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首风格迥异的母亲颂歌
2014-06-09曹振国
曹振国
母亲是诗歌歌咏的永恒主题之一。千百年来,母亲的形象又大多定格于“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类似的画面,仁爱、慈祥、勤劳,是母亲形象的几个关键词。从形象特点上说,舒婷的《呵,母亲》和江非的《妈妈》两首诗中的母亲形象并没有超出这个范畴,但两首诗却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格——一首中规中矩,一首则写法别致。先请静心细读这两首母亲颂歌。
呵,母亲
舒 婷
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
我禁不住像儿时一样
紧紧拉住你的衣襟
呵,母亲
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
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
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我依旧珍藏着那鲜红的围巾
生怕浣洗会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温馨
呵,母亲
岁月的流水不也同样无情
生怕记忆也一样褪色呵
我怎敢轻易打开它的画屏
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带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呵,母亲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
我怎敢惊动你的安眠
我还不敢这样陈列爱的祭品
虽然我写了许多支歌
给花、给海、给黎明
呵,母亲
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枯井
妈 妈
江 非
妈妈,你见过地铁么
妈妈,你见过电车么
妈妈,你见过玛丽莲·梦露
她的照片吗
妈妈,你见过飞机
不是飞在天上的一只白雀
而是落在地上的十间大屋吗
你见过银行的点钞机
国家的印钞机
门前的小河一样
哗哗的数钱声和刷刷的印钞声吗
妈妈,你知道么
地铁在地下
电车有辫子
梦露也是个女人她一生很少穿长裤吗
妈妈,今天你已经爬了两次山坡
妈妈,今天你已拾回了两捆柴禾
天黑了,四十六岁了
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
总是比前两次高得多
舒婷的《呵,母亲》以“呵,母亲”的一声声呼唤为情感聚焦点,把梦境、现实与回忆交织一体,包容着丰富的细节与内涵,多角度多层次地表达了作者与母亲丝缕相连的情感。诗的第一节先写梦境再写现实。诗人朝思暮想,母亲走进梦里,“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自己清楚地知道母亲已经去了,却不敢睁开眼睛。现实和梦境形成鲜明的对比,把作者思母的心态刻画得非常逼真。第二节写诗人珍藏着鲜红的围巾,这鲜红的围巾浸满了母亲的味道,无数次的抚摩已使围巾沾满泪痕,却不敢浣洗,怕母亲的味道会和围巾的红色一样随岁月流逝褪去颜色。诗人害怕记忆也会褪色,不敢打开围巾那令人心碎的画屏。记忆的潮水冲开了闸门之后,第三节诗中写到,小时候哪怕受到一丁点儿伤害,都要向母亲哭喊,因为,母亲的话语或爱抚是医治心灵创伤的灵丹妙药。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即使头顶着荆冠也不敢说痛,知道要学会独自承担一切。常常看着母亲的照片,想深情地呼喊,却不敢发出声音,怕惊扰母亲安眠。继而第四节写到,作者写过许多支歌,却写不出对母亲深切的怀念,那种感情不是语言可以表达出来的。诗人的怀念不像激流、瀑布,而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枯井”,表面上看不到一丝痕迹,依旧花木掩映,但心已经干枯,不会再有动听的歌声。至此,诗人的思母之痛到达顶点。
