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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音乐(外一篇)

2014-06-23蒋新

散文百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煤矸滑车钢轨

蒋新

哐当声、滚石声、尖哨声在半空炸开,沿着昏灿的灯光向四周冲击。冲击声低着头憋着劲,像一起用力呐喊的劳作号子,在山谷振荡,浑厚而悠长。

声响从“刺破青天锷未残”的煤矸山上传来。

煤矸山静静地站在风里,孤兀而倔强。

风里的煤矸山老农似的站在耙过的田头地边,对着雾霾罩着的旷野敞开黑黢宽厚的胸膛,任风在自己的怀里不停息地使劲鼓荡。眼前是片坑坑洼洼的山荒地黑山沟,黑头灰脑地一直延伸到被雾覆盖的谷底。狗尾巴草、剌剌秧、蒺藜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草一簇一撮地蔓延在尘雾里,蓬头垢面,找不到春绿秋黄的鲜艳概念。到处是从煤矸山上滚落下来的乱石,大大小小的煤矸石们与放浪形骸的杂草们交缠在一起,形成老年人皮肤上跳起的疣或者斑。这个时候,冬季,穿梭在地里觅食的鸟雀不知云游到哪里放歌,只有零零散散的树与充满声响的煤矸山遥遥相视。雾中的煤矸山,空旷而遥远。

已经不敢睁眼去细看迎面而立的煤矸山,它变得十分苍老和丑陋,昂首的姿态明显弯曲了,曾经陡峭的山体没有了令人羡慕的棱角,四十五度的轨道坡有了驼背。苍白、干枯代替了乌黑发亮的光泽,风里的煤矸山,枯瘦而憔悴。

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生动。耀眼的灯光,明晃晃、硬棱棱的钢轨,在煤矸山上唱歌滑翔的小滑车,都没有了踪迹,影子也没有,似乎都被那层扯不开的尘雾卷到了天上,剩下的只有沉寂。四周沉寂,煤矸山沉寂。

煤矸山在五龙镇生长了一个半世纪,向上向前的脚步终于戛然而止。习惯了滚石像狗一样突然蹿出袭击的山荒地还在等待,然而这成为山荒地从此往后的遗憾和无法圆满的梦想,煤矸山再也不可能有带着矿工体温的石头蹿进任何一簇草丛里来打搅山荒地的宁静。平直的大斜坡上失去了线似的灯光照射,钢轨也完全彻底离岗,小滑车进进出出的矿井已被大铁门紧紧锁住,铁门锈了,换成了一堵砖砌的墙。灰白的泥巴粘在一层层的红砖间,贫瘦而孤单。

没有地下新鲜黑石头的打扮,煤矸山便急剧衰老,干枯的红、白、灰瞬间侵吞昨日明晃晃的精神,衣衫褴褛的窘态和干巴巴的肤色在蓝天里那么刺眼。即使飘舞的扬天大雪,也掩盖不住老态龙钟的煤矸山,透着无边的寒冷和沧桑。

下得正紧的大雪片儿飞舞着向这里聚集,无叶的树、干黄的草、奇形怪状的石头都被任意的雪雕琢成自己的作品。可是,得意的雪没有想到,半尺厚的力量无法雕琢在这里站立上百年的煤矸山;相反,红色胸膛在雪里燃烧出被压抑、被忽略的激情。落在煤矸山的雪成了点缀胸膛的宝石,在苍茫间闪出一幅“遥想公瑾当年”的景致。

