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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四清运动”

2014-06-22张斤夫

上海采风月刊 2014年7期
关键词:大寨毛主席书记

文/张斤夫

大寨村口观音庙(张斤夫摄于1964年11月)

一九六四年国庆节,是新中国建国十五周年,我们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四年级的学生过得最热烈最隆重,但心里又有些忧伤。因为这可能是我们在北京,在母校欢度的最后一个国庆节。明年毕了业,谁知道会被分配到哪里去过呢?欢庆忧伤过去,便是紧张的毕业论文准备。大学五年的学习结束,每个人都想给母校留下一份满意的答卷。

我选择的题目是曹禺的《〈日出〉简论》。曹禺是我们的副院长,曾给我们上过关于戏剧创作的课。选择他的作品,写起来会更加方便、亲切。曹院长,中等个头,身材微胖,皮肤白皙,戴着银边眼镜;他处事低调,言语不多,讲起话来声音平缓,文质彬彬。当我告诉他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时,曹院长摆摆手,微笑着说我的剧作不好,没有多少值得评论的,可不要浪费你的才学。

正当我收集完材料,列好提纲,准备动手时,突然接到全系师生赶赴山西昔阳县参加“四清”运动的通知。

在昔阳,我们先在县委党校集中学习一个月。之后,我和另外四名同学被分配到离大寨只有七里地的石砰大队。公社设工作队,大队设工作组。我们的组长姓刘,名字拗口不好记,大家就都叫他“刘组长”。刘组长工作认真,贯彻上级指示一丝不苟。他说话声音很高,带着浓重的雁北口音;粗糙的皮肤,高高的个头,浓郁的乌发,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肩膀一晃一晃。他是来自大同地区左云县三屯公社的副书记,虽然三十岁刚出头,但已有十多年农村基层工作经验。

石砰大队属于大寨公社,第二天,我们便到大寨参观。陈永贵得知我们要去,提前来到村口等着。陈永贵,正像人们平时在报刊上见到的那样,高高的个头,黑黑的皮肤,大嘴巴、宽鼻梁,一身农民打扮,头上扎着白头巾。我们见到他时,他两手扶着一把铁锹,见我们来,笑着一一和我们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说,欢迎哩,欢迎哩。你们从北京来,从毛主席身边来,指导我们搞四清,我们欢迎哩!当陈永贵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时,我的手,有一种被老虎钳夹着的感觉。他的手掌上全是老茧,用指甲一敲,能发出清脆声音。

“四清”运动,即“清仓库、清工分、清财务、清账目”:所谓“清”,就是从经济上清查农村基层干部这四个方面问题。

对清查,中央文件《二十条》讲得很清楚:“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是好的;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是好的”。然而,在具体执行中,却发生了极大的偏差:几乎所有干部都被怀疑有“四不清”问题而“靠边站”;几乎所有家庭出身不好的社员都被怀疑与“四不清”干部有关系而扣上“怀疑”对象。我们进村不久,听说西庄大队党支部书记李金奎自杀了。原因是,有个社员揭发他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工作组找李谈话,要他交代问题,李不承认,双方发生争执,工作组长派民警将李关押在小学里。学校院子当中有一口方井,平时用一块石板盖着,那天夜里李借口上厕所,经过方井,猛然掀开井盖,一头栽了下去。

李金奎事件,在我们工作队员当中引起极大震动:西庄大队也属于大寨公社,如何看待李金奎的自杀?“四清运动”这样搞下去行不行?为此,引起另一个问题是:作为全国劳动模范的陈永贵,应不应该被清查?应不应该靠边站?刘组长一口肯定,不论什么人,一律先靠边,发动群众对他们进行检举揭发,如果没有问题,经过“洗澡”、“下楼”、“过关”,运动后期继续使用,陈永贵也不能例外。刘组长说,有的社员揭发他隐瞒土地,多报产量。这说明大寨的四清运动,揭开了盖子流出了脓,大寨的红旗杆上生了毛毛虫。陈永贵说,我的粮食亩产一斤一两都没有多报,不信,你们可以去量我们的土地哩。别说,工作组还真的发动一部分队员,用绳子一块地、一块地去丈量呢。大寨的土地,最初有四千多块,分散在七沟八梁一面坡上。后来整合成两千四百多块,工作组一天只能丈量四五块。用这样的速度,一年也量不过来。我不同意刘组长的看法。我说,中央文件讲得很清楚: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是好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是好的,可我们现在,不用说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了,连百分之一都没有。陈永贵是全国劳动模范,是毛主席树立的典型,我们连这样的人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刘组长说,照你的说法,大寨的四清可以不搞咧;昔阳县是全国的先进县,昔阳县的四清运动也可以不搞哩!两人越争嗓门越高,火气越来越大。刘组长指着我的鼻子说,在北京念了两天大学,喝了两滴墨水,跑到山西来不知天高地厚,教训人来哩!我被他说得脸红耳赤,半天不知说什么好,闷着闷着,脑海里不知怎么冒出“路线”两字,可着嗓门,冲刘组长喊了一句:“你们犯了路线错误!”

