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三代教师梦
2014-06-06于华
父亲是河南省沈丘师范的语文教研组长。那时候,父亲可真是全身心地敬业爱岗。少年的我曾在父亲那寝办合一的小平房里住过一学期。常常我大半夜醒来时,只见窗前灯光雪亮,父亲还坐在藤椅上备课、改文章。尽管每天从早晨五点多起床一直忙到深夜,父亲却显得精神饱满心情舒畅。好多次我发现,他下课归来抑或周末回家,独自一人走在僻静路上时,总是这样小声哼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接着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父亲哼唱时,除了我这个悄悄跟在他身后而他又丝毫不知的听者,并无第二个听众。所以,我知道他这样的哼唱是发自内心的,是真心实意地热爱新中国热爱共产党。
后来,“大鸣大放”运动中,父亲老是说新社会新中国怎么好怎么好。因而,1957年的“反右”,尽管家庭成分不好,竟也过了关。
但,1958年划最后一批右派时,父亲终于未能幸免,全家人顿感天塌地陷天昏地暗。
父亲当月的工资一停发,全家老小立即就没了买米面的钱。我放了学回到家,姥娘用清水煮点儿从街上拾来的烂菜叶加点儿盐,就是我的午餐。
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父亲历经批斗、劳改等等磨难,我升高中考美院的理想也破灭,“大食堂”因断粮解散,全家便又一次陷入饥饿绝境。这时姥爷、姥娘都因“浮肿”先后去世……
为了活下去,一向小心翼翼的父亲作出了大胆决定——外出逃荒。
1962年清明那天天还没亮,我和父亲就背起破旧行李、画具,还有二胡、竹笛逃离了家乡淮阳。一步一步,奔向听说分了自留地有饭吃的安徽阜阳。从此,被人称作“小画匠”的我就开始跟着父亲走村串户去异乡流浪。白天,给愿请画匠的农家画观音菩萨、凤凰牡丹;夜晚,我吹笛父拉弦,吸引得全庄老少都来看。“晚会”结束时,左邻右舍互相鼓动着说好明天谁家接着请画匠、谁家接着管饭。
这样的日子好像挺潇洒挺浪漫,其实每天每夜无不提心吊胆。因为父子没有一张可以证明自己是好人(贫下中农)不是坏人(地富反坏右)的证明信,所以最怕碰上某些警惕性高的公社干部或大队民兵营长的盘查审问,问你是哪里人?家庭出身什么成分?有没有证明信?没有证明信,咋证明你是好人坏人?在那十几年里,我和父亲不止一次地被作为“盲流”、“流窜犯”,抓进“群众专政指挥部”或“外流人员遣送站”。在那里边,每人都是不如囚犯的囚犯。因为正式的囚犯尚有一日三餐和“放风”时间。可在那里边,每人每天只有两顿用霉红薯干碎渣煮的一小瓦盆又黑又苦的稀饭。数不清的男女老少被锁在一个废厂房样的大屋子里。一天到晚,除了“抽查”式的审讯等却无“放风”时间。
万幸的是,我和父亲未被抽查。但在那饥饿与恐惧的日日夜夜,却让我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度日如年”……
一天深夜,在大别山深处的一户农家茅屋里,父亲说他上午赶金寨集买图画纸时,看见大街墙上又贴了好些大标语,其中最让他触目惊心的是一大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
父亲说:“这些年天天盼着冤案平反没盼来,冷不防又成了鬼!”父亲又说:“《画皮》里的鬼披着美人皮是为了骗人、害人。我们在鬼皮外边披上一层好人皮,说起来也是骗人。可我们骗人是为了生存,我们决不害人!”
我说:“我们不想害人,并不能保证我们不害人。”
父亲有些吃惊,问:“我们害人了吗?”
我说:“这些年,在好几个村庄,不是因为我们假充‘好人,害苦了几个好姑娘吗?”
