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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分无赖是扬州

2014-06-10成刚

小说界 2014年2期
关键词:扬州

成刚

2013年10月1日,中国首部《旅游法》正式实施。有专家分析,旅游法宣告了“零负团费”时代的终结,它的意义不仅是消费者权益得到了保护和加强,整个旅游市场,尤其是国内旅游市场会因之发生深刻的变革。至今这部法律已经实施了半个月,相关各部门及各利益方(游客、旅行社、导游和景区)都有着怎样的变化?为此卫视记者进行了采访。据江苏扬州某旅行社负责人透露,专职导游成本太高,日后将更倾向于聘用兼职导游,而究竟如何操作,还在摸索中。扬州某旅行社导游喻青回答记者:“自法规实施以来,导游们只能拿到四五百元的基本工资,你知道吗,广陵区的低保标准为月人均485元。”

——10月14日某地方卫视夜间新闻栏目报道

听说东关正街的黄桥烧饼好吃。焦烈一下买了仨。一白砂糖馅,一花生馅,这俩是陪衬,正主是桂花馅烧饼,可开口来仨桂花馅的,焦烈觉得挺傻。焦烈在建筑设计院工作,擅长将得意的私货夹在甲方的条条框框中卖个好价,话是这么说,难保没搞砸过,许已穿帮了好几回。他等店主装好袋,再来个桂花馅的尝尝,说得云淡风轻。店门旁小破黑板上粉笔写就的“桂花馅”,焦烈一望就舒坦。字写得费劲,丑,扁如烧饼。焦烈在南方生活多年,岂不晓得桂花馅里没桂花。

四月中旬的天,农历搁在三月里头了。扬州旅游旺季,酒店还是个把月前订的,一路看腻了铁轨沿线的油菜花,“桂花”两字让他两眼清丽不少。这店只卖烧饼。一个圆腹泥炉,一方案板,是全副家当。一对二十来岁的夫妻边擀边烤边卖,烟火色底渗出稚气和世故。焦烈站远了打量。几个骑车的穿睡裤的围上去买,他才凑上去。这是条窄长的石板老街,条石是新的,砖木楼以翻新的居多,小街中间有小花坛,花坛里只一株桃树苗,象征性开了几朵花。焦烈蹲在树旁吃烧饼,芝麻粒洒了一地。焦烈连吃了两个,直皱眉,他干着喉咙站起身,将剩下的桂花馅的裹好,揣进皮夹克口袋。他得揣点幻想在扬州城逛。对现在的焦烈,这尤其重要。

到了中午,风急雨骤,气温陡降了几度。老街有的是卖伞的店铺,竹骨绢面,当旅游纪念品出售,可总不好娉娉婷婷撑这么一把吧。焦烈竖起领子躲进家老字号汤团店,吸碗小圆子暖身。这店声名在外,赶上饭点,人去去来来,好不热闹,眼巴巴等台子的人越聚越多,焦烈近窗坐了好久,身前是空碗汤勺,服务员小妹的白眼他索性不去看。“二分无赖是扬州”,古诗里说。他跟图纸打交道,但也念过几首诗词,知道“无赖”实际上不是指赖皮,是唐代诗人徐凝在撒娇,看见月光明晃晃,偏不赞美称颂,兰花指一跷,你个无赖,干什么非照在扬州城、非照在人家身上不行。

昨夜满天积雨云,没见着天上那可爱的“无赖”,今晚也够呛,看乌麻麻阴沉沉的天,雨是停不了的。焦烈出了汤圆店,往东走了百米,抬头见“个园”两个浮雕的字,买票抬脚跨了进去。先来中路的汉学堂,蹭听了一会带团的导游小姐讲解这淮扬名园,焦烈在厅堂没多待,不就是匾额八仙桌琉璃灯青花瓷书画条幅装点的阔气。东路厨房倒让他留连不走,翻揭锅灶,开合笼屉,摸摸酒坛子陶盆,仿佛才窥见生活的里子。

等钻进后院迷宫似的假山,看到依石凿出的桌几床,焦烈钦羡古人懂四时。石床最妙,靠内壁,藏得深,仅一人来宽,可谁担保穿长褂的主子与元宝领斜开襟的丫鬟没在上面嬉闹云雨过,保不准石床正为这用途才生的。焦烈屁股耽在石床上浮想联翩,昏暗光线深处似有缠结的灰白肉身浮现,假山外雨声细密如蚕食兔吮。这时,那队戴黄帽组团旅游的中老年人又出现了,在厅堂里只顾看只顾听,到了这,话多了不少,他们操北京口音,二十几号人塞进来,地儿局狭,焦烈被挤得坐在原地,动不得。人圈里头是导游小姐,逐个介绍石窗石桌石几,经她一说游客们才看出它们的形状似的,哦哟一片,讲这里冬暖夏凉,也引发一片哦哟。焦烈笑出声,还冬暖呢,假山八面玲珑,冬天都是洞洞风。说完掩紧皮夹克,他听自己鼻音重,八成是着凉了。他没成心拆导游小姐台,可空间小回声大,那帮离退休老人也都笑了。

导游小姐个头不高,她踏上一步立在石级上。大家瞧那是什么,她抬手指焦烈屁股下的石床,你们一定猜是床,对吗?错,那是惩罚下人的工具,有人偷了东西,又罪不及刑杖,就命他站上去,那石头是凹进墙的,下人们根本直不起腰。一站一天一晚,有人生生站折了腰,架起来扔街门外去了。真的假的?焦烈寻思。等周遭的啧啧声达到沸点,女导游把下巴刺向他,话里全是笑。这位先生,麻烦你示范给叔叔阿姨们看。大家说好不好?没人帮焦烈,都把脸对着他,晚春的雨中假山内荡开起哄声掌声。

焦烈一怔,回过神来已晚了,摆手回嘴更是徒劳。这帮老年人经过“文革”洗礼,搞群众运动在行。未及焦烈滑下石床,一位穿户外冲锋衣的老阿姨已把手搀在他腋窝下。小心,小伙子,她说,石头滑溜,慢慢站起来,慢点,慢点,站稳了。哎唷,千万注意别再撞到脑袋。

瞧见了吧。这样的惩罚不见血,却比掌掴挨板子要痛苦许多倍。站不直,又不能蹲。这惩罚办法多温柔,也只有这园子的主人黄至筠想得到。据史料记载,这种刑罚国内其他地方从没有过,是个园最有特色的地方之一。大家看,这位先生有多难受,几分钟就这样了。

焦烈当然难受,不止因不上不下的站姿、又韧又黏缠上脖子的蛛丝,他感觉自己像一条拖着残肢的壁虎被堵在死角,是给直接弄死,还是被夹取下来丢罐子里,得看这帮人的意愿,尤其这出损招的戴宽檐草编帽的女导游。他看她,可站得高,只能干瞪着帽檐处的黑蝴蝶结,它杂在一堆印有旅行社名称的杏黄旅游帽里。这位先生,你还在那上头干吗,猫上瘾了?又一阵笑。焦烈连气恼的心情都没了,太阳穴连着颧骨跳着痛,裂开的槽牙也疼,呼出的气灼烫,铁定发烧了,他想要这女人引着那帮人快点出洞去。她偏不,折到假山内腔中央。大家抬头看这石洞,我们刚才见过山顶两株丹桂,这洞就是为桂花树凿的,花开时节,风一吹,花香就钻了进来,沁人心脾,等到花落,都飘了下来,美不胜收。在石桌上看书,隔石台下棋品茶,大有情趣。女导游扬脸伫立在由洞口洒下的直直光束里,像装在荧光灯管里。endprint

等人都走尽了,焦烈决意回酒店。经过天窗般的圆洞,他站了会儿,朝上望。一咕嘟一咕嘟的桂花高高在上,但嗅不到花香。还不到时候吧,也可能是雨水将花香包住了。他动过爬去山顶树底的念头,可腰酸腿软,就钻出假山,擦着甬道两旁的竹叶出了园子。

酒店在城西望月路上。焦烈乘双层大巴穿过半个扬州城,嫌底层人多嘈杂,一个人坐在上层,把皮夹克摢在头顶挡雨,如果此时有人从街边公寓楼阳台往下看,会看到一个湿了羽毛的大鸟般的男人,会琢磨这男人身上发生了什么让他这样不在乎身子,如果公寓楼里的恰巧是一个同样离异的女人,他淌水的皮夹克在过早点亮的霓虹灯下闪烁的光泽,他贴在腿面上的泥点斑斑的裤子,或许会触动她最脆弱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有这种人吗?有,但不在某幢公寓楼里。文昌阁过去不远有家茶楼富春居,观光者必去,就好比北京前门楼子北的老舍茶馆。读者已猜出了她是谁,没错,捉弄焦烈的女导游喻青。北京客人围了八仙桌喝茶吃点心,聊儿女定居国外聊孙子会几国语言聊房产租金聊商铺投资,聊北京哪哪比扬州好。喻青带这团已是第二天,人乏怕吵,望着满桌豆沙枣泥水晶葱油点心和扬州干丝提不起胃口,想去街头小店扒拉几口简单的热乎的。她拎了伞,出屋子拐上游廊,就看见了747路巴士,看见了冒雨守在二层的焦烈。她一眼认出这个捉弄过的男人。这么巧?读者合上书回忆你自己的几段爱情故事,不管甜苦,哪段不是由一连串的巧遇缀起来,比这巧的多了去,后面的更巧。

