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本雅明通信选[6]
2014-06-10译/蒋洪生
译/蒋洪生
本雅明致阿多诺
柏林,1928年7月2日
亲爱的维森贡德先生:
你诚恳的信笺1激励了我,使得我能够满怀喜悦,等待你《舒伯特》手稿2的到来。我想那正是你向我暗示的。与此同时,我希望你关于舒伯特的手稿能够成功收尾。我可否事先得到你的允准,允准我将你的手稿也给恩斯特·布洛赫3看看?如果我能够和他一起阅读你的手稿,这对我来说有着极大的好处。
那次在柏林的时候,你对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科恩4表现得如此友好,并对他如此地不吝支持,以至于我觉得确实应当告知你事情的结局,或者说更不幸地和更准确地,告知你科恩所从业的生意的失败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失业。当然所有这一切还没有正式宣布,科恩生意的清偿仍然是一个商业秘密。但是到10月份,他的处境肯定会变得极其困难,除非他的朋友能够出手相助。在这一点上,我现在必须也肯定会尽我的全力来帮他的:但是如果事情要成功,那么我就需要就我的朋友科恩的处境与你再谈一次。当然我理解,你们先前所建议的“柏林筹划”现在是不可能的。难道你不觉得现在对他来说,法兰克福可能有某些机会吗?我知道,为着再次表达你的友谊和影响,我已经为你说得足够多了,是否你认为在这件事上有成功的前景。
对了,一开始我想邀请卡普露斯小姐5顺道来访,这件事迄今未能实现;可是后来我突然想到,我可能给人造成我似乎忘记了这回事的印象。但是就我来说,这不是由于我忘记了这件事,而仅仅是因为在最近的几周里,我觉得我的心神完全为互相交缠得厉害的各种任务和困局所系6,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机会去接触她。
一旦这里的事情有所好转,我希望在短期内,你会从她那里听到我的消息。
致以最热烈的问候,你的,
瓦尔特·本雅明
(翻译底本:Theodor Adorno and Walter Benjamin, The Complete Correspondence:1928-1940. ed. Henri Lonitz, trans. Nicholas Walker, Polity,1999)
本雅明致阿多诺
波韦罗莫7(马里纳·迪·马萨),1932年9月3日
亲爱的维森贡德先生:
我不得不如此长久地等待你的信件,你信件的到来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欢悦。特别是因为其中的某些段落,是如此地接近你的《戏剧的自然史》极好的结论部分8的设计。《戏剧的自然史》是一个极大的和令人信服的成就。我衷心感谢你把这一作品的结论部分题献给我。我认为,整个的结论部分来自于你对舞台及其世界的高度原创性和真正巴洛克式的看法。确实,也许可以说,其中包含了一些“巴洛克舞台的一切未来史的绪论”之类的东西。通过题献,你很好地揭示了这些隐秘的主题关系,对此我尤感高兴。对我来说,自不必说,你的这一作品取得了完全的成功。实际上,《戏剧的自然史》的“剧场休息室”(Foyer)部分也有一些很好的东西,比如有关两个钟面的意象的论述,比如关于幕间休息时的节食的极具洞察力的思想。我希望我能很快在“霍克海默档案”9中读到你的文章。如果允许我进一步表达我的愿望的话,我希望在你的这一论文之外,我也能收到“霍克海默档案”的第一期,我自然对此极感兴趣。我们在这里有很多读书的时间。在我五个月前出发到这里的时候,我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我现在几乎把里面的书全部浏览完了。你会有兴趣听到,我再一次地带来了四卷本的普鲁斯特著作集10,这是我读了又读的。但是现在我在这里得到了一本新书,这是一本我想提请你注意的书,这就是由罗沃尔特(Rowohlt)出版公司出版的阿图尔·罗森贝格撰写的一本关于布尔什维克历史的书11。这本书我刚刚读完,对我来说,这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忽视的一本书。就我自己而言,我必须说这本书大大扩展了我的视野,使我关注到包括那些政治意志影响个人命运的领域。种种情形,以及你最近提到的西萨尔兹(Cysarz)12,给了我思考后者的由头。我一点也不反感和西萨尔兹建立某种联系。但是我仍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他自己不首先联系我,不论是直接联系我,还是通过格拉布(Grab)13写信给我的方式联系我,如果他确实对此感兴趣的话。