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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陶魂

2014-06-11暗香

啄木鸟 2014年7期
关键词:大伟

暗香

第一章 人生处处有陷阱

2013年春。古城某女子监狱。

阳光穿过重重阻隔,从窗户的缝隙挤进了监室,顺着倪殳的身子泻下,落在她的脚踝处,青色的筋络在阳光下泛着紫色,弯弯曲曲的,像一条条纤细静止的蚯蚓。倪殳的脸紧紧地贴着膝盖,死死地盯着阳光在脚面上开出的几朵小花。

这种姿势她从早上保持到现在,仿佛是一具会呼吸的木乃伊。另外三个女犯姿态各异地躺在自己的铺上,眼睛紧闭,脸色苍白,神情麻木。

這是难得清静的一天。大多时间,她们四个人都围在一张桌子前,低着四颗沉重的头,木着四张毫无表情的脸,垂着四双空洞的眼睛,四双手四十根手指飞快地糊着纸盒。

脚面上的阳光花朵越开越多,倪殳伸出手指狠狠地掐下去,下手又快又准,一朵紫红色的花朵迅速绽放,鲜艳无比。她身上这样的花朵总是开了谢,谢了开,一茬儿赶着一茬儿。

进来前,倪殳是一家工艺美术公司的设计师,她这双细长的手是用来设计图纸和制作陶瓷的。现在,这双手除了劳动改造、给自己喂食以免饿死外,就用来掐自己。掐灭烦恼,也掐灭希望。

几分钟前管教告诉她,有个叫赵靖霖的男子想为她办理假释。

“不,我还有两个月二十二天零十三个小时!”倪殳用冷冰冰的语气讲述一个事实,也表明了她的态度——她的释放时间还不到,所以拒绝“被释放”。

古城工艺美术圈内,没有不知道赵靖霖的。身为陶瓷设计师的倪殳当然知道他是靖霖工艺美术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同时也是古城年轻女性追逐的对象。而且,严格地说,他们算是旧相识。但疼痛让她忽略了这些。

同监的三个女犯都是因为故意伤害罪进来的。从外表看,她们单薄的身子骨似乎不太可能与穷凶极恶的暴力犯罪沾边,可在某个无眠的夜晚,清冷的月光勾起大家的回忆,她们断断续续晒出来的“丰功伟绩”却让倪殳瞠目——卖酱菜的大姐用泡菜坛子开了男人的瓢;洗头房的小姐将嫖客打成了植物人;年龄最大的是某高校的教授,她的犯罪最有技术含量——用改装的电动剃须刀把男人的一只胳膊以及招蜂引蝶的命根子给电瘫了。

倪殳和她们完全不同。她进来是因为一场意外,那场意外让她变成了一潭死水。

“你可真倔,这里的人有哪个不想出去的?在这里活着,还不如死了。妹子,能出去赶紧拍屁股走人吧。”卖酱菜的大姐说。

“就是,赶紧出去找个爷们儿热热身,为谁守着啊……”特种行业从业者说。

“再好的花过了季节也会凋谢的,能早走一分钟就别晚走一分钟。”教授幽幽叹息。

“不,我还有两个月二十二天零十三个小时!”倪殳变身复读机,嘴里重复着同样的内容。

得知倪殳拒绝保释,赵靖霖一点儿也不奇怪,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不过,他今天没时间和倪殳耗了,日程排得满满的,而且,今晚的约会还很特别。

晚饭后,赵靖霖开着那辆银灰色的保时捷卡宴出了古城,直奔城北山中的明月寺。车内回响着club8优美的旋律,女主唱卡罗丽娜清澈飘逸的嗓音是赵靖霖的最爱。月光如水银,静静地流淌在山脉之间。明月寺暗红色的围墙,在水银的浸泡中泛出诡异的色泽,仿佛是一条血色玉带凝固在山腰上。

月上中天之后,赵靖霖抱着一个长约五十厘米、宽约四十厘米的木头盒子出了明月寺,延德方丈站在大门里,双手合十,表情淡然。赵靖霖从方丈的脸上读出了诀别的意味,但他没有多问。方丈送得决绝,赵靖霖走得也干脆。

三十三岁的赵靖霖不但是靖霖工艺美术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同时还是一名优秀的陶瓷工艺师。靖霖公司的业务从表面上看都合理合法,内里却别有天地,说他“左手执刀杀生,右手散财礼佛”一点儿也不为过。这次明月寺宝光殿重修的钱就是赵靖霖捐的。他没想到,延德方丈会在宝光殿重新开光之夜约他见面,并赠予这个盒子。

盒子呈暗紫色,光泽自然,未曾油漆,上面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和梅兰竹菊四君子。赵靖霖对收藏也算在行,竟未能看出盒子是何种材质制造于哪朝哪代,似紫檀,却又隐约透出一股沉香,素面朝天,却天生丽质。

刚才在禅室,延德方丈只说了句“有缘物应该托付有缘人”,并未提及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赵靖霖不知道自己与此盒缘自何处,既然方丈不肯多说,他也不便细问。但好奇还是伸出一只小手,在赵靖霖的心头不停地抓挠。车子刚刚驶离明月寺不久,他再也忍耐不住,在盘山道上停了下来,取出那个木盒。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尊陶俑。赵靖霖将它拿出来,放在路边的河堤上——陶俑五官俊秀,身姿矫健,骑在马上挥杆打球,整体造型端庄大方,动感强烈,极具阳刚之美。

奇异之事就在这瞬间发生了。在与陶俑的对视中,赵靖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浑身像被看不见的绳索勒紧了,喘不上气来。他挣扎着将盒子盖上放进车里,呼吸才稍加顺畅。

赵靖霖如虚脱一般坐在地上,背靠车门,点燃一支烟,眼神狂乱地望着满山遍野的松涛。蓦然间,在松涛的顶端出现了一个宫装女子,身姿轻盈,临风而舞。她眼中有泪,三分痴三分嗔三分怨……

眼前依然松涛阵阵,手中是熄灭的烟蒂。赵靖霖伸手抹了下脸。可能最近太累了,他竟然靠着车门睡着了。想起梦中那个宫装女子,赵靖霖怅然若失。他隐约觉得,刚才的梦和延德方丈送给自己的陶俑之间有着某种奇异的关联。

回到古城已是深夜。整个城市万籁俱寂,像一个超级的坟场。

赵靖霖住在城东的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和那些你挨我、我挤你,几乎每块空地上都栽着几幢高楼大厦的闹市区不同,这里的建筑错落有致,一般不会超过五层,小区里游泳池、网球场、电影院等设施一应俱全。

保时捷卡宴穿过几道考究的大铁门,停进了地下车库。赵靖霖抱起木盒子,乘电梯直接进入自己的独栋别墅,来到了三楼的书房。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取出那尊陶俑,放在宽大的书桌上,拿起放大镜,在灯下仔细观察。

随着放大镜的游走,赵靖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将这个陶俑查看完毕后,他的脊梁骨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人软塌塌地跌进椅子里。

这是一尊绞胎瓷骑马打球陶俑,白胎上绘有深褐色的木纹状花纹,上罩彩釉,呈现出绞胎三彩陶的效果。赵靖霖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几年前唐太子李润墓中出土的骑马打球俑,其工艺别具一格,是中国陶瓷史上绝无仅有的全绞胎瓷塑珍品。这个宝贝一直保存于某省级博物馆中,几个月前被盗了,怎么会落在延德方丈手里?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赵靖霖的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这些年赵靖霖没少做黑市文物买卖,馆藏的东西也不是没碰过,但他绝不会打这种顶级藏品的主意。原因很简单,有命赚也得有命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靖霖的那辆银灰色保时捷卡宴就停在了明月寺山门外。可能来得太早了,山门还没开。他怀抱木盒准备叩击门环,却发现山门上贴了一张讣告——延德方丈已于昨晚子时圆寂了!

昨晚子时!也就是自己刚离开不久的事。

寺院里传来沉闷的钟声,是丧钟,在昭告延德方丈的离世。赵靖霖现在才彻悟,昨晚方丈是在和他告别。毫无疑问,这件来路不明的稀世珍宝,将会使他的生命轨迹发生改变。他该如何对世人解释?说陶俑是方丈所赠,谁会相信?

这件无价之宝顿时成了赵靖霖的无限烦恼。思来想去,赵靖霖决定去见一个人——恩师姜老先生。

多年前,因初恋女友金子的死,赵靖霖一度陷入绝望。当他欲在颓废中任生命消磨殆尽时,遇到了姜老先生。老先生淡然地对他说:“死很容易,但活得精彩就难了。男子汉大丈夫,如果不能活得精彩,就枉来世上走一遭。”

姜老先生的话成了赵靖霖生命的支点,从此跟着姜老先生潜心学习,而那些或明或暗有求于姜老先生的官场或商场中人,则成了日后助他成就大业的人脉。

靖霖公司开业的第二天,姜老先生对赵靖霖说:“你我缘分已尽,以后没有重要的事,不要再来。”

赵靖霖知道恩师将他们的师徒情分挽了个结。缘分就是如此,缘来时相聚,缘去时分离,就算再舍不得,也只能按照恩师的话去做。不过,这尊骑马打球俑绝对算是赵靖霖的“大事”。

姜老先生仿佛知道他要来,早已等候在院子里的四季桂下面。

赵靖霖将骑马打球俑的照片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看到照片,姜老先生怡然的目光中闪过刹那的激动,但也只是瞬间,便隐入了深邃的眼眸中。他并不问照片的来历,转身向屋里走去。赵靖霖紧随其后。

宽大的书案上铺开了一幅画卷。从纸质、绘画技巧、画中人的衣着装饰来看,应该是一件古物。这是一幅叙事画作,讲述了一对情侣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中间是一段空白,画尾却是血淋淋的场景——女子浑身是血,男人抱着她悲痛欲绝,仰天长啸,状如受伤之兽。

赵靖霖心里一颤,他从姜老先生手中接过放大镜,女子的五官清晰完整地呈现在面前——弯弯的眉眼,眼中有泪,正三分痴三分嗔三分怨地看着自己。这不就是梦境里的女子吗?赵靖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那种窒息的感觉再次降临。他失态地扔掉放大镜,逃出书房。

姜老先生对赵靖霖的表现没有任何惊讶,随他走到院中,语气淡淡地告诉他,那幅画卷记录的是唐太子李润和未婚妻裴嫣的凄情。李润是武则天的孙子,深得圣恩,特赐国子监丞裴粹的女儿裴嫣为婚。后来李润失宠,被告发私下议论武则天和男宠张易之兄弟一事,武皇盛怒。裴嫣得到消息,赶去通知李润,却被武则天的爪牙杀害了,不久李润也被赐死。后来二人被合葬一处,这个骑马打球俑就是他们的陪葬品之一。

骑马打球俑竟然有这等来历!知道了来龙去脉,赵靖霖的呼吸渐渐平稳。他将那幅图用手机拍了下来,潜意识中,他想记住裴嫣。临走时,姜老先生说了一句颇有禅意的话:“看似灾祸,又是缘分,无论是祸是缘,泰然处之吧。”

赵靖霖刚在办公室坐稳,助理尚敏就进来了。“赵总,杰森刚才来电话了,说欧洲某国的政要对那对古绞胎瓷花瓶很感兴趣,问您有没有绝对的把握。看来他是想用那对花瓶讨好对方。”

杰森是欧洲对华工艺品贸易的大合作商。靖霖公司和曾氏工藝美术品公司正在抢夺欧洲市场,谁想在那里分得更大的蛋糕,就必须得到杰森的帮助。前段时间杰森放出风,对古胶胎瓷很感兴趣。几天后在古城举办的拍卖会上正好有一对古绞胎瓷花瓶参加竞拍,赵靖霖想把它们拍下来送给杰森,可又对那对花瓶的真伪拿捏不准,才想请倪殳出面。

“倪殳那丫头犟着不肯假释,真让人头疼。”赵靖霖皱着眉头。

倪殳是成功恢复绞胎瓷工艺的第一人倪忠国的女儿和唯一传人,只有她可以辨别那对绞胎花瓶的真伪。赵靖霖不想输在拍卖会上,因为输的不光是钱,还有他在工艺美术界的声望以及欧洲市场。

“赵总,我刚打听到一个消息,倪殳虽然和母亲的关系有些僵,但和父亲感情很深,如果她知道这次拍卖会上有绞胎瓷的话,说不定会出来的。”尚敏提示。

听尚敏这么说,赵靖霖紧皱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人性里都有弱点,而这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小弱点,如果运用得当,就是击破对方的利器。

“曾氏的总经理曾大伟这些天在意大利,据说他和杰森的私人助理罗丝关系非同一般。”

“曾大伟去了意大利?”赵靖霖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这样看来,倪殳的假释是整局棋中的关键一步了。“我马上再去趟监狱,看能不能劝她出来……”

赵靖霖正准备出去,手机响了。看了一眼号码,一丝惊喜在赵靖霖的眼中闪过。“程局长呀,你好你好……我能忙什么?这不正在等候您的召唤吗?好,马上到。”挂断电话,他对尚敏说,“程局长约喝茶,假释的事情只能等到明天了。”

“明天就是正式开拍的日子啊……”尚敏有些担忧。

“看运气吧。”赵靖霖说。欧洲市场固然重要,可程局长掌握的濒危文化扶持资金更重要。

熟悉程局长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儒雅的官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喜爱养花,尤其是兰花,什么建兰、蕙兰、春兰、墨兰、寒兰、莲瓣兰,养了个遍,因此有“兰花局长”的雅号。据说他最近又玩起了陶瓷。

赵靖霖进来时,程局长正端着一个青花陶瓷杯,一边玩赏,一边品茶。这个杯子并非传统的青花,从造型到上面的釉画都很新潮别致。但这些热闹表相只是针对外行,对于赵靖霖这样的行家来说,答案是另一重天:如果陶瓷是一门学业的话,程局长手中这个杯子只能算是小学生的作业。

赵靖霖是有备而来的。既然程局长是“兰花局长”,他当然要投其所好了——恭恭敬敬将一盆开得正盛的莲瓣兰放在程局长面前。莲瓣兰属于国兰,唯有滇西的深山中才有,因其稀有,价格也令人瞠目。赵靖霖送的这盆虽不是极品,但市场价也要在三到五万元之间。

趁程局长看兰花的时候,赵靖霖端起那只杯子。“哟,程局,这杯子真漂亮!哪儿来的?我也求一套去。”根据最近的传闻,赵靖霖不敢掉以轻心,怕这个杯子和程局长有关,不然他不会放着茶舍高档的杯子不用,却端着小学生作业把玩。

“赵总,你可是内行,这杯子真像你说的那么好?”程局长顿时两眼放光。

“我以一个陶瓷工艺师的名誉担保,这真是个好物件。我得找茶舍的经理问下,看出自哪位大师之手,能否挖到我们公司来。”在商场混了这么多年,察言观色自是赵靖霖的强项,他据此肯定,这个杯子就是程局长的作品。

程局长的眼睛眯成了一线天,他端起杯子,把茶水一饮而尽,将杯子底部的款儿给赵靖霖看:青云居士。

“赵总,明天的拍卖会去不去?”程局长问。

“当然去了。但愿明天有这位青云居士的作品,我很期待哟!”

话说到这一步,一切似乎都明朗了。程局长笑眯眯站起来,说了句“这盆花真漂亮”,就背着手哼着小曲走了。五分钟后,赵靖霖也离开了。随即,茶舍经理走了进来,把那盆兰花抱进了花房。程局长的名贵兰花大多寄养在这里。

这个世界到处是眼睛,一不小心,你就活在了别人的监控里。

赵靖霖和程局长刚走进茶社,曾氏工艺美术品公司的董事长曾治国就得到了消息。那笔真金白银的濒危文化扶持资金也是他觊觎的。看来程局长中意的是赵靖霖,他们曾氏想分一杯羹,只能另辟蹊径了。曾治国拿起电话,打给了仍在意大利的儿子曾大伟:“和杰森谈得怎么样了?”

“杰森那只老狐狸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听罗丝说,他最近对绞胎瓷着迷了。”

“古绞胎瓷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搞到手的?”

“是啊,我就怕赵靖霖抢在咱们前面,那我们进军欧洲市场恐怕就难了。”曾大伟忧心忡忡。

“呵呵,赵靖霖不是急着拍杰森马屁吗?我让他的马屁拍在马腿上!”曾治国老谋深算。

“对了,倪殳假释的事儿怎么样了?”曾大伟将话题岔开。自倪殳进去后,他和妹妹曾晓白就一直想帮她办假释,却遭到了父亲的极力反对。

“放心吧,就这几天的事儿。”听儿子提及倪殳,曾治国不太高兴地挂断了电话。

看来父亲还是不同意搭救倪殳,身在罗马的曾大伟焦灼起来。罗丝不识趣地走到他身边,娇嗔地强拉着他向闻名世界的圣彼得教堂走去。

三十二岁的曾大伟长相英俊,身材高大,但线条冷硬的眉眼间却难掩一股戾气。罗丝是个不折不扣的意大利美女,却对东方面孔的曾大伟一见倾心,因此极力撮合曾氏公司和杰森的贸易合作。

“听说,对那个骑马打球俑感兴趣的不止我们,这次你回去后要尽快弄到手。还有,对那座建于1905年的老教堂的寻找也要同时展开,杰森对它好像也非常感兴趣。”罗丝叮嘱。

“明天的拍卖会上可能会有你父亲的作品,赵总担心有人鱼目混珠,损毁倪老师的名望。”尚敏离开前,留下了这句话。

“父亲”两个字撞进了倪殳的耳朵,在她的心头炸了个缺口。如果父亲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息。这一次,倪殳无法拒绝。

第二天一早,倪殳从那扇灰色的大门里走出来,单肩背包斜背在嶙峋的肩上,迈着两条纤细的长腿,像一只离群的鹤。她将手指弯起,拱成一个苍白的凉棚,眼睛在强烈的阳光下退守成了一条线。

她的目光落在对面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下面。那里有一个醒目的男人。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五官俊朗,配以实木白的西服,斜靠在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卡宴上。他好面熟……倪殳蹙着眉头思索片刻,她知道他是谁了。

曾家还没有搬进城南的别墅前,和倪家住在同一个小区。倪殳和曾大伟、曾晓白兄妹一起长大。在放学途中,她不止一次看到曾大伟欺负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被打时,他是一只沉默的羔羊;反抗时,他是一只被逼急的兔子。不管是挨打还是反抗,他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一种令倪殳心悸的倔强神情。

这种倔强打动了倪殳幼小的心灵。这和她被母亲冷落、被姐姐欺负时太像了!她知道,他们是同类,她不止一次试图阻止曾大伟欺负他。可惜,她一心想保护他,他却从没拿正眼看过她。后来曾家搬家,他也随之淡出了倪殳的视野。

从陶瓷学院毕业后,倪殳曾去靖霖公司应聘,在公司的宣传资料里,她看到了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照片。虽然此时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但她还是马上认出了那双倔强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跑掉了。

倪殳抖抖索索地从包中掏出烟,风大,点了几次才点燃,猛抽了几口,却被呛到了,大声咳嗽起来。当她发现赵靖霖的目光也在自己身上时,顿时慌乱起来,转身向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此刻,她选择性地忘记了是赵靖霖帮她办的假释,她至少该向人家说声谢谢。

倪殳的心里荡起的只是秋千,而赵靖霖的心中卻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竟然就是倪殳——苍白的脸,细致的五官,颀长的脖子,颤动的喉,干燥的唇,迷离的烟雾,令单薄无色的她透着一股噬魂摄魄的惊艳。她和画卷中的裴嫣以及梦境中的女子太像了,如果穿上唐服,挽起高高的发髻,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难道,这就是延德方丈和姜老先生说的缘?赵靖霖有了片刻的恍惚。可蓦然间,他涣散的眼神又聚成一束光,打在了倪殳身上——他认出她了。虽然她已从瘦弱的小女孩儿长成了修竹似的骨感美女,可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倔强他曾经见过,这是一个人所特有的生命密码,是无法改变的。她竟然就是倪殳?呵呵,这世界太有意思了。原来所有的因,最终都会结成一个果。

意识到倪殳与曾大伟的关系,赵靖霖很快就将心中的惊涛骇浪给摁下去了。看倪殳想逃,他迅速上前几步。“倪殳对吧?”

