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可读的诗与不可读的诗
——重读九叶诗人作品有感
2014-06-19邹建军
■邹建军
论可读的诗与不可读的诗——重读九叶诗人作品有感
■邹建军
诗的可读不可读的问题,并不是从今天开始的;历代以来,就存在可读的诗与不可读的诗。以此而观九叶诗人的诗作,他们大部分的诗作都还是可读的,包括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朦胧诗歌起始之作的杜运燮抒情诗《秋》,以及穆旦、袁可嘉与郑敏等人具有明显现代倾向的诗作。有的诗具有深厚的哲学底蕴,有的诗语言比较艰深,有的诗结构比较零碎混乱,但它们仍然是可读的。诗的可读不可读,主要在于其内容与思想,不在于其形式与体制。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内容与独到深刻的思想,语言形式上再讲究经营,再花样翻新,也许照样是不可读的。所以,一首诗是不是真正的好诗,关键在于它是不是具有可读性;而一首诗是不是具有可读性,关键在于其有没有真实可靠的内容,与充满个人发现的思想,以及有没有自己独立的情感与生命体验,和相应的形式与体制上的创造性。
九叶诗人从来没有以集体的方式在一个特定的地域里从事诗歌创作,他们也几乎没有共同的刊物与共同的出版机构,更没有发表过一份完全一致的诗学宣言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他们甚至很少在一起开展具有社团倾向的文学活动,只有偶尔的相聚,以及相互之间的鼓励。因此,我们把他们放在一起来进行评价,其实并没有什么理论根据与历史事实的依据。九叶诗派的产生,多半是一种约定俗成。1981年有了一本《九叶集》,把他们当年的诗作合成一个集子出版,也许本是一种心血来潮之举,然而“九叶诗派”就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一个晚来的命名。然而,这样的流派之所以形成,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惟有他们已经发表的作品与已经出版的诗集是最重要的根据,足以让我们可以对他们的诗思与诗艺进行集中评论,并可以就此努力找出他们的共性,作为他们存在过并将继续存在的证据。
他们之所以在半个多世纪的中国诗史上成为一种显著的存在,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他们的大部分诗作具有可读性,拥有广大的读者群与比较多的研究者,在此基础上有越来越多的读者,也认可他们可以作为一个群体而存在。而他们的诗之所以具有可读性,是因为他们的绝大多数作品本身是诗,具有诗的内容与诗的形式,并且是有意味的、有神韵的艺术存在。他们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多数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并在学生时代就开始了诗歌写作,并且多半是在英美诗歌的直接影响下,才开始了自己的诗歌历程的。他们虽然也受到了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伟大时代的影响,革命的、战争的、政治的、贫穷的时代思潮,不可能让他们置身事外,然而,他们从知识、人格到言行,都具有相当的独立性。他们像他们所接受的诸多西方现代诗人一样,基本上都是从自我出发开始写诗,写诗是出于自我内心的需要,执着于自我人格与意志的实现,而不是出于某种外在的要求。他们没有统一的诗歌宣言,却一开始就执着于表现自我与时代的关系,让客观化入了自我的主观,一切以主观的方式表现自我,表现他们对时代与社会的观察与感受,这些让他们的诗歌形成了一种群体的特色,产生了群体的力量,发挥了群体的意义,体现了群体的价值。