如墨的暗夜里,我不禁想起——淮河湾的杨桂芳,我们在全庄乡亲的撮合下,已经订了婚。却只因公社要一张出身成分的证明信,吓得我们父子连夜逃遁……多年后才得知,桂芳不久便精神失常,某日凌晨家人没提防,她独自一人冒着风雪要去河南寻“夫”,走失于回流集的沙河渡口……叶集南的芸子,一个文静如玉的独生女,正当我婉言推辞她的“热恋”时,她那非要“招亲”的父母却已到公社开来了“同意于华迁入我公社永红大队与常淑芸结婚”的“接收信”。万般无奈,我和父亲只好拿着“接收信”以回河南老家办签证为由悄悄溜走……万万想不到——父子走后,芸子苦苦地等啊等啊,整整等了七年之久!还有史河西庙店的那个娇憨的小惠,由于我和父亲不敢答应带她“私奔”,竟导致她被迫嫁给一个一赌输钱就打她一顿的野蛮男人……
想到这些,我和父亲都心痛不已。父亲叹息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我的灾祸连累了你,你又连累了这几个好闺女!”
父亲又反思说,假如1958年我能逃过那一劫难,就不会酿成这些悲剧。为啥没逃过那一劫难呢?
那年“腊八”在大别山麓,听说县里来的红卫兵要来抓画匠批斗,吓得我和父亲又一次连夜逃走……过了淮河到颍上,我和父亲干起了“导演”的新行当。在大队、公社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编歌舞导演样板戏,父亲拉弦教豫剧唱腔。教了几个宣传队,“导演”水平渐长,先后带队参加县、地汇演得过大奖。
1975年春,在阜南的一个大队宣传队当“导演”时,我和一个长得像巧珍、名字也叫巧珍的农村姑娘结了婚,但我不是高加林,而今老伴还是巧珍。
重圆教师梦——渐渐不敢想的事儿,突然到了眼前!
1978年的春天,得知全国各地的冤假错案开始平反,父亲、我和巧珍还有一个幼儿匆匆从安徽回到河南。当时,父亲的原单位沈丘师范1960年停办尚未复校,但父亲很快被沈丘县槐店镇中学的校长“抢”去教了高三毕业班。那天,父亲兴冲冲地领着我到镇中学,让我去看语文组办公室,让我看他新领来的藤椅、办公桌,让我看他新领来的钢笔、墨水、课本、教案,父亲激动得满面红光,眼泪汪汪……
我也鼻子一酸,忍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擦了把泪,拍拍我的肩说:“不哭啦!咱身上的鬼皮没有啦!我又能坦坦荡荡地上讲台讲课啦!”
屈指一算,父亲从38岁的1958年到58岁的1978年,被迫离开他热爱的讲台整整20年!endprint
1978年秋,沈丘师范复校,新任的李茂义校长到镇中要父亲回原单位。闻讯围来的镇中学生热泪挽留,镇中校长表态坚决不放。父亲感动地对沈师李校长说,都是为“四化”培养人才,在哪干都一样……
父亲问李校长,那个小A也回沈师了吗?李校长笑笑说,他是回不了啦!父亲问为啥。李校长说,“反右”结束不久,A某就因强奸女生被打成“坏分子”,开除公职遣送豫北老家啦!这回“平反”也没他。
重圆了教师梦的父亲,每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大家说他“走路小跑,争分夺秒”。除了上他本班的课,还经常多上校内的观摩课、校外的全县公开课。65岁那年,父亲还应周口师专萧士栋教授之邀,为周口师专中文系师生作《关于诗歌教学》的专题报告。三个多课时,博得全场暴雨般的掌声20多次。萧教授很激动地点评说:“讲得好极了!不仅解决了诗歌教学中诸多疑难问题,起到了课堂艺术现身说法的作用,还让我们知道,为什么‘听于老师讲课是艺术享受,让我们感受到什么是生动活泼,什么是妙趣横生……”
1978年父亲平反复职后,镇教育组的王发亮主任为减轻父亲的生活负担,把我“照顾”安排到沈丘县城郊的刘楼小学教音乐、美术。虽然只是“代课”民师,也算圆了我的教师梦。
尽管我还铭记着“木秀于林”的哲理名言,但“不知足”、“得陇望蜀”的欲望,还是像笼子里的野兔,一蹦一蹦往上蹿。因为,民师与本校“正式”的“国家老师”相比,虽然课不少上,工资、福利却有明显差距。于是,“转正”就成了我圆教师梦之后为之仰望的阶梯。
1980年冬,我在县城偶遇初中的同桌好友张俊成。昔日的小伙伴而今都成了中年汉,不由得双手紧握感慨万千!听说他在新集高中当教导处主任,又说为了高考高中不开美术课。我开玩笑似地说,那你就把我“调”去教语文!
