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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群山里

2014-06-23陈洪金

散文百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竹筐集市彝族

陈洪金

从县城往东刚走了几分钟,层层叠叠的群山便接踵而来,车窗外面全都是山坡、山峦、山林、山涧、山崖。出了城,抛在身后的是红尘俗世里的奔忙。进了山,把一段时间交给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会有什么人和事打破一成不变的生活。书本和传闻告诉我,山里应该是一个彝族乡镇。汉语给它命名为“羊坪”,从字面上看,那应该是放羊人居住过的小平地,应该有牛羊,有青草,有炊烟。在云南,彝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几乎所有的山里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羊坪只是中国西南地区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的村落。从地图上看,楚雄、大理、昆明、昭通、曲靖、红河、毕节、宜宾、凉山、丽江……还有更多的地名,都是中国西南居住着彝族人的地方。当你从大大小小的地图上把目光投向这一片辽阔的疆域,彝族人便用他们的行踪,在群山、密林、水湄、河谷和草场,打上了诺苏、纳苏、罗武、米撒泼、撒尼、阿西等数十个任凭时光怎样冲刷也抹不去的记号。往历史里深处看,你更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又一个彝族部落,隐居在时光所有的片断上,向着四面八方不断地延伸,从云南巍山县的某个地方,从贵州威宁县的某个地方,从四川昭觉县的某个地方,向着群山深处,赶着羊群和荞麦不断地移动。聚拢起来的时候,他们甚至共同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南诏古国;分散开来的时候,西南地区曾经到处都是彝族土司的领地。所有的细节,都在太阳历的刻度上,用陌生的彝文铭记在纸张上、羊皮上、岩石上。只是,我虽然居住在四处可见彝族人的地方,却从来没有深入地去了解过这个民族,哪怕是它庞杂的支系中的一群人。在云南,汉族人往往都是在平坝里群居,很少掺杂别的民族,这样的情形往往导致了汉族很特殊的一种自我封闭性。如我,在青少年时期以前,所接触的都是同族人。我也确实在很多地方看到过彝族人的身影。男人穿着土布衣服、嘴里叼着烟锅,女人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裙,从山里赶着马匹,驮着洋芋,在集市上卖了,再买一些日用品,匆匆忙忙地赶回去。然而,几十年来,我竟然没有真正去过彝族人耕种和睡觉的地方。就这样,随着车子越往深山里行进,我的心情竟然变得越来越激动起来。这是很久没有出现过的一种神情了。

山路突然转了一个弯,迎面便是越来越开阔的一块窄长的小平地。太阳刚刚升起来,群山如蚌,微微张开,阳光便顺着山势探到地面上。深秋的群山安静得像一个梦。远离了人来人往的县城,在羊坪,阳光看到大地合起手掌把羊坪小心地捧着,让它从清晨醒来,半闭着双眼,度过一个懒洋洋的季节。云从天上走过,把阴影留在宽阔的野地里,一匹马独自低头,在离村庄很远的草地上吃草。即将入冬的羊坪,草色变黄,枯瘦的草茎收拢全部汁液,却变成了深紫色。那匹马就是在渐渐变冷的深秋,披着一身秋阳,甩动长长的尾巴,把湿漉漉的嘴贴近地面,啃食地面上微甜的草茎。这时候,不远处的河流,浅水微波在闪耀着金色的晨光。它从深山里流出来,沿着倾斜的峡谷,穿过密林,从浅黄色的高坡背后弯弯曲曲地与散布在坡脚的村落擦肩而过,带着牛羊的蹄痕和它们在清晨呼出来的热气,流向另外一个村落。在羊坪,这样的村落是很多的。它们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山坡上,河谷间,森林里。简陋的木屋被几株果树围绕着,木屋与果树之间,便是窄窄的院落。院子四周往往是几块庄稼地,用树枝、木片编成篱笆,简单地遮拦着牛羊钻进去,几只鸡却在枝叶里隐藏着,觅食。从木屋往地里走,中间是一条随地形起伏曲折的小路,路边长满了野草、野花,杂乱地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这样的小路,其实就是一条纤细的菜花蛇,它在大地上游荡着,遇到灌木丛就钻进去,经过坡坎便沉陷到阴影里,路过小溪就停留一会儿。等到汇入乡间正道,再回首,那些叶脉一样的小路却看不见了,只有一些庄稼地用秸秆和枯叶点缀着渐渐清瘦的泥土。它们不断地在车窗外面向后移动,移动,渐渐远去。

