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隐居时,我们谈些什么
2014-06-13丁威
丁威
从终南山上下来,坐着冬子的摩托车,车子跑得飞快,我就在车后面大声地唱《董小姐》、《给北方的女王》,路灯不亮,前方什么都看不清,摩托车跑到打飘,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很多时候,青春里的所谓热血都会被时间慢慢磨损掉,但总是有一些时刻,像在你的血液里重新加温,你就知道,那些远离你已经许久的意气风发又从隐处归来,你又可以攥紧你的拳头,叩响那扇沉重无比的门,你又可以“在路上”。
那个时候,我想到了《摩托车日记》,冬子在他的诗集《五指山》里提到他的一个朋友孙东旭,看了电影《摩托车日记》之后,孙东旭七百块钱买了个二手摩托车,跟一个朋友从西安经四川、贵州一路到越南,到边境后把摩托车三百块钱卖掉就回来了,他的朋友孙东旭说,他走在长江边上的时候,就看到背后一片雨哗哗地追来,然后就在云雾中加大油门大叫着,跟雨赛跑。
我想,人人都有这样在可以称之为“冲动”的时刻,像抛弃自己捆住自己的生活,把所有抛之脑后,就这么为自己活一回,即使一个月,甚至一个星期,自己对自己放任,自己对自己任性,什么都不顾虑与畏惧,只沉浸在理想里,甚至是虚幻里,挥霍无度,野蛮专横,过自己小小的日子,却又满载着大大的梦想,人人都有这样的时刻,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想到这些,称之为“梦想”的烫人的词,兀自就能发光的词,想到闷着枕头流眼泪。
那些未曾走过的路,当我们暮年回首,两鬓霜染,满是遗憾?
摩托车在风里飘,我依旧在车子后座上大声唱歌,后来,我跟冬子说,等周末有时间了,我们就骑摩托车去商城(后来我们就骑着摩托车去了商城,答应了商城那边的朋友要给商城写的文章,依旧没有踪影,挺抱歉),就像冬子在他的诗集里说的那样:生活需要不断的被刺激,频繁的有高潮。
促使我写这个文章的原因,是冬子的另一个叫老孟的朋友,老孟四十多岁,未婚,孤身一人住在终南山上(听冬子说,八百里秦岭有72峪,老孟所在那个峪叫天子峪),在终南山上租了一个土坯房子和几亩地(老孟称它为“会心园”,取自袁宏道那句:世人所难得者唯趣,山中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一语,唯会心者知之。我很喜欢这句话,后来我也将这句话教予我的学生背住,我并未告诉他们这句话的意义,但我相信,有一天他们会因某些场景的触动,而想到这句话,而懂),养了两条狗(一条叫“富贵”,一条叫“可以”,老孟起先住在军区旁边,军队里的剩饭菜就拿来喂老孟的两条狗,油水很足,后来老孟搬到了终南山上,老孟是个散漫的人,有时候会食不果腹,据说有一次老孟三天只吃了16个核桃,两条狗就更可想而知了,有一年的冬天两条狗甚至饿到去啃雪地里的冰),又养了几只鹅,每天读书、喝茶、练字、做盆景(后来,我跟几个人谈到老孟,很多人都会问,那老孟什么都不做吗,他靠什么生活呢,他在那里孤独的一个人究竟为了什么,等等),过人间的日常生活,用冬子的话说:写诗,种地,与众山神为邻。
最有趣的是,雨后天晴,你推开门,云就在门前绕着,往前走几步,门前的场院里又是零落的几片云,你伸手就能握住几掌冷冷的云雾,你过得几乎是“云上的日子”。
老孟的院子用荆棘做院篱,东面是平坦的一块地,起先老孟在那里种谷物,供养生活,日久月深,老孟的散漫与怠惰生出来,那块地就慢慢地荒下来了,我去的时候,只有零星的几株辣椒瘦骨嶙峋地长着,坡上有几株杏树,每年杏花时节,山中景色为之一新,目光里全都是绿,以及杏花所照耀的粉,这粉中所透出的惹眼惹心的亮。门前几步即有一株杏树,有一根枝干颔首似的低垂下来,老孟就在树杈上系了一个瓶,瓶里落了半满的雨水,又生出些绿藻,浑浊浊的,却另有一种好看。杏树下有一个石碾盘,做喝茶的桌子,这样的桌子好处繁多,它旧而且生硬,换作另一个词,可以矫情地称之为古朴,不怕日晒雨淋风吹,我到了山上,拿锤子在这石碾盘的桌子上敲了十多个生核桃吃,哪里的桌子能经得起这个,第一道洗的茶,直接淋洒在石碾盘上,而不用擦,我想慢慢地,日积月累,石碾盘上一定会浸润透满满的茶香,这样一个石碾盘的茶几,风雨不动安如山。门前左转,是老孟养的几百盘盆景,盆是从山脚下一摞一摞地背上来的,偌大的一片盆景,老孟每日的工作重点就是这几百盘盆景,前后浇一遍水,耗去两个多小时,从这许多盆景里,能看出老孟的用心,一个个地细心细养,生出了百态的媚姿,每一个都不同,每一个都很好,我此前说过一句话,如果你在一件事或物上用心,那么这件事或物就一定会沾染上你的气质,看到这些盆景,虽然我没有见过老孟,没有与老孟聊过天,但我想我从这里看到了老孟。
我想象了一下老孟的日常生活,早上7点左右起床,山上的鸟鸣足以唤醒他,是自然的最好的闹钟。而后读一个多小时的书,饭在炉子上热着,或者就是吃饼干什么的填一下肚子,将几百盘盆景浇一遍水,这差不多就半晌午了。坐在石碾盘上喝茶,发呆,琢磨,听曲子,老孟有一个很好的音响,刻了许多盘,古琴声就绕着塬上回旋,鸟一样又落在老孟耳朵里,时间悠悠然的,就很快,这一看时间,就是午饭了。好好地吃一顿,饱了肚子,就能看云是云、看雨是雨了,阳光要是好要是暖,就仍旧赖在石碾盘前,赖在藤椅里,就把懒当做好习惯来养、来修,既明目又明心,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慢腾腾的,全拿捏着懒劲,跟时间不紧不慢地耗,就仿佛一个懒腰下去,世上已是千年那般,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全个儿的属于自己,就养那种类似老年的怠惰,思想里却从不松弦,身子要在藤椅里放到最舒服的境界里,但是思考的马达却要它不停地转,与庄子、与李白、与陶渊明,等等,与百家神游,俯仰几万里,想到哪里就是哪里,只寻一个通透,心无旁骛,又是心不在焉,不低于生活,也不所谓的高于生活,吃饭便是吃饭,睡觉便是睡觉,发呆便是发呆,把过日子当成过日子,不给它掺杂任何其他的附庸,时间恍然,就是黄昏,倦鸟已归还,万籁全静寂,看到暮色从山的那一边靠过来,扯亮屋里的灯,练字、画画,而后就着灯光在床上读书,一天就这样过去,心也随着夜色沉下来,如果闪念想到“活着”,嗯,无疑,这就是活着。
老孟在山上已经几年了,杏花开了几次,杏子熟了几回,时间既快又慢,仿佛山上一天,人间便是一年,谁在山下慢慢老了,老孟没老,为什么呢,老孟把生活当成生活来过了,他过他自个儿的日子,他为他自个儿的心,活着。
雨后推开门,云就在身边,一年又快过去了,老孟把他“云上的日子”又过了一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