景致里燃烧放射出许多轰然和细微的声音——小滑车的声音。从井口到煤矸山顶差不多四五百米,小滑车在这个空间里演奏各样的声音。吱呦声,晃荡声,隆隆声,咔嚓声;清脆的,沉闷的;长调,短笛,砂槌,架子鼓,连接起“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的号子。两条明亮的钢轨极像二胡、马头琴或者大提琴的琴弦,任自豪的小滑车在上面晃荡出矿工们的心曲。两条笔直的钢轨又像纤夫背上长长的纤绳,只是这里没有“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的浪漫苦涩的画面。两头都是哥哥,一头在与满天星辰对接,一头将满天星辰似的灯拉到几百米深、上千米远的地下。小滑车在地上地下地弹拨穿梭,地上雄浑的声音又载着阳光星月或者风雪雨雷响彻到地下世界。这是世界上最长也最奇妙的音带,地下的,地上的,黑黢的,光亮的,星月洗过的,铁锨风镐敲打过的,都通过无声的号子汇集在钢轨和小滑车之间。声带上的音符当然是现代的、工业的,但更是古典的、淳朴的。万万年的石头与现代的钢、铁、电碰撞,簇成一种无法用音乐表达的卓越与坚强。

文明在石头上诞生,从旧石器、新石器上碾过。煤矸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毫无例外有文明碾过的深刻印记。不管上面印的是血、是汗还是抹不去的体温,都会成为高昂乐曲上的一个音符。只是这音乐似的声音没有被加工,不是经过“快板”、“行板”、“小步舞曲”后又回到“快板”上的交响乐,也远离了以巴罗克方式去思考比例与数字的秩序,也不像海顿那样利用“主题加工”的技巧确立歌剧与音乐的规范,一切都是自在的,天然的,不用钞票和网络包装的,不用克隆整形的,真的是“古老的石头会唱歌”,歌声缭绕而铿锵。

每次石头从小滑车里跳出,憨厚淳朴的轰隆声,滑车从钢轨上碾出的咔咔声,都会有清脆如泉、浑厚如山的崭新旋律诞生。滚石演奏出的打击乐,像从唐诗宋词里走出来,湿漉漉地构合为没有休止符的煤井长歌。

颇有些声音响一次煤矸山长一寸的长虹气势。

传说女娲炼五彩石的燃料就是煤,煤在女娲的手上,气势也在她的手上诞生和延伸。被冶炼的石头,与火与煤,一起让人直立起舞蹈的腰杆,把原始的声音挂满神秘的苍穹天际。

煤矸山上接纳和弦着另类声音。捡煤的人猴似的在钢轨间跳来跳去,他们粗犷带野的声音随着滑车倾下的石头扬起,与滚动的石头一块起伏。他们叫喊着,把藏在石头中的煤迅速捡起,放进挎着的篮子或者筐子里。声音是兴奋的表达,与黄土高坡上的牧马人、牧羊人的歌完全一样,只是他们是乌黑的捡煤人。煤是点燃兴奋情愫的酒,叫喊或者喊叫的声音没有节律,但每一声都是“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的豪迈释放。

这里已经不单单成为接纳地下石头的客栈,而是一个没有被定义的舞台。喊叫声、滑车声、石头滚动的冲击声,在大荒地黑山沟自觉混合,形成煤矸山上没有指挥的绝妙合唱。跌宕出的平平仄仄,比京剧还悠长、还扣人心弦,应该是《诗经》的现代版。听“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亘古,辽阔而久远。

我以为这才是享受版的摇滚,虽然摇滚的声音早已成为不可及的传说,但依旧如灯光闪烁在苍穹间,还有人们的眼睛里。煤矸山尽管在不可抗拒里衰老,但依然是传说中直立的感叹号!肆意飞扬的雪掩盖不了残阳如血的煤矸山胸腔里冒出的缕缕青烟。它祭奠着自己过去的热闹,燃烧着今天没有声音的宁静。万万年的收藏加千千人的体温和手的打磨,仍然是一幅谁也无法超越的文明图画。由它连接起来的石器、铁器、青铜器时代的长长隧道里,崛起着一群昂扬的朴素歌者,将“坎坎伐檀兮”的震天号子,融进现代版的呼啸奔驰还有城市燃烧的步伐里。

黑色山韵

在我见过的大大小小的山体中,唯有它是黑的,无论山东的山西的,宁夏的湖南的,几乎一个模样。大名都叫煤矸山,小名或者乳名也都叫渣子堆。

煤矸山的确是渣子一点一点堆出来的,如同北京的景山是被一铲一铲的泥堆起来的一样。堆起来的山,其模样差不多,直刺刺斜向天空,但这并非克隆的力量,完全是人造的不朽景观。

