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友
2014-06-13门天阔
门天阔
去年的冬天还不算太冷,可我久缺锻炼的身子依然抵挡不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约在今年的开春,我还是不得已地选择住院,过起了一天到晚眼里全是病床前大输液袋的日子。“老迂”的出现是在办理住院手续的次日,护士爱答不理地给他铺好床位,还告诉他有事可以按房间里的电铃。他听得仔细,直个笑,时不时还瞅我两眼,弄得我怪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回给这位以后的“病友”。
听老迂说,他的老家在陕北一带,为养家糊口,带着媳妇来到河北省城,在一家建筑公司当起了农民工。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喜欢如此称呼。他有五十开外,皮肤又黑又糙,估摸着个把月也不会洗一次澡,脸颊的地方始终通红,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常年干活的人所共有的特征。一天到晚,身上的两件行头始终不变:一件是他整天搭在肩膀上的擦汗布,一件是他一直不离脚的黑色袜子——上面还打了几个补丁。
老迂对医院食堂的菜价格外地关注,而我个人是不习惯在医院吃午饭的,但是即便如此,老迂仍是乐此不疲地就医院的菜价和我滔滔不绝。中午饭后,眼皮子刚合上,就听见他在床上直个哼哼,我知道他又要和我言论一番,便故意装作睡意的样子。他一点一点地挪到我这边,见我紧闭双眼,也慌了手脚,就这样他坐在床头盯着我,我躺在床上紧闭着眼。过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自识无趣,也便眯起一道缝,看看他走了没有,刚一睁眼,竟和他的眼睛对视,他的脸上倒也流露出欣喜的表情了,就像摄影者抓拍到了什么千载难逢的画面一样,连忙和我说:“咋睡得这么早,中午吃个甚?”我又生气又好笑,笑这老迂还真是难缠,便没好气地回答:“白米饭炖大肉呗!吃饱了有些困。”我本以为他能明白我这么说的意思,会识趣地离开,没想到他眼珠一瞪,毛巾一挥:“这么个大娃,吃个好东西就困?俺家那几个,天天盼着那白米饭炖大肉哩。让他们吃几顿这饭,可有使不完的力气呢!”他这么一说,我的睡意也便没有了,便无奈听起他的那番话来,直到他喋喋不休地又把食堂的菜价数落了一遍才肯罢休,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久而久之,通过和老迂的交谈,我才发现老迂和他的媳妇还有三个儿子,老大也在外地打工,老二是个智障儿,和刚读初中的老三留在老家。而他的媳妇每天中午都会给老迂送饭,多是在工地食堂打的。每天中午送过来的包子、菜粥,她都会很慷慨热情地先拿出一小部分分给我,我当然不肯接受。然而他们俩在钱上却很计较,每次做检查的时候,医院会给病人发一张消费明细,这里查了什么,那里花了多少,倒也算是清楚。老迂每次的检查都在我之前,记得那次,在我检查完后回到病房,看见老迂和他的媳妇坐在床上,嘴里嘀咕个不停。我走近他们,他们竟没有发现,直到我拍了老迂的肩膀,老迂才无精打采地回过头来,我看他手里拿着那张记录消费的单子,脸色并不太好,也就没敢多问。直到躺在病床上,他们的嘀咕还是没有完,老迂仔细地念着纸张上的数字,仔细到几块钱,几分钱,他的媳妇拿着笔,一个一个地算,嘴里还念念有词。突然间,我猛地回过神来,可是很快又消怠下去。一直看着他们,却无可奈何。窗外的树杈光秃秃的,寒冷的天气似乎格外的漫长。我感觉我们都像是这荒凉的枝杈,都期待着草长莺飞的春,可是有的枝杈却没有幸运可言,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的伤害?让他们难以享受春的恩泽,有的甚至便在这无边的寒冷之中,掉落到白茫茫的土地上了。