然而,九位诗人全都是个体性的存在,他们生前各自执着于自我的生活,在分处于大江南北的各个都市与乡村,留下了他们的生活足迹与生命轨迹。就个体而言,他们的诗都具有深厚的生活基础与强大的生命活力,每一位诗人将自己的作品拿出来,都足以证明他们自我的存在,以及这种自我重要的诗学意义,在中国新诗史上具有一席之地。因此,就他们而言建立在作品阅读基础上的个体评论是比较合适的,就他们每一个人的诗歌进行研究,而撰写硕士与博士论文似乎都是可以的,然而在一篇短文中,似乎没有了这种可能,因为他们的作品太多,并且相互之间差别甚大,如果没有全面的阅读与深入的研究,特别是对于每一位诗人的研究,以及其他相关作品的研究,个别性研究就无从下笔。因此,以阅读印象为基础对九叶诗人们诗歌作品的共同点进行概括,以期对读者的阅读有所帮助是可行的。蓝棣之先生是九叶诗派研究专家,他在《九叶派诗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9月,第1-31页)的“前言”中,以长达31页的篇幅,对每一位九叶诗人的前期与后期作品进行了详细深入的讨论,是一篇体大虑周的专论,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
处于同一时代的九位诗人,并且具有相同的知识分子身份,要在个体阅读的基础上找出他们诗歌创作的共性是有可能的,也是有意义的。我认为,九叶诗人们诗歌创作的共同点,主要有四:
一是自我的存在与突出。九叶诗人们之所以要创作诗歌,也许主要不是由于外在的要求,而是由于他们内心世界的需要。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他们需要以诗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表现自己的感受,传达自我的认知,同时,他们的绝大部分作品,也真实可靠地表现了大时代里的自我存在及其意义。从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在中国有数量众多的诗人在从事诗歌创作,然而有一些诗人自觉为时代留影、为革命留声,成为了所谓时代的“鼓手”与社会的“传声筒”,显示了自己的意义与价值。然而,九叶诗人似乎并不热衷于表现时代精神与社会现象,甚至可以说与时代政治有一定的距离,除了个别诗人以外,他们的诗歌作品中所表现的情感与思想多半比较低调,往往只是从自我的角度来观察时代与社会的变化,并着重对自我生命的表现与自我情感的抒写,因此显得扎实、丰富、真切与可靠。从其诗作中可以看出,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知识者,具有知识者的眼光与思维,自我的气质与个性得到了完整的保存,那个时代少有的贵族气与文人气,成为了他们众多诗作的基调,这方面陈敬容与辛笛的诗最为典型。他们几乎没有大声的呐喊,也没有痛苦的挣扎,一切都是那么平实甚至平淡,然而从中也可以看出动荡的时代生活对他们所产生的影响。他们关注时代社会生活的变化,然而他们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其间,个体的独立性与情感的私人化,正是他们的共同特征。正直的灵魂、良善的品质、以雅致的方式表达自我的存在与人生的态度,这几点成就了他们高品质的诗歌。自我,正是他们诗歌的核心内容与存在主体。
四是对人生与世界存在进行一种很有深度的哲学探索。九叶诗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的诗作并不是描写自然世界的本身,也不是表现社会生活的本相,这些似乎都不是他们的创作目标。与那个时代的许多诗人相比,他们的出身与农民、工人没有必然的联系,由于他们所处位置的特殊性,时代也没有对他们提出深入工农大众的要求,他们自然也没有这样的体验,所以,他们的诗作所表现的重点是自我的生活与情感,传达的多半是自我的见闻与认知。在此基础之上,他们要追求的是一种哲学深度与思想深度,在他们的诗作里,几乎没有纯粹情感的存在形态,情感、想象与思考得到了有机的统一。这方面郑敏、穆旦、袁可嘉的诗最为典型。郑敏后来研究哲学与诗学,袁可嘉研究西方的现代派文学,穆旦翻译与介绍西方的诗歌,这样的选择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读他们诗时,会感到一些曲折与委婉,有的地方并不是很容易读懂,就是因为他们喜欢表现自我的哲学思考与人生思辨,这让他们的诗作并不只是限于抒发一种情感,描画一种风景。在他们的眼里,自然、社会、人生、自我都是一种哲学的存在,因此必须以哲学的眼光进行观察与表达。思想的深度与广度是他们追求的重要目标。除陈敬容、辛笛、杭约赫的诗外,称其他九叶诗人的诗歌为“哲学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正是基于以上四点,如果可读的诗与不可读的诗之命题是成立的话,那九叶诗人们的诗作都是可读的,并且在以后的历史上,还会继续可读下去。以上是对九叶派诗歌共同性的一点认识,这种抽样式的论述也许是不科学的,然而文学研究本身就难于科学,特别是对于做为“文学中的文学”的诗歌的论述就更是如此。
