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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安静

2014-06-06王宗坤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6期
关键词:杨波游击队

王宗坤

这种死法

应该是极度

痛苦的,

奇怪的是

一直守在门外的

值班战士居然

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宋子衿的脸部

也没有出现

扭曲和变形,

一切都是如此的安静。

1

起事的前两天苏兰和她一岁多的女儿突然被捕了。

事情的起因源于那面队旗,本来这个环节是不应该出问题的。做队旗的吕裁缝是自己人,吕裁缝的兄弟在国民党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当连长,在前不久结束的台儿庄战役中刚刚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吕裁缝对日本鬼子怀有刻骨的仇恨,对苏兰组织抗日队伍是打心眼儿里支持,主动把做队旗的任务承揽了下来。队旗快要做好的时候恰逢夏张镇二月初三大集,吕裁缝像过去一样和妻子到集市上摆摊收活儿,忘了把就要做好的队旗悄悄地藏起来,还没有进学堂的儿子在家看到了队旗,他从来还没有见父亲做过这样的衣服,披在身上有点像演戏人穿的斗篷,上面还有醒目的大字真是好玩,于是就带着这件东西来到大街上找伙伴们玩耍。巧合的是这面队旗恰好被来赶集的保安队员刘安看到了,刘安和肖东昌都在保安大队驻夏张中队的食堂干活,不同的是刘安负责采买,肖东昌负责灶头。刘安的活儿是个肥差,得到这个职位全靠在泰西当保安大队长的叔叔刘德禄,因此刘安除了零打碎敲地克扣点小钱之外,在汉奸的岗位上干得很认真。当时刘安看到披在孩子身上的旗子,立刻就感到了这里面的问题,他跑上前来问孩子:“这面旗子是谁做的?”孩子见有人来问自己父亲的杰作精神头更足了,有些显摆地说:“是我爸爸,我爸爸就是有名的吕裁缝,我们家就在西边那条胡同里头住。”本来刘安还以为要用些心思来套取接下来的信息,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一下子都秃噜出来了。刘安一听就感到机会来了,高兴得连集也来不及赶了,慌忙跑回去报告了中队长。

肖东昌得知吕裁缝被捕的消息是在后半晌。都过了饭点了刘安才气喘吁吁地跑进食堂,进来就让肖东昌给他下挂面,还特意强调要加香油。肖东昌看不过刘安的张狂样子,就生气地说:“炉火已经被压死了。”刘安说:“压死不会再捅开吗?”肖东昌说:“要捅你自己捅,我可没那闲工夫伺候你。”说着就坐在一边开始刮土豆。上午刘安没有把菜买回来,晚饭只能用土豆凑合了。刘安张了张嘴想发火,最终还是忍下了。他对肖东昌也是有些忌惮的,忌惮的原因就是肖东昌的表舅是日本人的红人,泰西侦缉大队大队长郭庆堂。

看带香油的挂面喝不上了,刘安就在食堂里踅摸吃的,一边踅摸一边嘴里还念叨着:“我知道今天没把菜买来你有气,可我今天也没闲着,你知道我今天干吗去了吗?”见肖东昌不说话,刘安就继续说:“今天我可是立了大功了,我带人去捉了个抗日分子,队长都说要给我请功呢!”这话让肖东昌警觉了起来,抬起头故意做出轻蔑的样子说:“嘁!就凭你!还捉抗日分子!”刘安说:“你还别不信,我告诉你这个抗日分子就是夏张街上有名的吕裁缝,他们准备起事的队旗都做好了。”肖东昌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惊呆了。

缓过神来肖东昌才从刘安嘴里打听到了事情的经过,知道队长在捉了吕裁缝后感到事情重大,连问也不问就直接把嫌犯送到了泰西城交给了侦缉队。肖东昌彻底蒙了,这等于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凭直觉他感到吕裁缝是经受不住敌人的严刑拷打的,那第一个危险的人物就是苏兰,因为一直以来都是由苏兰跟吕裁缝单线联络。肖东昌摆脱了刘安的纠缠就急急跑到夏张完小去给苏兰报信儿,但还是晚了一步,刚跑到通往学校的那条街道就看到有大批荷枪实弹的伪军往学校大门口拥。