倪殳打量着赵靖霖,不置可否。

“我叫赵靖霖,是我给你办的假释。今天有一个艺术品拍卖会,我想请你帮我给一对绞胎瓷花瓶把下关,看是倪老师的仿古作品,还是真的古瓷。”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赵靖霖阐明了来意,倪殳反倒坦然起来。倪殳的父亲倪忠国是著名的工艺美术大师,他生前一直致力于恢复失传近千年的绞胎瓷工艺,倪殳曾参与父亲的研究,让她单独制作可能不行,但鉴别是不是父亲的作品,还不是难题。

倪殳点点头,同意了这笔交易。赵靖霖为她打开车门,她却没有上车的意思,眼里有大团的疑惑。赵靖霖怀疑倪殳把嘴巴落在大牢里了,有什么不能用嘴说,非用眼睛?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倪殳的想法。

“是的,预展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后开拍。现在没办法看到标的物,你能不能勉为其难……”赵靖霖取出放大镜和几张照片。

这是一对翠蓝釉黑绞胎花瓶,釉色光亮,水波纹如行云流水,瓶身上的牡丹恣意怒放。虽然落款是宋徽宗年间,但倪殳一眼就认出,这是父亲的仿古作品,而非绞胎古瓷——落款处有一个极不明显的小点,这是父亲作品的标志。这个秘密,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知道。

“别买。”倪殳低声说。

“老许这只老狐狸,差点儿害死我……”赵靖霖惊得汗都出来了。

“老许?”倪殳眯起眼睛,像一只发现猎物的猫,看似平静,其实每根毛发都蓄势待发。

“嗯,是他,珍宝艺术鉴定所的许所长。”赵靖霖暗自庆幸倪殳在开拍前出来了,否则不光是银子打了水漂,还会破坏他与杰森的关系。

“又是他?”倪殳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

“算了,还算幸运。”赵靖霖看了下表,“时间还来得及,我先送你回去,再去拍卖会。”赵靖霖知道倪家与老许之间的过节,倪忠国的不幸就是老许一手造成的。老许胆敢骗自己,仗的不过是倪忠国的衣钵传人倪殳还在大牢里。收藏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买赔了,是你打眼了,不存在欺诈与索赔的问题,拍卖公司更不会承担任何风险。

“我……想跟你去……”倪殳似乎下了决心。

就在赵靖霖准备发动汽车的时候,曾晓白那辆红色沃尔沃XC60向他们驶来。

“竹子,等等!”竹子是曾晓白对倪殳的独家爱称。看到倪殳上了那辆银色的保时捷,曾晓白又惊又喜。她是来给倪殳送东西的,没想到却看到倪殳出来了,开心得手舞足蹈。她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伸出窗外冲倪殳挥舞。

乐极生悲。随着一阵刺耳的声音,沃尔沃莫名其妙与一辆老旧的黑色普桑发生了剐蹭。曾晓白从车上跳下来,看到爱车上的擦痕,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对着普桑的门就是两脚。“会不会开车啊?”

“请你搞清楚,是你的车剐了我的。”长着一张娃娃脸的胡小北从车里下来和曾晓白理论,看到对方是个漂亮女孩儿,他的脸竟然有些红了。

“开玩笑。你的破车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勾引我的车去剐?”曾晓白没想到普桑里竟然是个帅哥,而且还是个会脸红的帅哥,愤怒的情绪突然就被玩闹的心思替代了。这年月,会脸红的女人都不多了,何况男人,简直是国宝熊猫啊。这等机会决不可放过。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面对曾晓白的咄咄逼人,胡小北的脸更红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把车祸比作男女关系的。

“我怎么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车剐了我的车嘛。”曾晓白揶揄味十足地打量着胡小北,享受着他的尴尬和脸红。

还好,急促的电话铃声挽救了胡小北。他刚按下接听键,老爸着急的声音就吼了出来:“喂,儿子,人家姑娘都来了,你还在磨叽啥?相亲应该是男方先到,快点儿啊!”

“我还有事,各自打电话找保险公司吧。”挂断电话,胡小北准备迅速撤退奔赴相亲战场。

胡家老爸的声音震天响,曾晓白想不听都难。太有意思了,这么帅的小伙子还要靠相亲解决个人问题。曾晓白不想放过他,似笑非笑地说:“不好意思,我的车没上保险。”

十几米外,赵靖霖和倪殳坐在车里,观看曾晓白和胡小北的表演。

“你朋友吧?要不要过去看看?”赵靖霖问。“竹子”这个称呼对倪殳来说真的太形象太贴切了,瘦削、淡雅、坚韧、沉默,所以曾晓白一喊“竹子”,赵靖霖就知道是在叫她。

“走吧。”倪殳很清楚,曾晓白一旦发动战争,除非她自己鸣金收兵,否则就算天王老子劝也没用的。曾晓白肯定对那帅哥动了心思,不然这点儿小事,哪能入她曾大医生的凤眼啊?早就速战速决了。

通过这次的假释事件,赵靖霖领教了倪殳的倔强。她寡言少语,但话一出口,就不会轻易收回。赵靖霖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发动引擎。

“喂,竹子,你去哪儿?等等啊!”看倪殳走了,曾晓白没心情和胡小北磨嘴皮子了。

倪殳的短信及时飞了过来:“我们去艺术中心的拍卖会了。另,要淑女,不要在男人面前张牙舞爪。再,他叫趙靖霖,是他帮我办了假释,非越狱潜逃。”

曾晓白对着手机做了个飞吻,心情放松下来,笑眯眯地看着胡小北说:“想泡妞就明着说,别搞小动作好不好……”

事态突然严重起来,不再是单纯的交通事故,而是上升到耍流氓与被耍流氓,再这样纠缠下去,老爸非发飙不可。胡小北有些急了,想快速闪人,他掏出两千块钱放在沃尔沃的引擎盖上,还拿出证件让曾晓白看,告诉她不够的话回头到单位找他。

曾晓白一把夺过胡小北的证件,看到他竟然是个警察,兴奋得像打了鸡血。“胡警官,如果今天你不跟我走一遭的话,我就去公安局告状,说你始乱终弃,是新时代的陈世美!”

“陈世美?!”胡小北被从天而降的狗屎给淋到了,虽然这狗屎还挺香挺美,可他却有一千一万个心不甘、情不愿。

今年二十五岁的胡小北,打小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英雄。三年前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刑警学院毕业,分配到古城公安局。胡小北人聪明,也踏实肯干,可由于长得太漂亮,加上爱脸红,能力总被大家怀疑,先入为主地将他归为绣花枕头一族。他在古城公安局刑侦支队混了三年,干的大多是内勤的活,整理档案,做笔录,真正冲锋陷阵的活儿都和他无缘。

胡小北不被认可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家庭背景。他是房地产商胡江山的独子,是标准的富二代。胡江山知道儿子当警察并不开心,想让他回家子承父业,胡小北却不同意,直到前些日子胡江山得了一场大病,才唬得胡小北同意辞职,还答应去相亲。

辞职报告已经交上去了,虽然还没批下来,胡小北却是把今天来监狱送文件当成最后一班岗来站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曾晓白。虽然他是个不那么称职的刑警,虽然他要走了,但他仍不想名声被毁。毕竟,警察是他曾经为之骄傲的职业。一时冲动让曾小白看了证件,胡小北的肠子都悔青了。

第二章 疼痛是逗号

拍卖会在古城艺术中心举行。

签到,发号牌,登记,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赵总好!”

“赵总也来了?”

不时有人和赵靖霖打招呼,然后目光就烙在了倪殳身上。熟悉赵靖霖的人都知道,他从不带任何女人在公开场合露面,今天可谓是破天荒之举。这些探寻的目光令倪殳颇为尴尬,她只好低着头,用眼睛问候地面。

坐下来后,赵靖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受邀到场的人物,多是些跟风收藏的暴发户、投机者,当然,赵靖霖也看到了程局长。他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顶薄呢帽遮住额头,宽大的墨镜又盖住了大半张脸。身处官场,低调是生存之道。

当赵靖霖看到曾治国和老许时不时的眼神交会后,便明白了那对以假乱真的绞胎花瓶不是老许一个人设的套,曾氏也掺和了。这些年,靖霖公司抢了曾氏不少生意,加上这次的欧洲市场之争,看来曾家父子按捺不住要对他出拳了。

果然,开拍后,那对绞胎花瓶在许所长找来的专业托儿的轰抬下,价格一路攀升,一些不明真相的暴发户跟着往上抬,从起价的二十五万元喊到了四十万元。赵靖霖的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他举起牌子直接喊到了六十万元。

会场一下子寂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许所长的光头越发光亮,他兴奋地盯着拍卖师的木槌,希望它尽快砸下来。

“六十万元报价一次,六十万元报价两次……”

就在拍卖师的木槌将要砸下来的瞬间,倪殳站了起来,清脆有力地喊道:“等等!”

这是一个类似于在高速公路上飙车时急刹车的举止,不人仰马翻几乎不可能。众人的目光从兴奋转成了诧异,之后汇成了探照灯的海洋,齐刷刷地打在倪殳身上。许所长在看到倪殳的那一刻,光茫万丈的秃顶瞬间暗淡了下去。

倪殳脸色苍白,眼底铺了一层薄薄的泪,嘴唇不停地抖着,胸脯起伏不已。赵靖霖握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

“我叫倪殳,这两件绞胎瓷瓶不是古瓷,是我父亲倪忠国的遗作,所以,不能当作宋绞胎瓷拍卖!”虽然有赵靖霖的鼓励,倪殳的腿还是止不住地抖。

现场一片嘘声。许所长的脸上密密匝匝地罩了层汗珠,刚才因兴奋而潮红的脸瞬间变成一团铅灰。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的还有曾治国。

拍卖继续进行,现场有的人稳如泰山,有的人激动不已。赵靖霖在等待,等到第十二号标的物出场时,他的眼睛亮了。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陶罐,上面的釉彩如儿童学画时的入门作品,可起拍价竟然是十二万元。暴发户们这次没有跟着起哄,看来他们对陶瓷还是有一知半解的,倒是那帮滑溜如泥鳅的投机商开始往上喊价,十五万元、十六万元……眨眼的工夫,这只罐子就飙到了二十五万。最后轮番抬价的固定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建筑商张总,一个是曾大伟的父亲曾治国。就在他们你来我往的时候,赵靖霖喊出了五十万元。

倪殳猛地抓住了赵靖霖的手,指甲都掐入了他的皮肉中,想阻止他。虽离得远,单从外观,她仍感觉这个陶罐应该是现代人玩票的作品,连艺术品都算不上,更不会是古瓷。可她瘦弱的胳膊根本拧不过赵靖霖粗壮的手腕,在曾治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顺利地拍下了陶罐。

拍卖师的木槌落下的瞬间,赵靖霖和程局长隔着现场密密麻麻的人头对望,都是会心一笑。

身为陶瓷工艺师的赵靖霖岂能不明白这个陶罐是什么货色?他看中的不是陶罐本身的价值,而是陶罐底部的落款——青云居士。知道青云居士就是程局长的人不多,那几位起劲喊价的当然是知情者。他们看中的是陶罐制作者手中的权,但在出手稳准狠上,谁也不如赵靖霖。

不顾倪殳的阻止,赵靖霖以五十万元的高价买下了那个毫无价值可言的陶罐。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较量,以她的失败而告终。赵靖霖却通过她的阻止,看到了一颗纯良之心。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胸膛中揣着一颗纯良之心的女子不多了。赵靖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对这种感覺是陌生的,有点儿向往,又有些恐惧。

曾晓白和胡小北进来有一小会儿了,他们悄然坐在角落里。自从进了拍卖会场,曾晓白就乖得不能再乖,因为她看到了父亲曾治国。她可不想让老爸发现她和男生在一起。

胡小北原以为曾晓白押着他要去大修厂,没想到她却带他来了拍卖会。曾晓白前后不同的表现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姑娘太奇怪了,前一刻还张牙舞爪的像大灰狼,转瞬就变成了小白兔。

“最近风声似乎没那么紧了,我想,该出手时就出手吧,夜长梦多。”

“行倒是行,只是骑马打球俑不是普通的东西,要出手也得找对路子……”

这几句对话声音很低,但还是让胡小北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扭头想寻找说话的人,却只看到两个向外走去的身影,一个是蓝风衣,一个是灰风衣。

胡小北知道骑马打球俑是某省的馆藏文物,几个月前被盗了,据线报东西已经来到古城,但线索时隐时现。近来对方似乎冬眠了,线索中断,队里就暂时将这个案子挂了起来。胡小北没想到自己将要脱去警服时,却撞上了这个案子。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迅速起身向外追去,但出了门,蓝风衣和灰风衣早已融入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见了。

曾晓白跟着胡小北跑了出来,站在廊檐下欣赏并揣测着他的一脸懊恼。

“跟出来干吗,怕我跑了?”胡小北没好气地说。

“谁跟着你了,你以为你是人民币呀,人人喜欢?给我哥打电话行不?”被胡小北抢白,曾晓白自我解围,拿出手机给曾大伟报信,“老哥,有人帮竹子办了假释,她出来了。”

“咱爹终于出手救人了?”曾大伟有些惊喜。

“好像是赵靖霖。”

“什么?”曾大伟像被人踩住了尾巴,有点儿说不清的疼痛。

靖霖公司和曾氏公司是竞争对手,赵靖霖和曾大伟更是天敌,他们的梁子已经结下许多年了。对于赵靖霖搭救倪殳的目的,曾大伟不得不打上问号。

在拍卖会上,赵靖霖不仅击败了老许,更揭穿了曾氏的阴谋,心情异常愉悦,他几乎是半拥着倪殳离开的。

“谢谢你,非常感谢。”越靖霖是用耳语对倪殳讲的。

倪殳略显苍白的脸上霎时开了两朵桃花,胸口的那架秋千荡了起来,忽忽悠悠的。

“附近不好打车,我送你吧。”赵靖霖建议。

倪殳用细长的手指摸了摸下唇,思忖片刻,然后拉开车门,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不知不觉中,她与赵靖霖的距离拉近了。

“回家?”赵靖霖问。

听到“家”这个字,倪殳脸上的桃花突然就谢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家,没有父亲的地方,可能就不是家了。她一再拒绝假释,就是因为出来之后,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去酒店吧。”倪殳的声音很弱,“她们说……要把身上的晦气洗掉再回家。”

拍卖会结束,曾晓白怕被父亲看到,给倪殳发信息人约黄昏后,就“押”着胡小北离开了。她将车送到4S店,让胡小北用桑普送自己到医院大门口,要了他的电话号码才放虎归山。

胡小北有种逃离魔爪的解脱感,他迅速调头,想以最快的速度从曾晓白的监控探头里消失,轰大油门前,胡小北忍不住对着后视镜里的曾晓白做了个鬼脸。

曾晓白看着绝尘而去的普桑,忽然间有些恍惚。她是整形医生,亲自操刀造出的帅哥美女数不胜数,可胡小北这样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身上具备当今高富帅和穷屌丝们都没有的特质——一种华丽的朴实,就是这种特质吸引着她。曾晓白打内心感谢赵靖霖保释倪殳,感谢那场不在谋划中的拍卖会,不然她和胡小北就擦肩而过了。

浴缸里已注满了水。橘色的灯光下,水像柔软的玻璃,令人迷醉。

倪殳微闭着眼睛。在里面没能好好洗一个热水澡,她像从冬眠中苏醒的蛇,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软了下来。倪殳深深地嘆息着,身子松散成一摊泥,渐渐地进入半梦半醒之间。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在临窗的梳妆台前,一个女子坐在那里,身上穿着电影电视里常看到的唐装,头上梳着高耸的发髻……从镜子中,倪殳发现她竟然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正当倪殳惊讶不已的时候,门外隐约传来议论,说什么皇上要杀李润。那个女子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议论,匆匆站起来向外面跑去,完全无视倪殳的存在。

倪殳跟着她跑了出去,转瞬置身于一座宫殿之中。没跑几步倪殳就迷路了。彷徨中,突然有人大喊:“裴嫣跑了,快抓住她!”

很快,那个女子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给围住了,女子急得大喊:“李润,快跑,皇上要杀你……”

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把锋利的刀插入了她的胸膛。在她倒下去的瞬间,一个衣袂飘飘的白衣男子出现了,将女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应该就是裴嫣拼死相救的李润。李润悲痛欲绝,仰天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中刀的明明是裴嫣,倪殳却疼痛难忍。看着李润,她觉得好面熟!他像谁呢?浓眉毛,倔强的目光,一袭雪白的长衫,像一棵卓尔不群的白桦树……没等弄明白他究竟像谁,倪殳醒了。她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酒店房间的浴缸里,水已经有些凉了。倪殳扯过浴巾裹住自己,站在镜子前,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捏捏脸蛋,证实她仍活在二十一世纪。

当门铃响起,倪殳看到门外的赵靖霖后,恍然明白李润像谁了。她意识到刚刚的梦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

“还好吧?”赵靖霖问。

“嗯。”想到那个近乎狗血电视剧般的穿越梦境,倪殳突然羞赧起来,加之洗浴的功效,红晕霞光般均匀地涂在腮上,让她看起来妩媚了许多。

“走吧。”赵靖霖极自然地向她伸出手,不是握,是一种牵手的姿态。赵靖霖读懂了倪殳的下一站是家,那个家她有些害怕走近,他就陪她一起回去。

倪家在花卉市场旁边的巷子里。巷子的宽度只允许两辆自行车并行,赵靖霖只好把车停在巷子口。

这是一幢上世纪建造的家属楼,方方正正的前苏联风格。走上四楼,倪殳按响了门铃。几秒钟后,倪母出现在防盗门里,表情不惊不喜,仿佛外面站着的是走错门的人,不是自己的女儿。

倪殳早已习惯了这些,并没有期待回来后会有一个骑大马戴红花的英雄待遇。看来,真如在大牢里想的那样,她前脚进了班房,后脚就没了家。

“妈,我回来了。”

“嗯。”

进屋后,母女间的对话精简到极致。倪殳思索着如何介绍赵靖霖,母亲却对他不感兴趣,戴上老花镜,拿起毛衣飞快地织了起来,却又像想起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倪殳,妈有事和你商量……”母亲的口吻很淡定,仿佛倪殳是刚下班回来,而非从与世隔绝的深牢大狱里出来。

母亲的样子让倪殳的胆子开始缩水,她胆怯地看了看角落里父亲的遗像,为赵靖霖倒了杯水,挨着他坐了下来,似乎想汲取一些勇气和支持。

“是这样,你进去这段时间,妈想了下,咱们家还是分开为好,多福路那套房子归你姐姐,这套算是妈的养老房……”母亲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倪殳,妈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的,你曾爷爷留下的那个老教堂就归你了。你知道,那是咱们家最大的一处房产了……”

倪殳知道自己被净身出户了。她像抓救命稻草一般,不自觉地抓紧了赵靖霖的手,因用力过猛,像在拍卖会上那样,指甲再次掐进了他的皮肉。赵靖霖没有吭声,任由她掐着。她太疼,才没顾及到他是否会疼。她是个情感上的哑巴,被亲情一次次砍伤后,无法张嘴喊痛,只会流血流泪。她觉得手脚尽断,血流如注。

母亲的话就是法官的判决,而且不会给她辩解的机会。倪殳无力地松开了赵靖霖,走向父亲的遗像,轻声说:“爸爸,咱们不哭!”