这首母爱颂歌从怀念母亲的角度切入,抒写母亲形象。从诗歌的形式和内容看,算得上是一首中规中矩的优秀抒情诗。有几个方面的特点可以说明这一点:一是结构严谨精致。诗歌分四小节,每节行数或句数相当,这使诗歌形式上显得结构匀称;每节诗均用“不敢”或“怎敢”表达诗人压抑自己感情的痛楚,“不敢”或“怎敢”起到了串联全诗的作用;每节反复吟咏“呵,母亲”,诗人把怀念之情寄寓到一声声的呼唤中,起到了连缀作用。二是注重节奏韵律。每节诗反复吟咏“呵,母亲”除结构方面的连缀作用外,也增强了诗歌的节奏感。同时,全诗每节均押韵,第一、二、四节押in或inɡ韵,第三节押ɑn韵,诗歌韵脚鲜明突出,韵律和谐,体现了诗人在节奏韵律方面的刻意追求。三是意象温和优美。梦境、晨曦、烟缕、围巾、画屏等意象具有温和优美的色调,荆冠、枯井等意象则具有象征性意味,从梦境到现实,从鲜红的红围巾到睹物思人,引起对往日的怀恋,从看母亲的照片,引发对往事的回忆,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使全诗显得意境感伤优美,符合怀念母亲这一主题的诗歌的一般特点。所以说,舒婷《呵,母亲》的写作思路中规中矩、坚守本分。
相对于《呵,母亲》的“中规中矩”、“坚守本分”,江非的《妈妈》则明显带有另辟蹊径、“走野路子”的写作思路。从形象和主题方面说,江非的诗在“妈妈”的品质方面并没有发掘出多少新鲜的内涵,依然是勤劳、无怨无悔、默默劳作,但这首诗有三个方面可圈可点:
一是独特的切入角度。这首诗最明显的特点是,以现代文明的视野写农村,从现代化的视角关注在农村度过一生的母亲的生存状态,而且,诗人以双重身份——拥有都市现代文明的归来者和作为乡土中国的母亲之子——观照母亲的生活和世界。作为都市之子,他为占据了物质文明并以洞悉物质文明的奥秘而兴奋,倍感荣耀。在诗中,他以传道者的身份说话,以一连串的询问开场,母亲永远只能是他的听众,处于被动地位,无话可说。他知道母亲对现代文明的一无所知,但他明知故问,一步步把母亲逼到无言的境地,以显示自己作为都市之子的绝对优势。然而,作为乡土母亲的儿子,他又是谦卑的,他为苦难中的母亲没有拥有那些城里人的生活方式而低下高傲的头:这是自己的母亲,勤劳而朴实的母亲,在苦难中坚强生存而无怨无悔的母亲,养育了如“我”一样的都市之子的母亲。她虽然永远站在现代文明之外,但她凝定为一个不朽的形象在山坡上、麦田里,在无数的穷乡僻壤中,让我们惦念、忧虑、深思。都市之子和乡土之子的双重身份之间所产生的巨大的情感矛盾和张力,在这短小的诗篇中如此精巧地得以表现,因而,诗歌的情感不仅仅是歌颂或赞美,其中夹杂着对默默付出日渐衰老的伟大女性的深深悲悯。endprint
二是形式上打破思维定势。按常理说,歌咏妈妈,直接或间接写妈妈的诗句肯定是重心,而且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诗歌很容易从农村生活细节写起,但这首诗是个例外。诗中直接写“妈妈”的诗句只有安排在全诗最后的五行——“妈妈,今天你已经爬了两次山坡/妈妈,今天你已拾回了两捆柴禾/天黑了,四十六岁了/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总是比前两次高得多”,在这之前却有十五行诗句大肆渲染城市文明,诗中借“地铁”、“电车”、“玛丽莲·梦露”、“飞机”、“点钞机”、“印钞机”这六个现代化的意象和说明它们的“辫子”、“裤子”、“白雀”、“大屋”、“小河”构成“妈妈”眼中陌生和熟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呈现给我们一个生活视野狭小、甚至在现代社会中显得极其局促的农村女性的形象。在形式的安排上,“妈妈”处在被边缘化的次要地位,而这正是诗歌所要记录的“妈妈”在这个现代化社会的生存状态——被城市文明遗忘、被现代社会边缘化的广大边远农村女性辛劳、困顿的生命状态。
三是与形式对应的隐喻效果。这首诗的主要表达技巧是对比,而且,诗人的对比很奇妙:那写了寥寥几行的,是主;那大加渲染的,却是宾。在这首诗中,居于诗中意象主体的地铁、电车、飞机、点钞机、印钞机、玛丽莲·梦露,它们以一种压倒式的力量占据诗歌的中心,母亲和乡村的事物一点点地被逼向边缘,处于附属的地位。强烈的对比如此不相称,诗人的艺术用心何在?实际上,它隐喻了一个重要的历史事实:现代文明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几千年沉睡的乡村,两种文明的对抗以乡村文明毫无抵抗的完败而结束。都市迅速成为人们生活的主要图景,控制了人们的话语范畴。在诗中,诗人一件件地向母亲展示都市里所有平凡的事物,充满炫耀。但作为文明和进步标志的城市文明,没能迷住诗人的眼睛,行走在城市的诗人时时所牵挂的,依旧是妈妈那疲惫的身影——“妈妈,今天你已经爬了两次山坡”、“妈妈,今天你已拾回了两捆柴禾”,他哀怜妈妈人生的艰辛,他赞叹妈妈的勤劳和坚韧,他对妈妈有深深的感恩和疼爱。他虽行走于城市,但他那源自母亲、源自乡土的淳朴,没有被诱惑吞没,没有在纷繁里迷失。他没有忘记,正是妈妈用那背柴的肩膀,支撑起自己的人生,使自己获得了行走于城市进而认识了解城市的高度——这些才是诗面背后的隐含意义。诗人并没有直接将这些表达出来,而是让读者在阅读中去发现和探索,留给读者极大的参与空间。
[作者单位:湖北省枝江市第一高级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