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喝酒
2014-06-11田万里
田万里
打记事起,父亲的那张脸总是紧绷绷的,冰块一般很难见他舒心一笑,话也很少。即使父亲高兴时也从不多语,最多叫我陪他喝两盅。我深深知道,这也是父亲深沉情感唯一的表达方式。
隐隐约约,我感觉父亲是因为我的婚事而愁眉不展,犹如石头一般压在他的心头。特别是近些日子,我接到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和父亲之间的矛盾日益突出。那阵子,只要我们父子一见面,彼此脸上便写满尴尬之情,好像我是什么灾星似的。
父亲已多次劝我,放弃这次机会。原因是我已参加工作,再说年龄也不小了,该成家让他抱抱孙子了。他说,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谁没成家,有的孩子都满地乱跑了。兄妹四人,我身为长子,自然能体谅父亲的心事。父亲那些话儿,细细品味,极有道理。生儿育女人之常情么。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人从一个黑洞洞的世界降生到一个光明的世界,如果只是一个传种的工具,岂不是人之悲哀么!一个月来父亲见我的态度始终如一,只要下班归来什么也不说,便把他胖胖的身子蜷在沙发里,独自喝起闷酒来。见父亲如此折磨自己,我的心时有不安和内疚,几次差点软下来,想放弃这次升学的机会,但我无论怎样克制,都无法摆脱那个升学的念头。
我恨我自己,父亲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我不但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反而在他担过风雨的肩头又加上了个沉重的砝码。临行前的头天晚上,父亲将他胖胖的身子蜷在沙发里,一边喝闷酒,一边告诉我说,第一次出远门,自己要多操点心。我朝那张冷漠的脸点点头。我哭了,因为那片冷漠,其实是一片温暖的土地呵!生我养我的土地,不到几天苍老了许多。我背过身子,不忍再读下去。
这时,母亲从里屋走出来,把一条裤衩递给我,说钱已缝在裤兜里,这样穿在身上不会丢的,也不会被别人偷去。听罢,我的手一颤,裤衩滑落在地,我急忙拾起。因为我深深知道,紧紧攥住的是父母无可奈何的一种殷殷的期盼呵!
那一晚,我与父亲默默坐着,相对无语。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父亲示意我也喝一盅,我把那酒喝了下去,一片浓烈的父爱燃烧着我的身心,仿佛一种漫长的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父亲怕影响明天赶火车,让我去休息。我问他还有什么要嘱咐的,父亲咳嗽一声,又一杯下肚,摇摇头。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话要说,抑或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见酒瓶里的白色液体已下去大半,就又劝了父亲一句少喝些,便回屋休息去了。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梦。夜色里天上那片灿烂的星光,使我想到遥远的过去。记得我读小学时家里生活很拮据,仅靠父亲的27元过日子,养活一家人,妈不忍累着父亲,时常带我去挖野菜,省些钱积攒起来以便买些家里急用的东西。那时我还小,不怎么懂事,我见伙伴们都有球拍,回家就身前身后缠着父亲给我买。我说我要打乒乓球。父亲把我搂在怀里说,一定买!爸一定给你买!下午回家后,父亲把买来的拍子给了我,那晚睡觉我也把拍子带进被窝,摩挲了半天才睡去。后来我在学校打了几天,小伙伴们说我的拍是用三合板做的。我很伤心,放学回家后,我哭闹起来,对爸说我的拍子是光板的,我要皮的。可不等我说完,父亲一巴掌打过来,我眼泪刷刷直流。后来的一晚,父亲出车从新乡归来,一进门就唤醒了我,把新买的球拍和球举到我的眼前。我反复地摸呀看呀,难以抑制的兴奋使我不由在床上打个滚儿,一下跳到父亲的怀里。事后,母亲告诉我,父亲出车新乡省吃俭用了两块钱,才给我买了拍子。这件事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至今记忆犹新。
父亲唤醒了我。我一看表已是凌晨4点。
父亲说,他去新乡送煤,正好送我一段路程。我迷迷糊糊冲父亲点点头,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酸楚,急忙从床上爬起,收拾好行李,随父亲连夜起程。
两柱灯光针刺一般划破了夜的沉寂,星也亮得很精神。我侧脸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目光专注地望着前面的路。是呀!父亲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这般年纪为供我上学,还日夜不停地出车,我……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的爱是深沉的,深沉得使我永远无法抵消良心上这份不安和内疚。
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
车到新乡火车站,父亲交代我在进站口等着,他也不顾我的劝阻,非要去买票。售票口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我有些不放心,来到售票厅门口往里一看,只见父亲胖胖的身子挤进去又被挤出来,急得不知所措。父亲一扭头看见了我,却示意我别动。我不忍几次招手让父亲回来,可都被他挥手拒绝了。我看见他走到挤在前面的一位中年人身边比比画画在解释什么,那中年人听了点点头,接过父亲递给他的钱和入学通知书。不大一会儿票买了出来。父亲忙拿烟让人家抽,那中年人摆摆手,父亲就把那盒烟塞进人家的衣兜里,我悬在嗓子眼儿的心也落进了肚子里。父亲走过来,对我说,离开车还有5分钟,快进站上车吧!谁知验票进了站我却再也寻不着父亲。
我提着行李,站在10号车厢门口,寻找着那张冷漠的脸,心急如焚。列车员第三次催我时,我才上了车。
我不顾别人的反对把头探出窗外,还是不见父亲。正当我焦急之时,一个熟悉的影子闪入的眼帘。父亲,那不是父亲嘛!我急忙扯开嗓子大喊,父亲急急忙忙跑来,不小心一个趔趄,父亲差点滑倒,我的心也随之一紧,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父亲站稳后,拖着因胖而显得笨重的身子奔向我,递给我两瓶汽水和一袋水果,并大声嘱咐道:“田儿,这些不够,路上你再买些吃!”说罢,我见那张冷漠的脸上绽开一朵一闪而逝的微笑。那笑,从此便是我走向新生活的一个起点。
列车缓缓离开了月台。
我回头一望,只见父亲依然站在月台上,还不时用袖子擦汗。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倚窗而哭,奔涌而出的泪光中,那张冷漠的脸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唉!我何时才能再陪父亲喝一杯呢?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