走进房间,倪殳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和日常用品,把父亲生前研制陶瓷的资料和笔记一并装了起来。这些东西在她眼里是个宝,在这个家别的成员眼中却是废纸一堆。

返回客厅,倪殳点燃三炷香,敬在父亲的遗像前。赵靖霖陪倪殳一起鞠了一躬,而后,他左手拉行李箱,右手牵着倪殳走了出去。

随着那声门响,倪殳知道自己像个坏死的身体组织,被这个家毫不怜惜地挥刀剁去了,泪水随即喷涌而出。

胡小北没想到,他与曾晓白的剐蹭事件会令他的辞职计划泡汤。回到队里,他将在拍卖会上听到的那段对话向队长郑智做了汇报。

“你确定他们说的是骑马打球俑?”郑智问。

“确定。”

“好,我马上向陈局汇报。”郑智看了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大李和小北,你们等我回来!”作为队长,郑智当然知道胡小北递交了辞职报告,可他隐约觉得,这个案子一旦重启,一直打下手的胡小北可能要独当一面了。

果然,郑智从陈局那里回来后,对胡小北说:“局里对重启骑马打球俑一案非常重视。陈局让你抓着这个线头跟下去。”

“由我跟着?”胡小北怕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

“对。”

对于突如其来的上一线的机会,搁过去,胡小北肯定开心得连睡觉都会乐醒,可他现在是“待辞职”状态,于是嗫嚅着说:“我有权利……拒绝吗?”

“胡小北,装什么装呀?别说你不想正儿八经地当一个刑警啊,我可听到你说梦话都在叫喊:站住,不然我就开枪了!怎么,机会临头了,又开始装大头蒜?”大李拿胡小北开涮。

“你的婚房还想不想以最优惠的价格拿到手了?”胡小北出言威胁。古城是三线城市,房价却涨到了每平米七千元,以他们每月三千元左右的收入,想买套房子比登天还难。急着结婚的大李软磨硬泡让胡小北找了他老爸,才答应给他打折优惠。

“你不怕你大侄子生大街上呀?”奉子成婚的大李气势瞬间矮了下去。

“小北,觉得接下这个任务有困难吗?”郑智问。

“我的辞职报告都交上去了……”

“报告不是还没批下来吗?没批下来之前,你仍然是一名警察。”

“那我該怎么去抓这个线头?”毕竟是千年等一回的机会,胡小北没办法不接受。

“抓住曾晓白就抓住了线头。不用我点明吧?人家一个漂亮姑娘为什么因为那点儿破事就和你纠缠不清?”

“她发神经呗。”

“我看发神经的是你!曾晓白是谁?你去百度下,她可是咱们古城医院整容专科的头把金刀,还是曾氏工艺美术品有限公司董事长曾治国的女儿,标准的白富美。你开着老普桑在她面前亮相,就一纯粹的穷屌丝,人家缠你是看得起你!”

“曾晓白竟然上了百度百科?”胡小北不相信,迅速打开电脑搜索,“没有啊,郑队……”

“查什么查啊?我的信息能有误吗?曾家开的是工艺美术品公司,你抓住曾晓白就等于抓住了进入这个圈子的钥匙。”郑智使劲敲了下胡小北不开窍的脑袋。

“郑队,你的消息来源不是百度,是嫂子吧?我那天见到嫂子,她的单眼皮变双眼皮了……曾晓白可是咱们古城爱美人士的偶像,粉丝爆棚啊。”大李一句话道破了天机。

“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啊?”郑智回手又狠敲了一下大李的头。

其实,郑智不光知道曾晓白是曾治国的女儿,还知道曾大伟是曾晓白的哥哥,因为他与赵靖霖、曾大伟曾是同班同学。上大学后,他们就各奔东西了,但他对这两位事业风生水起的老同学一直比较关注,因为有几桩文物案和他们有牵连,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搁浅了。既然曾晓白对胡小北感兴趣,正好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再摸摸赵靖霖和曾氏的底。

胡小北早就知道老爸生病是假的,是骗他辞职的幌子。胡小北决定继续做警察,但必须有一个说服老爸的有力武器。想来想去,这个任务还得依靠曾晓白帮忙。这丫头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一副大家闺秀的范儿,应该能入老爸的法眼。另外,那个线头也只有通过曾晓白才能抓住,她的家庭背景以及那个叫倪殳的朋友应该和文物市场有所交集。按照郑智的指示,胡小北开着普桑来到医院找曾晓白。

“你有什么魅力,能吸引本姑娘舍生取义跟你去见家长?”曾晓白饶有兴趣地端详着面前手足无措的胡小北。

“就当做回善事……”胡小北耳朵都红了。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曾晓白继续捉弄胡小北。

“我的表现还不够好啊……”胡小北将陪她去拍卖会、陪她去4S店、把她送回医院等等剐蹭门事件后他的一系列行动晒了出来,证明他的确“表现良好”,她没有理由不帮他一回。

曾晓白笑吟吟的,没同意,但也不拒绝,像是逛街逛到十字路口,左转还是右转,全凭她的心情。

胡小北突然有点儿明白曾晓白的意图了,他要给得意的曾晓白酿造点儿酸味,不然她就太不把豆包当干粮了。胡小北的脸突然不再红了,他气定神闲地告诉她,刚才只是开玩笑,让她别介意。就在这时,胡小北的电话很配合地响了,他转过身去接听,声音甜得都能挤出蜜汁来:“喂,莉莉,下班了?行,我马上过去接你……”胡小北边打电话边撤退。

曾晓白死死地盯着胡小北的背影,突然紧走几步追上去。“喂,别那么小气好不好?我说不去了吗?什么莉莉红红的,俗不俗啊?”

家是每个人的根。被家抛弃的疼痛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从家里出来,坐进赵靖霖的车里,倪殳一言不发,紧咬着唇看着窗外,细细的脖子梗着,像一只和整个世界抗争的虾。

赵靖霖将她的头轻轻地揽了过来,当她的脸碰触到他胸膛的瞬间,眼泪便决堤了。可她只是静静流泪,没有哭出声来。赵靖霖感觉到她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是绷紧的,心突然疼了起来。他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孤独无助,像一只在荒野上独行的狼。

“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他在她嶙峋的背上拍着。

倪殳开始小声哽咽,接着是大声嚎啕,凄厉、尖锐、痛不欲生。谁说忧伤必須是沉默的?赵靖霖明明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撕裂。他心疼地捧起倪殳泪水斑驳的脸。

“菠菜便宜了,西红柿便宜了,蒜苗便宜了……”卖菜小贩刺耳的叫卖声让他们同时清醒过来,触电般放开对方,不约而同将脸扭向窗外,一左一右。

倪殳从包里取出烟,赵靖霖为她点燃。他知道她有话要讲,而他是最好的听众。

“想不想听故事?”倪殳吐出个烟圈。

“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倪殳的脸色越发苍白,随着烟雾的弥漫,有断断续续的故事碎片飘出——

传说宋朝时,位于古城北部制作绞胎瓷的作坊是一夜消失的,绝妙的制瓷工艺从此没有了传承,上万人的制瓷大军忽然间销声匿迹。1933年,英国大收藏家司瓦洛来到古城,雇人从城北的旧窑址挖走大批瓷器,并发表了关于中国古陶瓷的报告。日本人小山富士看到这份报告后也专程赶来,从文物贩子和盗墓贼手中大肆收购古瓷。

几年前,古城北部宋代旧窑遗址出土大批瓷器,其中有成品,有上了釉未及入炉的,还有刚制成的泥坯。那场挖掘倪殳的父亲倪忠国也参与了。从现场的情况推论,当时应该有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致使所有的工匠全部撤退了。

绞胎通常是用两种或几种不同颜色的陶土分别制成陶泥,然后像拧麻花一样绞缠在一起,经反复加工和煅烧,形成像木材的年轮、像鸟兽的羽毛、像盛开的鲜花、像浮云流水等千变万化的纹路。烧制过程中,陶泥遇火后膨胀、冷却后收缩,釉彩的走向和色泽难以预料,令整个过程充满着未知和变数,进炉千千万,最终能凤凰涅槃的却并不多。

手持绞胎碎片的倪忠国被它们征服了。此后,他开始查阅史料,研究出土的绞胎古瓷碎片,想恢复自北宋末年就失传的绞胎瓷工艺。只是,他恢复绞胎瓷之路一波三折。倪殳的母亲眼看着别人因制作工艺仿古瓷住了别墅开了豪车,也想让他这样发家致富,倪忠国却置若罔闻。倪母的怨气越积越深,两人从冷战发展到分室而眠,直至形同路人。

终于有一天,倪忠国宣布他的绞胎瓷恢复成功了,已经送给专家鉴定,为他鼓掌喝彩的却只有小女儿倪殳。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一天,倪忠国的老朋友、古城珍宝艺术文物鉴定所的许所长打来电话,称倪忠国送去鉴定的绞胎瓷未能通过。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倪忠国像一匹驮着重物在沙漠里穿行太久的老马,终于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当倪殳赶到医院时,倪忠国已经因突发脑溢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母亲却对着去世的倪忠国又哭又骂,骂他这些年把时间和精力全用在那些破陶瓷上,没给自己和大女儿倪洁留下什么。母亲哭着骂着,诉说着自己和大女儿倪洁的百般委屈,始终没提倪殳一个字。

可能是倪殳太像父亲——一样安静,一样喜欢把大把的时间埋在书堆里,一样酷爱陶瓷,所以,母亲在恨父亲的同时,连小女儿也一同恨上了。母亲不打她,也不骂她,却也从来不亲近她。从倪殳记事起,她和母亲之间就没有过肢体语言的交流。母亲会训斥姐姐,甚至会动手打她,当然,更多的,母亲会给姐姐拥抱。这是倪殳渴望却永远无法得到的。所以,母亲于倪殳只是母亲,却是倪洁的妈妈。

葬礼后的第五天,陶瓷鉴定评审专家组往家里打电话,说倪忠国的绞胎瓷恢复工艺已经通过鉴定了。人心险恶,许所长是评审组的专家之一,事先已得知鉴定即将通过的消息,各种羡慕嫉妒恨,让许所长在明知倪忠国患有高血压的情况下,故意捏造假消息刺激他,最终导致倪忠国血溅五步。

许所长一直对倪忠国制作的仿古绞胎瓷虎视眈眈。倪忠国去世后,他引诱倪殳的姐夫斗狗欠下巨额债务,再唆使他用岳父的仿古绞胎瓷抵债。许所长与倪殳的姐夫狼狈为奸,将倪忠国的仿古绞胎瓷冒充古瓷销售,却被人用假的绞胎瓷调包,客户识破后将他们告上了法庭。倪殳的姐夫怕坐牢,就以岳母身体不好、不会被羁押为由,唆使老婆劝岳母顶罪。母亲偏爱大女儿,没想到关键时刻,小棉袄竟变身火蒺藜,舍弃亲情让她坐牢。危急时刻,母亲想起了倪殳这个家庭阑尾成员。

而此前,对于父亲的绞胎瓷制作工艺已通过鉴定一事,倪殳一无所知。这时她才明白,母亲和姐姐得知那些不值一文的瓶瓶罐罐突然间成了抢手货,怕她分一杯羹,一直对她刻意隐瞒。倪殳的胸口仿佛被人捅了一刀,疼痛难忍。

一向强悍的母亲第一次在倪殳面前落泪。母亲的眼泪,让倪殳突然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她活了二十五年,像一只小蝌蚪一样,拼尽全力找妈妈,现在终于找到了。于是,她使出全身的力量,连推带搡地将姐姐和姐夫赶出门,不料她的命运就在这一推之间改变了——姐夫被她推下楼梯,摔断了腿。姐姐倪洁以故意伤害致人轻伤将妹妹告上法庭,倪殳被判入狱半年。而假冒古瓷一事,在老许的斡旋下,竟然和对方达成和解,不了了之了。

倪殳为母亲进了监狱,母亲却从没去看过她。在她出狱后的第一天,母亲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扫地出门了。

……

随着故事的进展,倪殳的烟越抽越猛,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嘴唇颤抖着,地上尸横遍野地躺着一堆纸巾,赵靖霖仍不停地给她递着。

“可能你不信,我怕疼不怕死。死是一了百了,疼是没完没了。”倪殳用一句在书上看到的话,为这个故事画上了休止符。

“人不是非得在苦难中淹死,还可以战胜苦难,或者逃离。你准备去哪儿?”现在的倪殳是当年自己的翻版。不过半天,赵靖霖已经在内心深处和倪殳产生了情谊的联结。如果倪殳没有去处,他会为她找个栖身之地。

“去我朋友那儿。”倪殳无力地说。她知道,曾晓白是她永远的后方。

曾晓白的父母和哥哥曾大伟住在城南的一幢独栋别墅里,曾晓白为了上班方便,平时并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她在地处闹市的绿地蔷薇小区买了一套商品房,离上班的医院很近。快到楼下时,倪殳才给曾晓白打电话。此时,曾晓白刚坐上胡小北的普桑,准备去“丑媳妇见公婆”。无奈之下,她只好让胡小北调头。

倪殳在曾晓白家暂时安营扎寨了。

聪明人都知道要给对方留空间。赵靖霖将倪殳送达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手放到耳边做了个打電话的手势,冲曾晓白和胡小北点头致意,就准备离开。

“赵先生,方便的话,一起吃晚饭吧,我替我们家晓白做东,为倪殳接风洗尘。”胡小北出声挽留。

倪殳有些意外。曾晓白可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怎么一天工夫就被这个大男孩儿贴上了“我们家晓白”的标签?

曾晓白却毫不介意,老脸老皮地挽着胡小北的胳膊,笑着说:“赵先生,您就赏光让我们家英雄神探胡小北表示下心意如何?”话是这么说,一只手却悄然伸到胡小北背后狠掐了一把,算是对他不该出手时乱出手的惩罚。

“对,一定要给我个机会。”胡小北疼得揪心揪肺,脸上却笑容依旧。

以赵靖霖的道行,当然看出曾晓白和胡小北是单纯明净的人,与商场上的尔虞我诈截然不同。他喜欢他们的简单明快。

“谢谢胡警官的一片好意,今天小倪累了一天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做东,大家聚聚。”赵靖霖亲昵地称倪殳为“小倪”,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或关系甚笃的上下级。

赵靖霖刚走,胡小北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不用看就知道是老爸的。因他相亲爽约,老爸发飙,胡小北用已有女友,准备带回去让他检阅为由搪塞过去了。老爸现在肯定是催问他们几时回去。曾晓白今天看来是无法成行了,自己必须先行回去解释一下,不然老爸真要海啸了。

第三章 爱情让女人举起手来

每个人的生命中几乎都有这样一个狗血朋友——一起长大,可以大声唱齐声哭,可以抢食对方啃掉半截的冰淇淋,可以互穿衣服,一起策划抢夺男人、对付女人,除非天灾人祸不会轻易分开。倪殳和曾晓白就是这样的死党。

“哎,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曾晓白举着赵靖霖的名片挤到倪殳身边坐下,用胳膊捣捣她。

“地球人和外星人开战了没有?”倪殳没头没脑地问。

曾晓白一头雾水地看着倪殳。

“你关心的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吗?”倪殳将喝干的茶杯递到曾晓白手里。在曾晓白面前,倪殳永远不需要掩饰,不需要装淑女。在那个家里,为了讨好母亲和姐姐,她做了二十五年的乖乖女。而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有棱有角有芒刺。

曾晓白只好转移话题:“竹子,你别怪我爸啊,我和我哥和他说了多少次,想给你办假释,可我爸却说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帮了你,就得罪了倪洁……”

倪殳却不想听曾晓白的唠叨,一切她心中有数,不用任何解释。她起身从酒柜里找出一瓶曾晓白珍藏的红酒,倒了两杯。两只酒杯轻轻地碰在一起。

这杯酒是和那个家告别,也是在跟往事干杯。

这是一个空气清洌的早晨。赵靖霖早早来到办公室,打开窗户,让鸟语花香热热闹闹地从窗口飞进来。娇媚的春天,让他想起了倪殳靠在胸前的感觉,心情顿时大好。

门被轻轻敲响,尚敏走了进来。“赵总,曾大伟已经回国了。不知道他在意大利谈得怎么样。如果他满足了杰森的要求,曾氏恐怕就会在我们前面抢占欧洲市场。”

赵靖霖知道,曾大伟依靠的是罗丝,虽然她只是杰森手下的一个走卒,但这个走卒的能量不可小觑。思索再三,赵靖霖拨通了杰森的电话。

“哇,赵,你好,接到你的电话真是太开心了。我要的古绞胎瓷弄到手了?”杰森早年曾在中国生活过,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对不起,杰森先生,我正要和您说这事。昨天拍卖会上的绞胎瓷是高仿品,并非真正的绞胎古瓷。”赵靖霖实话实说。

“赵,前几天我见了曾先生,他说可以搞到真货……”杰森故意抬出了曾大伟。

“具体情况可否透露一二?”赵靖霖不动声色。

“唐太子李润墓出土的骑马打球俑!”