我毫不怀疑,在类似的情况下,处在他的位置上,我会首先联系他。如果我不去这样做的话,那自然不是出于声名的考量使我止步不前,而是因为我深深地感到,这样的一段友谊从一开始犯下的错误,随后被不断地、成比例地扩大。我想凭着西萨尔兹的影响力,比如说,他完全可以为我从布拉格某个合适的团体或机构获得一个演讲的邀请。如果有机会的话,也许你可以把这个意思告诉格拉布。无论如何,对你在你的研讨班14报告之后所附的对我的邀请15,我要表示我最为诚挚的谢意。自不待言,能有机会去你那里讲演我是多么的高兴;也不必说,能有机会看看那些能够显示迄今为止事情进展到何种地步的文件16,于我来说是极有价值的。当然,如果我们能够一起来做这件事情,那将会是极为可取的。可是在当下--这也关乎我去法兰克福的机会--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做不了自己的主。我既不知道何时回柏林,也不知道柏林那边的情况会怎样。我肯定會在这里再呆上几个星期之久。在这之后我也许会返回柏林:一方面为着处理房子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因为罗沃尔特出版公司似乎坚持要出版我的论文集17。在德国无论呆多长时间,其诱惑本身对我来说当然不太大。到处都碰到困难,在广播领域里产生的困难18可能会使我在法兰克福现身的机会更加稀少。如果你恰好知道舍恩19的情况,请让我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情况。今天我就写到这里。我唯一还想说的是,我正在写作一系列与我的童年记忆有关的随笔。我希望我很快能够给你看看其中的一些篇章。
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你的,
瓦尔特·本雅明
另:使我很高兴的是,我发现了你关于“扭曲”的论文21。在我的评论中,我引述了沃尔夫斯凯尔(Wolfskehl)22的说法,他是这么说的:“难道我们不应该说招魂士是在不可知(Beyond)之中捕鱼吗?”23
(翻 译底 本:Theodor Adorno and Walter Benjamin, The Complete Correspondence:1928-1940. ed. Henri Lonitz, trans. Nicholas Walker, Polity,1999; Walter Benjamin, The Correspondence of Walter Benjamin 1910-1940, ed. Gershom Scholem and Theodor W. Adorno, trans. Manfred R. Jacobson and Evelyn M. Jacobs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阿多诺致本雅明
柏林北区第20邮政区,王子大街60号,在卡普露丝处1934年3月4日
亲爱的本雅明先生:
关于汤姆·索亚24的问题,你的信自然是我收到的唯一有实质内容的东西,所以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随身携带着你有关此问题的详信。但是同时,我从菲丽西塔丝25那里听说你自己处于极为严重的困境之中26,在这种情况下,我能设想,在当下的语境之下进行任何长篇的美学讨论,看起来只不过具有侮辱性的性质。
所以我宁愿为你做些实在的事情。真正来说,这得通过赫茨贝格尔夫人27和我的姑妈28。你曾经在我的陪同下,在法兰克福见过赫茨贝格尔夫人一次。当赫茨贝格尔夫人碰巧呆在法兰克福的时候,我的姑妈曾向她提起过你的事情(赫茨贝格尔夫人实际上住在诺因基县(Neunkirchen),那里有她的公司)。我姑妈给我写信告知我说,她的努力取得了一些成功。关于帮助的金额,我目前完全说不上来。可以设想,金额将不会太多的。29但是它还是会解决你的燃眉之急的。我以最紧急的方式,努力地向她们解释所有的一切,请求她们立即为你做些事情。我想这些帮助会及时发生的。无论如何,我都要很感谢你就你自己的整体处境所传递的快捷信息。由此我能够代表你,在必要的时候,在这件事上施加进一步的影响。
进一步的计划尚未成熟,因为那个原住巴黎的、与此事相关的人现在不住在那里30。于此我也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的。
