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一枝菊低眉
2014-06-23霁时语
霁时语
修篱种菊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在品读陶渊明这首《饮酒》时描摩了这样一幅图说:我是颜色不同的烟火,你是不同烟火的颜色;我是寂寞变成的云朵,你是云朵变成的寂寞;不求你为我闪烁,只求把属于你自己的忧伤交给我,哪怕需要交付我所有的绚烂和快乐。我以为,交付才是一份隐士的真情怀,不为五斗米折腰,只为一枝菊低眉;不为名利场束缚,只为一座山释怀。这诗中独自清欢,是流溪的乐声爱恋山谷的心语,是灵雀的啭音爱慕春天的表白。这诗中暗自花开,这花必定是陶公最爱的菊,其实不过是一朵菊的开合,就可以荡过魏晋的云烟和诗册。境由心生,心益静,则境趋宁。但,前尘梦影,虚光浮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松地放下。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意思是说,有能力的人希望依赖周围的环境忘却世事,沉湎于桃源世外,这是指小隐。真正有能力的人却是匿于市井之中,虽处于喧嚣,却能大智若愚、淡然处之,这才是真正的隐者。陶公一生几度浮沉,几度仕隐,皆因他胸怀“大济苍生”的愿望与现实的不可调和。庶族寒门出生的人不可能突破门阀士族对高官权位的垄断,且看其一生大致经历:始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后仕职于桓玄、刘裕、刘敬宣的幕下,最后任职彭泽令八十余日。在这样的情况下,陶公的壮志是难以化为现实的,他的理想如梦幻的泡沫注定会在现实的樊篱中一一击破。
从陶公归隐后的生活来看,他不同于东晋时借归隐买名邀誉的其他隐士,他是真隐,是一种人生道路的选择。他的心事有时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更轻,“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在这种闲适的田园生活中,诗人心情自然而宁静,达到了心态延展的真和谐。他的心情有时比一湖水、一座山更深、更重,“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虽然归隐田园,但诗人心中并不平静,他不愿也不可能完全抛却社会现实,他将自己未尽的政治理想寄寓诗中。在《桃花源诗》里,诗人描述了一个心中的理想社会:“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人人都“怡然自得”,过着富庶和平的生活。这个“世外桃源”反映出诗人心中那份美好的期待,它和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是诗人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否定。它是诗人归田后对农村生活实践的结晶,是诗人思想超于浮世的结果,更是诗人经历悲喜之后沉淀的一份情怀。
梁启超评价陶渊明时曾经说:“自然界是他爱恋的伴侣,常常对着他笑”。确如其言,陶公在自然与哲理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在生活的困苦与自然的旨趣之间达到了一种和解。但这平淡是把深厚的感情和丰富的思想用朴素平易的语言表达出来。很容易看,容易懂,但又富有情致和趣味。梁实秋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的平,那淡不是淡而无味的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凿之痕的一种艺术韵味。连最平凡的农村生活景象在他的笔下也显示出了一种无穷的意味深长的美。”这美,是如此的悠远和久长,像暗色嵌着一天的星,像角落里的三色草温软了七瓣花的娉婷,如暗香追逐光影,如月色交织流萤,任记忆的梗犁开过往的梦。独我为你惊醒山中的岚影,独你为我梳理诗中的妆容。
寂寞中的美丽
读王维的诗,读的是禅心,读的是意境,读的是寂寞中的美丽。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首被苏轼赞其诗画完美结合的《山居秋暝》,可以在瞬间将你带离纷扰、带离尘世、带离惯常,给寂静的山水以温情、以写意、以抒怀。有人说,王维的归隐是消极的,禁不起安史之乱的贬谪。而恰恰是这份逃离,这份放下,才使他的诗句有了一种难以沉积的静美、澄旷和寂悦——“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这自然中刹那的动象,这动象中片刻的静谧,这静谧中情至深处的机缘,一任在山林抚琴高吟,一任那竹影蔓过疏篱。那一晚清朗的月光,那一晚清冽的溪水,可曾碰触了弦音,回声;可曾隔开了前生,回眸?
一个心志高远的人注定是孤独的,无论他是否禁得起贬谪,是否禁得起困顿,因为他有爱。因为这爱,他也曾意气飞扬——“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吏,都护在燕然”(《使至塞上》);也曾心生牵念——“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息》);也曾至情感怀——“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也曾浪漫多情——“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由此,王维是有情的,是有大情怀的人。若是无情,又何来挥洒,何来缠绵,何来留恋,何来思念?王维的情和爱只游走在天地之间,只赶赴山的邀约,只听闻水的清音,只参悟云的禅心。
王维的诗里,更多的是他的内心世界、思想变化和人生轨迹。“安史之乱”后,他在政治上受到牵连,仕途遭受挫折,诗歌格调也愈来低沉和冷落。“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首《竹里馆》的字里行间,折射其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往复徘徊的无可奈何。即使在“春虫飞网户,暮雀隐花枝。向晚多愁思,闲窗桃李时”(《晚春归思》)的田园生活中,依然渗漏出依水而居的他与内心的较量、与命运的抗争。所以,王维选择归隐终南山,绝不会是一意孤行。若非尝透世间冷暖、朝堂变乱的苍凉,若非经历急风冷雨、世态瑟萧的消蚀,决然不会放下繁华,默然转身。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这山中的空廓清美,无言而有画意;这人语的近却沓渺,幽然而露冷寂;这余晖的转瞬逝去,绚美而失光彩。我也是在这首诗的轻吟往复中恍然明白,王维对大唐盛世的依恋终究抵不过一山一水、一朝一夕的禅缘。不如,就趁着夜的掩映,把功利的心隐藏,做一个淡然如菊的人,即使一杯酒可以抵过千卷书,即使一行泪可以淌过万里路,亦不肯再辜负一段无欲无求的光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 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王维,他本就是天上的一剪洁云,不问归途,无所依凭;他本就是枝上的一束梅花,不问出处,无所幻念;他本就是佛前的一粒芥子,不问来生,欢喜寂静。
他的命运无需开始,亦无需关注结局。因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