九叶诗派的诗歌之所以能够得到认可,除了上述四个方面的思想艺术追求以外,还有以下三个显著的优势值得提及:
二是独到的观察与表现生活的角度。九叶诗人对于生活的观察与表达是细致的,对于自我的态度是低调的,没有那么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他们总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平民,所以对于人生、自然与社会的观察与体会,都是真实的、丰富的与实在的。在他们的诗作里,几乎没有出现时代的“大我”,有的只是做为知识分子诗人的自我,这个自我不是封闭的与狭小的,而是开阔的与自然的。自我的人生轨迹与情感经历,大量地原始地表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因此,可以把他们的诗作当成自我心灵成长的历史来看。他们的诗也一再地表明,没有个人的情感与想象方式,就没有个人的语言方式与艺术形态,那就没有所谓的诗的存在,那就没有所谓的可读的诗。自我与时代之间的关系是难于处理的,时代高于自我、自我高于时代似乎都有问题,自我与时代的平行与平衡,也许正是九叶诗人们的正确选择。诗人要有自己的姿态,这种姿态决定了诗人的人生位置与言行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其诗作的思想与情感内容,决定了它的可读与不可读。每一位诗人都要有对于自我的定位,如果定位过高也许是大喊大叫,不可一世;如果定位过低,也会影响自我才能的发挥,因为他没有自信,没有自我的独立性。就像一个人总在高山之上,他可能看得很远,但近处却看不见;如果一个人在谷地之下,他可能看得细,然而看不见远处的风景,也不可能有全局与整体的视野。
可读的诗与不可读的诗,这个命题关系到诗歌存在与不存在的问题。所谓可读的诗就是真正的诗,所谓不可读的诗就是假的诗与坏的诗。首先我们得承认有的所谓的诗不是诗,有的所谓的诗人不是诗人。那样一些游戏之作、虚情假意之辞,再华美也不过是纸花而已!有的人一生写了上万首诗作,然而有几首是可读的呢?有的人写了很少的诗作,然而一首也没有留下来,也就是说可读的诗一首也没有;有的诗人创作数量很大,然而也留下了许多可读的诗。李太白、杜工部、苏东坡与白居易的诗,所以是典型的可读的诗,首先是因为他们的诗是真诗好诗,是有思想有意味的诗。从当代诗坛来说,有的诗人时代局限性太明显,许多作品都是标语口号,许多诗都是无病呻吟,许多诗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们说这样的诗不可读了;有的诗人完全模仿西方的象征派作品,自我生活与精神的影子基本为零,我们说这样的诗不可读了;有的诗人的作品基本上是文字游戏,完全处于自我情感与思想之外,连唐代的张打油也不如,我们说这样的诗不可读了。九叶诗人们的作品却不是这样,经历了时代的闪电与历史的风雨,他们的诗得到了淘洗与考验,其中还有许多珍品,这就相当可贵、十分难得。而之所以能够如此,就在于他们是以诗人的眼光而写诗,是以平民的身份而写诗,是以自我的发现为基础而写诗。诗对于他们而言,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内在的存在,历史的存在,哲学的存在,诗意的存在!在艺术体式与艺术形式上,九叶诗人们没有什么共同性,大体上自由开阔,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语言上比较含蓄,古朴,典雅,与我们今天所看见的强大的可读性,是完全统一的。
真实、扎实、丰实,具有强大的可读性与长远的生命力,是九叶诗人对于当代中国诗歌的最大贡献!是他们对于我们今天的诗人们的最大启示!写诗是为了什么?写诗就是为了表现自我的发现,记录自我的生活与情感,实现自我的存在与提升,除此之外无他。只有这样,我们写出的作品才是可读的,才是可以传之久远的,才是可以进入三百年以后的文学史的。诗歌没有读者是可悲的,可悲的不是我们的读者,而是我们的诗人。然而,只要你是一个真情实意的诗歌艺术追求者,只要你是一个现实生活的发现者,只要你是一个自我生命的表现者,你何愁自己的作品没有读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