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随风可飞翔
2014-06-20嘎玛丹增
外公原本有祖传田土,家产殷实。民国后期吃鸦片上瘾,导致家道中落,最后沦为镇上更夫,终与孤灯冷月为伍。外婆拖着我的母亲和三个舅舅过着清苦日子,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成人。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童年时期和外婆、母亲相依为命,外婆也没有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家里穷得居然没有一副多余的碗筷。
外婆的一生跟稀粥、野菜、补丁和疾病反复纠缠,并没有改变自小养成的读书习惯。她的床头堆满了书页褶皱的小说。那些繁体书本,陪伴了外婆一生。出身书香名门的外婆,受过良好教育,知书达理,传统温婉。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受限于儒学根深蒂固的影响,加之一切围绕着粮食进行的贫困生活,宿命了一个乡村女子平淡无奇的一生。
很小的时候,我就依偎在外婆怀中,听她讲《三国》《聊斋》《隋唐演义》。多少寒冷星夜,茅屋内亮起暖黄的煤油灯火,外婆倚在床头,吧嗒着叶子烟,给我讲神仙鬼怪、仙女侠客。我就在娓娓动听的叙述中,进入酣甜的梦乡。外婆没有文学梦想,但有追求人生自由和世间真善的纯良心性。她的一生虽然贫穷,对苦难没有半点怨恨。在她看来,穷人的日子,只要孩子们不生疮害病,能够填饱肚子,偶尔读读书,就是最大的幸福。
外婆对晚辈严谨而宽容。她常说,年轻时没走出闺门是最大的遗憾。她对儿孙们倾注了源自于书本的纯真理想,心可以天马行空,性应行止于礼义廉耻。饥不果腹的生活困境,她的理想在儿女身上也没能实现。那时候,农民难足温饱,日子很紧巴,人们无暇顾及心灵。外婆白天忙于家务,晚间能够坐在煤油灯下读书,在物质匮乏、一切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不仅奢侈,也是我落后贫穷的故乡,一道甚为罕见的奇景。
外婆夜间除了给我讲故事,通常要纺棉花。长夜里咿呀呀的纺车声,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时期的梦境。多年以前,那古老的纺车就在大地上消失了。但纺车叫喊的温暖生活和文学理想,有如安详古朴的谣曲,低诉着外婆和她的同辈辛勤艰辛的命运,必然要在我生命深处持久呢喃。
我家门前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池塘,四周长满芦苇。池塘北侧有一片青杆和灌木间杂的小树林,里间有甲虫、蜗牛、蟋蟀出入,一直让我着迷。每年春夏生长各类野生菌。树林里也有菜花蛇和乌梢蛇,所以那山丘,于我既神秘又恐惧,外婆不会轻易让我进入。我后来才渐渐明白,这是胆小文静的外婆对人生“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生平安”的认知局限。外婆说,蛇有毒,要伤人。什么样的蛇无毒?蛇为什么有毒?它们在什么情况下和用什么方式施毒?外婆一生都在小声说话,没有告诉我世间万象的来龙去脉,也没能力说清事物的本质。我自小受到的这种教育,可能就像父亲随身携带的砍刀。父亲用它砍树、劈柴、修理农具、杀猪宰鸭,也用它来防卫壮胆,等着月黑风高夜吓唬土匪或者强盗。父亲这把砍刀,在挥向世界的同时,也在挥向自己。亲人们习惯用所处时代和人文语境,约定俗成的经验和规训,回答孩子们对世界的疑问。我们从小被告知,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自小那些疑惑和由此得到的答案,一步步把人心引向了经验现实,最终被画地为牢。有如道德和规训,它对生命的覆盖和遮蔽一旦开始,我们的心灵必然离开真善本源,逐渐深陷于物质实相的人间炼狱。