肖东昌心中焦急,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进校园里把苏兰母女接出来。这其中的过程非常短暂,不一会就看到苏兰抱着含含从校园里迟缓地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个拿枪的伪军,大批的伪军在学校门口虎视眈眈地站立着,远远看去就像是欢迎这对母女的礼队,再后面还有几个老师好奇而惊恐地把脑袋伸出来,瞬间就又跟受惊的老鼠一样缩了回去。肖东昌躲在暗处看不清苏兰脸上的表情,无法知道苏兰此时的心情,但他却知道自己浑身变得冰凉了,仿佛一下子就掉到了冰窟窿里。

肖东昌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他此时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自己的母亲。侦缉队长郭庆堂是母亲的表弟,让母亲去央求表弟,说不定苏兰还有一线生机。更何况母亲本来就是个热心肠,苏兰刚来夏张镇的时候就租住着他们家的房子,那时候两个人处得就像母女,母亲早在心里把苏兰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把苏兰的女儿含含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女,但当成并不是事实,去找表弟放人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理由吧。母亲这么一说,肖东昌沉默了,实际上现成的理由肖东昌早就想到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肖东昌这一年都二十五岁了,早先定下一门亲事,就在肖东昌十八岁那年将要迎娶的时候,肖东昌的爹却突然去世了,亲事就这样被搁置了起来。这期间就发生了变故,爹一去世家道也有些败落了,对方就提出了退婚。现在母亲也正在为肖东昌的婚事发愁,自然也想到了那个理由,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可母亲不想说,苏兰再好也是人家的媳妇,而且还带着个孩子,更主要的是,凭感觉母亲也意识到苏兰不是个一般的女人,自己小门小户的怎么能容得下这样的女子?!

娘俩对着油灯僵持了,肖东昌低着头,刚硬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地抖动着,母亲看了心里一阵难受。过了一会儿母亲叫着肖东昌的小名说:“昌儿呀,娘知道你一心想苏兰那女子,但你看咱家能留得住吗?何况她又是有主儿的人了。”肖东昌抬起头,眼睛里已经饱含了眼泪,说:“娘,你想哪去了,儿子心里从来没有动过那样的心思,人家是洋学生又是富人家的阔太太,怎么会看上咱这泥腿子!我只是觉得她们娘两个可怜!”肖东昌说的是实话也不是实话,没动过心思是假,苏兰早就走进了肖东昌的梦里,但这个梦想又确实太遥远了,就是中间没有这么多的客观障碍,肖东昌也很难克服掉自己内心的自卑。

母亲见肖东昌这样说,内心安稳了很多,肖东昌不承认心里揣着那个叫苏兰的女子就说明他能正视眼前的问题,即使这是假话对肖东昌也是个制约。就说:“孩子你既然这样说,娘就豁上这张老脸找你表舅去说说。就说这女子是娘的儿媳妇,大不了你表舅知道真相后发落娘几句,娘还就不信了,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姊弟,他这点面子会不给?!”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坐着肖东昌借来的马车来到了泰西城,郭庆堂总算还给了点儿面子,把表姐带到泰西城最高档的馆子鸿宾楼请了一顿,吃饱喝足了又叫来辆汽车,临上车老太太抓着车门问苏兰和含含怎么办?郭庆堂搀着老太太的手臂说:“老姐姐你就放心吧,有我郭某人在这里谁也不会为难你的儿媳妇和孙女的。”见老太太用将信将疑的目光盯着他看,就又说:“你还信不过我吗?咱们这种姊弟我还能骗你!她们该回去的时候自然就回去了。”老太太这才转身上车,老太太活这么大是第一次坐汽车,自然感到新鲜无比,心中的疑虑很快就被这种全新的体验冲淡了,随之而产生了骄傲与满足。

老太太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把郭庆堂的话学给肖东昌听,并给肖东昌宽心说:“昌儿,你就放心吧,看那个架势你表舅还真成了人物,走在街上后面跟着好几个护兵,连那么一个大馆子的老板都站在门口伺候着,你说这么有派头的人说话能不算话吗?”肖东昌反而没那么乐观,郭庆堂的话明显就是模棱两可嘛!什么叫该回去的时候自然就回去了。肖东昌觉得不能这样等下去,他想到苏兰当初是已赋闲在家的乡长介绍来的,说不定老乡长能起些作用。肖东昌找到老乡长,老乡长一听让他搭救苏兰,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大侄子,你老叔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你想想她犯在了日本人手里谁敢替她说话。当初是城里的老友介绍她来的,我还准备着去城里发落我这个老友呢,把个抗日分子往我这里推,这不是成心让我坐蜡嘛……”

从老乡长家出来肖东昌真正感到了迷茫,但他还没有彻底绝望,他的内心存有一种预感,他感到苏兰不会就这么离开他的。他准备先等等郭庆堂那边的消息,不行就带着被自己争取过来的那一小队人马去劫法场,反正不能就这样让日本人把苏兰给杀了。