喻青点了份牛肉汤,忘了叮嘱别放香菜,等端上桌,捏起汤勺往嘴里送,一口吐出去,这才瞧见清汤上的菜末子,推开椅子要走,又停住,返回柜台买了个烧饼,得给胃垫个底,晚些时侯还得带团去戏院听扬剧,《僧尼下山》,三个点提成等她去拿。“你那里仙桃也是桃,我这里碧桃也是桃,倒不如并上一对逃之夭夭。”喻青边把烧饼掰碎了往嘴里填,边在心里哼戏词,这一来更咽不下去了,就着可口可乐也不行。

回到茶社楼上,喻青不急进去,身子靠着木漆栏杆,在廊檐下看雨。擦发蜡的退休骨科医生贴上来。小喻,原来你在这里,就说好久不见你的人,我们医院附近也有家扬州茶馆,卖一模一样的点心,可跟这里一比,滋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都说导游吃回扣,个个都像你带我们来这么正宗的地儿,吃再多回扣都配得上。医生又靠过来,手放在栏杆上,几乎碰着喻青的手,喻青把手插进裤兜,看雨。小喻,你脸色这么差,哪不舒服了,肚子痛?喻青摇头。我干了半辈子医疗工作,在我面前有什么害羞的,痛经吗?喻青还摇头。那一定是变天着凉发烧了。说着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摸喻青前额,喻青躲过。我进去看看大家吃得怎样,她脸上挂笑,我们还得赶去听扬剧,四点半的场子。听说是《僧尼下山》?退休医生问。外地游客总点这出戏。堆笑的喻青心底泛起一股悲哀。一个女人被企图明确的老男人搭讪,至少说明这女人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或正朝那方向转化。喻青三十岁之前就明白。

喻青招呼客人们进戏园找座时,扬州城西头的一家连锁快捷酒店五层某间房内,焦烈蒙头大睡,澡不冲,鞋不脱,嘬了支对面大药房买的双黄连口服液,把皮夹克扔在地毯上,倒头就睡,中间拨了酒店服务台专线,多讨了一床被子。三床薄被还压不住冷,过了会儿,药效起作用,浑身冒汗,那种汗跟打球时的汗大不一样,酸腥黏,出个没完,焦烈不敢贪凉快把被子全推到一边,他始终捂一条,汗溻湿了,就换一条,换到第三条,头不痛了,身也不重了。像卸下了千斤担。

说来奇怪,焦烈每和张一真闹场大别扭,一礼拜内必定重感冒。焦烈看过张一真转发的微博,爱是一场重感冒,烧退了就好。爱情和感冒的唯一共同点是,事后都剩一地纸巾团,前者揩的是爱液,后者抹的是鼻涕。这光景,焦烈还有心思刻薄,还有心思调侃。严肃地说,这是焦烈最后一次发高烧,从健康方面来说,他算是彻底解脱了,因为他与张一真不会再起别扭了,他们离婚了。按法律其实不算离婚,办过酒,可没领结婚证。先是民政局春节不上班,再是忙装修房子,后来两人就都不当回事了。

满身裹汗的焦烈想起一桩往事,忍了几忍,泪还是出来了,索性把头闷进被窝呜呜哭。那回他烧到了四十度,他们是穷学生,往城中村一家黑诊所挂吊瓶,挂了两瓶500毫升盐水,高热退了,人也灵醒了。回到租住的屋子是晚上十一二点,屋内冰冷,煤球炉哪挡得住西北隆冬的寒气,床褥又单薄,焦烈在床里侧缩成一团,张一真递水送药拧热毛巾擦汗蒸蛋花。黑诊所光顾赚钱药剂过大药力过猛,后半夜焦烈大便失禁,不及起身,就拉了个七荤八素,她给他喂止泻药,撤掉臭气熏天的床单被罩,换了干净的,端塑料盆去院里水槽摸黑洗。她二十二岁。水声伴着他直至入睡。次日他醒得早,到院里,蓝白格子床单被罩平展地挂在晾衣绳上,硬邦邦结了冰,早晨的阳光照上冰锥子,刺得眼发酸。几天前他们干过一仗,他崴她胳膊。她手臂嫩,他没觉使了力气,就青一块紫一块。焦烈想,当张一真坚决要分,且真的分了,她是有多万箭攒心。

焦张二人在上海住了有年头,还买了套小公寓,可江南之于他们,是小区内外的几条河,是衣物晾不干的梅雨季,是老大房的青团鲜肉粽,是春节飞往太原机场的不菲机票。焦烈晓得张一真很想去西湖,他订好酒店,她却反悔不肯去,说小狗乒乓没人照管,焦烈让寄养在宠物店,又说费用太高。总归比从前状况好了,碰见老同学老朋友,住上海这多年,苏杭南京还有那些古镇一个没去,怎说得过去。人家大老远还都来玩,不见得手头比我们宽松。焦烈笑说。不都一个样,去了准后悔。张一真搬出“相见不如想念”那套。去年底,张一真提出四月去扬州,参加鉴真半程马拉松,顺便玩玩走走。张一真还说,对两年来跑步有个交代,然后考虑要小孩。临近日子,俩人却分道扬镳。

由于数月来焦烈都在盘算去扬州,哪里住,哪里吃,去哪些景点,攻略修改了几次,虽和张一真分了手,焦烈还是买了火车票。这时节开往扬州的火车上成双成对的男女多,他后排就有两位,头碰头偎依了一路,半道上男人接了个电话,一听就是给老婆扯谎,旁边的女孩充耳不闻,依然靠在男人肩头。过了南京站不久,火车就在一处村庄边停下,给其他车让道儿,等半天,也不见有要上路的迹象,人们开始不耐烦起来。酒店前台打电话给焦烈,说留房间到晚八点,过期不候,焦烈说知道了,便摁挂机键,将头别向窗外,望着暮色下的水塘出神。endprint

火车七点一刻到扬州,晚点四十分钟,出了检票口,风很大,推着人走,同车的旅客都散了,的哥们听说去望月路,摆手,找别的车。焦烈辨出个大方位拉箱子沿马路牙子走,心想路上的出租车不会拒载短程客。那是体育公园北一条六车道马路,别说行人,车子也格外少,风眯了眼,焦烈在路灯下将影子走大又走小。前方璀璨,走近是大广告牌子,再走,还不见人,行在世界边缘似的。等见了摩天轮,远远望见人头攒动,一溜儿帐篷灯火通明,烧烤铁板烧滋滋冒烟,焦烈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此地离火车站三四公里。焦烈初来乍到,但觉张一真会喜欢这座城的。

出过几身汗的焦烈越睡越精神。雨似又大了,抽打着窗玻璃,有女人呜呜咽咽,就在这房间里,他一惊,回过神是在电视里,遥控器不在床头柜上,女人哭个没完,编剧也没设个角色开导她。焦烈趿拖鞋摁掉电源,一下子又静得难受。所以座机响起时就显得格外嘹亮,室内空气嗡嗡发颤,就像是装载货车里的整块嫩豆腐。要服务吗?来人清汤挂面长发,半张脸被遮住,穿着打扮跟刚从夏天过来似的,女人进门就往床沿坐,焦烈递过瓶水让到了沙发上。说会儿话吧,他说。女人眼尖,端详焦烈这模样就懂了。女人会侃,整个一扬州通,比导游还像导游。焦烈问,本地人?芜湖的,女人说,干我们这行接触人多,啥人都有,不由你不通。女人问焦烈来扬州做啥,焦烈明白自己的样子哪像游客,就概要说了实话。女人听完,说我就猜是这样,你是头一次跟我这号人吧?女人看窗帘缝隙外的天,明日转晴,不会这么冷了。焦烈说是吧。女人拿过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又放回盒里。想抽就抽,一起抽。女人笑,不了,干活有口气,你自个抽吧,我不介意。焦烈说不了。女人盯着焦烈看,都说烟难戒,多少人不都戒了,男女间的事一个样,起初剜心剜肺的,最后不跟蚊子叮过似的。就说我吧,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赶紧打住。笑说,还开解你呢,我也没出息。焦烈不做声。女人说,我冲个澡去,其实已经洗过一回,但看得出你是干净人。焦烈指指满房狼藉。完事后,焦烈问姓名,女人边卷黑裤袜边笑,男女见面留姓名就为日后谈段情打个炮,我们情也谈了,炮也打了,再没必要。你不用起来,睡吧。再见。

翌日果真放晴。焦烈病好了八九成,烧开水,泡了杯袋装茶,推窗看风景,隔壁居民楼顶留有一个个水摊,再往远瞧,扬州城还未醒,环卫的清洁车驶远。焦烈往十六楼餐厅吃油条豆浆包子白煮蛋,看邻桌有人剥了蛋蘸酱油吃,觉得稀罕。他边吃边翻打印的攻略,今日行程安排得清楚,上午瘦西湖,下午古运河,一北一东。想起了女导游,再碰上,得报昨儿个园的仇。又想起昨晚那长发女人。闹分手那阵子,焦烈跺地指天,我把话放在这里,真分了,我不会跟任何女人一起,我怕了,我烦透了。张一真说,你怎样与我无关。焦烈声音低下来,我不会再犯了。张一真说,你留给别的女人说去。焦烈说,十来年了,我们差不多像是一个人。又说,不到这一步,不知道多离不开。求你。张一真扯张纸巾擦泪,我过不了这关,过不了。

