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的厕所
2014-06-11余华
余华
在最近的十来年里,厕所的奢侈之风悄然兴起。我说的悄然,不是指遮人耳目的隐蔽行为,恰恰相反,厕所变得越来越体面的过程是公开的和显而易见的。我想,这里面涉及厕所的地位,涉及人们对它的态度。厕所的地位一直以来都是卑下的,人们需要它可又瞧不起它,因为那是屙屎撒尿的地方,换句话说那是排泄的场所。排泄可能是人身上最不值得炫耀的事了,人们经常赞美头发、眼睛、牙齿,赞美胃口好、肺活量大,还有心跳坚强有力,可是说到排泄,就一声不吭了。正是这约定俗成的沉默和回避,使人们疏忽了厕所的变化,看不见它奢侈起来的外表,就像是一个丑陋的女人,穿上再漂亮的衣服走到街上,也不会引人注目。
然而最终人们还是发现,它不再是设置在路边或者胡同深处简陋低矮的建筑,不再是墙壁斑驳瓦片残缺以及门窗变形的建筑。厕所一下子变成了西洋式的别墅、中国式的庙宇,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造型。在短短十来年时间里,厕所显示出了强烈的欲望,只要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建筑形式,它们都在极力地表达出来。
奢侈起来的厕所意味着什么?首先它向人们提供了就业和消费的机会。厕所简陋的形象得到改变,是因为厕所不再像过去那样无偿地为人们服务,它开始收费了。人们发现厕所内部的格局有了变化,在“男士”和“女士”之间出现了一扇窗户,窗户里坐着一位这类最新职业的受益者,他或者她,像出卖戏票似的出卖着卫生纸,准备方便的人们手持着卫生纸在窗户的两侧鱼贯而入。
从事这一新职业的,基本上是城市的无业者和放弃了田地的农民,他们愿意从事这样的职业,一方面可能是生活所迫,另一方面也证明了这一职业自身的吸引力以及不错的前景。
人们注意到不仅奢侈了的厕所开始收费,就是那些仍然陈旧的厕所也收费了。这个事实的到来意味着无偿时代的终结,社会原有的一些福利事业转换成有偿的商业行为,这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挑衅。前者正在告诉后者:在今天这个时代,没有福利,也没有义务,只有买和卖。同时也意味着价值观念的彻底改变。自尊与高尚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今天的人在面临饥饿与卑贱时,他们肯定会去选择卑贱,因为这才是真正的自尊,一切能够免受饥饿的行为都是高尚的。
现在,奢侈起来的厕所向人们伸出了手,告诉人们就是扔掉不想要的东西时,也应该立刻付钱。不仅得到什么时要付出, 就是丢掉什么时也同样要付出。
这是新的行为准则,也是现代社会人的自我扩张日益加剧后的一个小小的限制。这对于中国人当然是有益的,因为我们至今还没有完全明白这样的道理,就是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是不可以随便扔掉的。就像随地吐痰一样,绝大多数中国人还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应该说,厕所的历史表达了人类如何自我掩盖的历史。使厕所成为建筑物,并且将“男士”与“女士”一分为二,是人类羞耻感前进的重要标志,人们就是从那时开始知道什么应该隐藏起来,什么时候应该转过身去。与此同时,人们也对生理行为进行了价值判断。进食与排泄,对于生命来说是同等重要的,可是在人们的观念中却成为两个意义截然相反的行为,前者是美好的,后者却是丑陋的,这是让生理的行为去承担各自在道义上的责任,其结果是人们可以接受拿着面包在街上边走边吃的事实,却无法容忍在大街上随意排泄。
正是这样,上厕所的行为便成为个人隐私的一部分,它是不公开的行为,是悄然进行的。然而厕所一旦变得奢侈之后,也就使上厕所成为公开化的行动,因为它进入了消费的行列,确立了自发的买卖关系。这样一来,上厕所这个传统意义上的隐秘行为也进入了现代社会仪式化的过程,不管人们的膀胱如何胀疼,上厕所之前必须履行一道手续,就像揭幕仪式上的剪彩或凭票入场那样。上厕所不再是一气呵成了,它必须中断,必须停顿,履行完一道手续之后才能继续下去。
行为过程中的停顿恰恰是对行为的再次强调,停顿就是仪式,而进行中的仪式往往使行为的本质显得含糊不清,就像送葬的仪式或者结婚的仪式,人们关注的是其严格的程序,是否隆重?是否奢侈?而人们是否真正在悲哀,或者真正在欢乐,就显得并不重要了。奢侈的厕所使人们在心里强调了厕所的重要之后,又让人们遗忘了自己上厕所的行为。
因此从根本上说,厕所逐渐奢侈起来是商业行为延伸和扩张之后的结果,也就是说这些在建筑形式上推陈出新的厕所不是为了向人们提供美感,虽然它们顺便也提供了美感,但它们更多的是提供了意外。总之它们提供的只是形式,而得到的则是实质,人们向它们提供了纸币或硬币,这正是厕所奢侈起来的唯一前提。
厕所在建筑上越来越出其不意,倒是这个时代崇尚快感、追求昙花一现的表达,它和同样迅速奢侈起来的饭店以及度假村之类的建筑共同告诉人们:在这个时代,一个行为刚开始就已经完成了,一句话刚说出就已经过时了。
奢侈起来的厕所,以及那些还没有奢侈起来也开始收费的厕所,逐渐终结了一段历史,那就是在过去几十年里,在公共厕所里集合起来的色情描写正在消失。一方面是建筑上的新陈代谢,另一方面是这个时代对性的热衷开始公开化。
而在过去,其实也就是昨天,那些破烂的厕所也是隐蔽之处,人们在那里进行排泄的同时,就用空闲下来的手在墙上书写色情的文字和图案。
那时候厕所就像是白纸一样引诱着人们书写的欲望,那些低矮简陋的建筑里涂满了文字。这些文字是用粉笔、钢笔、铅笔、圆珠笔写出来的,还有石灰、砖瓦甚至刀子什么的,一切能在墙上留下字迹的手段都用上了,不同的字体交叉重叠在一起,然后指向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性。这些文字在叙述上使用的都是同一种方式,开门见山和直奔主题,而且用词简练有力,如同早泄似的寥寥数语就完成了全部过程。
如此众多的人所参与的有关性的文字书写,又被同样众多的厕所表达出来,应该说这是任何时代都望尘莫及的。在这里,性被公开了,性不再是个人隐私,性成为集体的行为,而且是整齐的、单纯的、训练有素的集体行为。这种大规模的性的书写,其实是对一个时代的抗议之声。
这是来自一个时代的禁欲,涂满了厕所墙壁的色情,是正常生活丧失之后本能的挣扎。在当时,所有的人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说着同样的话,看不到裙子,听不到有关相爱的话,更不用说谈论性了。那个时候“性”作为一个字已经不存在了,它只有和别的字组成词汇时才会出现,只能混在“性格”“性别”这样的词汇之中。
因此书写在厕所里那些有关性的文字和性的图案,在当时是作为解放者来到的,它的来到使人们越来越困难的呼吸多少获得了一些平静。它使人们得到了放松的机会,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总之它使一个窒息的时代出现了发泄之孔。与此同时,这些以性的身份来到的解放者又是极端功利的,它没有抚摸,没有亲吻,它去掉一切可以使性成为美好的事物,直接就是交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