没想到张俊成特实诚特认真。回新集后他跟王同明校长只说了两个要点:一是说我是全县语文名师于老师的儿子;二是说他跟我中学同桌时,老师经常在语文课上读我的优秀作文。如此,王校长竟同意了。因为我是代课教师,无需办啥手续,说好一过了寒假就去。
春节期间,这事在当时沈丘县教育界被传为“笑谈”和“奇闻”:“没听说过吧!一个教画画的小学民师要去重点高中教语文!”
那几年,新集高中正是以“高考八项第一”声震全县的名牌重点。在教学管理上,该校实施着一条“特定规范”——如果某班学生认为某任课教师课讲得不好,班长把评课意见报到教导处,这个任课老师立马就得更换。我,一个没上过高中没见过高中语文课本是啥样的“盲流画匠”,能不能闯过学生评课这一关?如不能,离开刘楼就无颜再回刘楼。父亲说我此举乃“破釜沉舟”。可他又说,只管去闯!在外流浪那些年,给你偷偷(不敢让外人听到)“补课”讲的诗词散文赏析,这回也许能派上用场!
1981年2月12日,农历正月初八。我拉着一辆借来的破旧架子车,车上堆着破旧行李、炊具,坐着妻子巧珍和一双儿女,拉了30华里,从刘楼小学来到新集高中。在高中大门口,门卫拦住不让进,说我们是逃荒的。张俊成闻声赶来,接过我手中的架子车,说笑着,一直把车拉到校园里给我准备好的一间平房门前。
为了上好第一节“闯关”课,领来新课本我先自学后备课,新课本第一篇散文上上下下的空白处都被我用红笔蓝笔批注得满满的。由于自己是新兵上阵,思想上全无传统语文教法的老套路,所以只抓住课本中的精彩要点欣赏评析。为了“直观呈现”某一名句的诗情画意,我又“点睛”式地显示一下自己的“特技”——三下两下,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景物之远近,人物之悲喜。下课铃响了,班长忘了喊“起立”,说:“这节课咋这么短呢?”接下来,教室里一阵掌声如雨。走出教室,有学生围过来问我是从哪个重点大学毕业分来的?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代课民师”,只好微笑着东拉西扯地装迷。
首战告捷,我信心倍增更加努力。不到两个星期就教出了“名气”。一到我上课时,外班的不少学生(还有几位老师)就掂着凳子往我教的班的教室里面挤。接下来,在下半学期的两次统考中,我教的班的语文人均考分在全年级名列第一。
一切都比想象的好,但我却只教了一个学期。
从刘楼小学到新集高中,我由小学民师“一跃”为中学民师。而恰巧正因为如此,才让我非常及时地取得了报名参加1981年7月全省第一届招收中学民师高考的资格。我才得以在全县报考的400多中学语文民师只有9个录取名额的情况下“脱颖而出”,8月份被周口师专中文系录取。
事后回想这事儿,方知侥幸之极——假如1980年寒假前我没遇到张俊成,假如张俊成和王校长“调”我的事没说成,假如我到新集高中讲课没讲成,假如我去新集高中晚了半年……那么,我后来的教师梦、转正梦将不知何年何月才成!