再说喻青,个园撞见焦烈,把草编帽一个劲往下拉,怕他认出来;见焦烈眼拙,又失落,嗔他笨得要命,即便看不全五官,嗓音总归没遮没挡,转念又想,当年跟他始终说太原话,如今讲普通话,又夹杂了南方口音,焦烈听不出也合理。可他不能辨身形嘛,又想,二人不见少说五六年,她的体重过了百斤,又生过小孩。喻青叹口气,摸左手无名指,空空的。又添凄凉。毕业后,家人介绍了几个对象,有个做环境测评的,大她七岁,在太原有两处房产,人老实,喝了几次咖啡就嫁了,婆家托人寻了份机关小报的编辑工作,工资不多,体面清闲。婚后半年婆家伙同娘家妈游说生个小孩,说婆婆身子一贯不好,常头疼脑热,还三高,趁还干得动,可帮衬带孩子。娘家妈体己说,房价三天一小涨,五天一大涨,两处市区房放在那里,你怕什么,又没个兄弟姐妹争,再说了,如今养孩子是笔大开销,奶粉尿布每月要花一疙瘩钱,晚几年你婆婆万一身体垮了,床前床后服侍,又得上班,指不定得千把块雇个保姆,哪有工夫要孩子。退一万步说,小孩是个抓手,胖男人最花最精。喻青心里的盘算是早生养恢复快,年龄稍大生育后就见老一茬。

结婚在五月,怀上是十一月,次年添了个处女座小子。日子好归好,可没滋没味,起初抱孩子出去逛,碰见些老同学旧朋友,少不得说些夫贤子慧的话,自己也觉体面。可久了,孩子带来的新鲜感没了,操不完的心,坐了一天班回到家被又哭又闹地缠着,等睡下,两口子只有躺在床上看电视的力气了,《蜗居》、《潜伏》这些热门剧一集不落地跟,没好剧时不知道干啥好。有时身体很想要,但瞧见老公的肥胸脯就索然。给他办了张健身卡,去得积极,大半年下来反而重了十好几斤,跟踪去,淋浴房待半天,出来就把大吨位的屁股搁在最靠里的动感单车上,边看手机小说边瞄翘臀。跟他吵,还挺得意,手抓住腹部三环肉轮,朝她掂掂,这是富态,或者忆苦,当年干巴瘦吃了多少冷眼。老公要,她就横尸,不拒绝不主动,有时动了情,眼前人换了别张面孔。网购自慰棒,婆婆签收,帮拆了包裹。婆婆抱上了孙子,但孙子到底不如佛祖要紧,早中晚各念一遍经,雷打不动。请了保姆,婆婆说,你嫌我不会看孩子,你老公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这不您忙念经。嫌弃我念经,我又不是这个家的仆人,念经还不是为这个家好,不念经,哪来市中心两处房。倒是小青你啊,带带孩子也好增进感情,免得孩子只跟我亲,跟你的关系硬邦邦。每说起这词,总多看眼喻青。今天君儿拉的屎橛子硬邦邦,张嫂买的黄瓜太老硬邦邦,物业没素质说话硬邦邦。喻青恨得牙痒,又不能跟人倾说。单位里有个徐姐说话豪放,她抿嘴边笑边听,等憋不住要说给徐姐,人走了,几天后传出徐姐搞姐弟恋去了厦门,离了婚辞了职。再说老公,两百来斤的男人被八十斤的女孩倒追,两人在健身房眉来眼去搭上的,那女孩胸是胸臀是臀,她懒得闹,自己落得床上轻省,可错了,男人外头额外纳税,回家一次不少。婆婆翻眼,你不也买过那玩意嘛,有啥区别。这时孩子已两岁,带了出去,往同学朋友常去的地儿扎,想说话解闷,一连多少天都落空,好不容易逮住个,刚落座,就说,你儿子这么大了,一出校门就生,你当是毕生光荣使命。说起一干人,都不在太原了,国外去了几个,北上广分布最多,至不济也在杭州苏州天津这些卫星城。他们去得,我就去不得,我的使命是啥不晓得,可至少不是守着那么个男人,被婆婆防贼似的防她偷走那两套房。喻青一冲动,娘家妈也没告诉就离婚,婆家干脆,走可以,孩子归老黄家。喻青想了一宿,允了。她一度觉得先提离婚好听,她前脚揣了离婚证去广州投奔表妹,大胸女后脚入主,相当于喻青变相给撵了出去。这年她二十五,年轻着哩,她看到新生活在珠江畔朝她招手。两年后,她来扬州散心,住了几天,退了返程机票,在运河边租了套两室户,带着一口行李箱、不到两万的存折和伤痕累累的心就住了进去。见焦烈那日,是她在扬州的第四个春天。endprint

北京旅游团今是最后一天,按说送佛送到西,可喻青请了一天假,让旅行社安排别人带。你就拿不到这三天的带团费了。随你们便。我听司机严师傅说团里有个高个老头昨晚堵你堵戏园停车场,是不是为这个?喻青只涂指甲不做声。电话那头说,你不是不知道,每个团都有这号男人,他帮你说话,带起团来顺当,你又不损失。喻青涂了一手的葱绿指甲,撑开来打量,心想颜色太跳,年轻个三五岁才搭。倒说话呀。喻青不言语,单瞅指甲。焦烈喜欢亮色,她在宿舍立镜前照了半天,不好穿亮色短袖,不衬皮肤,熬通宵备考英语四级,气色很差,还买了管痤疮膏。箱底有件明绿长裙,可万一淋雨就成了蔫黄瓜。胸衣绿得更嫩,因有钢丝托也显挺,在镜子里转了两个圈,又想,他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上来就露胸衣,会给看轻的。喻青老早明白,男人馋嘴,得吊足胃口。刘宝瑞单口相声《翡翠白玉汤》说的就是这个,烂菜帮子糟豆腐,在又饿又乏的朱元璋口中,比御膳房的美食还美。当然喻青不是把自己比作菜帮豆渣,她心气高着呢。她预感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不甘焦烈被别的女人收服,他那么可着劲追过我的。焦烈追她的三年,是喻青最风光的时光。喻青想,必须再勾起他注意。她点了葱绿指甲,自己想见他才能见,进退由我。喻青下楼实在忐忑,进退怎由得了我,那是表面样子,焦烈不是早年的毛头小子。当初她往他的BB机上发了句他引过的埃兹拉·庞德的诗:我的爱人是深处的火焰,躲藏在水底。他没回,可她有底,次日去校食堂吃早点,也没见着他的人,心里还是有底,打了两个肉包子在饭盒里拎着,沿林阴道走到宿舍楼下,看他在公用电话前,背后给汗水溻湿一片,蹑手蹑脚猛拍他的肩,等你的川妹子?他转身见是她,讪笑说,不等她。换了个新目标?没看出你和那伙男生一样喜新厌旧。他摆手,不是不是。你忙,我放了饭盒,还得赶去多媒体教室。她说着就走。他挡在台阶上,短髭修得齐整,耳朵涨得通红。干吗?她故意说。你发给我两句诗,忘了?焦烈说。老师讲庞德,就想问你全诗是什么,你没回我,是跟她在一起吧。焦烈不做声。没时间了,我得赶去上古代汉语。后来喻青在隔壁寝室听说,就在前一天晚上,焦烈向那四川女孩提出分手,讲话的女生打量喻青,他对你可够痴情的。满屋子人都笑。上铺另有女生探头说,这么长时间你也不给他个准话,在做服从性测试吧。喻青噗嗤笑了。

焦烈是追求喻青第一人。喻青心里有数,是他挖掘了她发现了她。在此之前,她不过是大学校园里无数女生中不起眼的一个。紧挨她们那幢苏联式红砖砌就的住宿楼的,是服装学院新建的宿舍楼,进进出出多高挑姣好的女生,服装学院模特专业在电视模特大赛上拿过奖杯,有些女孩喻青也挑不出刺来。要回小红楼,得经过那栋宿舍楼前甬道,这短短的一段路曾是喻青的噩梦,看到前头有修长的女生三三两两走,她就故意放慢脚步,她不明白同住小红楼的别的人怎么就若无其事。喻青在夏天绝不会碰裙子,因为那帮模特专业的早早就穿出热裤,触目都是大长腿。喻青入选过中学田径队,体育老师认定她的腿形适合掷铅球。在电视上留意过女铅球运动员的下肢后,她再不肯训练。几百号女生,怎就挑上我,喻青觉得体育老师有意羞辱她。过分!即便回到宿舍,说笑归说笑,可她从不开怀放肆笑,这是箍过牙套的后遗症。时间一长,她就有了落单的感觉,怪没意思的。喻青起过去外面单独租间房的念头,一打听,每月房租少说要两三百,她的生活费就五百块,又不忍心问家里多要。久了,喻青都不敢照镜子,她感觉眼角眉梢也耷拉下来了。相由心生,喻青在平均两块三毛一张的面膜底下哀恸地想。焦烈有意无意接近她的那段日子,喻青常笑自己多想了,他怎就看上我了,除非瞎了眼。当焦烈在漆黑的小剧场牵过她的手,强要十指扣住时,她从脚底酥麻到脊椎直至天灵盖,差点溜下座椅,可她毕竟是喻青,做啥呢,她抽出被攥住的手。喻青记得舞台上排的是契诃夫的《樱桃园》,特洛菲莫夫说:整个夏天她都盯着我和安尼雅,生怕我们谈上恋爱。这关她什么事?而且我正大光明,我远离庸俗。我们高于爱情!柳苞芙说:那么我呢,应该是低于爱情了。