车子飞快地赶过去,行人们便会在路边停下来,注视着我们的车子靠近、靠近、再靠近。从他们身边的晨光里,我们看到羊坪越来越近。乡村公路从山里游出来,伸向一处房屋稍微密集一些的村落,那便是羊坪乡政府所在的地方了。车轮旋转,车后扬起一阵淡淡的尘土。车窗外面,三三两两的人,或背,或扛,或赶着牛羊,向着乡政府大门口的集市走去。我甚至看到几个彝族女人,身后背着沉重的麻袋,麻袋里装满了洋芋,弯着腰,一步一步,非常吃力地走在路上。当我们的车驶过去,她们又重新回到大路中间,继续往集市走去。车子还没有到乡政府,热闹的集市上摩肩擦踵的人们已经把乡政府门口的街面挤得水泄不通了。我们在进入集市之前下了车,步行走进去,让师傅在后面慢慢地开着车子进来。

太阳如同一顶草帽,悬在东面山峰上面的天空中。明亮的阳光照耀着集市的屋瓦,照耀着地摊上摆放着的草药、铁器、布鞋、鸡蛋、塑料袋、酒曲、仿制军帽,照耀着店铺里陈放着的作业本、方便面、墨水、矿泉水、菠萝罐头、铁镐。人们在街上杂乱无章地走着,我看见一些男人蓬乱的头发覆盖着脏污的脸,嘴里叨着烟杆,目光四顾,一会儿把头伸进店铺里去询问某样货物的价格,一会儿拿起地摊上摆放着的圆镜看看又放下。一些女人,头上笼着沉重的彝族女人常戴的那种帽子,把裙裾捞起来别在腰间,身后背着一个竹筐,在人群里晃来晃去,看上合适的物品,买了,随手往身后一抛,物品落进竹筐里,然后继续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四处寻找要买的东西:面条、鲜橙多、洗洁剂。还有几个老人,佝偻着腰,穿着破旧的衣服,在人群里艰难地走着,既要防备马背上驮着的货物碰到他的脸,又要提防缓慢地从人堆里开过的货车碾到他的脚。几只野狗,拖着肮脏的毛,在人群里四处乱窜,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熙熙攘攘的人在拥挤的集市上左冲右突,纷乱的脚步踩起的尘土在阳光里汹涌。牛粪味、汗臭味、菜叶腐烂味、塑料味,全都混杂在一起,被晌午的阳光暴晒着,特别呛人。一辆农用车喷着柴油呛人的气味,发出震耳的轰鸣声,缓慢地经过集市。拥挤的人群让这辆车几乎停了下来,艰难地擦着摆在街边的地摊、箩筐、行人的肩膀、从店铺里伸出来的遮阳伞,一丝一毫地挤过去。驾驶员不时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一边看着前方狭窄的道路,一边对只顾蹲在地摊边买东西的人大声喊:“让一下,让一下!”车子渐渐逼近一匹驮着洋芋的瘦马,这个庞大的铁家伙,让这匹马似乎受到了惊吓,慌张地向后退,然后,缰绳牢牢地扯住了它的嘴,它只能高高地仰起头来,背负着沉重的货物,臀部不断往后坐,试图挣脱主人手里的缰绳,逃离。然后,主人紧紧地把缰绳缠在手掌上,使劲往前拉。人和马就这样僵持着,受惊的瘦马四蹄乱踩,行人四下闪避,街上顿时乱成一团。慌乱之中,人们竟然为这匹马让出一个很大的空间来,农用车顺利地开进了一条巷道,熄了火,停了下来。街上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场面。这时候,我看见乡政府对面的山坡上远远地走来两个人和一匹马。马驮着东西,两个人跟在后面,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着集市往山下走。随着山路的转向,他们有时隐没在灌木丛后面,有时穿过一片玉米地,最后被街上的矮屋遮住了。等他们再次进入我的视线的时候,他们已经汇集到集市里的人群里来了。我终于看清楚,马驮着的是四只小猪,一边各驮两头,放在一个竹筐里。两个人,一个是男人,戴着一顶陈旧的藏青色帽子,油黑的脸让他的眼睛显得特别的白。另一个是女人,穿着小凉山彝族常穿的裙子,嘴里叨着烟杆,一边走,一边抽烟。他们在街边一个停业的商店门前停下,把马拴在一块石头上,再把装着猪仔的马驮子从马背上抬下来,放在地上。他们彼此配合着,一起把捆绑竹筐的绳子解开,两个竹筐同时落到地上,四只猪仔同时从竹筐里跑出来。女人很快抓住了她脚边的两只小猪脖子上拴着的草绳,男人却只有抓住一只。那只小猪拖着草绳,竟然往乡政府里跑了进去。男人赶紧跟着追了过去,在乡政府大门旁边的角落里停下头来。