1983年7月,我从周口师专毕业,那时的政策是毕业包分配,分配即转正。好多同学都是经本县教育局分配到县乡镇初中、高中的。毕业前,萧士栋老师已和周口师专中文系领导说好让我留校。暑假里,我却很意外地被地区教育局分配到沈丘师范。
8月的一天,我到沈师报到时碰见刘楼小学的一位民师同事。我们都在刘楼时,他教高年级数学,我教低年级音美。想不到两年后,我成了沈师的老师,他却成了沈师的学生,老同事竟然成了新师生!我对他说,如果1981年我在刘楼没走,同你一齐参加报考沈师的中考,你一定能考上,我一定考不上。他说为啥?我说因为中考考数学。我初中毕业后在外流浪16年,数学解题早已忘完,考数学一定得零分!他问,那你为啥考不上中专却能考上大专呢?我说因为文科高考不考数学,这才让我扬长避短……
1983年9月开学后,沈丘师范李校长分给我一间“寝办合一”的平房。我看着像是20多年前父亲住过的那间,可又拿不准,父亲过来一看说:“这么巧!就是我住过的。看看门后边,还有当年的一根细绳……”
父亲和我无不感叹这人生的轮回……
更让我和父亲感叹不已的是——
父亲38岁之前在沈丘师范担任语文组长,38岁那年被嫉妒他的A某打成“右派”。
我38岁之前,也在沈丘师范担任了语文组长,38岁那年不但没被打“右派”,还被提升为教务科副科长。之后,由于我教学教研成果突出,又被评为语文特级教师;学校为我申报了“周口地区拔尖人才”……
就在我被评为周口地区“拔尖人才”第三名的喜讯传到沈师又传到语文组之后,语文组的老B竟偷偷地写了一封匿名上告信寄到周口。老B在信里罗列了我的“十大罪状”,经周口教育局派人来校调查落实,纯属诬告。比如,第一罪状“于华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一位副校长说纯粹是“文革”语言,不值一驳……再往后的“八条罪状”,更无聊、更荒唐!
面对调查组人员摆在办公桌上的笔迹核对,老B不得不低着头承认这拙劣无比的“匿名诬告信”是他所为。可是,当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时,他竟脖子一梗、瞪着眼咧着嘴、挺“委屈”地说:“为啥他于华是特级教师、拔尖人才,还是教务科长?”
刚听说这事,我既惊讶又想不通。这老B,教学水平低下,即便他说的那三个“荣誉”我一个不要,他也绝无可能沾上一丝半毫。
不可想象的是——2001年,沈丘师范搬迁到周口市,与周口电大、农校、戏校合并升格为周口职业技术学院。这年12月,经省高校评委评定,我成为学院第一批副教授。
然而,让我颇感遗憾的是,女儿在200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电子学系(硕士学位),毕业前,她已为出国的导师代了两个月大三的专业课,教学效果甚好。我极力劝她趁机留校,这样可代我圆上一个“北大教授梦”。可从小被我娇生惯养的女儿就是不听,她说她体验到在北大做教授压力太大,自作主张从北京“飞”到上海,做了她觉得轻松自在的外企白领。
所幸的是,毕业于华中科大的儿子在周口职业技术学院任教,与我和他爷爷相似的是他教课好、获奖多。现已晋升讲师职称。说到教师梦,儿子说,我的教师梦超过了他爷爷的教师梦,他的教师梦一定要超过我的教师梦。
这话我信,不久的将来,一所应用型的本科院校将崛起于周口市的豫东平原。这样,我父亲圆的是高中教师梦,我圆的是大专院校的教授梦,儿子则可以圆他的本科大学的教授梦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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