一句话炸了锅,刘组长立刻跳起来拍着桌子说:“你咋这样说咧!?四清运动是党中央发动的,否认四清运动就是否定党的领导、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其他队员也都纷纷站起来,有的劝我头脑冷静,不要乱说;有的劝我,应该虚心向农村干部学习,不应该跟刘组长顶牛;有的说,四清运动虽然有缺点,有错误,但要看成绩,看主流,看大方向。党中央发动四清运动,是为了防修反修,防止和平演变。这是一场阶级斗争,你可千万不要站错立场。还有一个女同学语重心长地劝我:旧社会你是孤儿,出身好,成分好,是党把你养大成人,应该站在四清运动的最前线,想不到,你却成了运动的绊脚石,太不应该了!她的话让我一震,我非常后悔自己的冲动。越后悔越觉得可怕,于是,赶紧向刘组长赔礼、道歉。

在大家的劝说下,刘组长也冷静了许多,会场这才逐渐平静下来。

1965年1月2日,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一大早,我们得到通知,到县委党校开会。大礼堂的主席台中央,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身材瘦削、两眼炯炯有神的人。从会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得知他是晋东南地委书记兼地委四清运动总团团长赵中凌。早就听说,赵书记是抗日时期的老干部,曾在太行山一带跟左权将军打游击,威信很高。地委书记亲自参加,说明今天的会议不寻常。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在怦怦跳。

赵书记在严肃的气氛中,做了“进一步深入开展四清运动”的动员报告。他在报告中首先讲了四清运动的伟大意义,如何正确认识四清运动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之后话题一转,气愤地说道:“在我们昔阳县的四清工作队员当中,有人居然为四不清干部辩护,说我们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很深刻,很尖锐,很不简单嘛!四清运动是党中央、毛主席发动的,你比我们的党中央还英明、还正确?咹?说四清运动没有依靠干部和群众的大多数。甚么叫‘大多数’?我们党刚刚成立时,只有十几个党员。你能说他们不代表中国人民的大多数?现在,我们全国有七亿人口,而人民代表只有三千多人,你能说这三千人不能代表七亿人口?在北京念了几年大学,连甚么是‘大多数’都不知道了。书是怎念的哩?说‘四清运动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这种话,连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和地主富农都不敢讲,居然从一个北京来的学生口中喊了出来!这不能不让我们揪心哩,同志们!”随后,赵书记停了片刻,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着,连吸几口,转身问坐在旁边带队参加运动的副团长——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主任石丁教授:“今天这个学生来了没有?”“来了。”石教授回答。“请这个同学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低下头去,两腿打颤,两眼发黑。隐隐约约听赵书记对石主任说,你们要好好教育这个学生。通过这个事件,检查一下你们的教育方针,不然的话,怎能培养出合格的人才咧?

“是是。”石主任连连点头。

如何对我进行“教育”,在县四清运动分团里,有不同意见。刘组长坚决主张把我“送回”北京,成立专案组,挽回不良影响。幸运的是,石主任和大部分人主张就地帮助、教育。随后,他将两种意见汇报给学校。据说曹院长得知此事后,批复:“建议让这位同学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分团领导接受了曹院长的建议,把我留在了石砰大队,只是换了一个工作组认为更可靠的“扎根”对象。

1965年春节过后,昔阳县下了一场雪,虽然不大,但对少雨天旱的晋东南地区来说,也是宝贵的“瑞雪”。

吃完早饭,我正准备写新的检查,工作组副组长风风火火地跑来告诉我说:马上集合,立刻到县委党校开会!