男人靠近它的时候,放慢了脚步,悄悄地贴上去,小猪正在逃,男人及时用脚踩住了绳子,双手抓住它的后腿,提起来,小猪顿时嘶叫起来。男人把猪仔捉回街头,放在女人脚下,再把绳子交给她。四只猪仔脖子上拴着的草绳的开端,集拢在女人手里。她从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粒,丢在面前的泥地上,小猪们便在泥土里安静地寻找那些食物。女人在身后的台阶上坐下来,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依然不作声。男人背起他的竹筐去买东西,转瞬之间,他的身影就被行人淹没了。一个女人走过来,看了看正在甩动着小尾巴抢食玉米粒的小猪,用彝族话跟卖猪的女人交谈起来。陌生的彝族话,简短,急促,显然是在讨价还价。几番语言往来,女人转身走了,卖猪的女人依旧坐在台阶上。她手里牢牢地抓住四根草绳的绳头,任由小猪们不停地左右拉扯着。她的另外一只手却不闲着,她把早已熄灭了的烟锅往衣袋里伸进去,装了一锅旱烟出来,叼在嘴里,再掏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默不作声地吸着。偶尔,她从嘴里“吱”地挤出一泡口水,射向街边,马上便有一些苍蝇落了下去,贪婪地吮食。又过了很长时间,刚才讨价还价的那个女人又回来了。两人讲了几句,成交。买猪的女人数了几张钱,递过去。卖猪的女人接了钱,分了两根草绳过去。时间到了午后,女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地台阶上抽烟。男人背着装满了货物的竹筐回来了。两个人把没有卖掉的小猪捉回另一只竹筐,在马鞍上捆好,抬到马背上,赶着马,往山里缓缓地离去。这时候,集市上的人渐渐稀疏了,地上到处都是菜叶、纸屑、水渍、马粪。

街上的行人渐渐散去,我随着一个羊坪的彝族兄弟,到他家去吃晚饭。在距羊坪集市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我们围坐在朋友家的火塘边上吃洋芋和荞粑粑。洋芋,其实也就是土豆,这种全世界最普遍的食物,在羊坪这个彝族地区,似乎已经融进了这个民族的生命里,让彝族人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地茁壮成长。火塘里的木柴燃烧出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彝族人家的堂屋。那些热气腾腾的柴烟年复一年地烘烤着墙壁、柱子、屋顶上的瓦片,给它们涂上了一层漆一样黝黑的色泽。那些挥之不去的色泽里,暗暗地弥漫着一种烟熏味,当你留意的时候,便会扑鼻而来;当你忽视,它就不存在。洋芋就是在这样的气息里,被火光辉映着,曾经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成为一个民族极其重要的食物。荞粑粑是彝族地区最具有民族特色的食品,高寒山区的特有农作物荞麦,磨成面粉,加水调匀,彝族同胞们就把它丢进火塘里,烤熟了,乘热吃。荞粑粑咬在嘴里,浓烈的苦,像药。火塘、洋芋、荞粑粑,这样的时刻,往往是有酒的。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酒杯,白瓷的,拳头大小,酒倒进去,微微地泛着细碎的泡沫。这样的时刻,很少有碰杯,各自端起自己的酒杯,慢慢地喝,浅下去了,再倒上,再浅下去,再倒上。这时候,如果有肉,便是鸡肉或者猪肉。鸡肉是农家房前屋后散乱地放养着的鸡,捉来杀了,去毛,简单地剁成块,放进锅里,简单地放上一些佐料,煮。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屋子里开始飘出香味,时间不长,鸡肉就被一只大盆盛满了。没有完全熟透的鸡肉,味鲜,但难嚼。相比之下,猪肉的做法就最具有民族特色了。在彝家,猪、牛等“四只脚”的肉食是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的。客人到来,主人家便开始根据客人数量的多少宰杀家里的一头猪,剔毛洗净,砍成拳头大小的肉坨,放在大锅里,放盐,炖熟,捞起来。上桌的时候,人手一坨,大吃。