赵靖霖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愣在那里,他没想到杰森的胃口这么大。

“赵,怎么样?有没有信心赢了曾大伟?”杰森流利的汉语从听筒传出,赵靖霖却突然觉得是那么的蹩脚。

“杰森先生,我友情提醒,骑马打球俑是中国的国宝级文物。”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赵靖霖不敢说自己有多么爱国,他也暗中做过不少黑市文物交易,但让他用国宝换取荣华富贵,他真的做不到。这个骑马打球俑不仅让他想起了被列强掳掠走、恬不知耻高价拍卖的圆明园兽首,还让他想起了裴嫣的血,以及倪殳苍白的脸。

再次想起倪殳,赵靖霖僵硬的神经柔软下来。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倪殳正端着杯茶,懒懒地坐在窗前。曾晓白上班了,屋里寂寞得有点儿吓人。

“喂,还好吗?在做什么?”赵靖霖的声音传来。

“在想……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去看看我的财产……你可能会觉得奇怪,妈妈明明分给我一座老教堂的,为什么我却说自己被扫地出门了。”

四十分钟后,车在东城区一座老教堂外面停了下来。灰色的墙体,灰色的砖瓦,大方庄重的排窗,优雅精美的墙饰浮雕,处处透着庄重威严。由于长期落锁,鲜有人窥见其庐山真面目,故而显得格外神秘莫测。

倪殳掏出钥匙,打开了厚重的木门。眼前是一座偌大的院落,中西结合,砖木石的混合结构,首尾相接,形成了上下两层的环状楼宇,肃穆大气。虽长久无人打理,院中杂草丛生,显得有些荒凉,但仍可想见当年的气势。

他们顺着有木质扶手的楼梯上了二楼,站在中央的亭台上,俯视整个院落。恍然间,他们仿佛看到许多虔诚的教徒聚集在这里默默祈祷,仿佛听到了庄严肃穆的圣歌在耳边回荡。

“这所老教堂是上世纪初由意大利传教士谭维新募集的一笔善款所建。教堂落成后,谭维新被梵蒂冈任命为第一任主教。抗战期间,教堂一度成为古城人的避难所。新中国成立后倡导自主办教,第四任洋主教在1954年回了意大利,由一位姓曾的教士接任。在后来的政治浩劫中,一切牛鬼蛇神都被打倒,曾主教和明月寺的住持被判了死刑。曾主教的家人辗转向一位开国功臣求情,才保住了一条性命。这位开国功臣就是我的曾祖父。主教被救下后,已经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不忍这么精美的建筑毁于政治风暴,就恳请我曾祖父保护这所老教堂。曾祖父为躲避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提出告病还乡回古城休养。组织上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提出将这座老教堂作为静养之地……

“回到古城后,我曾祖父另觅住处,将这里落了锁,并立下遗嘱:老教堂只能加以保护和修缮,不得买卖或挪作他用,否则收归国有……”故事讲到这儿,倪殳定定地看着赵靖霖,“明白了吧?这座建筑对于我们家来说,聊胜于无。”

赵靖霖总算明白了她的疼痛。母亲貌似给了她一份偌大的房产,其实就是让她净身出户。

第二天一上班,胡小北将偶遇赵靖霖一事向郑智汇报。

“赵靖霖?”郑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事情居然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了。“赵靖霖可是古城工艺美术界的大鳄,这么快就和他接上头,是个好开端。”

这天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胡小北就守在了医院大门口。不一会儿,曾晓白出来了,拉開车门,大大咧咧地坐进了普桑。

“师傅,宫廷御宴坊。”曾晓白把胡小北当成了出租车司机。

“好嘞,曾大夫您坐稳当啊。”

宫廷御宴坊的消费水平在古城是数一数二的,曾晓白将此处作为帮胡小北钱包瘦身的场所。他们到达时,赵靖霖那辆保时捷卡宴已经停在了饭店门外,很嚣张地透出一股王者风范。曾晓白看看卡宴,再看看普桑,突然就生起气来,恶狠狠地瞪着正在泊车的胡小北。虽然他身上的休闲服很得体,面料做工都很好,将他整个儿人衬得俊朗无比,但那辆普桑太寒酸了。胡小北却一点儿自卑都没有,没心没肺地将普桑停在卡宴旁边,完成了国王与奴仆的强烈对比。

曾晓白没有等胡小北,自顾先进去了。因为她生气!

进了包房,胡小北热情地朝赵靖霖伸出手,曾晓白却一言不发地坐下翻菜谱。这顿饭,她最少得把胡小北三个月的薪水耗光,他才会努力工作好好赚钱,好买辆豪车杀杀赵靖霖的威风。

大局意识让胡小北只能视曾晓白的愤怒为轻风,笑眯眯地询问大家都爱吃什么,鼓励曾晓白多点一些。

“敢问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胡警官,我多点,您有银子付吗?”曾晓白冷冷地问。

“咱穷得只剩下银子了。”

就他一个月三千元的收入,竟敢说“穷得只剩下银子了”,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曾晓白一记杀毒灭菌的卫生球眼炸了过去:“牛皮一旦吹破……”

“还是牛皮,绝对变不成马皮!”胡小北嬉皮笑脸地拦截,不让曾晓白的话音落地。

菜上来后,胡小北便停止了与曾晓白的明争暗斗,殷勤地为赵靖霖夹菜,请教他一些专业方面的问题,什么明清的家具、唐朝的三彩、当今的收藏热等等。

“胡警官,你们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案要案,也说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当然,你们是有纪律的,不方便的话,就别说了。”看胡小北对古董感兴趣,赵靖霖心中突然一动,想到了那尊骑马打球俑,想探探警方在这个案子上的进度。

“哦,还真有一个与你们行业有点儿关联的,不过我不能说太多。可能赵先生也听说了,前些日子外省的馆藏文物骑马打球俑被盗了……”胡小北刚说到这儿,就被从外面进来的曾大伟打断了。

曾大伟像一头矫健的下山虎,气势汹汹地进了包间。

“哥?”曾晓白吃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你玩什么空降啊,昨天你不还在意大利吗?”

“怎么,不欢迎老哥回家?”曾大伟故作轻松地说,脸上的线条却是僵硬的,他向赵靖霖伸出了手,“赵总,好久不见,还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

两个男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心里却恨不得将对方踹到火星上去。

“曾总的意大利之行还顺利吧?对了,你要找的骑马打球俑有线索没有?”赵靖霖故意抛出了骑马打球俑。商场就是战场,嫁祸于人也是个不错的战术,何况他和曾大伟之间的战争从十五岁那年起,就没有消停过。只是没想到,曾大伟竟然是曾晓白的哥哥。

“赵总消息好灵通。怎么,骑马打球俑在你手上?”曾大伟自顾坐到倪殳的另一侧,“倪殳,哥这次对不住你,不过原因你是知道的。”曾大伟一边和赵靖霖过招,一边不忘在赵靖霖面前显摆他和倪殳非同一般的关系。其实,他已经明白了父亲不出手救倪殳的真正原因——怕倪殳帮赵靖霖,但阴差阳错,她还是帮了赵靖霖。

“哥,这是英明神武的胡小北警官,是我的……朋友。”曾晓白觉出气氛不对,赶紧隆重推出胡小北来打圆场。

胡小北竟然是警察,曾大伟这才明白赵靖霖的嫁祸之心。他又把球踢回给赵靖霖:“胡警官,如果你们有文物失窃的案子,可以向赵总请教。赵总社交面广,三教九流谁不买他几分面子?对吧,赵总?”

“胡警官需要的话,我一定鼎力相助。”赵靖霖四两拨千金,顺手剥开一只螃蟹,把蟹黄放到倪殳的餐盘里。

曾大伟也不甘落后,随即开始帮倪殳剥虾。在他们一左一右的夹击下,倪殳面前很快堆起一座山,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曾晓白没好气地瞪着两个发疯的男人,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狠掐了木头似的胡小北一把,嫌他没眼力,不会向自己献殷勤。胡小北清醒过来,赶紧给曾晓白夹菜,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赵曾二人,好从他们的话里觅得骑马打球俑的蛛丝马迹。

曾晓白和倪殳对视一眼,明白今天的饭局被两个领地意识特别强的男人给毁了。怕他们打起来,曾晓白和倪殳步调一致地提前结束。为了平衡,她们既没有坐赵靖霖的卡宴,也没有坐曾大伟的宝马,而是一起上了胡小北的普桑。

由于古城浑厚的人文历史背景,工艺美术行业一直占据其商业的主导地位。倪殳之前在一家叫昌运的工艺美术品公司上班。离开三个月,这里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可当倪殳想刷卡进入时,却不行了。保安提示她,她的门禁卡可能被取消了——换句话说,她已经被公司除名了。

倪殳不太相信保安的话,拿出手机拨打了人事部经理的号码。她曾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自以为就算全世界都抛弃自己了,公司也会给她留着饭碗的。

“倪殳呀,你出来了?呵呵,祝贺啊,改天我喊几个同事为你接风。”隔着电话线,倪殳就“看见”了人事部经理皮笑肉不笑的尊容。她是个老妖精了,轻易不会得罪人,所以,虽然倪殳已被公司解雇,她依然态度热情。

“我想问下为什么把我解雇了?”倪殳直奔主题。

“呵呵,你知道的,这事我作不了主……”老妖精打起了太极。

倪殳明白,再打一个小时的电话,也别想从老妖精嘴里套出半句实情。中华民族向来不乏落井下石的精英。她被判刑,随之被除名也在情理之中。倪殳不想再做任何爭辩。

出了公司,走在街头,怅然和忧伤混合成清冷的面霜,浓浓地涂在倪殳脸上。赵靖霖的车从她面前一闪而过时,她正困在自己的城池里,没有看到他。

赵靖霖看到了倪殳,一周没见,她愈加清瘦了。她来这里显然是想上班,可以他对昌运公司管理层的了解,那帮势利之徒未必会给她机会。赵靖霖拿出手机向昌运的老总求证,果然。

倪殳脸上的茫然失落刺痛了他,但他没有下车。今天他有更重要的事——程局长约他喝茶。

拍卖会过去这么多天了,程局长一直按兵不动,并没有投桃报李找赵靖霖谈那笔濒危文化扶持资金的事。赵靖霖也没去找他。此举让程局长非常满意,一个有耐心的人才是可靠的。

“靖霖啊,任何事情都要有所依托,不能以空中楼阁的形式存在。”程局长把玩着他的青花陶杯,“倪忠国的女儿不是被你从大牢里救出来了吗?”

“谢程局长点拨。”赵靖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不得不佩服程局长的老辣,若是以倪殳的名义成立一个绞胎瓷工艺研发小组,那笔濒危文化扶持资金理所当然地就和靖霖公司扯上关系了。

程局长浅抿了一口茶,站起身,端着他的青花陶杯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赵靖霖:“赵总,闲暇时查下你的账户,那盆莲瓣兰的钱给你打过去了。”

程局长走了,赵靖霖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几天前他的账户上莫名多了五万元钱,原来是程局长“付”的兰花款。程局长做事滴水不漏,这既让赵靖霖佩服,又让他恐惧。

倪殳独自走在街头,花红柳绿热闹一片的世界与她无关。空气是那样黏稠,让她感到呼吸困难。坐牢、被亲人驱逐、失业……二十五岁难道是她的灾年吗?

不知不觉,倪殳又来到了老教堂。她直接上了二楼,打开了当年窥见父亲进去过的那扇门。眼前的一切,让她瞠目结舌。

这是一个私密的空间,分客厅、卧室、工作间。客厅里的装饰简直可以用奢华来形容。色彩典雅的壁纸、华丽的水晶吊灯、柔软的羊毛地毯、实木博古架上放着各种精美的工艺品……茶几上的两只茶杯里竟然还有残茶,悬浮着碧绿的茶叶,仿佛主人刚刚离去。最让人惊奇的是,屋子里竟然没有半点儿尘埃,仿佛有人常来打扫。

倪殳明白,这样的装修不是她那拮据的父亲能够负担得起的。她看着手中的钥匙,怀疑刚刚打开的是不是潘多拉之门。

小小的卧室布置得温暖温馨,床头灯上优雅的瓷罩,一看就是父亲的作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镶嵌着父亲和一个女子的合影。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女子眉清目秀,但不是母亲。倪殳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又实在想不起来。从发黄的相纸和他们身上的穿着推断,照这张相片的时间可能在倪殳出生之前。

这个女子肯定是父亲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一次父亲和母亲吵架后,她担心父亲,曾跟踪他到这儿,亲眼看见他走进了这间屋子,没想到这里竟然藏着父亲的秘密。难道这就是母亲痛恨他的原因?倪殳开始有点儿理解母亲的伤痛了,但面对父亲的“背叛”,她却无法站在母亲的角度一起痛恨,而是将相片悄然收了起来。虽然如今已没有了隐瞒的理由,但她还是想将父亲的秘密变成自己的秘密。

第四章 情场从来是战场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走进那间屋子,赵靖霖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他拿起一个高约四十厘米的梅瓶,“这是绞胎瓷吗?”

“是。”倪殳摩挲着这个造型优美、雅致大方的花瓶,“没想到爸爸把最精美的作品存放在这里,被我姐夫和老许他们卖掉的并不是最好的。”

“倪老师的离世是整个儿陶瓷界的一大损失。有没有想过根据倪老师留下的资料和研究成果继续走下去?”

倪殳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掀开了。陶瓷是她和父亲的最爱,却也伤他们最深。倪殳的泪水夺眶而出。

赵靖霖伸出手,帮她擦掉眼泪。“正式向你发出邀请,如不嫌弃,来我的公司吧。”

“你知道我想远离陶瓷……”

“如果愿意,可以尝试一下汴绣设计。”赵靖霖不给她落荒而逃的机会。在情感的世界,他一个人孤独太久了。好不容易出现了带给他快乐的倪殳,且由着自己放肆一把吧。况且,这也不失为一条以守为攻的妙计,先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再说。

“爸,我和晓白都说早点儿把倪殳救出来,你不同意,现在倒好,让赵靖霖把好人做了。”曾大伟烦躁不安地在老爸跟前走来走去。倪殳的疏离,让他非常不安,总感觉是赵靖霖在作祟。虽然那晚的饭局上她对赵靖霖并无过分的热情,他却总有一种丢城失地的预感。

“不给她办假释,是为了让赵靖霖往套子里钻。可防来防去还是没防住。老许也算老狐狸了,却给人家抓住了尾巴。看来天意如此。”曾治国感叹。

“我总感觉赵靖霖和倪殳的关系不一般。”曾大伟仍然耿耿与怀。

“不二般又能怎样?你呀,有点儿出息好不好,干吗总盯着那丫头不放?这次如果不是她,赵靖霖肯定就钻进去了。再说了,就她那身子骨,能不能顺利生孩子还是问题。别再对她那么上心了,你姑妈给你物色了几个不错的,有时间去见见。”在曾治国看来,身子壮实,能传宗接代才是第一位的。“好了,把心思收收用在生意上吧。这次拍卖会上赵靖霖赢我们的还不止那两个花瓶,程局长的陶罐也被他拍走了,濒危文化扶持资金怕是会向靖霖公司倾斜了。”

“什么?你怎么不抢在他前面拍下啊?”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程局长的小姨子尹琳琳不是对你很有意思吗?”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尹琳琳是什么人,外号公共汽车!”

“又没说让你娶她,只是利用她!杰森那边这几天有消息没有?”

“罗丝说,杰森仍然想要唐太子李润墓出土的骑马打球俑。”

“那是国宝级文物,杰森怎么会盯上这块烫手的山芋?”曾治国有些头疼。

“是啊,那晚我在饭局上听晓白的一个警察朋友说,古城警方一直在追查它的下落。杰森的要求不容易满足。”

“晓白交了警察朋友,男的女的?”曾治國有些吃惊。曾氏的黑市交易比靖霖公司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远离警察一直是曾治国的交友原则。

“男的,看样子晓白对他还挺在意的。”

“给晓白打电话,让她今天晚上回家一趟。”

“爸,还有一件事,古城有一座建于1905年的老教堂,你知不知道?罗丝说,杰森同时还让找这座老教堂。”

“当然知道,咱们家和倪家的渊源就来自于它。当初你曾叔祖爷爷和倪殳的曾爷爷一起在那里学习过,你曾叔祖爷爷还担任了教堂的最后一任主教。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事太巧了。”曾大伟把从罗丝那里听来的关于老教堂里可能藏有文物一事给父亲讲了。

“这事一定要秘密进行,不能让倪殳那丫头知道,更不能让赵靖霖知道,不然到嘴的肉也会长翅膀飞了。”

为倪殳接风洗尘的第二天,胡小北将饭局上的所见所闻向队长郑智作了汇报。听胡小北说到赵靖霖与曾大伟就骑马打球俑相互栽赃,一个人名突然从郑智脑海里冒了出来——疤脸老钱。古城曾为古都,其周围的风水宝地遍布着王侯将相们的墓冢,间接造就了盗墓和贩卖文物的猖獗,而疤脸老钱正是这条线上的老大。

郑智突然有了个大胆的设想。“骑马打球俑被盗后之所以能隐藏得这么深,显然不是哪一个人的行为,很可能是一个文物盗窃走私集团在操纵。这个集团或许就和负案在逃的疤脸老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据老钱被抓的手下交代,他和靖霖公司以及曾氏公司都有过交易,尤其是曾氏。赵靖霖和曾大伟鹬蚌相争,咱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小北,以后要继续和曾晓白保持密切接触,最好能深入虎穴到曾家一探究竟。”

一旦曾晓白知道自己接近她是为了侦查她老爸和老哥,会不会挥舞着手术刀和自己拼命呢?胡小北的脸色阴晴不定。

“喂,有件事和你商量。现在我们家情况告急,你能不能假装我的男朋友,跟我去见下家长?”

哥哥突然打来电话让曾晓白回家一趟,说老爸一位老朋友的儿子从英国留学回来到家里玩。这架势,一看就是想搞拉郎配嘛。情急之下,曾晓白想起了胡小北。

“可是,你好像还没有陪我回去见家长呢。”胡小北窃喜,但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了,于是欲擒故纵。

“我可已经答应陪你回家见父母了,你必须也答应我。好了,就这样,我开车过去接你,你那辆普桑就别……开了。”本来她想说“别去我家现眼了”,怕伤胡小北的自尊,话到嘴边又给改了。

二十分钟后,曾晓白开着她那辆红色的沃尔沃出现在胡小北面前。胡小北上车还没坐稳,她就指着后座上的一堆礼物说:“记住,这些都是你买的。”

那堆礼物价格不菲,茅台酒、滋补营养品、上好的茶叶,一应俱全。胡小北瞟了一眼,看来曾晓白真把自己当成穷屌丝了。他干脆堆起一脸吃软饭的欠揍相夸了曾晓白一番,说交个白富美也不错,省心省力还省钱,如果顺便能把那晚三千元的餐费报了,他会再写封表扬信给她。

曾晓白端出一副大姐的姿态教导他,说那顿饭花掉他一个月工资也是为他好,能让他清醒地认识到钱袋闹饥荒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好激励他努力赚钱,不然将来哪位姑娘嫁给他不是要苦守寒窑?

胡小北就坡下驴:“女孩子不都希望嫁个高富帅嘛,我这种穷屌丝也盼望娶个白富美,什么问题不都解决了?”

曾晓白觉得胡小北话中暗藏机锋,是在嘲讽自己庸俗浅薄,就好像被一根无形之针给刺了一下,不疼,却很不舒服。她突然把脸凑近胡小北:“你看我这个白富美怎么样?我娶了你,你就可以辞掉工作,在家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做个专职太太!”

