扶一下门

记得我刚到美国不久的时候，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骑着它去一家餐馆打工。有天很晚回家，路上遇到了瓢泼大雨。那时候很年轻，我觉得自己挺勇猛。路上没有人，雨水浇打水泥路噼噼啪啪的声音使我想起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这时候，有一辆黑色轿车从身后驶过，在我身边慢下来。车窗慢慢摇下，一位男士探身关切地问道：“喂！你还好吧？”

那时候我到美国不久，对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个陌生男人在这个大雨天里突然的问候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还行啊！”谁知他接着又说了一句：“要不要我捎你啊？”

我愣了一下，脑子飞快地转：干嘛？这天气，他要我上他的车？这不是开玩笑吗！我大声说：“不用！”“不用啊？”他继续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我，似乎还在邀请我上他的车。我不再理他了，骑着我的车迎着风雨向前。开车的男人耸耸肩，摇上车窗，“嗖”的一下把车开走了。

后来，我明白了。那天的遭遇非常正常，任何一个女士如果在路上遇到变天，一定会有男士主动提出帮助。这叫做绅士风度，君子之举。

当我有了自己的车子，在路上行驶，旁边经过的另一辆车的车窗摇了下来，车里的人伸出手向下指着我的车子示意着，嘴里还在大声说着什么。我也摇下车窗大声问他：“你说什么啊？”他说了一个词：“轮胎！”

我靠边慢行并停下车，果然看到我的车后轮胎已经磨平没有凹凸了。于是我第一时间找到一个车行去换了新胎。像这样有普通路人的善意提醒是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又想起回国后曾经坐火车去外地出差，恰巧坐在迎风的地方，车窗大开，风速加上车速变成了一种疾速任意地吹，直吹我的头和脸。背风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那时候我在美国住了多年初次回国，我一手挡着前额对小伙子说：“你能和我调换一下座位么？”我以为他会第一时间站起身和我交换座位并说一句：对不起，我应该早和你换的。但是事实是，他愣了一下，接着坚定地摇摇头，看都不看我便把眼睛移向风沙飞驰的窗外。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近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内。我习惯了忘记自己女士的身份而经常去和男人们竞争，我一面注意经营自己精致时尚的外表，一面在各种场合竭尽全力地要做掌控者。疲惫之后，我总在叹息：gentleman都在哪儿呢？

中国的男人为什么不懂得做绅士呢？中国的男人为什么不懂强在内柔在外的道理呢？中国的经济已经起飞了，可国人引以为豪的礼仪和风度还藏在哪块沼泽地里呢？

我听说德国在许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时期，人民在不能主动提高自己文明程度的前提下，政府开始强行设立法规以制止粗鲁。他们规定在开关门时，如果前面的人没有给后面的人扶门，由此造成后面的人被门冲撞受了伤，将被判刑和罚款。这种惩罚果然有了效果，如今的德国已经是世界公认的君子国了。我想，是不是咱们也应该设立一些类似的惩罚制度呢？

当然并不是到处都那样令人愤怒。不久前我就遇到过一次，走在一个街口，车辆并不多，我穿过窄窄的马路，看到一辆轿车驶来，我加紧着快走，却没想到那辆车停下了，他在让我先过。我当时有点不相信，这事发生在中国真有点稀奇，因为我们一般都是车与行人抢道，行人结队成群抢红灯。我当时情不自禁地想，这个开车的是不是也是国外留学回来的啊？

不久前，一个朋友开车载我出行，街上照例是车水马龙的状况。坐上车后，我发现了一张剥过的糖纸，我捡起来放在手里，朋友自然地说：“扔到窗外就行了。”我斜眼看他：“你一直就这样不文明吗？”朋友不说话了。在一条左拐道上，我们身后一辆辆车接连不停地加速驶过，完全没有谦让的意思。朋友几次都开不过去。这时候他说：“吴霜，你说他们文明么？我要是文明下去，什么时候咱们才能过去呢？”

曾几何时，我们自诩礼仪之邦的子民们已经丢掉了君子之本？即便腰缠万贯，能掩盖那些令人汗颜的粗鲁行为吗？

【原载2013年10月17日《新民晚报·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