在住院约有半个月以后,我的家人就我住院的事情发生了不小的分歧,祖父认为我应该继续住院,把病养好,妈妈则认为学业要紧,可以提前出院。就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病房里又来了一位新病人。这下子,病房里一天到晚可热闹了,老迂也可算是有了话伴。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家长里短,天南海北,两个人从早说到晚,尤其是老迂,说话时喜欢瞪大双眼,一副“大明白”的样子,拿着肩上的毛巾不停地呼扇。我打趣地问他:“你这是要开故事会,还是要演讲啊?”老迂头一愣,急忙连连摇手:“现在的娃,就知道啥子手机。俺们那个时候,一块侃,那才有乐子嘛!”看他说话时那眉毛一挑一挑,句句有力,倒还真有几分说书人的样子。他手上那日久不变的毛巾,竟被他变成了说书人的惊堂木。倒也别说,别看老迂头平时总爱高谈阔论,若是没了他,住院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有多么黯淡。
雪中送炭的是,由于及时用药和家人的调理,我的病情恢复得很快,逐渐地开始好转。大约在三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我在大堂留意检查的结果,回病房的时间较平时晚了些许,推开房门,耳中没有老迂的问早,我心中暗笑,这老迂定是昨夜又说多了,想再睡个回笼的懒觉,却看见老迂和他的媳妇在争论什么,新来的病人和陪床的家人也在旁边不做声响。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了,正当我茫然得不知所以的时候,一群医生推开了房门,其中一个走到老迂的旁边小声地耳语,老迂笑笑:“确定不治咧,俺想好了。”这个医生看样子有点着急,他一袭白衣大褂,带着厚厚的口罩,双手叉腰,忍不住低声吼道;“你当然做不了主,是不是恶性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判断,这样会很耽误你的病情!”我看看摊在老迂床上的化验单,又看看老迂。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老迂听着医生的话,耷拉着脑袋,摆弄着他的袜子,笑得很难看,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神色。
医生的话语就像连珠的炮点一样不曾停息,老迂的手不停地摇摆,示意医生不要再多说,他满脸通红,一只手还在摆弄着脚上的长袜。他的媳妇很直接地把手捂在了脸上,背对着老迂和医生。渐渐一种很莫名的气氛忽然地萦绕在房间中了,在长久的压抑过后,老迂突然猛一下扯出肩上的毛巾大力挥舞,他站起来,如同积蓄已久而爆发的火山,怒目圆睁,额头上的青筋直个跳,似乎用尽了干活的力气:“俺的娃不需要晓得,俺自己就做得了主,也没必要告诉俺的娃!”他大喘了一口气,狠狠地把毛巾甩了又甩,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一千多块钱的检查,写着是有可能得了这个恶性的病,那就不治咧。”说到这里,他激动地又重复了一遍:“只要是有可能,那就不治哩!俺们明人不说暗话。”他冷笑一声,挥舞着他的手巾,对着呆滞的医生说:“得了恶性的病,越治,死得越快,晓得不晓得?留着那力气,回俺家多干几年活,也少给俺的娃们整负担,可比赖在这里要痛快!”
于是,那些来劝说的医生们也不再言语,摇摇头去了隔壁的病房。老迂拍拍媳妇的肩膀:“哭啥子哭,回去给俺们做个米饭炖大肉,做好吃的去!”直到把媳妇的情绪哄得稳定,老迂才又背靠在床上,自顾自地笑笑,紧闭着双眼,不再说话,病房里陷入了许久的沉默,老迂啊老迂,你究竟是“迂”还是“不迂”呢?这时候,妈妈把老迂的媳妇叫出病房,我也下意识地尾随其后。在走廊的一个角落里,妈妈掏出一叠钱,示意帮助他们继续治疗下去。妈妈的举动,令这位农民工阿姨万分感激,脸上顿生无所适从的窘色。她握着妈妈的手无可奈何地说:“不必了,这个窟窿太大,俺填不起呀!再说,俺那头犟驴,谁能说服他,谢了,谢了……”此时的阿姨已是泪流满面了。
我几乎放弃了对老迂的操心,心想,不管了。也好,回家和娃们吃白米饭炖大肉,有使不完的力气干活……可我还是放不下,耳边分明又回想起老迂平日里谈笑的声音了,我屏下心来,想把这声音再听个仔细,可这声音实在是过于微弱,竟再也听不到了。
第二天的天气很晴朗,早春的日光洒在了医院的大厅上。就在这一天,老迂出院了,我把这位昔日的病友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直到老迂有些着急,非要让我回去,还悄悄告诉我床下有一袋他留给我的柴鸡蛋,我笑了笑,就此作别。老迂拉着媳妇的手,一点点走远,回过头来,我无精打采地向病房走去,突然发现那枯枝竟还依附在树干上,我多么希望真的有一天,它也能发出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