曾晓白把车开进曾家的院子,正好看见倪殳从曾大伟的车上下来。

“竹子,本来我说去接你,可我老哥说他要表现一把,我只好让道了。喂,老哥,帮帮忙,都是小北买的。”曾晓白将车里的礼物一股脑儿地往曾大伟手里塞,造成一种夫耀妻荣衣锦还乡的假象。

“胡警官,让你破费了。”看着价值不菲的礼物,曾大伟的目光在胡小北和曾晓白脸上来回溜达,感觉这些东西不像是一穷二白的小警察买得起的。

曾晓白有些紧张地看着胡小北,生怕他爱脸红的毛病发作。胡小北出乎意料地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地向曾大伟伸出手:“大伟哥,初次来访,略备薄礼,还望笑纳。”

曾大伟没找到破绽,拎着礼物先进去了。

“好了,警报解除。”倪殳拉了下汗毛都警戒成卫队的曾晓白,示意她可以放心了。倪殳是曾晓白的灵魂照妖镜,一眼便看穿了她在玩打肿脸充胖子的游戏。

“知我者,竹子也!”曾晓白伸手和倪殳击掌,而后对着胡小北就是一记降龙十八掌,惩罚他的大言不惭和厚脸皮。

看到胡小北,正陪海归男热聊的曾治国瞬间横起一脸黑线,碍于面子,他不好发作,假模假式地问候倪殳一番,故意忽略胡小北的存在,开始为曾晓白介绍海归男:“晓白,这是你李阿姨的儿子……”

“爸,这是胡小北胡警官。”曾晓白直接将父亲的话尾掐断,大大方方地为胡小北报幕。

“哦……”曾治国嗓子里像塞了一团破棉絮。

“曾伯父好!”胡小北不卑不亢。

曾治国却不接他的橄榄枝,端起壶给海归续茶去了。

“海龟你好!”曾治国的冷落并没打消胡小北的积极性,他气定神闲地朝海归伸出了“友好”之手,而且将“海龟”二字咬得特别清晰。

曾晓白奖励了胡小北一个“曾记媚眼”,曾治国脸上的黑线却连成了大片乌云。他久在河边走,担心万一哪天湿了鞋连累到宝贝女儿,才想撮合她和海归,好让他带她出国。不料半路杀出个胡小北,而且這个小警察看起来并不像外表那样无害。

今天这顿晚餐的气氛可想而知。只有胡小北坦然自若,还装出一副对曾家的豪华好奇加羡慕的浅薄相,强烈要求曾晓白带他四处观摩。海归一眼就喜欢上了曾晓白,可曾晓白对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就把他晒在那里陪父母,自己带着胡小北楼上楼下地溜达。倪殳和曾晓白的父母客套几句后,在曾大伟的陪同下,也和曾晓白胡小北混在一起。

在曾家的收藏室里,胡小北算是开了眼界。倪殳打小就见识过不少好东西,但这么多的精品,也是第一次看到。

“哎,这对盘子真漂亮。”看到一款深宝石蓝的盘子,胡小北发出感叹。

“嗯,这是一款康熙年间的霁蓝釉盘子。”倪殳淡然接话。

“每天用这盘子吃饭该多幸福?”胡小北故作天真。

“用这吃饭,摔一个,十来万就没了。”曾晓白当然比胡小北这个门外汉懂行。

“如果喜欢,回头我做套一模一样的送你们当结婚礼物。”倪殳冲口而出。潜意识中,她觉得曾晓白和胡小北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谁要和他结婚?”曾晓白突然红了脸。

“哎,这块玉太漂亮了,这叫什么玉?”胡小北完全“漏听”了倪殳的话,把话题岔开。

曾家的露台上,曾晓白向倪殳提议:“竹子,你真的可以做出一模一样的盘子吗?那你可以尝试开个工作室嘛,反正你现在正光荣待岗呢。”

“高仿对我来说,并非什么难题,只是……你知道的,我以后不想再和陶瓷打交道了。另外……我会尽快搬进老教堂。”

“为什么要搬进那座黑咕隆咚的老教堂?”曾晓白怪叫。

“想演恐怖片,行了吧?”倪殳没好气地瞪了曾晓白一眼。陷入情网的人,必定渴盼有个私密空间,但这事一句话两句话和曾晓白说不明白。

“倪殳,来我们公司吧,薪水加倍。”听说倪殳被解雇,曾大伟兴奋起来。

“不了,大伟哥,我……”倪殳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有意去赵靖霖那里。

“我可是帮理不帮亲,你的实力我又不是不知道。”曾大伟以为她犹豫不决是怕端人情的饭碗。

倪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这时,曾大伟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尴尬。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胡小北,似乎有些紧张,拿着电话向屋里走去。胡小北敏感地觉察到这个电话有问题,借口去卫生间跟了过去。

“许所长,那个骑马打球俑有消息没有……可能与疤脸老钱有关系?他最近不是消失了吗……那行,你盯着点儿,我这边也留心一下……”

胡小北感觉这趟曾家之行是来对了,可当他眼角的余光扫到露台上和倪殳聊兴正浓的曾晓白时,心里又闪过一丝愧疚。

傍晚时分,赵靖霖接到保姆的电话,说母亲病了,让他一定回去一趟。半个小时后,赵靖霖的车停在一幢绿草环绕的房子前,保姆小红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房子很大,装潢考究,但华丽的装饰难以掩饰空荡荡的感觉。阳台上的太妃椅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闭目养神,细白的肌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透明状。

“舍得回来了……”她睁开眼睛,声音里有慈爱,有埋怨,更多的是抑郁,像长期幽居深宫的女人。

“看样子你很好啊。”赵靖霖的声音像冰碴儿。

“小红包了苋菜馅的饺子。”母亲的眼里升腾着希望,虽然她知道这缕希望永远是希望,不会变成现实。

“我约了客人,你自己吃吧。”赵靖霖转身朝外走去。

“走吧走吧,早晚有一天你回来时,这里除了空气,什么也不会有了……”泪在母亲混浊的眼底浮起。

赵靖霖停了下来,依旧背对着母亲:“有几个老太太能过上你这样的日子?你应该惜福的!”

“惜福?呵呵,是啊,我儿子弄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把我囚禁起来,让我在孤独中老死,我是该惜福的……你躲不掉的,迟早会有一个女人困住你。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感情不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能掐死的……”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早被金子困住了,我这辈子都会被她困得死死的,你满意了吧?”

“金子?呵呵,你什么时候才能相信她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她因我而死,我不允许任何人说她坏话,就算我妈也不行。”赵靖霖大步向外走去。

坐进车里,赵靖霖不自觉地望了一眼阳台,却与母亲的眼神相遇。那张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愁云惨雾。他迅速扭过头,发动引擎离开。

其实他想回头,回到母亲身边,陪她吃顿饭,陪她说说话,可当年备受欺凌的赵靖霖倏地闪现在眼前,与现在的赵靖霖重叠在一起。

小时候,在家里,赵靖霖常被父亲无缘无故地打骂;在外面,被别人指指戳戳说是破鞋的儿子;在学校,也常有同学合起伙来欺负他。这些人中,就包括曾大伟。备受欺凌的赵靖霖寂寞地生长、拼命地读书,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这让曾大伟又妒又恨。初二那年秋天期中考试,赵靖霖又是全年级第一名,班花金子送了他一个文具盒,此举激起了所有男生的愤恨。在曾大伟的挑唆下,几名男生将赵靖霖堵在了小巷里。一贯逆来顺受的赵靖霖却一反常态地反抗了,因为金子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第二天,曾大伟和那几名男生又把他堵在了小巷里,金子仍然在远处看着他们。赵靖霖像昨天一样英勇反抗,曾大伟猛然拿出锋利的水果刀刺向他的大腿,他倒在了血泊中。金子发疯似的跑过来对曾大伟又踢又打,才中止了这场力量对比悬殊的打斗。金子将赵靖霖送进医院,还为他垫付了医疗费。

这一刀,让赵靖霖记住了世界的残忍,也让他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从此他发疯般爱上了金子。金子死后,他痛不欲生,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爱了,于是就把阻挠他与金子在一起的母亲当成了凶手。

可是,母亲那句“迟早会有一个女人困住你的”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一下子就刺破了他的铠甲,让他深藏的灵魂突然裸露出来。他想起了倪殳,那个苍白消瘦的小女子,虽然刚结识不久,她却正悄悄地占据着他的内心。他知道自己需要她。自从金子死后,他从没有这样强烈地需要一个人,这不是好兆头。他感到了恐惧。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让赵靖霖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洋鬼子杰森的。

“赵,知道你不想引火上身,那个骑马打球俑就不劳烦你了。不过,如果你能帮我找到一座建于1905年的老教堂,拿到产权,欧洲市场就是你的了。作为老朋友我要提醒你,曾大伟先生也在找这座教堂,但我更愿意与你合作。还有,倪先生的绞胎瓷现在在欧洲非常被看好,如果你拥有这项新成果,咱们的合作会更上一层楼的。”

“绞胎瓷”、“建于1905年的老教堂”,这一切都被锁在一座神秘之门里面,而打开它的钥匙,就在倪殳手里握着。

胡小北从曾家出来后,直接赶回了队里。队长郑智在等他。

“看来我们之前的推测是正确的,老钱和被盗的骑马打球俑真的有关系。”郑智捏着下巴。

“是的,现在又多出一个老许。”

“疤脸老钱和外地同道上的人联系非常紧密,曾大伟可能是想通过他找到骑马打球俑。老许是专家,老钱是货源,曾家是销售商……他们这是盗销一条龙啊。自从老钱的手下被抓,他就躲起来一直没露面,这次顺着曾大伟这条线说不定就能找到他。”郑智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这事难道和赵靖霖没有一点儿关系?据老钱的手下交代,靖霖公司和老钱也有来往……”

“目前还没有发现与他相关的线索。”

“不管他了,小北,抓住现有的线头继续找下去,曾家这条大鱼正往网里钻。”郑智叮嘱。

“可是……”胡小北面露难色,“队长,我觉得这样有目的地接近曾晓白,不太好……”

“小北,这是任务,你是警察。”

这个晚上,胡小北失眠了。郑智说得没错,自己是警察,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是他的天职。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要面对的不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而是他喜欢的女孩子。不管曾氏公司做了什么,曾晓白是无辜的,胡小北不想做对不起曾晓白的事。

第二天早上,在绿地蔷薇曾晓白住处的楼下,一辆保时捷,一辆宝马,护卫似的一左一右停在那儿。在它们的中间,是胡小北那辆普桑。此情此景,像极了两个富豪中间夹个叫花子。三个相貌不俗的男人靠着车门,神情冷峻地站在那里抬头仰望,惹得上班和晨练的人们不由得多看他们几眼,以为古城男子选美大赛在这里举行。

胡小北是最先到的。他大清早就跑到古城有名的宋记粥铺排队,买了一份古城女孩子最爱的杏仁粥和小米蛋饼,开着普桑直奔绿地蔷薇。路过那片绿茵茵的围墙时,一朵火红的蔷薇正恣意地从绿色中探出头,胡小北毫不客气地摘了下来。

“曾总好,赵总好。”胡小北满面笑容地向那二位打招呼。二人生疏客气地向胡小北点头致意,然后又恢复成两尊竞美的希腊雕塑。

刚刚下楼的曾晓白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三个男人,继而明白了一切,又好气又好笑。胡小北从车里端出杏仁粥殷勤地递了过去,又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那枝蔷薇:“鲜花赠美人,希望你能喜欢!”

“谢谢!”蔷薇让曾晓白的脸变成了一朵向日葵。她一手端杏仁粥,一手拿花,一脸幸福地坐进了普桑。虽然步行只有十分钟的路,她还是要在两个自大的雄性沙文猪面前显摆下平民的幸福。

胡小北屁颠屁颠发动汽车,将两位老总淹没在普桑的黑烟里。他要速度送美人上班去,才能尽快拐回来监视他们。

半个小时后,倪殳着一袭白色的薄毛长裙,袅袅婷婷地下楼了。曾大伟和赵靖霖不约而同从车里拿出一束玫瑰走了过去。

倪殳定定地看着他们,咬着嘴唇,在心中权衡着。凡事都要有个定论的,她最终走向了曾大伟。两个男人的脸一个垮了下去,一个亮了起来。

“大伟哥,不好意思,今天和赵总约好了一起去看下老教堂的……”倪殳说着转身朝保时捷走去,两个男人脸上的表情翻转过来。

“哥也想去参观下老教堂,歡迎吗?”曾大伟很快就调整了情绪。

“曾总既然感兴趣,就一起去看看吧。”赵靖霖一副既往不咎的绅士派头。

第五章 你是我生命里的狗皮膏药

倪殳答应来靖霖公司后,赵靖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程局长。

“赵总真是天生的帅才,这么快就收了一员大将,恭喜。”程局长的声音是愉悦的,他话锋一转,“靖霖啊,方便的话来家里一趟,有个东西想让你这行家过过眼。昔日同窗带来一套80版猴票,让我看看,我哪儿行啊。你得了姜老先生的真传,一定要帮我的老同学把下关。”

赵靖霖没想到这个“兰花局长”不仅玩陶瓷,还玩上了邮票,看来他正朝着“藏宝局长”迈进。思索片刻,赵靖霖打开保险柜,拿出了珍藏的“全国山河一片红”装进了包里。

或许是赵靖霖完全取得了程局长的信任,或许是程局长因得了宝贝兴致正高,一时忘了避讳,竟直接在家里见赵靖霖,还带他参观了存放宝贝的密室。赵靖霖感觉这里简直是个小型博物馆。

随着反腐力度的加大,敢收真金白银的人少了,并不是都金盆洗手了,而是变换了形式,收的是古董字画、珍贵植物等。对外可以说成是自己的兴趣爱好,与同道中人正常的人情往来。这些东西价格说高可高,说低可低,不进行拍卖其价值谁说得清?即使出了事,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送的人送得自在,收的人收得放心。

赵靖霖被局长夫人带进密室时,程局长正拿着放大镜兴致勃勃地看那版猴票。“来,靖霖,你看看怎么样?老同学托我帮忙把关的东西,可不能大意喽。”

“那就献丑了。”赵靖霖接过放大镜,对着猴票仔细查看。80版的猴票由于是雕版印刷,猴身上的毛在阳光下犹如真的毛皮一般光彩熠熠。这版邮票上的猴子的毛皮却稍显暗淡,仅从这一点,赵靖霖就断定这是一套高仿品。

“程局,您同学的这版猴票太精美了,我有些想据为己有的冲动啊……”赵靖霖放下放大镜,取出“全国山河一片红”放在了程局长面前。

“赵总,你……”虽然赵靖霖脸色如常,但程局长还是读出了一丝异样。

“我是真心喜欢。看来您的同学也喜欢玩票,既然我们都是票友,您能否代表他割爱和我换票呢?”

就算这版猴票是真的,以目前的收藏行情来看,价值不过在一百万元到一百五十万元之间,而“全国山河一片红”的价格最低也得三百万元。舍得,舍得,有舍才会有得,赵靖霖明知程局长手里的猴票是假的,还是执意要换。以程局长的道行,应该明白他要换的其实是那上亿元的濒危文化扶持资金。

“好吧,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君子成人之美,靖霖啊,就按你说的办,我代表老同学和你换了。”程局长脸上的狐疑被灿烂的笑容替代了。

“那就谢谢程局了。”

程局长不再拐弯抹角:“既然倪殳已经成为你的员工,你就大大方方把绞胎瓷工艺研发小组的牌子挂出去,我再到市长书记那里吹吹风,等那笔濒危文化扶持资金一下来,就非你们公司莫属了。”

靖霖公司召开董事会。赵靖霖宣布了他将倪忠国的唯一传人倪殳挖到靖霖公司之事,并准备挂牌成立“绞胎瓷工艺研发小组”,坦言目的是为了争取那上亿元的濒危文化扶持资金。董事们一片欢欣。物以稀为贵,倪忠国生前留下的几件绞胎作品被许所长伙同倪殳的姐夫贩卖到市场上后,因是绝版而被炒得火热,价格甚至直逼一些古瓷。如果人们得知倪忠国的唯一传人在靖霖公司,他们的工艺瓷市场前景会再上一个台阶,在国外上市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为了照顾倪殳的情绪,赵靖霖打算暂时把她放在刺绣部,不过他心里清楚,倪殳早晚要回归的。

仅仅半个月,靖霖公司工艺瓷的销量就翻了一番。曾大伟和曾治国再也坐不住了。

“骑马打球俑有消息没有?”既然国内拼不过赵靖霖,曾治国想迅速抓住欧洲市场,因此要尽快找到打球俑这块敲门砖。

“老许还在找,但没有确切消息。他说疤脸老钱最近为了躲风头,不知道藏哪儿去了。”曾大伟说。

“教堂呢?”

“那天和倪殳去了一趟,没看出来什么。我会趁那丫头不在时多去几趟。”

“越快越好,这次不能再让赵靖霖抢前面去了。对了,程局长的小姨子那边有进展没有?听说那笔濒危文化扶持资金就要下来了。”

“爸,尹琳琳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尹琳琳仗着姐夫程局长,魔爪将古城高富帅们的下身几乎摸了个遍,曾大伟避之唯恐不及。

“都说过了,又不是让你娶她!逢场作戏而已。”曾治国瞪着儿子,嫌他不开窍。

明月山在古城北部,山势呈簸箕状,这是相术上的风水宝地,因此不经意的就会有一座王侯将相的墓冢。这里也是盗墓贼经常光顾之地。

胡小北赶到时,队长郑智带着大李和队里另两名刑警已经在勘查了。主墓旁边,一个来不及封垒的盗洞赫然在目,镐锄以及洛阳铲等盗墓工具凌乱地扔在地上。看来盗墓贼是发现事情败露后仓促逃跑的。

夜色已浓,古城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市局主管刑侦的陈局长及刑侦支队的支队长都在。郑智介绍了现场的基本情况,然后说:“根据举报群众的描述,盗墓贼中有一个很像疤脸老钱。这次行动失败,他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出现了。不过根据内线消息,最近曾大伟找老钱找得很急,想从他手中弄到骑马打球俑。只要我们盯紧曾大伟,就不愁找不到老钱。”

陈局长问:“内线跟进的情况怎么样?”

郑智看了一眼胡小北,示意他来说。

“我跟踪了赵靖霖和曾大伟,他们除了商战打得火热外,并没有参与文物买卖。但他们最近有点儿奇怪,有事没事就往那所老教堂跑,表面上都是为了那个叫倪殳的女孩儿。我曾尾随他们进去过,看样子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会不会是在找骑马打球俑?”郑智问。

“具体找什么,我也不清楚。”胡小北茫然地摇摇头。

“胡小北,你一定要和曾晓白保持密切关系,将曾大伟的一举一动掌控住。”陳局说。

这是胡小北从警以来第一次受到领导的重视。如果案子没涉及曾晓白,他该多么心潮澎湃?可此刻他却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

这晚胡小北回家后,被老爸盘问了半宿。他实在躲不过去了,只好答应明天一定把女朋友押解回家。临睡前,胡小北给曾晓白发了条短信:“尊敬的曾大夫,看在小的鞍前马后为您服务的分儿上,明天您屈尊跟小的回寒舍一趟吧,否则小的会死得很惨(后附我老爸的咆哮经)。”

第二天,在医院的花园,胡小北使出浑身解数,开始了一场说服曾晓白的总动员:“你应该听过我老爸的咆哮了,如果我再不带女朋友回家,老爸非杀了我不可。”

曾晓白低头使劲儿戳手机屏幕,任凭胡小北说得口干舌燥,她才凉凉地回了句:“那你带她回去呀,丑媳妇总归是要见公婆的。”

胡小北以为曾晓白同意了,开心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连声说谢谢。他看了下表,正好到了下班时间,抬脚就要走。曾晓白却笑眯眯地开口了:“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赶紧去找你的女朋友吧。”

胡小北的脸就红了,心窝里飞出一群蜜蜂,嗡嗡地炸开了,但他的蜜蜂是不忍心蜇曾晓白的。“我们可是建立了相亲互助组的,况且我都已经履行过义务了。”

“我们的相亲互助组即刻解散。从现在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说完,曾晓白扭头就要回办公室。

“单方面终止合同无效,我就想让你给我当一回媳妇!”胡小北的倔劲也上来了,一把抓住曾晓白的手就往医院外面走。

没想到这招还挺灵,曾晓白竟然乖乖地跟着他上了普桑。胡小北得寸进尺,一边开车一边给曾晓白上政治课,叮嘱她一会儿到了家可别嫌弃他们家穷。曾晓白没想到胡小北的话另有含意,只是问他老爸喜欢吃什么东西。她第一次上门,总不能空着手,准备大肆采购一番赢取未来公公的好感。

“不用了,我爸粗茶淡饭惯了,那些昂贵的东西他都不知道该咋拾掇。”

曾晓白却不听胡小北的,坚持让他在前面的商厦停车。这个谎撒得有点儿大了,胡小北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只好陪着曾晓白走进商厦。曾晓白像个土豪,见什么买什么,一口气刷下来,最少也有七八千元。胡小北越看越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谎言戳破时曾晓白会不会把他剁了做成红烧肉。

还好,看到胡家的豪宅,曾晓白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抓狂,她在胡家老爸面前表现得落落大方,一副大家闺秀做派。胡江山对曾晓白这个“准儿媳妇”非常满意,不停给她夹菜,一个劲儿叮嘱胡小北对人家好点儿。临走时,还送了曾晓白一款镶蓝宝石的腕表。

回去的路上,曾晓白双手抱胸,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不过我自己真的很穷,一个月就三千块钱工资……”胡小北有些忐忑地看着曾晓白。

曾晓白终于爆发了:“胡小北!咱们的互助组现在真的散伙了!停车!”