开煤矿的地方都有渣子堆起来的煤矸山。煤矸山是将地下几百米修炼万万年的石头拉出来展览。煤矸山十分壮观,真山似的,黑黝黝得发亮,那亮光一泻万里,宛如诱人的靓女长发。这山曾矗立在我心中的尖尖上,金字塔似的耀眼。可是,等我一回头,金字塔老了,只剩下无法超越的黑色山韵矗立在视觉里。

煤矸山是煤矿的副产品,是不得不挖掘出来的黑灰色石头,而且数量比正品原煤少不了多少。正品都跨山越河,飞到工矿企、寻常人家去燃烧自己,瞬间化作一缕青烟,飘向神秘的空间,或者游进霍金探索的黑洞成为座上宾。副品没有正品那么辉煌耀眼、被人追捧,但寿命远远超过了正品。它们聚集成新的部落,一起栉风沐雨,一起看云彩数星星,慢慢地一同走向衰老,衰老了依然是一座直立坚硬的雕像,一道证明过去、知道地上风光和地下风景的雕像。

底部“乡音难改鬓毛衰”,中部斑点着一些苍茫般的铜绿,流动着一缕一缕的红,干干的。呛人的烟时大时小地忽悠着,两条从山顶伸出的铁轨头翘望着前头,无精打采的。百年煤矿孕育出了百年煤矸山,风雨换去了活跃的黑色,静静地在这里演变,由原来繁荣的标志变成风景后的苍凉。

第一次上煤矸山是马叔偷偷领我去的,那时我还读小学。山下的汽车使劲跑着,屁股后面扬起的土像旋风,一股一股的,看不出公路的颜色。拉煤的马车、驴车、牛车如一只一只的火柴盒子,蜗牛似的在旋风里挪动。树也成了任意点缀的稀疏的草,一棵一棵的,空旷,原始。煤矸山让我体味到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而且再也挥之不去。在泰山、在黄山都想到这座不是山的山,它与转动的井架和远处的山一同在心中构成一幅现代立体画,煤矸山成了那幅画的制高点,在幼稚的心里不断长高。

马叔叫马六喜,原来在井下干掘进工,专打巷道。用他的话说,他把巷道打到哪,黑金金才能挖到哪(他把煤看成很珍贵的金子,常说浪费米浪费面,不能浪费炭)。他常嘲笑干采煤的韩叔和赵叔,“没有掘进工,采煤放屁都稀松”。后来井下冒顶,马叔的腿骨折了,便调到井上干运搬工,像交警一样在井口调运上下往来的小滑车。一辆一辆地摘挂,玩似的。特别在晚上,矿灯在他头上晃动、闪烁、直线似的扫来扫去,像一颗星围着他旋转。后来他为了救一个偷煤的孩子,没有玩好,又被小滑车撞了受过伤的腿。他不得不离开惬意的工作,坐在煤矸山的小房子里按电纽,指挥着小滑车上上下下地跑。他跟韩叔赵叔讲,他的手天生是玩石头、玩铁蛋的,摆弄那个黑黑红红的电纽扣子不过瘾。我惊讶那双手,不但大,上面还有一层一层厚厚硬硬的茧,大得像蠕动的蜗牛,手纹盘旋在上面,一圈圈得如虎头山的梯田。他擅长木工,曾经用这双手给我做过一支木驳壳枪,有准星,有扳机,又涂染上黑黑的墨汁,比《小兵张嘎》里胖墩的木枪逼真多了,充满了细腻和深情。这支枪给了儿时的我许多英雄气概,也赚来了许多羡慕的眼光。我想,木头攥在他手里,如同陶瓷艺人手里的泥巴,还能不听摆布?可惜,这些承载儿时岁月的东西,曾给我带来许多快乐的玩具们,竟不知让它流落到哪里去了,只给我剩下抹不去的鲜活回忆。

他有个外号叫“抬杠大王”,抬杠是最大的嗜好,只要有杠抬,准把杠抬得像赵本山说的小品那样有滋味。记得有年清明前下了一场雨,赵叔想起了在家种地的婶婶,望着雨出神地说:“这雨真赶趟,种啥啥出。” 马叔嘴快,接着就抬杠:“种煤炭。”赵叔为人老实,嘴拙,平时很少说话,一听马叔这话,嗓子眼顿时像被塞进了一个玉米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通红。韩叔看不过,接过杠头插话:

“煤炭没有嘴。”

“没有嘴,种茶壶,茶壶有嘴。”

“茶壶嘴不活,咋出?”