焦烈改了行程,先去了运河古渡,原因说来滑稽,瘦西湖的“瘦”字让他不舒服。出了东关正街望见的牌楼是古渡仅存的标志,运河不过二十米宽,岸边浮雕刻的是隋炀帝下江南画舫盛况,对面浅水区刻意装点两艘乌篷船,其中一艘船头挂着只破塑料袋,索然乏味。焦烈呆看片刻,掉头就走,在路边扬手叫车,扬州城小车少,没等来出租车,倒有辆挂沪A牌照的白色丰田普拉多擦着他停下来。

摇下车玻璃的人是谢健,以前的同事,两人在附近挑了间咖啡厅,说些闲话。还在那家咨询公司吗?其实不用问焦烈也看得出来,当初那个腼腆瘦小子养成眼前这模样,再好的工作也难办到。果真,现在的谢健是园艺公司老总,经营对节白蜡,岳父走私小牛骨入了狱,公司交他打理,这次下扬州是为看房。问焦烈近况,照实说了,省去离异一节。谢健倒苦水,都说女婿是半个儿,可在丈母娘家活得没脸没皮。不怕你笑话,我在跑步机上跑,她外公就嚷嚷这么吵还让不让人休息,在饭桌上夹块红烧肉,她外公就伸手挡住,不是要减肥吗还拣荤的吃。焦烈说,多担待点,年纪大的人小性子多。他心里头明镜似的,得了便宜卖乖,看到我原地里打转儿,才说出这屁话。两人隔着小台灯喝咖啡聊天。在这陌生城市有个熟人说话解闷,强过孤魂野鬼般荡来荡去。谢健要了几支喜力啤酒,注满两盏玻璃杯,一碰而干。放下酒杯,我们家那位让人吃不消,你越忙,她越要,生怕给了外面女人。焦烈吞了两口啤酒后说,这样好。好?谢健不解。焦烈略一沉思,年轻时头脑发热做的一些事,往往给日后埋下地雷,所以还是家教严好。谢健说,谁顾得了以后,以后会发生什么你我都不知道。谢健自斟自饮了一杯,都说我走了狗屎运,她家为什么答应了这桩婚事,把女儿嫁给我这么个住亭子间的小子?不就见我人老实,只晓得迁就,知道他家宝贝女儿不是省油灯,谈朋友没半年,就催着结婚,钻戒,他们买,房子,他们买,我说酒席得等我存够了钱,他们说你坚持不要我们操办也成,先把证领了吧。结婚不到一星期,非要我陪她看韩剧,我回了封Email,就砸电脑,半夜两点气乎乎开车子出去了,我在酒吧门口找着了车子,拉开车门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她拦住我,我找男人怎么了,你不为钞票会和我结婚!她妈说,菲菲任性,她喜欢你,她还没长大,给阿姨个面子。你说我能怎么办。谢健又给自己添满,那是前年底的事,春节她上我们家,包了三万块红包给我妈,还说要在新江湾城再买套房子,住这里上卫生间都不方便。晚上回家拉下脸,瞧你妈拿到红包笑嘻嘻的样子。谢健说,你肯定在肚里看不起我。焦烈忙说,哪会,各有各的苦衷。谢健不看焦烈,遇见这种事,多数男人都会离婚。我承认离了婚就什么都不是,车子房子公司都没了,人在世上,就得看眉高眼低,为什么偏受不得自己配偶的气。所谓配偶,不就是搭伙过日子,怎么有利怎么做。焦烈不响。你有心事?谢健话头一转,焦烈说没的事。又碰杯。谢健说,都写在你脸上了,还瞒我。焦烈说,感冒没好利索,看起来会呆呆的。谢健笑说,那肯定是给我刚才一通牢骚搅得心烦。谢健说,我也没有生不如死,异地逢故交是人生乐事,一点没错,突然在扬州街头遇见焦哥你,不由就说多了,做同事时就铁,在陌生地方也容易说心里话。焦烈问,你那么反感她吗?谢健想了一会儿,不离婚和钱关系不大,在亭子间长大的人住回去也不丢脸,她做出那样的事,我是不想承认自己还爱着她。谢健又要喝,焦烈夺了杯子,当心醉驾。谢健哈哈一笑,你倒提醒了我,我还得去广陵区办事,晚上我找你。endprint

要是喻青能早点出来,会在古渡口见到郁郁寡欢的焦烈,要是焦烈离开渡口朝南走再左拐过桥,会和郁郁寡欢的喻青撞个满怀。世事就是不巧,焦烈坐进谢健的车子,喻青被一个电话拖住了。即便碰着,又会怎么着。你好啊。是你,你好吗?两个处境不好的男女在路边心不在焉寒暄几句,找个地方喝点什么,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的伤痕,都小心翼翼。还能发生什么事吗?两个离过婚的人,有过一段感情,抱团组个家庭互相慰藉顺理成章。哪有这么简单,否则喻青在个园怎么只装不认识焦烈,尽管心里翻江倒海到没心思带团。至于焦烈,喻青想的没错,他早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非要发生点什么,就是床笫之间的事了,可那又最不可能。一来焦烈这些年见过不少女人,未必再对喻青动心;二来,即便有身体上的欲望,前晚在酒店纵情后,未必有那个力气;再者,焦烈还沉浸在失去张一真的悲恸中,而二人的分手和喻青有着无穷瓜葛。喻青呢,形单影只在扬州讨生活,身体没闲着,遇到顺眼又不安分的男人,不习惯憋屈她自己,有的男人坏,自己捞了好处,还怂恿朋友来,喻青便开骂了,有多远滚多远,当老娘什么人。喻青有个原则,与钱无涉,房费五五开,公道得让男人们扫兴。用她的话说,都是为解决性欲,别装得跟有感情似的,没必要。她还说了,别想用钱让我以为我是出来卖的。问题是,喻青和其他男人再怎么随便,都不会轻易给焦烈。

还得从喻青涂了绿指甲和焦烈最后一次约会说起,喻青谋划布局过一切,喻青清楚这仗多难打,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不能再蜻蜓点水,欲擒故纵已经让他皮了,他就当游戏,她盘算过在哪吃饭,去哪散步,说什么话暗示不留把柄,怎样肢体接触自然又撩拨,何时乘胜追击,何时戛然而止再留饵料。然而她失望了,她高估了自己,高估了焦烈。焦烈在毛毛雨中的公园撩起她的上衣,让乳房袒露在空气中,她看到他眼光一暗,他在嫌弃它们小,在她的想象中,不管它们长什么样,他必会面带欣喜地望着,爱不释手。仿佛为挽救什么,她说这是我第一次,他的笑表示他清楚她在说谎,也表示他不在乎她说没说谎,他只在乎面前这具被雨水打湿的温热的身体。她一颗心往下坠,她看到他的手不多作逗留地离开了乳房,跋扈地伸进她的裤子里,当扣住了她的臀肉时,他的目光重新点亮。他不说话,两手瞎忙。她喊停,挣开他。她说这儿是公园不行。他笑说附近有小旅馆。她说脏。他笑说去我租的房,张一真今晚住宿舍。她想想说,我不想在你和她的床上。他领会了,可只哦了一声。她叉开手指捋发丝,背过身理妥衣服。毛毛雨滴答成了小雨。她说回学校吧,我得准备明天的考试。他说我也不能再挂科了。她在校食堂扒拉了几筷子饭就回了宿舍,边翻书边留意墙上的电话机,今晚没结果,就不会有结果了。日后再约她,也是冲她的身体来的,要完成进行了一半的探索。他眼光一暗一明,内心想法再清楚不过了。她看到过张一真几回,她有预感,这女人是为降伏焦烈来的,张一真小巧的身形却蕴含某种隐隐的力量。喻青明白,张一真身上让焦烈着迷的东西,也会束缚焦烈,所以才有今晚那出失控的戏。焦烈是个孩子,在她这儿野了一回,现在家去了,家在张一真心里。他那么喜欢过自己,都是表演给人看吗?这么一想,坐在上铺背靠枕头的喻青书都拿不稳了。两天后焦烈打来电话,喻青给室友编排就说我不在,之后一段时间没他消息。再见是在一个月后,焦烈和一个挺帅气的男生在后门外夜宵摊上喝酒吃烤肉,他打了个招呼,她停住脚,焦烈说这是喻青,男生笑说你就是喻青啊,过几天我们毕业旅行,去馒头山野营,你来。男孩强调说,不住宾馆,睡帐篷。他扭头看焦烈,焦烈抬肘撞翻铁盘,钢签子撒了一桌,空酒瓶咣啷啷翻滚地上。喻青慌慌走开。焦烈肯定告诉那男生那天她多主动,他真在意她,会把隐秘事讲给人听吗,她还想,他讲得多露骨,那男生那么笑嘻嘻。喻青站不稳了,她扶着道旁梧桐蹲下,灯影下有一摊呕吐物。喻青也呕起来,她听见体内有东西在迸裂,一并吐在脚下,热乎乎溅在天蓝仿皮凉鞋上。又过了一个多月,喻青领到了薄薄的两册毕业证书和学历证书,元旦就草草将自己嫁了出去。