我在外婆身边听讲旧书故事的年代,也是我的心灵导师格桑梅朵的童年。仲夏的原野,她和外婆在地里刨土豆。孩子想折几根马莲草,编叠高楼样子的马莲垛玩具。细长有纹路的草太坚韧了,力气小,没有扯断,反倒将自己的四根手指都勒出了白白的深痕,很疼。孩子坐在田头草甸子上,用嘴吹拂被勒疼的手。忽然听见身边有咿呀呀的声响,循声看见马莲草刚被折弯的身子,也有几道白色印痕,在努力伸展回平。附耳上去,细微响声像在嘤嘤哭泣。孩子的心针扎一样,忽而一阵痉挛,热痛漫散,比勒出白印子的手指更疼。
“外婆,外婆,草也会疼吗?”“咋能不疼呢,草也是命啊,有命就知疼!傻孩子。”
我的外婆给了我一身铠甲。格桑梅朵的外婆给了她满心的慈悲自觉。启蒙教育的不同,对人生的影响也会不同。我于今佩戴着冰冷的铠甲,奔行于功利至上的物质人生,剩下一点追求自由澄明的文学理想,在心灵边缘游走。而我的导师却在深山古刹,悲智于星星会疼青草会疼的宇宙世界。
外婆只告诉我蛇有毒,意味着“蛇”成了“毒”的表征。不让我去池塘后面的树林,是为了躲开“危险”,也造成了我和事实真相的人为隔离。那个充满生机和神秘的小树林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我没有亲见,却有了来自现实世界对“危险”的经验警示。这是外婆的良善意愿,也是经验对天真和想象的温情扼杀。我于今的写作,正是要把这些覆盖和遮蔽统统刨开,寻归本源,还真相以事实真相。
川南的冬天少雪。外婆说,雪像棉花一样。雪很冷,会冻僵手脚。同样来自外婆的经验。我看到雪,已经五岁。外婆就在那个雪天死了。
天麻麻黑的时候,通往橘园的道路,就被飞扬的雪花覆盖了。小黄狗蜷缩在柴灶旁,用炉膛柴薪灰烬的余热取暖,毫无动静。要不是鼻息湿了小片黄土地面,还以为它死了。
夜饭后,外婆没有纺棉花,早早上了床。晚上风大,野兽般在慈竹林奔跑。沉积在瓦沟间的竹叶,也在头上响动,像是猫或老鼠细小的脚爪,奔跑在房顶。这样的寒夜有点瘆人。外婆倚在床头,边咳嗽边吧嗒着叶子烟。我要外婆讲故事。外婆说,娃儿呐,今天有点喘不上气来咯。扛不住我的纠缠,还是断断续续讲起了武松在景阳冈打虎。为省油,煤油灯的灯芯调得短。寒风透过门缝吹进来,灯盏忽短忽长的影子,就跑到了泥墙上,有点像电影里的叛徒王连举,见到李玉和时的摇摆不定。
外婆讲了多久,不知道。雪在外面无声地覆盖着大地,躲在外婆怀里,甜甜地睡去。
没有听见外婆吼痰,倒是听到母亲在门外喊,雪把房顶都盖住了,还不起来看。母亲进屋,身后紧跟一阵寒风。看见母亲已经站在了床头,眼睛睁得像周四哥家的牛眼。她抓住外婆的手,很久没有说话。眼泪流水一般,落满了我的手背。然后抱起我,轻轻说了一句,外婆走了。
我站在有厢围、立柱雕花、顶盖档屏的老式床前,想弄清什么是死了。外婆平躺在那里,发现自己睡了多年的床,突然变得十分空旷。外婆的身体枯枝一样,缎面棉被盖在上面空落落的。明明还在给我讲武松打虎,一夜之间咋就走了呢。外婆安详地平躺在那里,枕边放着一本1963年版的《水浒》。
一个老人平静地离开,就像平淡地活着,小镇上除了亲人,没人记得清晰。我躺在外婆身边,听她讲完一生中最后一个故事,于甜甜的睡梦中永别了外婆。
那一天早晨,我才开始懂得,一个人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书却可以永远活着,就像真善可以穿越时空,文字随风可飞翔。
作家小档案
嘎玛丹增,原名唐旭,四川富顺人,作家、旅行家、摄影师、旅游规划师。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山花》《天涯》《新华文摘》《读者》《中国国家地理》等,著有《在时间后面》《分开修行》和《神在远方喊我》等,与人合著“寻美中国”系列丛书,被誉为当代“行走文学”代表作家之一。曾获“在场主义”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台湾“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
给同学们推荐的书:
《纪伯伦散文集》
给同学们的一句话:
保持纯然天性,世界只存放在天真的人那里。
“头脑风暴”答案:1.(米) 2.(典) 3.(已) 4.(界) 5.(父) 6.(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