靖霖工艺美术品有限公司位于古城的中心位置。这是一幢六层的小楼,外观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中国结。灰色的墙,古色古香的门窗,窗口或栏杆处总是出其不意地有绿色植物在恣意生长,间或有几朵或鲜艳或朴素的花朵探头探脑,颇有几分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意味。

上班的第一天,人事部郑经理带着倪殳来到五楼的刺绣部。这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被小隔断隔成了几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墙上悬挂着一些汴绣作品,有《八骏图》、《清明上河图》等色彩淡雅的,也有《昭君出塞》、《贵妃醉酒》等色彩相对艳丽的。

“大家都停一下,我介绍一位新来的员工。”郑经理高声宣布。

他的话像遥控器的按钮,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倪殳,如同一只只小型探照灯。倪殳感觉到其中两只的与众不同,其他人的只是探寻,而那双目光则充满了不屑和仇恨。而那人倪殳似曾相识。是的,那是银子。

“哟,倪殳,你还真是大本事,从局子里出来竟然还能进我们公司!”银子的话像泡狗屎,劈頭盖脸地朝倪殳糊了过去。

一些人注定是你生命里的狗皮膏药,不揭你几层皮是摆脱不掉的。倪殳和银子在工艺美术学院时是同班同学。倪殳是正常高招进去的,银子则是收费生。银子最看不惯的就是倪殳门门优异的表现和她清高自傲的模样,一直想找机会教训她。可这个机会实在不好找,因为生活中似乎没有倪殳太在意的事情。

不久后,银子总算有了个机会。越是得不到的越会拼命追逐,拒男生于千里之外的倪殳遭到了他们的疯狂追捧,帮她在图书馆占位置、打饭、拎包就成了诸男生的光荣使命。为了避免尴尬,倪殳胡乱拉出一位男生声称自己名草有主,闲人勿近。倪殳“交男友”一事让银子莫名兴奋,她总算找到了倪殳的“软肋”,手段用尽,终于将那个男生夺了过来。

银子等着看倪殳一哭二闹三上吊,谁料倪殳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根本就是把“男友”当狗屎甩了。倪殳的淡定成了银子的痛,她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才抢走了那货,倪殳凭什么如此从容?简直天理不容!

自此银子就恨上了倪殳,处处与她为敌,连擦肩而过都会“不小心”撞她个趔趄。毕业后虽然各奔东西,但银子对倪殳的关注从没间断过。得知倪殳进了大狱,她开心得手舞足蹈。本以为倪殳的人生会彻底毁掉,没想到几个月后她竟然优雅从容地走进了靖霖公司。

“倪殳是已故著名工艺美术大师倪忠国先生的女儿,公司董事会全票通过了对她的特聘。将门虎女,相信她会给我们靖霖公司增添亮色的。大家鼓掌欢迎!”郑经理及时为倪殳化解尴尬。

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过后,郑经理带倪殳走向了她的小天地。位置临窗,窗台上摆放着一盆青翠的绿萝和一颗防电脑辐射的仙人球。倪殳无视那些七长八短的眼神,拉出椅子坐下,打开了电脑。

“哎,倪殳,天下这么大,你别的地方不去,干吗专拣我在的地方啊?”郑经理走后,银子端着水杯来到倪殳身边。

倪殳刻意给自己的耳朵放假,让它们云游四海去了,对银子的话充耳不闻,挪动鼠标,查看电脑配置。

“哎,我们靖霖公司可不是好进的,你一个劳改犯是怎么进来的?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透露一二,不会是傍上了……”银子的声音说高不高,说低不低,音量正好让刺绣部的全体人员都听到。

如果和垃圾较劲,就把自己降格成垃圾了。倪殳看着电脑,思忖着要不要回击。

“我可以作证,银子之所以能在靖霖公司占一席之地,的确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一个身穿红裙子的女孩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棒棒糖吮吸着,乍看之下,竟和曾晓白的五官有几分相似。

倪殳的左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作好了被人围殴的准备。

“呀,小周,还是你了解我呀。”有同盟加入,银子有点儿喜出望外。

“倪殳对吧?我叫周湘芸,是刺绣部的设计员。”周湘芸走到倪殳身边,“我告诉你啊,银子能够成功在公司立足有三个要素:一是坚持;二是不要脸;三是坚持不要脸!所以,咱们谁想成功上位成为刺绣部主管助理,向银子交点儿学费,取点儿经回来深入研究一下,也会成功的。”

倪殳僵硬的五官柔软了,她向周湘芸报以感激的笑容。

“哈哈,来,请你吃糖!”周湘芸变魔术般拿出一根棒棒糖塞到倪殳手上。

“周湘芸,你敢这样诽谤我,等赵总回来……”银子恨得咬牙切齿。

“赵总就没出去,你现在就去找他,大可让他放狗咬我。”周湘芸根本不把银子的话当回事。整个儿公司的人都知道周湘芸的老爸是税务局长,这样的背景银子是惹不起的,所以才敢替新来的倪殳出头。

可银子的话却在倪殳心中炸响。她为什么要找赵靖霖?倪殳的心绪突然就乱成一团。

为解心中的疑团,中午,倪殳力邀周湘芸一起去稻香居吃锅贴和鸡丝馄饨。

“咱们赵总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倪殳故作随意地问周湘芸。银子的话让她产生了了解赵靖霖的冲动。仔细想想,自己真的不了解他。

“说不清……哎,你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吧?小心被她给活剥了!”周湘芸的嘴朝外努着。

隔着玻璃,倪殳看到银子一摇三摆地朝稻香居走来,胳膊吊在一个男人身上。她这才发现,毕业几年,银子好像和原来不太一样了,鼻子的海拔似乎高出不少。

周湘芸美美地吃着馄饨,边吃边说:“那位找男人有两个条件,逢帅必上、逢富必追。咱们赵总是帅和富全占了,早就被她列入了攻击范围。现在她身边那人是咱们刺绣部的主管冯波,她可能是在向赵总越级上访前,抓住冯主管先小告我一状。”

“银子和赵总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向他告状?”

“汗,你没听过当今流行的妖怪论吗?大凡有背景的妖怪都被天庭收走了,没有背景的都被孙猴子打死了。银子正是有背景的妖怪,所以才敢这么放肆。”周湘芸不屑地撇撇嘴,“银子是赵总已经离世的女朋友金子的妹妹。据说赵总非常爱金子,银子从上学到进入公司,都是赵总一手操办。为了顺利成为金子的接班人,人家对自己是下了狠手的。你看,那鼻子是刚隆的,眼睫毛是刚种的,还有胸,不知道注进去了多少硅胶……”

第六章 生活处处无间道

这天是古城党外知识分子联谊会成立的日子,赵靖霖作为成员之一受邀参加。曾大伟也来了,而程局长作为官方代表坐在主席台上。

程局长低头看着发言稿,并没有看赵靖霖。赵靖霖也没有看程局长。他坐在第一排,认认真真听主席台上的讲话,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曾大伟和赵靖霖的座位挨着。他和赵靖霖完全相反,为了扩大曾氏的影响力,他想办法捞到了一个发言的机会。开会是最无聊的事情,发言结束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听着台上的领导们那些无关痛痒的话,没多久便昏昏沉沉了。怕自己睡着出洋相,曾大伟拿出手机上网。老许的信息翩然而至:“赵靖霖以倪殳的名义挂出了绞胎瓷工艺研发小组的招牌,据说是为了那笔濒危文化扶持资金……”曾大伟的瞌睡立刻就没了。他本以为赵靖霖这一步是为了提高公司业绩,没想到却是一石二鸟。

会议结束,程局长和赵靖霖一前一后向卫生间走去,曾大伟和老许也跟在后面。小便池前,他们面孔朝墻,大珠小珠落玉盘地一起为肾减压。赵靖霖恭敬地朝程局长点头致意,程局长也客气地回礼。单从外表,谁也看不出程局长和赵靖霖已结成联盟了。

程局长最先出了卫生间。接着,赵、曾、许三人鱼贯而出。程局长站在走廊里接电话,赵靖霖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悄然朝赵靖霖努了下嘴,赵靖霖心领神会。跟在他身后的曾大伟和许所长什么也没察觉到。

曾大伟紧走几步出了会议中心,正好看到在外面执勤的郑智和胡小北。在这场会议进行的同时,省里的一个重要会议也在这幢大楼里召开,因警力不够,局里临时抽调刑警队的人过来执勤。

看到胡小北和郑智,曾大伟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郑智的职业,也知道郑智一直盯着曾氏呢。此时,赵靖霖也出来了。三个老同学见面,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赵靖霖和郑智打哈哈:“老同学,你这个队长也亲自上阵啊?”

“人民警察就是人民公仆,哪能像二位老总这么逍遥自在?”郑智似笑非笑。

“老同学,我给你提供个消息,据说有人用卑鄙手段套取国家濒危文化扶持资金,不知道这在不在你们的管辖范围内?”曾大伟恶意向郑智透水。

“曾总,今晚那批货是走铁路还是空运啊?”赵靖霖也毫不示弱。他早已得知今晚曾氏要运走一批陶瓷,其中夹带文物的可能性极大。

“两位老同学,择日不如撞日,方便的话,我做东,一起吃饭怎么样?”看他们相互拆台,郑智心花怒放,想喊胡小北订位子,好让赵曾之战延续下去。

“谢谢老同学的盛情,我还有事,改天我做东。”程局长的车缓缓从他们面前驶过,不高不低地按了下喇叭。赵靖霖知道自己必须撤退了。

“看到没有,有些人心虚了。”曾大伟一语双关,既是刺激赵靖霖,又是敲打胡小北。虽然他没有像老爸那样当面锣对面鼓地站出来反对胡小北和曾晓白交往,但知道他是郑智的手下后,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山不转水转,只要同在一片蓝天下,大家总会碰面的。”郑智也是话中有话。

程局长的车速不快,赵靖霖的保时捷很快就跟了上来,两辆车一前一后进了园艺茶舍。

“靖霖啊,这次的事我已经和上面吹过风了,你把申请材料整理好递过来。这不是我们一个部门说了算的,需要层层审批,不过我会替你盯着的。”

“多谢程局关照。已经中午了,方便的话,一起……”赵靖霖想邀程局长一起吃饭,好将细节再落实一下。

程局长的电话响了。“哦,老钱呀……好,我马上出来,你稍等。”程局长看一眼赵靖霖,将电话挂断了。

赵靖霖估计程局长有更重要的事,赶紧站起身:“那您忙,我就先走一步了。”

这是一家园艺茶舍,园林花卉当然是主打。赵靖霖经过一个花房时,隔着玻璃窗,一抹熟悉的身影闯进了他的视线,看到对方微驼的背,他猛地一个激灵——是疤脸老钱。难道程局长急着要见的是疤脸老钱?他可是通缉犯……赵靖霖躲到了一株枝繁叶茂的植物后面。不一会儿,程局长踱着他的官步进了花房。

赵靖霖的汗悄然湿了后背。这程局长的水也太深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敢结交。自己以后与他来往,是否连后脑勺上都得长双眼睛呢?

赵靖霖满腹心事地从园林茶舍出来时,和郑智撞了个正着,两个人都怔了一下。曾大伟刚把他用不正当手段争取濒危文化扶持资金一事透露出去,自己和程局长前脚来这里,郑智后脚就到了,如果说是巧合,就太牵强了些。

“郑队,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个脑残的话,跟踪我到这里吧?”赵靖霖开门见山。上学时,他对这个过于中庸的班长毫无好感,虽然他不像曾大伟那样欺负自己,但他眼里的不屑却烙得人更疼。那是一种优越者对落后分子的轻蔑。

“赵总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怕我跟踪?”郑智接到线报,说疤脸老钱在这个园林茶舍附近露面了,他当即从会场赶过来,没想到却和赵靖霖相遇。

“郑队若有证据的话,尽可以抓我。”赵靖霖淡淡地说。

“莫伸手,伸手必被捉。”郑智是在敲山震虎。如果赵靖霖是来见疤脸老钱的,那么被盗的骑马打球俑很可能会通过他的手销赃。

让郑智失望的是,他在茶舍外守了半天,也没看到疤脸老钱的踪影。

晚上九点多,一辆厢式货车悄无声息地从曾氏公司的仓库里开了出来。后面有三辆轿车悄悄地跟了上去。出了古城,厢式货车向黄河大桥的方向驶去。

“注意点儿,千万别跟丢了。”郑智叮嘱开车的胡小北。虽然赵靖霖和曾大伟互揭底细的话不可全信,但郑智还是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队长,这辆车上会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吗?”胡小北有些担心,他们现在跟的可是曾氏的车。不管最后是否查出文物,他都不好向曾晓白交代。

“有还是没有,一会儿检查一下就知道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一会儿你呆在车里别露面。”

在黄河大桥前面的一个检查站,厢式货车被拦住了,后面的三辆轿车迅速跟了上去,郑智和几名队员以及一名文物专家下了车。一通检查后,文物专家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车上的木箱里装的只是一些工艺瓷,根本没有文物。

“老同学,这么好心来帮我押货呀?”曾大伟幽灵般闪了出来,笑呵呵地给大家递烟,包括坐在车里没下来的胡小北。

“例行公事,请曾总见谅。”郑智暗自责怪自己考虑不周。看来曾氏已有了防范。

“大伟哥,原来是你们公司的货啊?”眼看已经暴露,胡小北只好下了车,明知故问为自己打圆场。

“胡警官,你接近我妹妹,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哈哈,开玩笑,别介意啊。”曾大伟又转向郑智,“郑队,这批货不入您的法眼吧?没事的话,我们就赶路了。”

转眼间,倪殳在靖霖公司已经一周了,主要是跟着周湘芸熟悉业务。这期间,她没有主动联系过赵靖霖,赵靖霖也只是晚上偶尔发个信息淡淡地问候一下。两人的关系变成上下级后,突然就有些疏远了。倪殳不由得心中惴惴。

周一早上刚上班,倪殳就接到了刺绣部全体员工开会的通知,她和周湘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走进了二楼的会议室。没多久,赵靖霖拿着文件走了进来。倪殳既期待他能一眼就看到自己,又怕他看到自己。金子和银子的传说一直让倪殳心烦意乱。她想象过自己和赵靖霖再次见面时他可能会有的种种表情,可今天赵靖霖的神情却和倪殳的想象没一个吻合的,他神色冷峻地坐下,就直入正题。

“这是杭州、上海和深圳分公司反馈回来的信息,曾氏的绣品突然反攻,已经抢走了我们很多客户,形势不容乐观。”赵靖霖扬扬手中的文件。

“曾氏绣品的品种和我们类似,这次他们以降价促销的方式把咱们的老客户抢走不少。价格战是把双刃剑,如果我们以更低的价格赢回市场,结果可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主管冯波说。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我们要如何应对曾氏的挑战才是今天的中心议题。”赵靖霖的眉头皱了起来。

“赵总,其实这个事情好解决。”银子突然发言。

“怎么解决?”赵靖霖眉毛一揚。

倪殳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这样,刺绣部新来的倪殳有好建议。”银子故意给倪殳出了个难题。

“好,倪殳,说说你有什么对策。”赵靖霖竟然听信了银子的脑残建议,口吻完全是上司对下属。

倪殳突然间成了被诸葛亮操纵的草船,感觉有无数暗箭向她飞来。不得已,倪殳站了起来,将胸前的那枚陶瓷吊坠当作赵靖霖,对着它说:“是的,赵总,我对此的确有些想法。现在市场上的汴绣作品大多是花鸟虫鱼、山水风景等传统的国画风格,国画虽然是国粹,可在立体感及色彩上与油画相比稍显逊色。我想,如果能将油画与汴绣结合在一起,效果会不会更好一些?”人的潜能是不容小觑的,尤其是被逼急的时候。会场上雅雀无声,从众人赞赏的眼神中,倪殳知道自己胜利了。不用看,她也知道银子的脸色就像被烫过的大虾。

“好,这个项目就由你来负责。三天内我要看效果图。”赵靖霖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

倪殳不知道哪个赵靖霖才是真正的赵靖霖。那个救她出狱的他?还是现在高高在上的他?散会后,她走在最后,目光却盯着渐行渐远走向电梯的赵靖霖。

“赵总,等等,我有事情单独向你汇报。”银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赵靖霖后面,丰腴的臀几乎要从又短又窄的裙子里起义。

赵靖霖放缓脚步,扭头给了银子一个微笑。这个微笑让倪殳的心沉进了谷底。

回到刺绣部,周湘芸恭喜她出师大捷,她只是无力地笑了笑,就颓然回到自己的格子间。一个人要想在某个领域或某个人的心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得有过硬的本领。倪殳明白现在不是纠结感情的时候,她想在靖霖公司安身立命,这幅油画效果的汴绣设计图就必须成功。

工作!工作!工作!她命令自己。

传统汴绣的主要题材来源于国画,如何让它融入油画特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有难度。如果借用世界名画作为汴绣设计的基调,可以少死亡很多脑细胞,可倪殳不想吃别人嚼过的馍,她要走自己的路。

一个人在痛苦时,灵感也最丰富。蓦然间,她想起了在酒店里做的那个梦,那个和自己容貌惊人相似的裴嫣,以及与赵靖霖几乎一模一样的李润。倪殳决定以李润和裴嫣之死为题材进行创作——

幽暗的房间里,一缕阳光从窗口射入,李润抱着裴嫣神情悲恸地倒在一大片血红的花瓣中,在他们身边的案几上,摆放着精美绝伦的绞胎瓷瓶,瓶中插着一朵盛开的牡丹。生命与死亡,在一个静谧的空间里以不同的方式同时绽放,组成一幅凄绝哀婉的画面,饱含着对命运的抗争,对生命和爱情的渴望。

倪殳的首幅汴绣设计图就在这个痛苦和猜疑的下午诞生了。当她的思绪回归现实时,发现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了她一个。倪殳拿过手机,有六个未接来电,曾晓白四个,曾大伟两个。她拨通了曾晓白的号码。刚接通,曾晓白语无伦次的声音就吼了过来:“竹子,你在哪儿?我马上过去接你。气死我了,我们都被胡小北那个混蛋耍了!”

得知胡小北是郑智的手下,曾治国立马打电话给曾晓白,让她晚上回家一趟。

曾晓白的心情糟透了。本以为老爸喊自己回家是做了啥好吃的哄她开心呢,哪想到面临的是三堂会审,全家人都逼她和胡小北分手。曾晓白的犟脾气上来了:“胡小北是警察怎么了?警察就不能当我男朋友?哪条法律规定的?”

“他去查咱们家的货了,我看他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曾大伟替父亲说出了心里话。

“他爱查就查,你们为什么怕他查?难道咱家的生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吗?”

“你这丫头,咱家的生意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爸是怕他接近你的目的不纯。他不过是一个小警察,可咱家什么条件……”在保护妹妹这方面,曾大伟和父亲曾治国是攻守同盟,公司非法经营的所有内幕都对她保密。

“你们真以为胡小北是穷屌丝?如果他不是乞丐是王子的话,你们是不是就同意我们交往了?”曾晓白鄙意地看着曾大伟。

“真让你说对了,门当户对嘛,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呵呵,那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告诉你们,胡小北是房产地大亨胡江山的独子!”