通过电话的喻青心里烦乱,她站上阳台,有鸽子扑棱棱在蓝底子划了道白弧,跳下去得了,一了百了。她没勇气多待,来到卧室,和衣倒在床上,直直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白乳胶漆墙面也虚无了起来。她记起特罗菲莫夫的一句台词,“也许,人有一百种感觉,随着人的死亡而死去的,是我们已知的五种感觉,而其余的九十五种感觉还存活着。”那就是说,人死了九十五种烦恼还存活着。一琢磨,喻青绝望得无以复加,她无法再继续躺下去。儿子说,他知道了你的手机号,他现在把一个胖女人关在卧室里,但今天肯定会问你要钱的,我知道你手头有了点钱,他说你不给不行。儿子还说,妈,我要杀了他,他是瘸子,杀他容易得很。儿子哭着说,妈,当初为什么不带我走。儿子不哭了,找机会杀了他,我们就解脱了。儿子九岁,语气冷得像从冰层下传出来,冷得让喻青浑身打战。喻青说,他还吸那东西吗?他又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喻青还说,别冲动儿子,妈妈接你来这边。喻青哭说,不是我不要你,我没想到爷爷奶奶那么快就去世了,没想到医生也得癌症,没想到他瘸了后更混蛋了。儿子说,你为什么跟个混蛋生下我?儿子很小的时候,两手将遥控四驱车举过脑袋往地板上砸,喻青忙跑出厨房,儿子说它不听话,怎么摁都不动,喻青换了四节七号电池,车轮子嗡嗡转,这不是听你话了嘛,喻青才拿起菜刀,又听见他砸车,儿子说,它刚才掉了灯,我不要。儿子说要杀瘸子老爸,就会做到,当务之急是接孩子同住。换个大点的房子,安排好就读的学校,换份安稳的工作。她这时冒出一个想法,焦烈也单身的话,他们三人可以凑成一家子。这个想法把喻青自己也吓了一跳。

喻青误会了焦烈,毕业前夕在夜市上相遇前,他没给任何人讲过那事,跟他一起喝酒的男生是个风月场老手,一眼就瞧出异样。喻青也没冤枉焦烈,她走后,二人又灌了几瓶啤酒,头抵头掏心掏肺地说了半晚话,荤素都有。王子尘是企业管理学院的校草,随便说几桩,够焦烈嫉妒半年;焦烈追求喻青一直未果,大伙想不通,你怎就看上那么个女生,更想不通的是,喻青越追越跑,焦烈也不鸣金收兵,一口气鏖战三年。及至张一真出现,这场马拉松才到了终点。焦张出入成双,跟一人似的。他们的故事说来传奇,眼波流转暗生情愫,焦烈约了张一真吃晚饭,张一真临时被闺密强拉去剪发,闺密一心搅局:他恁喜欢喻青,心里还装得下别人!喻青一松口,你就鸡飞蛋打了。焦烈在张一真楼下等到天黑下来,左看右看不见人影,拨宿舍电话,说早出去了,焦烈丢了魂似的出了校门,钻进一条平日不怎么去的小街转悠,他不知张一真去哪了,却相信一定会见到她。一抬头,见她站在几米远的路边啃冰糖葫芦。张一真回忆,她陪闺密去做离子烫,在理发厅坐了半晌,心里不安宁,说买东西吃,就出来了。朝西一瞧,看见又惊又喜的焦烈。闺密摇着满头锡纸卷,说,拉都拉不住。张一真和喻青到底不同,一个敢爱敢恨,一个云遮雾罩,焦烈吃透喻青虚虚实实的亏,张一真的爽直让他过了把瘾。张一真是怎样的女子?用她舍友的话说,“我要是个男的,说什么也要把你追到手。”再举个前不久的例子,张一真在咖啡厅等焦烈,有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凑前说话,问年龄,张一真笑说,大你十岁吧。女孩哪会信,看妖精一样上下打量,惊诧中掺进妒意。女人如此,男人们就不用说了。endprint

王子尘听焦烈借酒细描跟喻青的艳事,说有了张一真你还不知足,还回头招惹喻青。又说,喻青心机重,你追她,她爱搭不理,你和别人一起了,她回回给你希望。知道原因吗?焦烈喝高了,只摇头,即便他清清醒醒的,也理不出个所以然。王子尘说,你买过一背包的巧克力给喻青?焦烈点头。王子尘问,就不问问我怎么知道的。焦烈问,怎么知道的?王子尘笑说,不光我知道,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都知道。焦烈说,你想说什么?王子尘说,真为你这情商着急,难怪情路坎坷,你有没有到处宣传一次送她十几斤巧克力?焦烈摇头。王子尘说,我听以前的女朋友说,喻青挨个敲宿舍门派给女生巧克力吃,她为什么这么做?焦烈一头雾水。女生们还不得问她这么多巧克力哪里来,就都知道了你在喻青身上下了大工夫。焦烈说,然后呢?王子尘说,这就是喻青的目的,她要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你焦烈喜欢她,然后,然后你就有了竞争对手。焦烈一愣,这跟我有关?王子尘说,男生们一看,焦烈这么喜欢喻青,她肯定有什么潜在吸引力,这么想,不被吸引也难。直接说吧,你就是抬升她身价的标签,你得不到,就因为你是标签,你是她忠诚的旗手,若即若离是她的手段。焦烈想了半晌,问,她为何又主动了?还没开窍呀,标签被张一真从她身上撕掉了,她能善罢甘休?她背水一战,给了你一半又急刹车,这不就是她的风格吗?焦烈醉得晕沉沉,酒精在血管里乱蹿,膀胱要憋炸了,男女之间就是利用和被利用,你是这意思吗?王子尘说,我也不清楚,但看得出张一真不是。焦烈说,但我做了背叛张一真的事。王子尘点上两支香烟,递去一支,好自为之吧兄弟,也别太自责,免得张一真看出端倪,那就热闹了。

王子尘说中了。焦烈不是个高明的撒谎者,高等数学拿过满分的张一真推理能力可想而知,抓住马脚后,张一真给过焦烈机会,焦烈选择用十个谎言去圆一个,再用一百个谎言去圆十个。结果不难想象,个个被戳穿,张一真再也不相信焦烈口中吐出的任何话。

张一真说,你去找任何女人都行,可偏偏回头找喻青,找一个苦追三年没结果的女人,你这是在宣告我有多失败。张一真说,我最痛恨撒谎,真相是什么不重要,你是要让我留在猜忌中啊,为什么要折磨我。张一真说,每天早晨醒来脑袋里出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我让自己不去想,做不到,听歌会想,翻书会想,看电影会想,逛公园会想,看见一个齐肩卷发的路人会想,听同事聊天会想,什么都不做更会想,我没法不想。张一真说,你知道吗,那时你留任何发型穿任何衣服,我都觉得好看,现在我眼里全是你的缺点。张一真还说,我不想小孩在这样的家庭出生长大,对他太残忍,我知道有多残忍。张一真的痛苦远大于她说出来的,焦烈经常看到她抿紧单薄且略显贫血的嘴唇,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忿怒与不快,由于张一真变得暴躁易怒,朋友邻居亲戚甚至双方父母都用烦厌的眼光看她,对焦烈却投来盲目的同情,她的五官开始朝着落寞的形态进化,连陌生人也会没来由反感她。她开始脱发,她洗完澡,他用纸巾裹住下水口将一绺头发悄悄扔掉。让她引以为豪的皮肤也失去光泽,夜里常瘙痒,医生说缺气血滋养,黄褐斑过早爬上颧骨两侧。眼睛得靠明目液润泽,否则更干涩更雾蒙蒙。即便心里再难受,脾气再琢磨不透,张一真还是会变着花样烧菜给焦烈吃,递给焦烈削过皮的苹果或梨(缺少果皮包裹的它们看起来不堪一击)。

