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走眼了
2014-06-17宗山
宗山
傍晚,一趟列车从途经的溪谷车站停车两分后正点开车。列车长梅正景挥手和已经下车的两位道别。随后,他回到列车长办公的软卧车厢5号包房,顺口扔出一句:“靠,跟真的似的,我他妈这眼睛蹿稀了咋的?”
什么事跟真的似的?疑似督检组。
提起督导检查组,梅正景那是一肚子的苦水和牢骚。这两年不知是抽啥羊角风,下到车班的督检组快赶上过江之鲫了,前脚走后脚到是常事。梅正景弄不明白,他这一亩三分地,事整天就这么点事儿、活整天就这么些活儿,你翻过来他翻过去的有啥督检劲儿?
“就是上头闲人太多,到下头找点事。”梅正景只好这样自语一句。不过梅正景心里清楚,这只是窝在裤裆里说的话,督察组得罪不得。他深知,在这方面哪怕只是有一点点不当言行,都会招来麻烦。所以,尽管有的督检组只是到餐车混一顿吃喝就走,或者是你越忙他越添乱的瞎搅和,梅正景也从来秉承“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的阿庆嫂精神,把来者答对得乐乐呵呵。
不过,对各类督检组梅正景也有一怕。他怕啥?他不怕明的怕暗的,最怕像电视剧里鬼子中队长小野说的“悄悄的进去,打枪的不要”的那种。人家根本不跟你照面,发现了啥问题你更是不知道,结果却会让你打尾巴骨往上发凉。因为他不知会捡个啥鸡毛蒜皮事,把它作为自己的督检业绩鼓捣到简报上晒。这一晒不要紧,两句话就会让你脸面丢尽、经济失血。
为啥有这一层怕?因为梅正景很清楚自己手下的兵——
梅正景手下这些跑车的多是80、90后,用他的话说,这帮人继承优良传统总像脑袋迟钝不开窍,对那些歪门邪道的事沾边就通。
就说硬卧6车的列车员小纪吧,上车没一年,竟敢私带旅客捞外快。按规定,列车在始发站开车半小时后,如果卧铺铺位还空着,或者途中有卧铺旅客下车,那么担任本节车厢乘务的列车员就要把空位情况报告列车长,以便列车长安排给要补卧铺票的旅客。这个小纪心眼儿够用,胆子也有西瓜大。他没跑几趟车,就敢少报空下的卧铺数量。明明有3个空铺,他报两个,私自留下一个。开始时是带同学,显得自己有本事,后来就自己去找想睡卧铺又不需要车票报销的旅客,揣上私银子了。
他们这趟车是长途快速列车,乘客挺火,车上的硬卧票始终处于紧张状态。梅正景上车也是紧盯着这些空余卧铺。小纪的把戏很快让梅正景发现了。不过他没有张扬,只是背地里狠狠撸了这小子一顿,还让他痛哭流涕地写下悔改书。
此外,梅正景还得留神行李员有没有偷着给快递公司捎货,列车员有没有贪旅客小便宜,或者是跟旅客吵架斗嘴……
在对待这类事上,梅正景是不时长话短话敲打,紧紧盯住那几个不着调的丫头、小子,家丑不外扬;要是犯了事,他的策略一般虚张声势,不动真章儿。常用的就是像对小纪那样,手里掐着他的悔过书,他要是敢闹屁,就把这白纸上的黑字给他叨咕两句,绝对像唐三藏给孙猴子念紧箍咒。这招是他从读过的一篇小说中学到的。
他这样想,现在这茬人上个班不容易,有一份收入比较稳定的活儿更难,这些人能够上铁路跑车,除了起码是高职以上学历,还不知家长有啥软硬功夫,所以,该拿的薪水别丢了,更别把饭碗打了。退一步说,那些事要是让督检组抓住一件,车班的红旗丢了、他这个车长被撤了不说,后边连挂的经济处罚,更是让全车班老老少少伤筋动骨。在纠正行风上,上头的政策是大板扣杀。一个月多拿几百和少拿几百,里外里就是千八百块钱的差头啊!基于此,对上头他是小心翼翼恭敬、想方设法维持,避免手下有哪个不长脸的货撞到人家的枪口上。
就为了这份恭敬,一个小时前,梅正景还在对刚刚送下车的两位很自信地认为——
车到溪谷车站的前一站时,上来两位旅客。梅正景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神经,一下想到车队头头吆喝过,说各方的督检组又下来了,还要搞异地检查,利用脸生的优势,深抓行风问题,让各车班精神着点。梅正景眯缝着眼睛紧紧追踪着那二位,他们一副干部派头,一上车就东摸西问,咋看咋像来检查的。“对,肯定是秘密督检,瞅那做派就是张口哼哈的小官僚。”自认阅人无误的他越看越笃定,“哼,小样儿,脱了马甲我就不认得你了?”
梅正景头脑飞快地转动着。他想,对这两位不知是从何方飞来的督检干部可是丝毫不能怠慢。
接待上级督检组,梅正景自觉还算有一套。他明了这种事深了不行、浅了也不行。浅了人家会认为你狗眼看人低,没拿豆包当干粮;深了,兴许人家会嘴一抹查查你这花费是哪来的,再拿着大帽子问问你是不是违反政治局的八项规定。
“两位领导,一路辛苦!”经过深思熟虑的梅正景满脸洋溢着春风,老远就冲两人伸出手。见面称“领导”,这是他对督检组成员的统一称呼,尤其在不知对方来自何方衙门时,“领导”这两个字最稳妥。
见两位只是眨眼,嘴却没动,梅正景更认定了自己的看法,继续满脸堆笑地说:“请,请,请到软卧车休息。”须知,在列车接待礼仪上,请对方去软卧车厢休息,是接待客人的最高档次。
两位听了梅正景的这话,有点发愣,其中一位随之摆手说:“谢谢,不麻烦车长您了,我们就要到站了。”
听了对方这句答话,老练的梅正景呆住了。因为他真真切切在对方的答话中听到一个“您”字,半点没错,就是“您”字。
说来可叹,在梅正景的跑车记忆中,在车上他从来都是颔首、低声、哈腰、撅腚地对督检组的人说话,还没有哪个督检组的人对他称呼过“您”呢。这岂不是半夜出太阳——奇了大怪了?对了,梅正景想,现在时兴转变作风,兴许是这些小官僚在赶时髦、开春见绿转变作风呢。
这时,只听对方又说:“您这列车服务太周到了,您看,我们刚上车,您就让我们去软卧,谢谢,不去了,我们就一站路,前站下车。”
软卧也不去?这事不对!精明的梅正景突然划过拐来。他接着以恭敬的口气一打听,果然,原来对方是社科院搞专项调查的,跟铁路系统毫不贴边。得,天津麻花——满拧了!
梅正景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我咋还草木皆兵了?但也没敢怠慢,他知道,别看和本系统不贴边,可这二位都是能通天的角儿,同样不能得罪,万一人家手头儿一勤快,踅摸个车上的啥事写一篇内参啥的,弄不好会让他浑身是嘴也道不明白。
稍后,列车进溪谷站,梅正景一根麻花拧到底,依旧是满面笑容地把那二位送下了车。
车开了,就有了本文开篇梅正景回到办公包房后心情沮丧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