“什么?!”曾治国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以胡家的实力,分开这俩孩子还真有点儿难度。

“他一个少爷,还当什么警察呀?”曾大伟怪叫。

“如果他辞职的话可以考虑,不然,我还是那句话。”曾治国的态度非常鲜明。

曾晓白一气之下抬腿走人,回了绿地蔷薇的住处。

第二天一大早,曾晓白一下楼,就看到胡小北守在那里。

“哟,胡警官,查了我们家的货,查出来什么违法犯罪的东西没有?”曾晓白把脸凑近胡小北,呼出的气都带着硫磺味,“我说胡小北,你接近我,不会是想做卧底英雄吧?如果是,我可以反水配合你啊,你想知道什么?”

“我真不是故意骗你的……”胡小北嗫嚅着。

曾晓白不再搭理他,绕过他准备上班去,却被胡小北拉住了。

“放手!”

“不想放……”胡小北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警察耍流氓啦——”曾晓白突然高声喊起来。

保安从门岗里跑了出来。胡小北的脸瞬间成了一块红布,放开曾晓白,眼睁睁地看着她趾高气昂地出了小区。

胡小北心情糟糕透了,甚至产生了撂挑子不干的想法。所有的线头都指向曾氏,他担心案子告破之日,也就是他们感情破裂之时。那样的话,她会恨他一辈子。

回到队里,胡小北犹豫良久,还是找到郑智,磨磨叽叽地把心思讲了出来。郑智却没搭理他,从柜子里拿出饭盒朝食堂走去。胡小北紧走几步追上他。

“队长,我不想把感情和工作纠缠到一起,那对曾晓白太不公平了!还有,她好像开始怀疑我接近她的目的了……”胡小北的声音高了起来。正是用餐时间,周围去食堂吃饭的人纷纷侧目。

鄭智只好停下来,将胡小北拉到一旁,“你嚷嚷什么?怕其他人不知道你内线的身份咋的?你关于骑马打球俑的线索是从哪儿得来的?还不是从赵靖霖和曾大伟那里?如果你和曾晓白分开,我们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查曾氏的货,你是随大队人马一起出动的,她要是问,你尽可以推说是队里的部署,你也是身不由己。”

“可我不想骗她……”

“你别意气用事。局领导对这个案子高度关注,你可别临阵退缩!再说了,这也是锻炼你这个菜鸟的最佳时机,错过了,你就准备一辈子打杂吧,那样你还不如回家当少爷!”

“可是……曾晓白是无辜的,这样牺牲她……”

“胡小北,你是男人还是娘们儿?这么优柔寡断!告诉你,你是一名刑警,该牺牲时就要勇于牺牲!为了工作,你必须把这个恋爱谈好!”

被队长训斥一通后,胡小北连着当了两天闷葫芦。第三天,他实在憋不住,再次到医院找曾晓白。曾晓白却用后脑勺招呼胡小北。胡小北并不气馁,绕到她前面,帅帅地对着她。她渴了,一伸手,他拿起杯子就去倒水;她饿了,他屁颠屁颠地就把焦盐花生、脆香杏仁等古城女孩子喜欢吃的零食放到她手里。就连她去厕所,他也要跟到外面,鉴于男女有别,不然他准会把手纸递到她手里。

连着当了几天的狗皮膏药,鞍前马后地为曾晓白以及整个儿整容科尽心服务后,胡小北终于争取到了与曾晓白和平对话的机会。

“不会真像我老哥说的那样,你接近我,是为了查我们家吧?我爸我哥做的可都是正当生意……”

曾晓白心思单纯,觉得警察查货物没啥大惊小怪的,是老爸老哥神经过于敏感了。可这个问题对于胡小北来说,却是最难回答的。爱,是以信任为前提的,若以欺骗开头,就会落得个在谎言爆破中变成碎片的结局。

“例行检查,不是针对你们家。你哥走后,我们还连续检查了几辆车。”尽管回答得很流畅,但胡小北心里却忽悠了一下,他明白,他已经为他的爱情埋下了一颗炸弹。

曾晓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些。“是不是觉得我特势利,才故意隐瞒身份,骗我是个穷屌丝?”

“你从来没问过我的家庭情况嘛。”胡小北无辜地挠着寸头。

“去我家时,看我大包小包替你给我老爸老妈买东西,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虚荣浅薄?”

“怎么会?我是打内心欣赏你的率真。”

“去你家前,为什么不告诉我真实情况?”

“怕你生气,不敢说……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回吧?”

“要我原谅你可以。竹子摘掉了无业游民的帽子,今晚你再花一个月工资为她祝贺一下怎么样?”

好不容易争取到和好的机会,胡小北自然是唯命是从,他甘当车夫,开着沃尔沃和曾晓白一起来接倪殳。一路上,曾晓白高声向倪殳数落着胡小北的不是,倪殳只是安静地听着,极少插话。

车停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门前。胡小北下车,很绅士地为两位美女开门。三人进入樱花包房。房间里窗明几净,家具陈设尽显日本江户时代的风格,木桌、木隔断、木拉门、白色吊灯、水墨画扇、典雅的插花、柔和的灯光,让倪殳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

胡小北熟练地点菜。他要了蟹子沙拉寿司,帮倪殳和曾晓白要了热量相对较低的生鱼片寿司。

“胡警官,看来你为女生点菜很在行嘛,老实交代,是不是常带女生来这里?”曾晓白边吃边审问。

“岂敢岂敢,绝对忠心不二。”

“真的?不会再像隐瞒家世一样隐瞒情史吧?”

两个人打情骂俏,完全忽略了倪殳的沉默寡言。曾晓白吃得三分甜蜜、三分矫情、三分刺激。倪殳却只是静静地喝着清酒。

“哎,竹子,这几天上班感觉如何?赵靖霖有没有从办公室跑你那儿探班?”曾晓白终于将注意力从胡小北身上挪開了。

“赵靖霖”三个字让小口啜饮的倪殳呛到了,酒洒在衣服上,她起身去洗手间。酒精让倪殳头晕目眩,她想独处一会儿。

如果普通酒是公路的话,日本清酒就是山路,后劲大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从卫生间出来,倪殳脚步有些踉跄。突然,曾大伟出现在她的眼前。

倪殳去了赵靖霖的公司,曾大伟心里一直不爽。本想约她出来吃饭,劝她到曾氏工作,可整个儿下午她都没接电话。曾大伟只好改约老许谈事,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遇。

“你怎么也在这儿?”

“嗯。”倪殳软软地靠着墙,一字顶一万句地应付曾大伟。

“喝多了?和谁在一起呢?”曾大伟的关心中又多了一分嫉妒,他估计倪殳和赵靖霖在一起。

“晓白……”倪殳本想马上回包房,一抬眼看到赵靖霖朝这个方向走来,她的反骨突然被激活。“大伟哥,方便的话,去我们那边喝一杯怎么样?好久没见了。”

“我也好几天没见晓白了,正好去看看她。”曾大伟扶着倪殳往包房走,两人与赵靖霖迎面遭遇。

“赵总好。”倪殳客气地向赵靖霖打招呼。

“呃,你好……”赵靖霖陪客户来此,没想到撞见倪殳和曾大伟,不由得愣在当地。

“哟,赵总,真巧。您忙着,我们改天聚聚。”曾大伟得意地轻揽着倪殳的肩离去了。那天赵靖霖故意向郑智透水,幸亏他多个心眼,将文物与工艺瓷分开运,才侥幸过关。这笔账他一直记着呢,谁知上天这么快就给了他一个报复的机会。这一盘,他赢了。

曾大伟格外兴奋,虽然明知老爸反对曾晓白和胡小北来往,但因为心情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个劲儿和胡小北推杯换盏。倪殳仍旧默默喝酒,偶尔和曾晓白碰下杯子,任由酒精来麻醉自己落寞的心情。

曾大伟的电话响了。“许所长,等急了?哈哈,在这儿遇到我妹妹了,一起喝两杯,好,我马上过去。”

“许所长”三个字让胡小北警觉起来。这次许曾见面队里知不知道?胡小北心里没底。饭局结束,他在大堂里看到队里的两名外线,才知道郑智早有安排。

“竹子,你没事吧?要不今晚去我那里。”曾晓白看着走路歪歪斜斜的倪殳有些担心。

一辆银色的保时捷停在他们身边。赵靖霖客气地朝曾晓白和胡小北打个招呼,转而对倪殳说:“跟我回趟公司好吗?那个设计方案还有点儿问题,今晚必须改出来。”

倪殳怔怔地看着赵靖霖,明知他在撒谎,却没有戳穿。曾晓白当然晓得赵靖霖的话里打着埋伏,但她从倪殳的眼神里读懂了,这丫头心甘情愿中那埋伏。

那笔濒危文化扶持资金像一块巨大的蛋糕,吸引着古城各方势力,够得着的,够不着的,都想把手伸得再长些。得知赵靖霖得到程局长的支持,曾治国再次逼曾大伟尽快对尹琳琳下手。

尹琳琳花名在外,古城但凡有几分薄面的高富帅们都怕与她有牵连,生怕自毁名声,因此她处于空窗期已有一段时间了。正寂寞难耐时,曾大伟却自动送上门,她甚至动了婚嫁的念头。看出她的心思,曾大伟端起了架子,让她帮忙争取那笔濒危文化扶持资金。于是,尹琳琳开始磨缠姐姐。纵有万般不是,尹琳琳毕竟是程局长夫人的亲妹妹,一哭二闹三纠缠,程夫人只好向老公施压。

程局长被老婆缠得头都大了,眼瞅着下班时间到了,却不想回家。正在这时,赵靖霖推门而入。他是来送那笔濒危文化扶持资金的申请表的。

“靖霖啊,我最近遇到点儿麻烦。”程局长挠挠头皮,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家庭琐事,实在汗颜啊。我那小姨子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竟然盯上了曾大伟,说非他不嫁,这不,曾氏的申请表也递来了……”

程局长的小姨子尹琳琳名声在外,若在往常,赵靖霖该偷着乐的,可在申请濒危文化扶持资金的节骨眼上,这绝对是个噩耗。一旦曾氏不顾礼仪廉耻答应了这门亲事,到嘴的肉恐怕也会被人家抢走。

赵靖霖看了看表:“择日不如撞日。下班时间也到了,如果您不嫌弃,赏光吃个便饭怎么样?”如今反腐倡廉的力度加大了,机关里到处都是监控探头。赵靖霖知道自己在程局长这里不能久留,不然会落下把柄。

“那就让你破费了。”程局长实在不愿意回去听老婆的唠叨经。

赵靖霖挑了一家法式餐厅。这家餐厅在黄河故道的老码头处,以船舱为设计主题,散发着浓重的复古味道,店里的澳大利亚带骨肉眼牛扒和红葡萄酒非常出名。

两人落座后,赵靖霖却没有提濒危文化扶持资金的事:“程局,有没有兴趣弄个古玩店玩玩?”

“哦?说来听听。”程局长知道赵靖霖既然抛出了问题,肯定就有注解。

“从经理到店员都由您挑选。对外是靖霖公司的分店,工商税务等一切手续都是我们的,您只管销售青云居士的作品或其他工艺品。若有需要,我会从公司调拨一些过去撑门面。”赵靖霖果然聪明。程局长虽然是个雅人,但珍宝对于他,也不过是叶公好龙,未必是真心收藏,换成真金白银才实在。这个店一旦成立,一些有求于程局长的人可以从店里将工艺品买走,再以各种借口送到他手里,程局长轻轻松松就可以坐地收钱。

“可是,这几天我小姨子缠得紧,你嫂子逼得我无处可去啊。”程局长将老婆说成“你嫂子”,等于是默认了赵靖霖的提议,只是头疼于老婆逼迫一事。

“有没有兴趣到山中清凉几天?我朋友开了家避暑山庄,我们去吃吃野味,听听山歌,回来后嫂子说不定就改变想法了。”以赵靖霖对尹琳琳各种版本传闻的了解,她专注于某个男人不会超过一个月。等他们回来,可能天就蓝了,水就清了。

就这样,赵靖霖以出差的名义陪着程局长进山躲清静去了。除了尚敏,他没将行踪告诉任何人,包括倪殳。

这一周,倪殳没有赵靖霖的一点儿消息。她哪儿也没去,将自己关在老教堂翻看父亲生前留下的东西。书柜里满是父亲喜爱的书籍,从文学艺术到科学技术,包罗万象。许多书上还用红蓝铅笔做了圈点。倪殳废寝忘食地读着那些书,只有让书完全占领了大脑,她才能不去想和赵靖霖相关的点点滴滴。

七天的时间,倪殳读了七本书。当她将那本《石点头》放回去时,一个大红的塑料皮日记本闯进了倪殳的视线。这种日记本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品,倪殳随手翻看,扉页上赫然一行娟秀的字迹:“赠忠国君”。署名只有一个字——“静”。

看来这是一个女子送给父亲的。倪殳翻开日记,每一页上都有父亲刚劲有力的字迹——

×年×月×日

静,谢谢你,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虽然父辈反对我们的交往,可在我心里,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我恨这个世道的不公,为什么要把人分为三六九等?静,在我心中,你和我一样,都是平等的公民。

×年×月×日

静,因为新娘不是你,所以“结婚”这两个喜庆的字,就像两把剑插在我的心头。一想到你流泪的眼睛,我的心就在滴血……

读到这里,倪殳才明白父亲为何与母亲总是格格不入,母亲又为何那么憎恨父亲。任何一个被丈夫冷落一生的女人,可能都会产生那种刻骨的仇恨吧。倪殳开始理解母亲的心情,但她对父亲和这个叫“静”的女人却恨不起来。甚至,父亲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绝望,让她的心也碎了。

这篇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记录,父亲和那个叫“静”的女子在这期间不知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和煎熬。

×年×月×日

我的灵魂已经死掉,现在活在世界上的只是一具会呼吸的躯体。静,求你,自己保重,不要嫁给不喜欢的人。我只是在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与爱没有任何关系。静,相信我,原谅我!

再往后,一段泪水斑驳的记录出现在眼前——

×年×月×日

静,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你不爱的男人?我无权阻止,可是我很难过,我每块骨骼和肌肉都在受着酷刑……

这之后的几年时间是没有记录的。

×年×月×日

今天,那个叫倪殳的天使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的生命将不再孤单。这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吗?

之后的几页被撕掉了,然后又是几页空白。再往后,父亲断断续续记录的是倪殳的点点滴滴,哪天她学会叫爸爸了,哪天会走路了,哪天上学了……到她上初中后,父亲的记录突然中断。再之后,又是多页的空白,然后横空出世般冒出这样一段话——

×年×月×日

从今天起,我要倾尽全力,致力于恢复在宋朝突然失传的绞胎瓷工艺,我要像爱静和倪殳一样爱她!

倪忠国的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这本日记的内容和他最爱的两个女子有关,一个是静,另一个是女儿倪殳,对妻子和大女儿倪洁只字未提。

泪水模糊了倪殳的视线,她被亲情折磨得单薄如纸的心情突然释然了。深爱的男人心中装的却是别的女人,母亲能不恨吗?她能不将仇恨发泄在他爱的人身上吗?父亲对自己的疼爱,是招致母亲仇恨的根源。可是,静究竟是谁?是那个被自己收藏起来的镜框里的女子吗?

第七章 以爱情的名义杀人

当倪殳的《绝恋》出现在大屏幕上时,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惊叹声。

赵靖霖看到画面上的李润和裴嫣,不由得惊诧万分。在恩师那里看到的画由于年代久远,人物的面貌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倪殳却将李、裴二人的真实面目还原了,而且非常完美。她是从哪里找到的原形?整幅画面上没有一滴血,但赵靖霖还是从地上那堆触目惊心的血红花瓣中读懂了,裴嫣脸上的悲凉,正是倪殳心境的写照,那是一种爱到极致痛到极致的状态。

赵靖霖在看设计图,刺绣部主管冯波却在揣摩他的心思。银子看看大屏幕,再看看赵靖霖和冯波,心情在节节败退。

“大家快看,这幅画里的女人是不是和倪殳特别像?”银子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高声尖叫起来,“将自己的头像设计成绣品,亏她想得出!”银子看出了裴嫣像倪殳,当然也看出了李润像赵靖霖,但她只揀倪殳这只软柿子捏。

“从专业角度客观公正地说,倪殳这幅设计图是非常成功的,甚至无可挑剔。不过咱们原来的设计一般来源于国画,只怕油画效果的设计图用现有的针法不太好表现,如果再创出一套新针法,就更完美了。”主管冯波向倪殳竖起了大拇指。

冯波能混到刺绣部主管的位置,业务水平当然没的说,察言观色揣测上司意图的功夫也是一流的。果然,他的话音刚落,赵靖霖就带头鼓起了掌。于是,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掌声。

“倪殳,干得不错,不愧是倪老师的传人。冯主管,你和绣厂联系,带倪殳去刺绣车间看看,和女工们交流下,看能不能在针法上做些改进。”

银子的脸瞬间变了颜色,隆高的鼻子似乎都错位了,眼睛里飞出一万把刀,狠狠地砍向了倪殳。

冯主管打着哈哈,表扬倪殳为刺绣部增了光,提议下班后一起聚餐,却被倪殳婉拒了。这次交锋,倪殳似乎大获全胜,但她知道,自己与银子的战争远没有结束。

明月山盜墓案中的两名案犯先后落网,但老钱仍然在逃。两个犯罪嫌疑人对于他们的盗墓犯罪活动供认不讳,至于老钱的行踪,他们谁也不知道,因为老钱和他们都是单线联系。不过他们提供的一个线索引起了郑智的注意——老钱曾经让其中一个人到一家园林茶舍接过他。郑智突然想起,上次他追踪老钱时,曾和赵靖霖在园林茶舍门前遭遇。赵靖霖去那里见的人是谁?会是老钱吗?

他立刻让大李调取路口的监控录像。他们在监控录像里没有找到老钱的身影,却发现赵靖霖的车和一辆尾号为“9988”的黑色帕萨特一前一后去往茶园的方向,又一前一后离开。“9988”的车窗玻璃贴膜颜色很深,看不清里面坐的是谁。郑智打电话到交警队,请他们帮忙查询这辆车的主人。消息很快反馈回来,那辆车的主人竟然是程局长!

老钱、程局长、赵靖霖、曾大伟、老许……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郑智对胡小北说:“如果有机会能接触到曾氏的账本就好了。他们和老钱的来往,公司的账上是看不出的,但我想,曾家父子肯定有一本暗账。找到这个账本,或许就可以查到和老钱相关的蛛丝马迹。”

“可是郑队,你知道晓白她爸……”胡小北面露难色,因为最近曾治国反对他与曾晓白来往的态度越来越强硬。

“不就是受点儿冷落和白眼吗?别泄气,要有将牢底坐穿的精神。”郑智给胡小北打气,可他自己心里却没底。他不知道这样继续下去,胡小北和曾晓白会不会由恋人变成冤家。但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让胡小北抽身。因此,他对胡小北,心里是有亏欠的。

之后的一段时间,胡小北继续寻找各种理由跟曾晓白回曾家。但曾治国和曾大伟仿佛明了他的目的似的,当着他的面再也没有提及与生意有关的事情。一次,曾治国的笔记本电脑突然死机,曾晓白提议让电脑高手胡小北帮着看看,曾治国却警惕性很高地说有售后服务,婉拒了。不光如此,曾治国还三番五次劝曾晓白不要再和胡小北来往。

“爸,你是不是要让我们做新时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啊?”曾晓白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撼动父亲半分,只好撒娇耍赖。

“丫头,我说过,只要他辞职,我亲自上门找胡江山提亲,行不?”