张一真是如何起疑的,得交代一组关系,劝她离他远远的那汤姓闺密,后来和王子尘交往过两年,再后来嫁给了一个大她近十岁的离异男人,事有凑巧,他们租住的社区,正是焦张二人买房的所在,眼见张一真方方面面强过自己,闺密不平,含沙射影吹给张一真丝缕疑云,于是就热闹了。张一真啜泣,她说你靠不住,她说我会败给喻青,我真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焦烈逢她叨起这件事,就神经性腹泻,他坐在马桶上,大声重复讲过千百次的话,卫生间镜子里的男人可悲可恨又滑稽。张一真只是听不进,她没法说服自己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她不提这事时,焦烈每天都在过节,这几年也有三四个女人对他青眼有加,焦烈警告自己,她经不住哪怕一次轻微刺激了。张一真说过,以前每天醒来就在被窝里学猫叫,知道那事后再不了,想撒娇发萌时,就会想起。焦烈常做一个梦,一个荒凉集市,他们边走边说笑,转眼她不见了,他没头苍蝇般撞东撞西打听寻找,一急,就醒了,在黑暗中摸她凉滑的身子,听她延宕的呼吸声,好像是失去又复得。有次惊醒,伸过手去,空荡荡的,他差点哭了,一真,他喊,她在厨房倒了半杯水,空气太干了,黑暗中的她说。我知道这事过去了很多年,我知道你心里早没她了,可我过不了这关。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四年,消停了一冬一春,她淡忘了吧。焦烈开始远近谋划,报名扬州马拉松,还计划去泰国。一个台风前的周末晚上,张一真刷洗好碗碟,揩干手,擦上护手霜,把电视机调到静音,和焦烈隔餐桌坐下,说有事跟他商量,焦烈阖上笔记本电脑,纱帘鼓起老高,拢住桌上的空花瓶,张一真起身将纱帘挽个结,楼下有人在风中唱歌,焦烈喉咙发紧,拿起杯子抿了口,张一真看他,为喻青和你的事,吵了闹了这么多年,以后还会再吵再闹,总不能互相折磨一辈子,你还会再伤到我的,我有预感,你知道我受不起一点伤了,你也活得畏手畏脚,我仔细想过,分了对你我都好。她说得平淡,他能说什么呢?楼下的人还在唱。旋律很耳熟,焦烈听了半天,愣记不起是什么歌曲。

焦烈在瘦西湖景区走了个把钟头,来到白塔旁,背靠栏杆,据说这塔是盐商为讨好下江南的乾隆连夜造的。早年去北京,张一真进了北海公园,就冲白塔赶去,焦烈快步跟着她,说,又不赶时间,白塔不会跑了的,它总在那座小山包顶上。张一真在柳丝中回头笑说,那可不一定!焦烈忽地有个幻觉,塔跑了,从北京跑这里来了。

要接孩子来扬州,房子工作学校都得解决,再给喻青一年时间,三桩事也未必解决得从容,何况堵在了一块儿,都很急,喻青更不知从哪着手,愁得懒吃中饭。趴在窗口瞥见一小姑娘穿汶河小学校服懒洋洋走过,这么晚了,才背书包上学去。一辆奥迪车赶上前来停住,穿墨绿长裙的女人钻出车子。小女孩硬是不进车。玻璃窗这边的喻青又难受了一回,刚掉了几滴泪,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姓高,是汶河小学体育教师。喻青按了按他的胸脯和肚子,这么硬,你是做什么的。他说,我身上还有更硬的呢。喻青留了个心眼,万一是那种练肌肉打架滋事的人,保不准会惹来是非,于是不从,扯过衣裤要走人,对方拉住,她甩开,你让我觉得不安全。男人笑说,你想哪去了,我就是个体育老师。还找出证件给她看。高老师小她五六岁,结婚大半年,他给她看过手机里老婆的照片,年轻高挑,喻青想,家里放着这样的女人,还在外面鬼混,喻青问。男人想想,说,在你这儿我才像个男人。这回答正经又不正经。高老师前后找过喻青四次,喻青问他,我们算什么关系?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用力。那以后,喻青再没见过他。喻青拨高老师手机,振了几下铃就给摁掉了,又拨,又给摁掉,再拨,再摁。半小时后,来了短信:正忙,别打了,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喻青咬嘴唇,简要说了情况。每年有那么多人想要孩子进我们学校,你就别想了,我就是个教体育的。喻青回了一条自己都觉得很无耻的短信:不管别人,我儿子一定要进汶河小学,我什么都做得出。她想他肯定得骂粗话,他的最后一条短信是:你等我消息。撂下手机,喻青才发觉手掌心都是汗,将手在盛满热水的台盆里泡了几分钟,才不抖了。她无力地坐在沙发扶手上,两条胳膊搭在靠背上,脑门放在胳膊上,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就想活得有点尊严,男人找女人,女人也可以看心情找男人,早知道会拿性爱要挟别人,何苦跟他们在一起的花销二一添作五。她恨焦烈吗?当然,当她试图挽回焦烈的爱时,发现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一具不完美却新鲜的肉体;她又不怎么恨,当焦烈拎了爱朝她走来,她何尝不当他是扬眉吐气的资本和招徕其他异性眼光的道具。或许,是焦烈爱得过火,喻青不敢接招,怕烧了自己,怕难以持续;或许,喻青看出来,焦烈的爱有表演的成分,焦烈着迷的是爱一个人的方式;或许,喻青意识到了,焦烈的爱并不多,是她的手腕催化出了绚烂泡沫;更或许,喻青意识到,焦烈爱的只是触摸不到的她,是剔除了自卑的她。她的自卑又从何而来?喻青归结于宿命。女人是不信宿命的物种,一个女人认命了,天晓得在她身上发生过些什么事,如果你碰巧是喻青的朋友,如果她肯对你全部倾诉,绝对够写一部长篇小说了。endprint

认命的喻青冒出个念头,扬州巧遇落魄的焦烈,继而有了接儿子同住的想法,仿佛冥冥中安排好的,喻青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有过龃龉,也可一笑了之,喻青说服自己,当年是他伤到她,她放得下,他就放得下,喻青想,要是在这扬州城里,能第三次看到焦烈,就得把握住。但这必定是假设,是走投无路时的慌不择路,横亘在喻青面前的十万火急,不容假设。喻青看了眼手表,出了小区,招了辆出租车,说了地址。去旅行社坐公交车五站路就到,可喻青赶时间,她一分钟都等不了。

瘦西湖边游人如织,花也开得努力,人越多花越繁,焦烈就越显得不应景。如果说拍照留影的游客是许多花瓣,焦烈就是湿漉漉的黑色枝条。这是他喜欢的诗人埃兹拉·庞德写的《在一个地铁车站》中的意象。张一真上班在静安寺,焦烈的公司起初在江苏路,早她半小时下班,索性走至她公司楼下,再结伴乘地铁二号线,换乘三、九号线回泗泾。后来迁往金沙江路,焦烈坐三、四号线先去宜山路,在那里等张一真,然后二人一起搭九号线。于是,焦烈知道人头攒动的地铁站内是何等荒芜,张一真的脸庞在挤挤挨挨的躯干中是何等明艳如花。等她的半个小时,他不看书,不玩手机,背靠台自动售货机仰起下巴朝北张望。他对那台自动售货机太熟悉了,制造厂,品牌,有哪些饮料,售价,哪些饮料销得慢,哪些快,甚至入钞口的划痕有几道,他都有谱。她要他别等了,“难不成怕我遇见‘拍花子的,谁拐谁还说不定”,第二天下午六点半一看,他还在老地方,“看来不是关心我,是怕我跟男同事一道下班,日久生情。”焦烈喜欢上了等待,在数千张陌生面孔掠过视网膜后,张一真远远出现了,走近了,整个地铁站都鲜亮了活泛了。他牵住她的小指。焦烈见过许多边不住看表边踱来踱去的等待的人,焦烈看他们不耐烦的样子,会不可思议。天生受虐癖,他在张一真前这么说自己。张一真开玩笑,二人笑闹。跟喻青的事被捅出后,张一真拉下脸,等我半小时就了不起了,你等了她三年,什么都没等到,又背着我回头去找,没受虐癖能做出这种事!焦烈也不再提庞德,张一真说,你的爱人是火焰,躲藏在水底,你竟能找得到。后来,但凡百家讲坛上说到某诗人,焦烈赶紧换频道,给她瞧见,情绪又会陡然变坏。见风是雨的日子,累!张一真说,碰上这事,别人会马上分手,我们是怎么了,非纠缠一起。焦烈知道答案,他不说,承认对焦烈还有爱意于张一真是艰难的,是耻辱的。张一真越否定,焦烈越肯定。他明知他在她心中的位置,还敲碎她。他是她的话,反应会强烈百倍。所以,决定分手后,焦烈把84平方米的公寓过户到张一真名下,她冷笑说你这么做不是因为我,为了良心过得去。次日张一真又说,我把书房整过了,你住到租到合适的房子为止,不过别磨蹭。焦烈说,你是为了良心能过得去。他拖着一口大行李箱走过宜山路站那熟悉的自动售货机时,脚步轻快,并无留恋,走了一会儿,他想怎么从没想过投币买听饮料喝。龃龉放得下,爱就没有了,他和她一拍两散,因都没法放下,还有爱。

