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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遗落,墙角的水

2014-06-23叶美林

散文百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老屋巷道奶奶

叶美林

黄昏,一点一点地侵近,西边的天空收敛住夕阳前的最后一片霞光。

横穿村里的那一条小溪,缓动着轻轻的水流,越过去,是一座深灰色的建筑群。

老屋就在那边。

我站在桥上。正值秋季,秋色最惬意,晴朗的天空里一阵飒爽,而我的眼前是一团深沉的颜色。

走过桥去,下面铺满石片的小路,小路一直延伸到老屋门口,碎石在脚下隐隐作响。

我轻轻地望着这座灰蒙蒙的建筑群,看着老屋,停住了脚步。在老屋的门口,我的眼前浮起了远去的梦,一个婴儿哭声持续了整个夏夜,记忆里和一位老人的皱纹连接起来。那个炎热的夏夜,顽皮的眼睛里点数天上那数不清星星,在一阵轻声呢喃中、在奶奶的弯臂里进入梦乡,甜甜的记忆不会因为奶奶的皱纹而渐渐淡忘。扇,奶奶,老屋,就这么地组成一个画面。

如今,奶奶走了,只剩下老屋。

站在这里,我弯下腰又直起身,看看西空,看看脚下的土地,转转身,再看看四周,一切都似曾相识。诗人说:“故乡之所以令人牵肠挂肚,因为那里有人类共同哭泣的声音。”我想,那位诗人会不会也站在这个角度吟赋?

感觉上脚下有一种温暖的接触,这温度似隐含了昨天未风干的气温,黄土地上的温度似乎永恒地保持着,这温度又一直充溢在体内某个角落,无法解释般地定格下来。

我的脚步前进几下,进入一条修长而空寂的巷道。巷道,静得如深夜之谧,只有脚步窸窸窣窣地发出轻微声响,静静地沉静下来。这里,空落落的巷道宛如一条隧道;此时,连一声声鸡叫也听不到,人如隧道里的一颗微粒。我的四周,青一块,灰一块,这些老建筑色彩甚为单调,一排排房子成了最简单的摆设。

一阵轻风送过来,我知道自己置身于满地破砾的巷道中。轻风过后,建筑物上那细微的沙粒如尘烟般扬开,一阵风过来,眼里便有微微的痛。再转过头,横的、竖的、原先庄重的建筑群,四壁渐成破旧不堪的残垣断壁,地上已散落一大片一大片的灰土,覆盖起来,已看不清地面早先的原貌。没有人打扫,秋后渐冷的风似乎是一把天然的扫把,高过屋顶、失去监管的石榴树在风里怒吼着,断壁似乎也在风里摇晃起来。小小的屋宇,曾经祖辈就是在这样的屋宇里,度过了一季又一季。时光最无聊,一点点地遗落;气候最无序,雨水一点点地泻落。一间间老屋就这样一年一度在青苔里、在雨季里天然洗礼起来,一点一点地改变,变得破败,变得荒芜,变得没落。站在这里,不需要费力,只需张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慢吞吞地掠过横横纵纵、老得年纪记不清的破旧老屋。一家,又一家,每一家的旧门户七零八落,梁木椽木经受不住了,便以杂乱的姿态掉落在地上,慢慢地成了朽木。仓促看起来它们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多了几间不留意间悄悄地倒下的旧屋化成地上的残砾一片,这残砾一片便向四周延伸扩散开去,周围便成了所有的残砾的世界。我的心里,难以掩饰的一番挣扎,形成无数圈涟漪。一片片的记忆光片瞬间又掠过心中,一种惆怅,一种茫然。片刻,这种复杂的情愫又掠过心头,曾经温暖的感觉也在这一刻忽然有了一种刻骨的陌生。

我平缓一下呼吸,整理一下零乱的思绪。在这里,触目所见的墙壁已经是纯粹的黑色与白色。走近仔细一看,看到黑与白又滋生出灰色,这三种颜色交织相间而成。随着脚步的轻移,我穿越了一条巷道,拐个弯,又来到另一条巷道,几乎所有的房间都失去屋顶,空落落的四壁向天空坦荡地敞开。我不禁想象,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天上的雨丝丝扬扬地下了起来,顶盖没有了,雨水是不是更肆无忌惮地流进屋里,到处侵蚀着破败的墙体和脆弱的墙基?现在,旧居群四壁不成“墙壁”了,出现的是一片片断砖残砾;白色的墙体看不到原来的颜色,任凭发挥联想,也再想象不出它当初的模样。断壁在风里沉默了,是呵,日子久了,被剥蚀成蜂巢状一般,最外一层灰土也被风雨侵蚀而掉落,偶有几颗白色的沙粒还顽强地凭着几分勇毅仍旧缀留着。它也许会让人记住它是多么团结、多么忠诚,而这些却是很久远的事,远远地抛在岁月的深处,沉淀在时光的繁华落幕边缘。眼下,黑色的墙壁,都是屋檐瓦片断裂,在雨季里雨水每一次来临都汇集在一起直泻淌流过,一天天,一年年,墙面就成了这样的痕迹,自然便是最神奇的雕刻师。一次次的凉水冲刷、一次次的风雨剥蚀着,老屋外表的光泽一点点地褪去,这故居群的小世界里,只剩下了颓唐、苍黑和无尽的寂静。这里是南方,我总把它们想象成江南的雨季,因为在雨季里,才能绊住想象和诗意,把它们描述成国画里纯色的水墨,在那个场景里,拥有的只是黑白简单的颜色。