关于“汤姆”,我要说的仅仅是:我相信主宰着“可怕的孩子们”(Les Enfants terribles)的星星对这一作品而言,并不特别有利。这里有待解决的是极为不同的东西,我希望,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东西。语言的热烈并不等同于真实的孩子们的热情,甚至也不等于我们在为儿童写作的文学中所碰到的热情31。以洞穴场景为其当然焦点的行动过程,我也不觉得是那样的无害。如果不是显得太傲慢的话,我也许会表明,我在这一作品中偷偷放入了大量的东西;我也许会表明,在它即刻显现的意义上讲,没有什么东西是特别有意为之的;我也许还会表明,我正在使用孩子气的意象来表现一些极为严肃的事情:在这一方面,比起关心童年本身的唤起而言,我更为关心这种童年意象的展示。这一作品演进的过程也包含着那些有点危险的时刻,这是些你没有在其中找到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要和让·科克托32,也不是要和布莱希特的“史诗剧”相比较来衡量。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比较的话,那最密切相关的是我有关克尔凯郭尔的书。我的《印第安·乔的财宝》的中心问题是背誓,整个事情就相当于一场被预计好的逃亡,是对恐惧的表达33。如果你重新看看我的这一作品的话,也许它会向你呈现出一幅与先前不同的、与你更为相投的面貌。因为我不能相信,你作为我这一作品的理想读者,竟然会欣赏不了它。--顺便来说,你不仅熟悉《印第安·乔的财宝》整个的规划,也很熟悉其中的两个场景(墓地和闹鬼的屋子),这是我在舍恩的住处34所朗诵的部分。在同一个晚上,你为我们朗诵了“拱……”(我差点写成了“拱廊”!35这是一个多么明显的笔误!),不,你为我们朗诵了“柏林童年”的最初的部分。我绝非强加给你完全意料之外的东西,要为这种指控辩护,这真是太简单了。至于音乐创作方面36,我进展得很顺利。
但是你的“拱廊计划”的研究实际上进展得如何?我想到,我们可以以一种老套的方式来着手我们两个行动方案中的一个(第二个方案仍在未决之中),可以通过我们的朋友来安排一个正式的题献。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让他来做这件事,但是我至少想事先知道你对这个想法怎样看。自不必说,我的完全自我本位的、真正专注于你的“拱廊计划”的兴趣有多强烈!对如此明确的任务的支持,也许将会证明有利于这一工作。
目前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也有一些很奇特的事情。我正为《音乐》杂志写作一篇有分量的论音乐批评的危机的文章37。它与我的那篇音乐-社会学论文是紧密相关的38。
你忠實和诚挚的,
泰迪·维森贡德
(翻译底本:Theodor Adorno and Walter Benjamin, The Complete Correspondence:1928-1940. ed. Henri Lonitz, trans. Nicholas Walker, Polity,1999)
本雅明致阿多诺圣雷莫
1935年1月7日
亲爱的维森贡德先生:
我想你已经回去了,我打算着手回复你12月17日的长信。也不无些许忧虑,你的信是如此的重要和如此直接地切入问题的核心,以至于我无法以一次通信的方式对你的长信进行公正的评判。由此,在进行其他事情之前,越发重要的是,我要再次让你知道,你对我的著述的强烈兴趣,让我感到了多么大的快乐!我不仅仅是在阅读你的信件,而且是在研究它。你的信件要求我一句一句地去思索。因为你准确地捕获了我在文章中39的意图,所以你所指出的我文章中走偏的地方,对我来说具有最为重要的意义。你认为我对“远古”(the archaic)概念的掌握不够充分,这尤其正确;由此,你对我有关“永世”(eons)和遗忘问题的保留意见,也十分中肯。至于其他方面,我将干脆痛快地接受你对我使用的术语“实验性企图”(experimental attempt)的反对意见,我也将考虑你对于默片的极为重要的意见。你对卡夫卡《一只狗的研究》("Investigations of a Dog"["Aufzeichnungen eines Hundes"])的特别强调,于我是一个有用的暗示。恰恰是卡夫卡的这一篇文章--也许是卡夫卡唯一的一篇文章--我仍然感到陌生,即便是我在撰写《弗朗茨·卡夫卡》这篇论文的时候。我也知道--就这一点,我曾经对菲丽西塔丝说过--我仍然需要领悟这篇文章到底意味着什么。你的评论与我的这一设想正好相符。