喻青不理主管,进了旅行社后径直冲上三楼,敲总经理办公室门,人不在,问同事,说在二楼会议室,等了一刻钟,喻青推开会议室门,只说有要紧事,总经理出来到走廊里,听她说了,抬出了规章制度,喻青说那我介绍其他旅行社做,提成肯定比你这里多。经理毕竟是商人,总公司对业绩要求又比去年高了二十个点,正犯愁呢,哪能放过喻青捏在手心的大单子,就答应了她的要求。喻青来不及喝口水,又赶到汪氏小苑,北京来的团正在那里,喻青只说上午身子不舒服,这会儿好了,还是亲自带好。接替她的导游小周听喻青说该她的一分不少,乐得放手,老年团难带,加上汪氏小苑不比个园等热门景点,游人少,房屋没及时修缮,庭院杂乱,团里那帮人嚷嚷不值,抱怨旅行社糊弄人,说这儿阴森森的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正不耐烦,喻青就来了,哪会说不。喻青瞅东瞅西,就是不见退休的骨科医生,装作随意问一老太太,说是侯医生中饭后回了酒店,约见熟人,让大巴车去机场时绕道接他。喻青不能再叫回小周顶替,怏怏地带着一干老人东屋进西屋出,汪氏小苑故事本就少,加上心绪低落,喻青更没话了。其他人只当她还病着,说了些轻伤不下火线的好听话。进到东路春晖堂厢房,内有一雕花木榻,油漆剥落,床架倾斜,喻青不知介绍些什么,一人抬屁股坐上,两只手掌按床板,嬉笑说不知有多少小丫头片子在这上面被老地主糟蹋过了。一阵哄笑。喻青烫红了脸。突然手机响,主管说小周回来了,说侯医生要你去酒店,否则那三五十号人的团就当没说,这笔单子黄了,经理答应你的十个点的提成就别想。喻青纳闷主管怎么知道这事,却不想多说,听电话那头的语气,分明是鄙薄喻青色诱,又气她绕过自己跟经理私谈。出来见了小周,她也没好声气的。其实侯医生没允她什么,昨晚在停车场,说侄儿单位要搞春游,说扬州好你们旅行社服务也不错,说介绍来给你们做。喻青当他信口一说,没当真。今天是走投无路找侯医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听主管这么说,看来侯医生的话有几分真,也宽了心。她一边忐忑,在停车场他就毛手毛脚,喻青要他放尊重些,他倒不涎皮赖脸,想他知难而退了。这回又利诱旅行社,要她去酒店找他,万一他要强,她该怎么对付,不去吧,十个点提成在眼前晃悠。托体育老师进汶河小学已够她自惭了,再独自面对那色老头,要她怎么看自己呢,想都不敢想。当喻青一脚迈入酒店大堂时,抱定了就义的打算。不再自怨自艾为何走到要靠女人原始资本谋生存的地步,当初她是怀揣记者梦报考新闻专业的,进酒店前她把这些念头留在了出租车后座上。

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侯医生就在大堂里的皮面长沙发上坐着,而不是守在房间,见她进来,起身迎上来,喻青注意到他换了件蓝白竖条纹衬衫,显得格外庄重,昨儿那么冷,他反倒着泼了金点的丝绸短衫,毛发浓重的小臂袒露在外,像台巴子。更让她如释重负的是,侯医生不把她往电梯间引,而是将手指向外面,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请咖啡。喻青自离婚后一个人摸爬滚打,虽见侯医生和昨晚两样,还是防着,强要不成,或来软磨。喻青看镜片后眼袋硕大的眼睛,并没异样,不再上上下下逡巡。等咖啡上齐,侯医生停下搅动的小钢匙,笑说,请你来就为当面道歉,怕你不给机会才那么说给你们领导,如果造成不便,还望海涵。这番话符合他的身份,可喻青心里不安,那笔单子莫非虚构,她来见他只为喝杯二十八块的拿铁不成。隔壁卡座上的中年女人不住瞟过来,好像他们显而易见就是干龌龊勾当的一对。侯医生见她不做声,以为还在介怀,老脸略涨红,清清嗓子,翻起腕,双手绞在一起,喻青认得那块手表的牌子,这老家伙许是变了策略,利诱她,如果他存有此意,那是因在他眼中她就是那样的女人。侯医生问,喻小姐不是本地人?喻青点头,他继续追问,她也不藏掖,侯医生笑说,就说见到喻小姐这么亲切,原是半个老乡。喻青这几年遇见的老乡不少,冷笑说,侯医生在北京大医院,是家乡人的骄傲啊。侯医生在北京读大学工作退休,家乡的记忆美好着呢,哪揣摩得到喻青心思,只当是好话,一发不可收拾地说起家乡的好来,在他口中,饮食民风没不好的,一来年纪大了,对家乡生理性的眷恋,二来为自己的唐突找理由,对她有好感都是因了地缘口音。喻青哪有工夫陪他闲扯,掩口打了几个哈欠。侯医生见她这样,话锋一转,谈起去世的老伴,喻青一惊,他看上了自己要续弦?他说,昨晚的事想了一夜,实在欠妥,别人不说,先就对不住老伴,她虽走了,我也不能胡来,我们当年是自由恋爱,评上过单位的模范夫妻。听到这里,喻青又失望,自己就是被人随便的命,连这么一个糟老头,也没起过正经心。喻青端起咖啡啜了口,凉了。侯医生招手喊服务生,再来杯热的。喻青说不用,瞥墙上的钟,多谢你的咖啡,我有事,先走一步。侯医生说,该我谢你才是,说着报了手机号,来北京一定找我,好尽地主之谊。喻青打哈哈。二人走到门外,喻青打算走到对街坐公车,忽听“啊呀”一声,侯医生说差点忘了,早上跟侄儿通过话,他们公司定下来扬州集体游,他们在上海,本打算去厦门,上面嫌预算太多,只好就近找个地,喻小姐留个联系方式,回头让他和你商量。喻青哪有不给的理,嘴上忙不迭说,瞧我这记性,以为在停车场就给了你。喻青脑子里飞快算了这笔单子的提成数,说,离飞机起飞还有小半天,找个地方我请客吃饭,恁大的忙帮了,不表示怎么能行。侯医生抱着胳膊哈哈笑,阳光镀在镜片上,请客不必了,喻小姐有心的话,赏脸和我吃顿饭。喻青暗骂蹬鼻子上脸。他继续说,可巧一个老朋友的孩子来了扬州,我在俏江南订了一桌,这会儿他该到了。话音未落,手机响起,侯医生一看,笑说,这不到了,我们去吧。扯起喻青的手就走。endprint

焦烈在湖边走了半日,又觉得头重脚轻畏冷,想是感冒还没好利索,拦车回酒店,半途见繁忙十字街口一砖石亭阁孤零零耸立,问了司机,说是文昌阁,一时更觉难受。吃了一把药片,迷糊了一阵子,出了一身汗,想顶多睡过去三刻钟,睁开眼见室内昏暗,室外路灯亮了。拿起手机看钟点,好几个未接电话,谢健打来的。这才记起了约定。自己睡得昏沉,手机放在了振动上,误了接。回拨过去,没人接。连生两天病,次日又要跑二十一公里,盼来的扬州行竟成孤独的自虐之旅,焦烈坐在床沿上对着灰扑扑的电视机荧屏苦笑。他拿定主意,爬也要爬到马拉松比赛终点,他受够了咯噔就没了下文的生活。再说,明日说不准能看到张一真。他得给自己点想头,否则怎熬过春寒料峭的长夜。没开灯,一个人坐在青灰色光线中,汽车的鸣笛声让他觉得此刻并不真实。扬州的月光是看不到了,远方的夜空锈红,是城里灯光折射在云层所致。扬州给他留下印象的是什么,来去无痕的应召女,捉弄他的女导游,恍惚间他突发奇想,那两个女人是同一个,果真如此,倒有趣了。他又想,所有女人都在扮演一个角色,来迎合他对扬州的既定想象,这个想象是什么,焦烈没法说清爽。他记起一件事,有次回太原,他们落脚在永祚寺旁的酒店,张一真卸下背包就胃痛,面色煞白,蜷在床上动不得,吃过药才伸展开身子,要他别管她去吃饭,迎泽区他熟,生于斯长于斯,餐饮街并不远,他知道她歇会儿就好,可走上街头,眼前所见那些发小似的建筑,却感觉生疏得紧,她就在几百米外的酒店里,他像来到了另一半球。他小跑回房间,两鬓冒白汽,上气不接下气,吓了她一跳,以为遭抢了呢。焦烈没意识到,不管他以后到哪里,都在那晚的太原,都在今晚的扬州,都在遍染红锈的想象中。胡思瞎想间,焦烈眼睛一刺,手机屏幕闪亮,矮几上的茶杯烟灰缸遥控器全显出形来,焦烈瞪着看,手机亮着颤着,无声无息,像是有生命。