一听“开会”,我的头皮“嗡”地一声炸开了。自从上次开会被赵书记批评后,我写了一次又一次检查,刘组长和一些同学总说我没有触及灵魂,不深刻。我每天诚惶诚恐,心里时时刻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被抓起来。我每天梦想着运动早一点结束,停下来,歇口气,静静心,思考自己的毕业论文怎样写,自己的人生道路怎样走。可是,现在,又要到县里开会,又是“马上”,又是“立刻”。我简直不敢想下去。

什么重要事情?我故意装着平静的问。

不知道。快走吧,刘组长等着呢!

会场还是那个会场,主席台中央还是坐着那个赵书记,会场的气氛还是那样严肃。不同的是,赵书记坐在那里,好久没有抽烟,右手托着下巴,好像在沉思什么。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

所有队员到齐之后,赵书记抬头看看下面,低声说:“开会啦——下面,我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宣读中共中央的紧急文件,希望大家好好听。”随后,他干咳一声,展开文件,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赵书记宣读的是:《中共中央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共有二十三条,所以这个文件又简称《二十三条》。

《二十三条》上说:“四清运动”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把斗争的矛头指向广大农村基层干部和群众,保护了党内极少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实际上是形“左”而实“右”。《二十三条》上说:“四清运动”把矛盾的性质定为四清四不清的矛盾,从根本上否定了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二十三条》上说:由于“四清运动”一系列的错误,理所当然受到一些队员、干部和群众的坚决抵制和反对。运动的实践告诉人们: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二十三条》上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样都是“中共中央文件”,内容和精神居然如此的针锋相对,天壤之别!随着赵书记一字一句的宣读,我如坠云端,似梦似幻。《二十三条》,字字句句说到我的心坎里。我怀疑着自己的耳朵,泪水却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多少次,我想站起来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多少次想高唱: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可是,我没有高呼,也没有高唱。我拼命克制着自己。我知道,此时此刻,会场里不知有多少目光投向了我,投向赵书记在宣读这个文件之前还在被批判、被蔑视、被侮辱的那个来自北京的学生身上。

赵书记念完文件,没加一字解释,宣布散会。

整整四五分钟,全场鸦雀无声。

队员们,一个个默默地、慢慢地走出礼堂,就像参加完一个亲友的追悼大会。

我和所有的队员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响往外走着。

没有人跟我说话,有的甚至躲着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悄悄走到我的身边。我扭头一看,是刘组长。

我们并排往前走着。走到大礼堂门口时,刘组长上前,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怔,不知说什么。

“好样的!俺对不起你咧!”

我想对他说什么。还没开口,咽喉哽住了。

《二十三条》下达后,分团宣布放假一天。我们没有回大队,住在县委招待所,大家都很高兴。参加四清运动虽然来昔阳四五个月了,昔阳县城是什么样,还没有逛过。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正准备和同学们去逛大街时,石主任过来告诉我,赵书记请我到县委办公室去一下。

从县委招待所到县委办公室,大约一里来地,步行要二十分钟。看得出,石主任很想利用这段时间和我说些什么。自从上次大会上我被赵书记“亮相”之后,石主任对我特别关心。昔阳县四清运动分团原来准备对我进行处分,或者押送北京,成立专案组进行教育。石主任没有同意,说我出身好,成分好,学习刻苦,我的错误是认识问题,不是立场问题,不能一有错误就一棍子打死。石主任是山西太原人,瘦瘦的身材,眼睛炯炯有神,说话干净利落,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抗日战争时期,曾和赵书记一起,在太行山一带打游击。之后,又到延安,亲耳聆听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初,中央戏剧学院筹备成立时,他与贺敬之、沙可夫等几个“老延安”来到这里。记得1960年8月,我到北京参加考试,负责监考的老师就是石主任。笔试之前是口试,一间宽阔的大房间里,我对面的长条凳子坐着四五个人,石主任坐在中间。他低头看了看名单,问我,你是从大连来的吗?我说是。石主任说,大连属于辽宁省,辽宁省的考场在沈阳,你应该到沈阳去考,怎到北京来哩?我说,我到北京来,主要是看看天安门,看到了天安门,就是考不上也没有遗憾。石主任一听哈哈大笑,最后,我以“录取第四号”的名列考入戏剧文学系。

来到县委大院,我和石主任在司机的指引下上了二楼。从白雪皑皑的室外,一走进升着煤碳炉的办公大楼,我的眼睛难以适应:昨天,我还战战兢兢随时准备被批、坐牢,而现在,如梦似幻地成为全国闻名的昔阳县县委大楼里的客人!