“种小鸡,小鸡嘴活。”

这次抬杠马叔又收获了一个“马嘴子”的鲜亮绰号。

煤矸山虽然是渣子堆,确是方圆十余里共有的“自留地”。因为渣子里面搀杂些能用的煤炭,附近村庄的人和一些职工家属便来捡煤。捡煤的和在井下挖煤的颜色差不多,除了牙齿露一点白色,通体黑黑的。他们用黑黑的眼睛在渣子中扫来扫去地辨别发现,一旦发现,粗糙有力的手便迅速出击,紧紧抓住被瞄准的煤,那速度比出膛的子弹还快。筐子篮子捡满了,胳膊一挎,壁虎似的贴着煤矸山的山壁跳跃下去,继而又跳跃上来,灵巧的动作仿佛在靓女的长发上舞蹈。他们捡来的煤,或者自用,或者卖给需要煤而无煤票买煤的人,这是当时唯一不是资本主义尾巴的副业。马叔休班的时候,也经常爬到煤矸山上捡煤,他把捡起的煤都顺手放进那些熟悉又叫不上名字的人的筐子里,特别是那些应该上学却不去上学的孩子们的筐子里。只要他上煤矸山,身边就围上一群喊叔叔、叫大爷的黑精灵。

捡煤危险很大,碰上掘进打巷道,滑车拉上来的全是整车整车峭棱棱的石头。石头在地下呆久了,看到刺眼的阳光和性感的星云,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你挤我拥、欢蹦乱跳地朝山下跑,不长眼睛的石头滚到谁的身上,就不是被蚊子叮咬的感觉了——憨头憨脑的石头也想,人都把它们四分五裂了,要搬到火辣辣的太阳下面曝晒,推到冰天雪地里挨冻,与欺负它的人开个玩笑还不行?

马叔太熟悉石头的秉性了,他去煤矸山,捡煤似乎是一种借口,我知道他唯一的儿子曾在这里被石头咬折了腿,心里苦。有时我觉得他的心不像洒脱粗犷的煤矿工人,那心与他粗大的手和近一米八的个头很不协调。他更适合当老师。他为什么不当老师呢?我们数学老师的心就挺硬,经常让上课说话的同学罚站,小粉笔头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飞到头上。他在教室门外咳嗽一声,吵嚷的教室里立刻像被关了收音机频道似的,没有一点儿声音。他如果与我们的数学老师换换多好,我常这样想,只是想想而已,因为他当老师也不行,太喜欢骂人了,“狗日的”、“鸟儿”都在他舌尖跳跃,而且他说这不是骂人,是感情。舌尖上跳跃的粗话成了他的品牌,像赵本山戴的破帽子一样丢不掉了。

人们都知道他喜欢玩,喜欢摆弄从井下弄上来的石头,喜欢哼着曲儿听小滑车晃荡晃荡的声音,喜欢上渣子山吸烟解闷儿。他曾跟赵叔他们开玩笑说,死了以后,就把他埋在煤矸山旁的大荒地里,天天听小滑车咔嚓咔嚓那个有节奏的动静,做鬼也不孤单。

可是,他死了以后,家人没有按他的意愿办,而是火化了,将他的骨灰还有闯荡的魂儿带回了老家。他死的那年才六十多岁,我正在济南读书。放假回来听到这个信息,跑到煤矸山旁,听了大半天小滑车的晃荡声。我想,应该把这声音录制下来,在他的坟上放给他听。可惜我没有这样做,我知道这样做也实现不了,他是南部山区的农民,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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