喻青落座,刚捧起茶杯来,背后传来一串笑声,有人喊叔,侯医生起身,把椅子移开,迎了过去。喻青扭头看,见一年轻男子快走几步握住医生的手,侯医生将他让进包厢里来,她也站起来,侯医生介绍他们认识过,关于她本人,他是这么讲的,“这是我的小老乡,在旅行社做经理,这次亏了她安排得好,我退休后跟旅行社没少打交道,都比不上她专业热心肠,这不特意请客做谢,你还是叨她的光。”喻青这几年做导游,逢场作戏虽不游刃有余,可还算会来事,她本就不是口拙的人,大学初期的少言少语不过是好强心受挫,焦烈的出现随即就让挫折感荡涤一空,如今的不顺遂使她有些落落寡欢,也让她看轻了一些事,变得从容,待人接物进退有度,这回她倒手足无措了。年轻男子伸出手来,她不去握,人家坦然,打了个哈哈缩回手来,她却刚回过神似的伸了出去,他一顿,笑着握住了。她不知道他做哪行,不知道他的名字,侯医生介绍过,她没记住,她想是瞥见一旁服务生涂绿的指甲的缘故吧,她没意识到人的头脑就好比移轴镜头,模糊了某些特征,是为格外凸显另一些,比如他自然竖起而微鬈的短发,约莫两厘米长,朝同一个方向梳去,纹丝不乱,却没有搓过定型剂的生硬与做作。

三小时后,她把手指插入并缓慢地捋过他的头发时,蓦地想起了坐在双层大巴车顶上的焦烈,焦烈擎着皮夹克挡雨,活像一只水淋淋的大鸟,可在她的印象里,皮夹克是穿在身上的,焦烈的头发湿作一片直淌水,她纳闷怎就想起焦烈来,他跟床上这个男人发型完全不同,他们是不一样的两个男人,这位保养得很好,属于睡前会敷面膜却不碰香水的那类,胡碴浓密却不蓄须隔天就会剃掉,明白自己有女人缘却并不滥用,他和焦烈好比两类物种,反差越大,她越想念焦烈。他还在扬州吗?她是不是又一次爱上了名叫焦烈的男人,她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要是能选择,她会选这个肚腩微凸的认识不过半天的男子,而不是焦烈。他把头埋进她的臂弯,睫毛在下眼皮投下一排暗影,呼吸匀停,鼻息越来越缓,他就快睡过去了。喻青俯首打量他,干净整洁,说话得体,行事妥帖,饭吃到一半时借道入厕顺便埋单,听人说话时保持着一脸微笑,即便他没兴趣的话题,也不插话打断。她看到他,一眼就能望见他之前的人生,但焦烈让她费解,甚至恐惧。眼前的男人让她心里踏实,她跟任何男人在一起都没这么有安全感,她总是一结束后就穿衣走人,如今却有股子静谧包裹着她。虽生猛地折腾了好一阵,她不觉倦怠,跟夏日午后小憩过似的,感官新鲜而敏锐。他让她飞了起来。送侯医生上大巴后,他问,你住哪?她说城东,她没说哪条路。车子驶上文昌中路后,他往左打方向盘,朝西径直开下去,她暗暗吃惊,可没揭穿。后来当他伏在她身上动作时,她问他原因,他说,城东你认识的人多呗。她说,你肯定我会同意?他说,我们握手时我就很肯定,肯定得很。他笑了。她真正对他生出好感,就是从听到这句话开始的。她对焦烈的怨怼,在听他回答后又多出几分。听他和侯医生说话,她知道他有家有室,背倚枕头的她突然想,他和焦烈又有多少分别啊,她总在扮演注定要失望的第三方。来扬州后和别的男人一起时,压根没想过这层,不过各取所需而已。那么她要向他索取其他东西吗?她苦笑着,笑的时候她能看见右脸上的皱纹浅浅浮现出几丝。她换了个姿势,把蜷得麻掉的左腿蹬直 ,尽量不惊动他,他醒来后就会离开她,她想他多待一些时间,天亮之后等待她的将是儿子到来后的扬州的生活,她将竭力斡旋,她不保证总能绝处逢生,体育老师和退休医生那样的人会越来越少,她的皮肤会越来越松弛,能让她飞起来的男人他应该是最后一个。他偏就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见她就笑了,她想有这样笑容的男人能和自己开房也是桩怪事。她说,你的手机震了几次。他说,我知道,我听到它在地上嗡嗡响,就是懒得动,你知道吗,我从没被女人环着脑袋躺着,都是她们躺在我的胸前或臂弯里,从来都是。他又往床尾缩去,把头搁在她的大腿上,抚摸她小腹上的暗色条状疤痕,他说,你一定是个好妈妈。她默不作声,旋即起身。他说,你去哪?她说,我以为你睡着了,谁知道你一直都很清醒。她捡起胸衣来背过手扣住,又拉过被子摸索着穿上内裤,内裤褪及膝盖是件迷人的事,拉上膝盖的过程却让她尴尬,她小心呵护着他们以后共同的回忆。他一把抱住她,又扯下来。在他粗重的呼吸声中,她听见马路上传来急刹车发出的刺耳摩擦声。轮胎一定都磨花了,柏油路面也飞起了粉尘。玻璃窗由于巨大的声波而微微震荡。她说,你听见了吗,出车祸了。endprint

喻青坐进副驾驶座时就后悔了,应该乘公交或拦辆出租车回租住的公寓,他攥住她的手,他盯着她看,她没法拒绝那样的眼神,她的右脚刺痛,浴室地板滑,她穿好裤子后崴了一下,脚脖子红肿,他搀着她出电梯,他说,去温泉里泡泡会好很多,她吸口冷气说,不了,他说,不然明天你怎么上班呢,拽住她的手腕不松开,就这样她坐进他的车子。四月的晚上冷啊,或许是喻青十分钟前在酒店冲过热水澡毛孔洞开的原因。他打开调频广播,正播着一档少儿节目,他换频道,她说就听刚才那个吧,他看她。“王子低头一看,发现血正从舞鞋里流出来,连她的白色长袜也浸红了,他拨转马头,同样把她送回去,对她的父亲说:‘这不是真新娘,你还有女儿吗?父亲回答说……”他打断那柔和的朗读女声,说,这条路到望月楼吗?她点点头,过两个街口就是,不过温泉在瘦西湖边上。他笑着说,我们先去接一个老朋友,酒店里那两个未接电话是他打来的,他一个人来扬州怪孤单的。喻青不安起来,早说有第三个人,她决计不肯去的,现在她只能坐在车里看满街通红的尾灯,她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么堵。身为导游的她忘了眼下是扬州的旅游旺季。他切换到交通频道,两位主持人在聊今晚的全市大堵车,女的苦笑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男的想了想,说,不是冤家不碰头。二人合笑,随口一说,还挺合辙押韵的嘛。坐在喻青旁边稍显不耐烦的谢健笑出了声。扬州的主持人挺幽默的嘛。他说。她不响。他摸出手机来发短消息。

全文共101个字,如下:老哥,正堵在半道上,耐心等待,估计最多半小时,你先去服务台退房,今晚住温泉度假村。刚才电话里提到的那女人也来了,就在我边上。上午见你有心事,带她来解闷。良家熟女,肤白。有剖腹产留下的疤,其他还好。别说不需要,不入你眼,再打发她走不迟。

谢健瞄了一眼喻青,思索片刻,用拇指移动光标,删掉了关于喻青的内容,只剩退房住度假村等语,他想,等焦烈来了再找机会说明情况显得稳妥得体。他看出焦烈很忧伤,惹得他也很忧伤,所以焦烈一时半会看不到这则短消息。自离开他和张一真那套远郊十一层东单元的公寓房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拨那个烂熟于心的座机号。他乘电梯去酒店外买香烟,大堂里云集了一拨穿印着“2013年扬州鉴真马拉松”字样短袖的男女,或站或坐,或成伙或结对,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等推门站到了台阶上,不等凉风卷来,泪就滑了下来。望月楼前的摩天轮衬着夜空黑魆魆地耸立,这会儿是晚上八点,游乐场已关门,海盗船木马等蒙在防雨帆布底,灯光全无。游乐场西侧的夜市倒通明一片,与下火车那晚见到的景象别无二致。

焦烈蹲在摩天轮下的僻静草地上打电话,他想象张一真是怎样探过沙发扶手拿起话筒,小圆桌旁的立地灯在她脸上投下了怎样的光影,话筒里没有电视或音乐等背景声,偶尔听见刺啦的底噪。张一真先开腔,是你吗?他说,你还好吗?她说,你在扬州?他说,你怎么知道?猜的,她说。两个人都不说话,她呼出的气流拍在话筒上被放大后送抵他的右耳。过了许久,她说热水器不出热水了,他说报修电话我誊在硬皮蓝本子扉页上,本子在五斗橱最上的抽屉,她说我找到了维修师傅说不是热水器故障,估计是埋在厨房墙内的水管锈堵了,他说你找过物业没?她说物业的人说这个他们修不了,他忙说,那怎么办?她叹口气说,无所谓了,我已经在房屋中介挂了出去,他说,卖房?她嗯了一声。他说,我找人修好水管你还会卖吗?她沉默着,他继续说,别说水管,只要你点头,我什么事做不出来!

扬州的月亮到底是出现了,不如想象中的亮堂,寡淡的,稀薄的,照着焦烈,照着苏中的这座城,像漫天的尘土,像就要归于尘土。

喻青看谢健,车内昏暗,手机屏幕在他脸上投下蓝的光,好像他的脸是天上的月亮。你也是来旅游的?她问。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仪表盘上,用一种她不爱听的声调说,和你这个职业导游坐在一起,不是旅游也是旅游!

责任编辑 韩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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