我们刚走进办公室,赵书记就从里面走出来,拉住我的手,连声说道,欢迎哩欢迎哩!随后,把我推到前面,说:“大伙看看,这就是我上次在会上批评的那位学生!小伙子不记仇吧?”

“不不。”“到底是北京来的大学生。”

正当我疑疑惑惑、不知怎样才好时,烟雾中,一只大手,突然钳子似握住我的两手,凭感觉,我一下意识到他是陈永贵!

“你受委屈哩!”

“没有。”我说。

“敢同错误路线作斗争,不愧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大学生!”

“我只是看不惯,一时冲动。”

“冲动好,冲动好!四平八稳,前怕狼后怕虎,能做甚哩?”

我觉得很尴尬。搜肠刮肚,说了一句:“陈书记,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您了,大家都很想您。”

陈永贵(张斤夫1964年11月摄于大寨)

“我到北京找毛主席告状去哩!我走的时候,故意不让他们知道,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本事,把我陈永贵咋样!”

后来才知道,陈永贵走时,曾给大寨党支部开了个会,要他们保密。他说,他到北京向毛主席告状,并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大寨公社的全体社员。过春节那天,江青还特地为他包了饺子。

《二十三条》把“四清运动”改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由于四清运动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必须纠正,原来的领导班子也进行了调整。陈永贵一从北京回来,就被任命为山西省委委员兼昔阳县委书记,大寨大队党支部书记由郭凤莲接任;而赵中凌,一回到地委,就被打成晋东南地区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戴上高帽子游街;我们的刘组长则提前回到雁北。

走前,刘组长向陈永贵写了一份检查。陈永贵看都没看,朝桌上一放,说:放这里吧。

“谢谢陈书记。”

“我是甚书记?我是四不清分子哩。”

“陈书记谦虚……”

陈永贵皱皱眉,沉思一会说,看你参加工作这么多年,连个学生都不如。你们来大寨搞四清,大寨有啥咧?不就是七沟八梁一面坡吗?过去,大寨人守着七沟八梁一面坡,祖祖辈辈吃不上、穿不上,一遇灾荒,就逃荒要饭,卖儿卖女,你没见村口那棵老柳树上,吊死过多少人咧!这几年,大寨人还是靠这七沟八梁一面坡,有了吃,有了穿,有了余粮卖给国家;去年,一连下了七天七夜大雨,多少窑洞倒塌?多少梯田冲坏?大寨人没掉一滴眼泪,硬是挺着腰苦干,不但一粒粮食没有减少,还给很多社员家盖了新房。这些,靠的是啥咧?不就是毛主席的思想吗?毛主席号召学大寨。大寨,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山村,有啥好学咧?要学就学毛主席的思想。你不学也就罢咧,还跑来挑毛病。说甚,大寨的旗杆上长出毛毛虫,你是说给谁听咧?这么大的事,你不懂咧?

刘组长低着头,眼里含着泪水:“我……对不起陈书记……”

“我有甚对不起的?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咧。”

“是、是。对不起毛主席……”

陈永贵长长喘了口气,狠狠吸了口烟,又说:人咧,就怕昏头。一昏头,甚都看不清。说你是反对毛主席吧?你没有这个胆,你也不够格。说你拥护毛主席吧?咋让人开口咧?

刘组长低头不语。

沉默中,陈永贵把刘组长的检查交给我,说,你是大学生,水平高,你看着处理吧。说完,走出去。

回到“扎根”对象郭大爷家里,我提起刘组长的检查。郭大爷是老党员,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笑笑说,咳,永贵那人,刀子嘴豆腐心,打破头也不会跟刘组长过不去。把刘组长的检查还给他吧。

据说,刘组长回去后,如实汇报了自己在大寨的“错误”,主动把自己的检查交给公社领导。如果他不交,远在千里之外的领导,也不会知道他在昔阳四清运动中的具体表现。刘组长出于对组织的信任,含着眼泪汇报了自己的“错误”。

《二十三条》中有这样一段:“这场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种当权派,有在幕前的,有在幕后的;支持他们的人,有的在下面,有的在上面。”

