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啊老家
2014-06-18吴锐
吴锐
有一年春天,我和姐姐第一次不用父母陪伴,两个人坐长途车回姥姥家。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兴奋之情完全掩盖了其他,我感觉自己像是火箭炮一样混混沌沌发射出去了。直到下了车,面对十多里完全搞不清方向的山路和将要落山的夕阳,内心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姐姐一向是信心满满的样子。我需要这样的旅伴,即使迷了路,姐姐也会指着其中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小路,斩钉截铁地说,没错,就是这条路,上次我们走过。
可惜这次哪里是“即使”,这次是真的呢,我们在山里迷了路!从大路走到了小路,渐渐走上了梯田,前路沟沟壑壑逶迤不绝,浑然一体,老家不知道藏在哪一道山的后面,完全不露真颜。
我担心自己会被野狼吃掉,或者被突然冒出来的疯汉追打,这是有过的事。还好一路微风轻拂,山水草木阒然无声,动静最大的就是自己越来越粗的喘息与擂鼓样的心跳。
终于远远看见一个种田的人,他的口音我们不熟悉,磕磕绊绊交流好久,他还是没有听明白我们的问话。最后依然是姐姐坚定不移地走上背向夕阳的那条路,我小跑着紧紧跟在后面。
方向居然是对的!我们走了很久,终于进了村,跑到姥姥家的院墙边,双手按住膝盖,喘着气,我们大声笑起来。身后的太阳沉下去了,姥姥家的院子一下子变得暗沉沉的,可是在我们眼里,那个灰色的院落是那样宁静,那样温暖。
大舅从屋里出来,我站在牛圈旁的院墙边大声喊:“大舅!大舅!”姥爷和姥姥闻声出来,又惊又喜,没有人知道我们要来,家里还没有电话,信也懒得写一封来。看到只有我们两个人,姥姥惊得倒吸一口气,说:“你妈妈也放心,两个娃娃家!”
那个时候,出过最远的门就是到姥姥家,每到假期我们就争抢着要去。暑假去好,姥姥家有杏树,能吃到最新鲜的杏子;姥姥做的绿豆凉粉,配上自制的杏醋最是解暑;地里也还有大西瓜,小香瓜,苹果也有一些,去到山里热了就摘来随便吃。寒假也好,吃杏干吃到喝稀饭牙都酸,还有姥姥泡好的大酒枣,粉条也是自己加工的,豆腐也是现磨的。
吃的不过如此,最中意的还是和姥爷姥姥大舅小姨在一起的欢畅肆意,那是我们家里不曾有的气氛。
更早,姥爷的母亲,我们的老婆婆还在世的,总是为我们藏着桃酥饼,不知藏了多久,拿出来是绿的,我吃了,也不难吃。老婆婆去世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回老家参加隆重的葬礼,浑闹着吃了好多好吃的,像表演一样参加一系列烦琐的仪式,没心没肺地送走了白疼我一场的老婆婆。
上初中时,姥爷姥姥在同一天仅隔几个小时相继去世,我内心这才真正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痛苦。
接到大舅电话的时候,妈妈正在做饭,听到噩耗,妈妈伏在床上哭泣,身体剧烈起伏着。过了几分钟,妈妈慢慢起身,我以为她要去哪里,她却不过抹着脸上的泪,把围裙重新系好,又走到灶台前,接着做饭。
泪水难以抑制地不断涌出,我想妈妈眼前定是一片模糊,看她的胳膊被烧热的锅边烫灼一下,突然弹开,没一会儿,又烫一下。我哭着跑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妈妈,别做饭了,我们都吃不下。”妈妈轻轻拨开我的手:“你爷你爸还得吃呢。”
去年,我和妈妈回去给两位老人扫墓,夏天农忙时节,也是没有事先安排好的仓促之行。到了老家,大舅去别的地方做活儿,门上都落了锁。妈妈坐在门槛上,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院子里的草长得很高,小虫子烦恼地乱叫,我替妈妈抹了泪,自己的泪又掉下来。老家没有人守候是那样煎心的滋味!
前天突然接到噩耗,那个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最后一个念想我的人——我的大舅,从此也不会再盼着我回去了。
我打开谷歌卫星地图,输入我熟悉的那个名字,展现在我面前的是黑黢黢的小山包,我心灵的家,像一片枯叶,飘零在茫茫的人世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