“人各有志,小北放着富二代不当,去做一个月薪三千的小警察,就是为了自己的英雄梦,您不能这样逼人家吧?”

“爸没别的要求,只要他辞职,你要多少嫁妆爸都给,否则免谈。”曾治国仍不松口。

“爸,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曾治国的脸色变了。从小到大,这个宝贝疙瘩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如果不是出于安全考虑,胡小北无论身家还是人品,都是上乘的佳婿人选。就在曾治国进退两难的时候,胡小北推门进来了。

“晓白,不要因为我搞得父女失和,好吗?”胡小北站在书房门外,将曾家父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样说不是以退为进,而是真心想抽身,因为他已经嗅到了与曾家兵戎相见时的血腥味。到时,曾晓白会伤心死。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离开。爱一个人,不能给她期待的幸福,总可以做到不让她痛苦吧?

“你怕了?”曾晓白没想到胡小北会在这节骨眼上打退堂鼓。

“不是怕,是不想让你和伯父因为我闹别扭。”这一刻,胡小北因私忘公。他不敢看曾晓白的眼神,匆匆向外走去。

“胡小北,你要是男人的话就给我站住!”曾晓白高喊。

可胡小北留给她的只有背影。胡小北人高腿长,曾晓白追也追不上。她咬牙切齿,快步跑到露台上,端起一盆仙人掌,想在他从下面经过时砸晕他,但最终,她只是将窗帘上用来装饰的小布熊扔了下去,正中胡小北的头,又弹落到地面上。

胡小北弯腰捡起小熊,走了,连头也没回。曾晓白一屁股坐到露台的椅子里哭了起来。她希望胡小北带走的是自己,而不是那只小布熊。

友情就是用来擦泪的面巾纸,失落难过时更能彰显其价值。曾晓白拿起电话打给了倪殳。半个小时后,那辆红色的沃尔沃停在靖霖公司门前时,倪殳已经等在了那里。上车后,两人同时默契地关掉了手机。这是她们的私密时间,任何人也别想打扰。

“竹子,你先说,怎么了?”

“去墓地。”倪殳嗓音嘶哑。

车停在墓园门前,倪殳走在前面,曾晓白跟在后面。走到第五十九排时,倪殳看到了父亲的笑脸,她的情绪山洪般一下子暴发了,紧紧地抱住墓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是不是赵靖霖欺负你了?”曾晓白拥住了倪殳抖动的肩。曾晓白虽然心中疼痛,却仍然做好了为倪殳战斗的准备。谁想欺负倪殳,得先问她曾晓白同不同意。当初倪殳进大牢时,曾晓白从公安局吵到检察院,又从检察院吵到法官办公室,只差没有背着炸药包劫狱了。

“不是,是我妥协了。我准备开始另一种生活。”良久,倪殳停止了哭泣。她准备和过去倔强的倪殳告别,为爱情热烈地活一把,并做好了迎战金子银子的准备。她太孤独了,好不容易有一个与自己灵肉相契的男人出现,她不想放弃。

弄明白倪殳的状况,曾晓白才放下心来。回来的路上,倪殳没经曾晓白的同意,直接电话约了胡小北在老树咖啡见面。

“不论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他好好谈谈。你 可以选择回避。”挂断电话,倪殳淡定地对曾晓白说。

看到胡小北,曾晓白眼睛都红了,一脚狠狠地踹在胡小北腿上。胡小北疼得吸了口气,却不躲避不解释,像一座沉默的山。这样的胡小北更让曾晓白生气,她抬腿想再踹第二脚时,被倪殳拉住了。“如果你不爱晓白,就坦然说出来,两人一拍两散,从此郎娶妾嫁,各不相干。”

倪殳的话是一把两头都是尖的刀,一头戳进胡小北的胸口,一头刺中了曾晓白的心脏。胡小北和曾晓白虽然相识不久,却已情根深种。但当局者迷,若不是倪殳的一句“一拍两散”,他们谁都不会意识到谁也放不下谁了。

分开仅有几个小时,胡小北看曾晓白却有点儿恍如隔世。曾晓白的那记无影脚将他踢疼了,也将他踢醒了。胡小北看著曾晓白,曾晓白看着胡小北,不约而同,眼里有了泪。倪殳知道自己该撤退了,拿起包悄然离开。

当曾大伟收到那张《绝恋》的照片时,大为震撼,赶紧来见父亲曾治国。“这是代表靖霖公司去参加省里民间艺术节的作品,是由倪殳设计的油画效果的绣品图。”

“不愧是倪忠国的女儿,无论是陶瓷还是绣品,都做得有声有色。凭着这幅《绝恋》,靖霖公司会是这次艺术节上的最大赢家。”没将倪殳收入麾下,曾治国有些后悔。他盯着照片良久,突然问,“正式展出前,绣品的样图是严格保密的,你从哪儿搞到的?”

“不知道,是匿名发到我手机上的。能接触到绣品和设计图的,只有他们公司的内部人员。可见靖霖公司也不是固若金汤,说不定此人就是我们击败赵靖霖的好帮手。”曾大伟说。

“现在不是流行山寨吗?你亲自跑一趟我们的绣厂,让他们依葫芦画瓢,开始大批量加工《绝恋》,我要让它以最快的速度上市!”曾治国的担心突然变成了开心。

曾大伟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去,又被曾治国叫住了。“老教堂的事怎么样了?”

“去过几次,仍然没什么发现。”

“想办法从倪殳嘴里套出点儿有价值的东西。如果真如杰森所言,有大批文物的话,我们不是非要和杰森合作不可,完全可以另找买主。”洋鬼子出尔反尔的事例比比皆是,曾治国产生了摆脱杰森的想法。

这段时间是倪殳最快乐的时光。现在她的工作有三项,第一项是研究赵靖霖,研究他的衣食住行兴趣爱好,讨好他而不缠绕他,然后是琢磨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做什么。第二项是上班时间里潜心于汴绣的设计与创新。第三项是研究父亲留下的关于绞胎瓷的资料,还让曾晓白陪她去了一趟城北山里古绞胎瓷旧窑的遗址,让胡小北当苦力,从山里挖回来几袋陶土。

倪殳再次动手制作陶瓷一事,并没有告知赵靖霖。之前她曾在赵靖霖面前发誓不再碰陶瓷,潜意识中,她还想为自己保留点儿什么。

这段时间里,倪殳还有一个惊奇的发现。那是一个傍晚,赵靖霖晚上有应酬,她独自回到了老教堂,无心睡眠,便沿着青石小径懒散地朝后院走去。这里原本是教堂花园的一部分,只是长期无人打理,略显荒凉。院中的大榆树下爬着几株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零星地开着紫色的花朵,很是好看。倪殳走过去采花,突然发现墙角浓荫处有一扇小门。推开门一看,竟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的一角有一个小型窑炉,炉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堆柴火。这种窑炉倪殳再熟悉不过了。

在电窑、瓦斯窑横行的今天,柴窑被视为落伍、费时、费力的烧陶方式。然而由于柴火直接在坯体上留下自然火痕,烧制出来的陶瓷色泽温润,乍看之下不太起眼,但越看越耐看,因此,柴窑作品有电窑、瓦斯窑所没有的浑厚内敛的质感,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当今制作高仿古瓷的大师们,采用柴窑的较多。烧陶世家出身的倪殳当然明白这些。

原来,父亲房间里那些精美的陶瓷都与这一片小天地有关。院落中间有个石几,上面摆放着两个粗陶茶杯和一个茶壶,旁边有两张凳子,铺着绣工精美的座垫。父亲和谁一起在这里制陶、烧陶、聊天呢?会是父亲日记里的那个“静”吗?

倪殳坐在五颜六色的陶泥中间,探寻父亲的情感世界,根据父亲留下的记录尝试制作绞胎瓷。

这期间,曾大伟仍不时光顾老教堂,倪殳任由他在教堂里东逛西逛。有时赵靖霖也在,她就取出自己制作的一套青花瓷茶具,为两个男人沏上茶,然后捧起书独自陶醉,两个男人则坐在一边各怀心思、大眼瞪小眼。曾晓白和胡小北也不时来凑热闹,寂静的老教堂突然间增添了几缕人间烟火。

如果可以选择,倪殳愿意让生命永远停留在这段时期,努力工作,淡然相爱。可命运并没有让倪殳的快乐定格。

尚敏神色凝重地走进赵靖霖的办公室,将几份文件放在他面前。“赵总,这是杭州、上海、北京和深圳分公司反馈的信息,咱们的订单遭到大批退单,对方宁愿赔付违约金也要毁约。”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赵靖霖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这些全是《绝恋》和倪殳设计的其他绣品的订单,当初客户可是争先恐后签约的,怎么会突然一起退单?

“据说,是有人抢在咱们的产品上市前,在市场上抛售《绝恋》和倪殳设计的其他绣品,价格只有咱们的三分之一。”

“这些设计图可是公司的机密!”赵靖霖意识到肯定有内鬼。这件事,对公司的绣品市场将是个不小的打击。

就在这时,赵靖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下号码,是母亲的。这种火烧屁股的时刻,他哪有空听她唠叨?直接挂断了。可铃声不屈不挠地再次响起,他只好不耐烦地接通电话。

“什么?又让我陪你去祭奠那个女人?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别忘了当年我爸为什么才把她扫地出门的!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还要我每年去祭奠?实话告诉你,我踏进那块墓地都觉得脏了脚!”虽然家丑不可外扬,可现在内忧外患,母亲又提起这事,赵靖霖变成了一个火药库,当着尚敏的面就炸了。

小时候每年的这一天,母亲总会带他去祭拜父亲已过世的前妻黄姨,为此父亲没少打他们,怒骂前妻是个偷人养汉的贱人,不许他们再去。赵靖霖为此深感屈辱。谁知母亲依然如故,每年到了这天,母亲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去,甚至用眼泪作武器硬逼着他去。这也是他痛恨母亲的原因之一。

挂断电话,他再次看向尚敏:“查出来没有,这事是谁做的?”

“内鬼一时还没找到,不过山寨咱们产品的公司已经查清了——是曾氏!”

赵靖霖的母亲目光呆滞地站在公司大门外。她已经很多天没看到儿子了,恰逢这个特殊的日子,她想带他去给那个可怜的女人扫墓,却被儿子炮轰了一通。“水性杨花”四个字像隔空挥来的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她脸上。看来儿子是不会原谅她了,更不会再随她去祭拜那个可怜的女人。呆愣片刻,赵母转身准备离开。

“阿姨,您来找赵总吗?”银子急匆匆从公司里跑了出来。得知倪殳的作品遭退单的消息,她便开始挖空心思如何将战果扩大,无意中看到公司门外的赵母,一个借力打力的歹毒念头横空出世了。

“哦,是你呀。”赵母当然知道银子是谁,但她像对金子一样,对银子也没有多少好感。她不会忘记当年金子出事后,她的父母是怎样一副无赖嘴脸上门讹诈的。

“阿姨,我是来给您道喜的呀。您不是一直希望赵总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好早点儿抱上孙子吗?现在有希望了,赵总交女朋友了。”

“哦?”赵母将信将疑。

“真的!赵总的女朋友叫倪殳,是咱们古城工艺美术大师倪忠国的小女儿,刚刚升为我们公司刺绣部的副主管。”

“倪殳?!”赵母身子一晃,差点儿摔倒在地。

“阿姨,看您高兴的。我说呀,您不妨约未来的儿媳妇喝喝茶聊聊天,培养下感情,将来好相处呀。”说着,银子将一张写有倪殳电话号码的纸条塞进赵母手里。

公司不远处有一个人工湖,在湖畔的绿荫深处,有一家花间露天茶舍。虽是盛夏,这里却凉风习习,格外清爽。

倪殳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赵靖霖的母亲见面。在公司门口第一眼看到赵母,她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们面对面坐下,赵母冲倪殳露出恬静的笑容,倪殳突然意识到,她应该就是父亲珍藏的相片上的女子。

倪殳瞬间石化,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她没想到命运竟然和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就像火星和水星,两个距离如此遥远的人,却这样机缘巧合地撞在一起。

赵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些倪殳生活的细节,包括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仿佛在探寻着一个失落的世界。倪殳有些羞涩,不太敢和赵母对望,却又对她的一些事情感到好奇,比如,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静”?但她却没有机会问出口。赵靖霖打来电话,让她立马回公司。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却隐含着不可违逆的力量。

“不好意思,阿姨,公司有事,我要回去了……”倪殳站了起来。

赵母起身拉住了倪殳,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撸下来套在她的手腕上。

“阿姨,这可不行!”倪殳急忙取下来。

赵母拦住她:“孩子,这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送给你留个念想吧。”赵母的眼眶红了,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倪殳的电话再次响了,是赵靖霖的号码,她只好匆匆离开。

看着倪殳的背影,赵母的眼眶中涌出了两行清泪。老教堂曾是她和心爱的男人约会的地方,他离开后,她仍时常去做清洁,还会沏上两杯茶水,仿佛他依旧和自己面对面坐着,温情地望着她,和她聊天。自从倪殳搬进去,她就没再去过那里。没想到,机缘巧合,这个孩子竟然和儿子在一起了。感慨中,赵母也有一丝欣慰。透过泪光,她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乞求自己善待赵靖霖的女人,和那个临终托孤的好友。

“请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赵靖霖将电脑屏幕转向倪殳。

屏幕上是一张通过电子邮件传送的《绝恋》设计图的截图,发送方为倪殳的邮箱,接收方却很陌生,倪殳从没有过这么一个联系人。她不明所以地看着赵靖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将设计图透露给曾氏?”赵靖霖冷冷地看着倪殳。刚才他和尚敏正讨论谁最有可能是内鬼的时候,突然收到了这张图片。

“我没有这么做过。”倪殳淡淡地说。

“邮箱不是你的吗?”赵靖霖也不愿意相信此事是倪殳所为,但铁证如山。

倪殳迎着赵靖霖的目光,语气坚定:“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邮件提示音响了起来,五秒钟后,赵靖霖脸色大变,他一把将倪殳拉过来,让她看邮箱。邮箱里又收到几张相片,正是倪殳和赵母一起喝茶的情景。母亲送倪殳手镯的画面刺痛了赵靖霖。

“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赵靖霖一字一顿,脖子上青筋突起,愤怒已过五关斩六将从丹田冲到了大腦。他没想到倪殳竟然背着他与母亲见面,还收下了她的手镯,这是他无法容忍的。

“刚才你妈妈约我喝茶,怎么了?”倪殳并不觉得这几张照片有什么不妥,因为她根本不了解赵靖霖与母亲之间的事情。

“倪殳,你心眼也太多了。她约你还是你约她?你接近她,巴结她,收下她的礼物,不过是想嫁进豪门当少奶奶!”从赵靖霖记事起,那个玉镯母亲就从来没有取下来过,初次见到倪殳,怎么就舍得送给她呢?这些都让赵靖霖无法忍受。

“这手镯我本来就不想收下……还给你。”倪殳从手上取下玉镯放在赵靖霖面前。没想到他会这样看待自己,倪殳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心中一阵酸楚。

“既然你这么想嫁进豪门当少奶奶,就不要出卖公司机密啊!你太贪婪了,一边和曾大伟狼狈为奸,一边又讨好巴结我母亲。倪殳,你把我当傻瓜了?”赵靖霖像一头发疯的狮子。

“是,我贪婪,我为了钱不择手段!不过有一件事我得澄清,我从没有想过要嫁给你,因为你不配!”压力越大,弹性也越大,倪殳的反骨揭竿而起了。

“我不配?谁配?曾大伟吗?滚!马上给我滚!”嫉妒让赵靖霖变成一辆失控的汽车,说出的话已经不受大脑控制。

“我会把辞职报告传给你的。”倪殳不再争辩,白色裙裾飘舞,像一朵云,飘出了他的视线。

赵靖霖死死地瞪着倪殳的背影,将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推到了地上,那台惹是生非的电脑也没能幸免于难。

倪殳没有走电梯,她飞快地顺着楼梯往下跑,还有五个台阶的时候,脚下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她扶着栏杆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公司,拨通了曾晓白的电话。

“来接我。”这个世界上,可供她驱使的唯有曾晓白了。因为她是个有家如同无家、有亲人如同举目无亲的孤儿。

半个小时后,曾晓白开着她的沃尔沃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竹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累了,想回去休息。”倪殳仿佛刚从战场上下来,疲惫不堪。

曾晓白知道这种状况下,无论自己怎么问也是白搭。欢乐是世人的通用语言,而忧伤却是一个人的独白。将倪殳送回去,给她的脚涂过红花油,在她请求独处的眼神中,曾晓白只得离开。

倪殳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当她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时,窗外已暮色四合。她看了下手机,除了曾晓白叮嘱她吃药吃饭的信息外,再无其他。

倪殳下了地,像失落的孤魂,前院后院楼上楼下地飘着。不知是红花油的药效,还是心疼盖过了脚疼,她竟然健步如飞。天越来越暗,她越走越快,她在等心口的疼痛不再尖锐,等它变钝。

待东方露出那缕粉红的霞光时,倪殳终于用倔强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内心巨大的痛楚兜住,藏好。然后发信息给曾晓白:“心情郁闷,外出几天散心。归来后联系。莫担心,一切安好!”

发过信息,倪殳就关掉手机,来到那堆陶土前,她要用创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用成功来化解心中的苦痛。这些日子,她与赵靖霖相处之外的所有业余时间全用在了绞胎瓷的试验中。古绞胎瓷的庄重高雅、简洁明快、绚烂多彩,吸引着倪殳去探秘,想让那浓厚的艺术韵味和精神内涵,蕴含在新的面孔中,在千年后重现于世。

倪殳参照父亲留下的资料,一步步实践。绞胎瓷是用多种不同颜色的胎泥相互糅合,坯体上就形成了两色或多色相间的图案,再施以透明釉或黄、绿、棕、翠蓝、三彩釉入窑烧制,或先高温素烧,再施釉二次入窑。倪殳严格按照父亲笔记上的步骤一步步地进行,可作品出炉时,从风格到纹样,都不是太理想。一种挫败感无情地袭来。

她打开手机,赵靖霖并无片言只语传来。看来他已经将自己从他的生活中屏蔽了,像清除一堆垃圾,毫不怜惜地把她给丢掉了。

痛苦可以压垮一个人,却也可以转化为动力。逆境可以成为砸死你的大锤,也可以成为撬起你的杠杆。倪殳又回到了炉窑前。她要完成父亲的遗愿,她不能倒下去。

当她置身于拉坯机前,手捧一团柔软的陶土时,就会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大自然的灵性悄悄地通过泥土注入了她的心靈。她那颗疲惫疼痛的心,终于得到了安抚。幽深的老教堂里,倪殳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月升,从月落再到日出,和泥,成坯,晾坯,打磨,上釉,入窑……当她用心和手感悟泥性的时候,同时也在与大自然进行对话。她以泥土为媒介,经火焰的焙烧,让纠结的心灵得到净化和升华。她不眠不休地坚持着。

终于,那对龙凤呈祥的盘子、一把提梁茶壶和四个杯子出炉了。倪殳的眼睛像一部X光机,仔细地扫描着——作品呈现出玉一样温润的光泽,色彩丰富,尤其纹路千变万化,自由而奔放。这才是她想要的!父亲的心血没有白费,父亲的梦想终于被她实现了!她成功了!

一股激流在倪殳体内奔涌,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季伟

绘图/王维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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