刘组长因在“下面”支持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社会基础”,很快被隔离审查、撤职、批斗,一时想不通,从山崖上跳下去自杀了。

1965年4月初,我们在山西的“社教”运动胜利结束。4月16日,乘火车“载誉”回到北京,第一副院长曹禺亲自到北京火车站迎接。

站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口号阵阵,标语翩翩。我们“社教”工作队员,一个个喜气洋洋,红光满面,犹如中国人民志愿军凯旋归国,雄赳赳气昂昂,走下火车。曹院长和其他院领导,上前与队员一一握手。

当我走到曹院长面前时,曹院长似乎用力睁了睁眼睛,推了推银边眼镜,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带着天津味的话笑着说:“欢迎你们胜利归来。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你们同广大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敢于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作斗争,不仅为自己争了光,为学校争了光,而且为北京的大学生争了光!向党向人民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曹院长的“三争光”引起热烈的鼓掌。随后,他看看手表说,他还要到机场迎接以龙泽修为团长的日本话剧代表团,说完,向大家挥挥手,走了。

曹院长平时不善讲话,不热衷于日常的应酬工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参加社会活动。所以我们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五年,很少见到他的身影。有时,不得不主持全院大会的开幕闭幕,也是简简单单几句话,从未见他长篇大论啰嗦什么。今天,曹院长“破例”说了这么多话,大家都觉得收获很大,格外高兴。

在中国文艺界的名人当中,曹院长还算是比较幸运的。新中国成立后,从批判电影《武训传》到文化大革命前,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都未曾落在他的头上。然而,幸运中的不幸是,在轰动全国的“活捉彭德怀、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反党集团”闹剧中,一帮人深更半夜冲进铁狮子胡同三号,莫名其妙地将曹院长也抓了起来。

在这场政治运动中,开始我是“绊脚石”;之后又成为抵制错误路线的“英雄”,说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当时,正赶上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学习毛主席著作,我戴着“荣誉”的光环积极响应,在同学中带头联系自己“活学活用”:刚进入学校时,我曾经一度对领导不满——入校前,在大连上高中时,我是班团支部书记,学校团委宣传委员,心想,到了大学,一定是学生会干部。但出乎我想象的是,我不但不是学生会干部,连班干部、团小组长都不是。于是,我狂妄自大,牢骚满腹,说学校排挤工农兵学生等等。所有这些,我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斗私批修”一股脑儿抖落出来,同学和老师都为我的进步而高兴。

之后,是毕业实习。有的同学要求到大城市、大剧院、大编辑部实习,而我,则要求到部队去。领导把我分配到沈阳军区抗敌话剧团。当时剧团正在演出话剧《雷锋》,我觉得这是学习剧本创作最好的机会,很想留在剧团里学习。但剧团领导第二天就用吉普车把我送到四平郊区的某装甲兵部队某连,穿着军官服,和战士同吃同住同训练。虽然艰苦,我经过“斗私批修”,把“活思想”写了出来。班长看了很高兴,把我的“事迹”汇报给排长,排长汇报给连长,连长汇报给营长,营长汇报给团长。就这样,一级汇报给一级。军区首长知道了,指示《前进报》记者驱车从沈阳赶到我所在的连部,对我进行采访,把我与战士一起生活的照片刊登到《戏剧报》上。于是,我像吐鲁番的葡萄,在“艳阳天”下,从绿到红;由红到紫:1965年7月1日,被光荣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在毕业后,分配到东海舰队文化部;八月一日,到东海舰队司令部报到,服装一换,成为一名年轻的海军军官……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是由于我的努力?我的奋斗?说是,当然是,其实又不是。而真正的原因,是政治运动这只“魔掌”,恰巧在我大学毕业前夕的关键时刻翻了个“个儿”:先是将我打入“地狱”,之后翻到“天堂”。如果没有《二十三条》,我的命运将不堪设想!

多少年来,我的脑海里总是响着《国际歌》里两句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然而,在过去历来政治运动的魔掌里,有谁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即使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和曹禺这样的大人物都难保其身,更何况那些普通老百姓?

历时半年的先是“四清”而后叫“社教”的运动,虽然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时间最短的政治运动,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只不过是暂短的瞬间,然而它留给我们的记忆和启示,却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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