既然我的卡夫卡论文的两个部分,也就是第一和第三部分已经发表,那么修订40之路也就敞开了。全文最终能否发表,朔肯41是否会以图书的形式出版我卡夫卡论文的扩展版,都还是一个问题。就我目前所能看到的而言,修订工作将主要影响到第四部分42,尽管这一部分被我视为重点--也许因为太过重点了,所以即便像你和朔勒姆这样的读者,对于这一部分都不太可能表明某种立场。否则,到现在为止,布莱希特也会是公开对此表明意见的人之一43。因此总而言之,一种音乐意象萦绕着它,我仍然希望我能从中学到一些东西。我暂定打算撰写一部反思集,但是我还没有考虑如何将它们逐渐投射到原初的文本上去。这些反思将以“意象=象征”这一关系等式为中心;比起与之形成对比的“寓言(parable)=小说”这一等式,我相信“意象=象征”这一等式,能以一种更为公正地对待卡夫卡之思维模式的方式,捕捉到表明卡夫卡作品特征的悖论。对卡夫卡小说形式的一种更为精确的定义仍然尚未存在。我同意你的意见:对卡夫卡小说形式的定义很关键,但是这只能通过间接的方式来实现。
我希望--这很可能--这些问题中的一些问题将保持着开放,直到我们下次的见面。也就是说,假如我真的可以寄希望于菲丽西塔丝的提议,她说,你可能考虑在复活节的时候来圣雷莫一趟44。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会很高兴的,确实,我会比你能设想的更为高兴,你不能了解目前的我是多么的与世隔绝。可现在我有望从这种隔绝中暂时脱离出来;我在等待维辛45的来访,这样我可能成为维辛在柏林度过的最近几个月的非直接见证人,而你则直接经历了柏林的最后时日。这也使得我很想见到你。
目前我没有考虑复活节以外的事情。布莱希特再次请我立即到丹麦去,是的,立即。不管怎样,在五月之前我或许不会离开圣雷莫。另一方面,虽然圣雷莫是一处很有价值的避难所,我不会让我自己永远呆在圣雷莫的,因为长期而言,我与朋友们的隔绝和我在这里的工作方式,将把圣雷莫变成为对我的忍耐力的危险试炼。当然另外一个考虑因素是,在这里我完全为最起码的生活必需物所限,这使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回复你在12月份所作出的、我为此而真心感谢你的友善提议,--在现有的条件下,研究所每月给我100瑞士法郎,这意味着我至少可以满足最低生活需要,所以就我而言,我实际上现在不需要求助于外人。千真万确的是,在这一特别的时刻,我以最微薄的生活条件,以最小的行动自由,产生了很大的主动性,但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另一方面,你从你自己的经验就可以知道,当你以一种外语撰写首批论文的时候,就需要激发起最多的主动性。我正在为《新法兰西评论》 撰写关于巴霍芬的论文46,所以我能够感觉到这一点。对于我们自己最基本的一些关心,这一写作计划能够很好地为我们提供大量谈资。因为巴霍芬在法国几乎毫无知名度,他没有任何作品被翻译为法文,所以这就迫使我必须在显要处为法国人展示大量关于巴霍芬的一般信息。说到这一点,无论如何,我要对你在12月5日的来信中就克拉格斯和荣格所作的评论,表达我毫无保留的同意。正是根据你在信中所示意的精神,我认为有必要获取有关荣格的更多知识。你手头上是不是正好有荣格关于乔伊斯的研究?
你能告诉我你这段话出自什么地方吗?这句话是:“几乎什么也不是的东西再次令所有东西变好。”47你可以把你所暗示的關于伦敦公共汽车票的文章寄给我吗?无论如何,我都期待能够尽快读到你论留声机的文章,这直接触及到了如此多的我所感兴趣的重要领域。
首次给我寄的布洛赫的书48一定是寄丢了,出版商承诺给我再寄一本。我真正感到遗憾的是,布洛赫,就像我们大家一样,肯定需要让他自己听听作为专家的朋友们的意见,可是他却不是去求诸朋友,而只是自顾自地阐述看法,满足于让朋友们自己去享用他的著述。
你读过《三便士故事》49吗?我感觉这是一个完美的成功。请你一定写信告诉我你对这一作品的看法。也请详细告知我关于所有事情的详细信息,别忘记让我知道你自己工作的进展情况。
致以诚挚的问候,
你的,
瓦尔特·本雅明
1935年1月7日
圣雷莫
绿色别墅(Villa Verde)50
(翻译底本:Theodor Adorno and Walter Benjamin, The Complete Correspondence:1928-1940. ed. Henri Lonitz, trans. Nicholas Walker, Polity,1999; Walter Benjamin, The Correspondence of Walter Benjamin 1910-1940, ed. Gershom Scholem and Theodor W. Adorno, trans. Manfred R. Jacobson and Evelyn M. Jacobs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