这么一来,我的呼吸稍为平缓,心跳也没有那么快速了。

“喳……”这时,不知从何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鸟叫声,打断我的思路,在这空旷的巷道中飘荡,久久未消。可能是燕子,我想。春天来了,这大片旧居群仍是它们的家。最后,在一家门口上面屋檐下找到一个燕子窝,小家伙正露出一个头儿焦急地探望呢。这家人,以前是认识的,住着一对老夫妇。

那对老夫妇我是十分熟悉的,有一副好心肠。在以前,每逢看望奶奶,都是他们送来开水以供泡茶用。不知时隔这些年,他们是否安在,依然住在这里。听到寂静后面传来脚步声,里面的人可能因为惊动而走出来看个究竟。稍作迟疑,待神情有些适应后确认了身份,我便依村里的习惯对老辈作了称呼。

“小……伙子,怎么……有得闲来到这边儿?”老太太的言辞显得有点意外,看来时隔很多年,我的外形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哦,我路过这里,顺路看看奶奶住过的那间老屋,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

“噢,这样呀,进来坐吧。对,就是喝口茶水也好哩。嗯,免客气,个个都很熟稔。”她诚恳的口气让我顿时受宠若惊。

我走进去。屋里很狭窄,大概仅有十来平方,很阴暗,只有一个四方的小窗,比人头还小。屋子里除了一张老式的双人床外,只有零碎什物依次堆在墙边四周,地面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湿霉气味。她的丈夫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见我进来,半带艰难的咳嗽声侧身和我打声招呼。我以低辈份的身份作一声称呼回了话,又说:“这边前前后后可真静呀,没有几户留在这里居住了。”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在这种气氛中说这话实在不合适。

“唔,当然啰,连住屋也都变得这样老,年轻的怎会住得惯?个个都溜之大吉,咳咳……就连我们这些老头先后也走了不少,只有我们这一类‘老不死的就继续留在这里抽搐。哦……孬意思,年轻人,莫要见怪,我老头子一辈子书读得少,向来说话不打稿,直来直去。”

我连说不会不会,之后就陷入沉默。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不知道怎样应答才更合适。我望望老人的脸,老人的脸是一种深色的古铜色,我不敢多凝视,立即转到外面的老屋。老屋里外显得格外宁静,连燕子的叫声也听不到了,宁静、寂寞的气氛片刻弥漫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对夫妇守着一间老屋,几个老人守着一座空荡荡的老屋群,抑或一座空荡荡的老屋群守望着几对老人?天地万物,寂寥星空,外面纷繁的世界、喧哗的声音来到这边,被沉淀了,被过滤了,或是最清净的声音。我感觉得到,老人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嘴里肯定还含着很多话没说出来。可能是年龄的缘故,含住的一半其实是最紧要的,那是隐忍。有好几次,曾听到人家在议论老年人的说话习惯时,说得最多的是老人说话最是啰嗦。其实,老人就是把平均在漫长日子里的话集中在一起说出来罢了。时光在老人面前静悄悄地流过,年龄只剩下圈轮的简单叠加,日子如刀过无痕,岁月因为静寂而更加漫长。

在言谈中,我知道他们的子女长大后搬出去在外面安了家进行着新的生活。因为工作的原因,一年也难得回来三两次。

“孙子呢,常会来到吗?”

“很久见过一两次,多数是电话机的声音。”

我的脑里试图想象着某一个极寻常的图景:很久前,小孩的声音在这里荡漾,这里充满欢乐与笑声;后来,他们长大了,从这里搬出去;后来,又长出新的一代,而随着时间的流变,他们的孩子如一只只忙碌的燕子,一年一度回归。

我再看看老人的脸,脸上依旧黑沉沉,毛孔看得清晰,一个毛孔藏着一根细毛,另一个毛孔藏着另一根细毛。我知道老人的世界里,留下的正是小孩的声音。一个小孩呢喃的叫声,延续了若干年,一踏出这家门就沉淀和平寂了。转回来,儿女的鬓上有几根白丝,早年的呼喊换成爷爷奶奶的叫声和巷道外永不知疲倦的公鸡觅叫声。

我不禁点点头,不忍再朝这个话题说下去。

我向他们告别。

外面,昏暗的天气一点一点地覆盖下来,没有月色,巷道里没有灯光,但依稀可以看到地上的路。在这里,同样的戏台,同样的演员,在生活里被切割成一节一节的剧集,演出不同的情节,在每个落幕的背影才依稀出现熟悉的轮廓。

我的脚下发出轻轻的声音。旧屋外面的世界,密密地亮起了点点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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