酒气弥漫,酒意沉浮。酒杯起起落落之间,关于羊坪的过往,渐渐从酒里显露出来。从地理的角度,我们知道,羊坪这个地处小凉山边沿的山乡,其实在小凉山彝族地区始终有着让人难于忘怀的往事。许多年前,永胜这个地名,曾经覆盖了很大一片区域。在北面,有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叫做永宁。永宁曾经大量地居住着一群从遥远的北方来的人,一度被周边地区的人们命名为“西番”,后来才叫普米。它作为中国人口特别稀少的民族,至今保持了古老的传统文化。跟他们一同居住在那里的,还有一群人,叫做摩梭人。他们曾经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是一个民族的统称,即使是磨沙、莫些、摩些,都没有太多地离开那个发音。后来,这个民族的另外一些人给整个民族取了个名字叫纳西,摩梭便成为永宁这个片区的人们专有的名字,全称为纳西族摩梭人。在南面,有一片居住了大量汉人的地方,叫北胜。远古的时候,曾经是施蛮和顺蛮两个古老的民族居住的地方。明朝初年以后,大量的江南来的军队居守在这里,也便成了如今滇西北汉族人最为集中的地方。就这样,永宁和北胜,这两个地名,各取其中一个字,这一片区域便叫做永北,后来再改为永胜。从北胜往永宁,便是从羊坪出发,进入群山,一路北上。羊坪在这样的路途中,就显示出了它的重要意义来了。一方面,作为门户,它背后便是更加幽深的彝区,数百年来与小凉山血脉相联;另一方面,面紧邻汉人聚居地永北城,外面的世界里每一次潮起潮落,多少都会有一些涛声、浪花飞入羊坪的山谷密林。

比如六十年前,一场社会变革在永北地面上风起云涌,羊坪便出现了一个汉名叫余海清、彝名为补约万尼的彝族头人。他作为羊坪彝族的实际统治者,带领着彝区的众多人民,在那个改天换地的时代里,与他的黑彝同胞的上层人士打开山门,把小凉山从奴隶社会带进了社会主义社会。他的家乡羊坪,也一度成为彝区一个重要的政治机构——羊坪彝务办事处的所在地。国家的许多民族政策,从这里出发,阳光一样照进古老的彝山,让数以万计的奴隶娃子们黝黑的脸上开始感觉到一种旷世仅有的温暖。数年以后,小凉山再次经过了硝烟的洗礼,彝山终于又回到了它们的轨道上来。宁蒗,一个新的地名,出现在共和国的地图上。在我的理解里,这个地名,其实还是延续了以往的命名方式:宁,是永宁这个地名当中的一个字;蒗,是另一个小区域蒗渠这个地名当中的一个字;宁蒗,其实也就是永宁和蒗渠以及它们周边的相关地区的合并。从此,小凉山跟永胜分开了,那片区域,赠给了永胜一个“永”字。羊坪,这个曾经有着特殊地位的地方,也恢复了它原本应该具有的宁静,如同它的地理环境一样,紧紧地靠着这个“永”字,在永北城的旁边,跟城里的汉人一起呼吸、歌唱、舞动,同荣共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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