2

苏兰真名叫宋子衿,来到夏张镇发动抗日武装完全出于偶然。本来她是被中共山东省委派往泰西秘密组织抗日武装的,跟她一同前往的还有她的丈夫于浩明。跟时下荧屏上热播的谍战电视剧里面的假扮夫妻不同,她和于浩明是真夫妻,毕业于青岛的国立山东大学,共同的追求使他们走在了一起。在泰西他们的公开身份是萃英高级小学的教师,暗地里发展力量,一旦条件成熟就把队伍拉起来打出抗日的旗号,没想到他们仅来半年意外就发生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八岁的颜小真在学校门口的泰济书局玩耍,看到书局门前的案板上摆放着纸张笔墨就随手画起画来。颜小真在萃英小学刚上二年级,初次接触美术课,对画画很有兴趣。他画的是一张漫画,画面上一个日本兵跪在地上高举双手。一个中国人站在后面,怒目而视持枪做射击状,枪口中喷出的子弹在飞行中变成了一颗硕大的炮弹,直接顶在日本兵的脑袋后面。这幅漫画的灵感来自于平时的观察,离学校不远的西城门有日本兵站岗,进出城门的中国人都要给他们鞠躬,不时有人还遭到呵斥打骂,颜小真天天看到那些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心中就充满了仇恨。颜小真画完漫画非常得意,向书局里两个年龄比他稍微大一点的小学徒显摆,两个小学徒看过之后都笑了,其中一个问他敢不敢把它交给日本兵,颜小真的情绪当时被激将上来了,说怎么不敢?!说着就拿着漫画朝西关的方向跑去。

正在西关站岗的日本兵一开始以为儿童送画是友好行为,待看清画面不禁大怒,再抬头找送画的小孩,发现小孩已经跑远了就赶紧急追。此时的颜小真也感到了危险,没敢往书局方向跑,更不敢回家,而是拐进了旁边的登云街跑进了教会的红大门。日本兵追过来要闯进去,却被门口的洋牧师给拦住了,教会是美国人办的,日本人不敢强硬进入,只好回去禀报队长治雄次郎。治雄次郎当时是日军驻泰西的最高长官,治雄认真看了下漫画,觉得一个孩子不可能画这样的东西,就严令侦缉队查办这次事件,侦缉队长郭庆堂在经过了解之后发现这孩子是从泰济书局跑出来的,就一面派人跟教会交涉让他们交出送画的儿童;一面把泰济书局的沈老板给抓了。

事情的巧合就在这里,书局沈老板不是普通的商人,他是潜伏多年的地下党,泰济书局就是联络点,侦缉队这次是歪打正着了。沈老板被抓之后上级党组织很快就意识到了危险,命令于浩明夫妇立即转移,但此时的于浩明还比较乐观,当地的工作刚刚开展,他这么一拍屁股走人前面的所有工作都前功尽弃了,再加上对沈老板的信任,决定让妻子宋子衿带着刚半岁多的女儿含含先离开,自己再坚守一段看看事态的变化。宋子衿坚决不同意把于浩明单独撇下,说一家人要死一块死要活就一起活,但于浩明坚持让她带女儿走。最后两人都做出了妥协,宋子衿带女儿先去郊区找个地方躲躲,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于浩明便立刻赶过来与她们母女会合。

夫妻两个商量好的第二天,宋子衿就带着女儿秘密离开了,她们是被一位上大学的导师推荐来夏张镇的,这位导师是泰西人,日本人占领山东之后山东大学要南迁安徽安庆,导师不愿意受此颠簸就告老还乡了,宋子衿夫妇来到泰西任职之后就跟导师取得了联系。那位老乡长是导师读私塾时的同窗,在得知宋子衿的情况后,导师立刻就想到了这位在近郊的同窗,就写信把她推荐给了这位同窗。老乡长看到老同学的荐书,不敢怠慢,赶紧对宋子衿母女进行了安顿。

于浩明在宋子衿带女儿离开不久就被抓了,在狱中他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坚韧与顽强,敌人用尽了各种手段也没有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有用的情报,失望之余很快就对他执行了枪决。此时的宋子衿已经成为夏张镇完小的苏兰老师,当有人把一块浸染着于浩明鲜血的红围巾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宋子衿的眼泪立刻就滚落了下来,这是她亲手织给于浩明的,于浩明把这件东西重新留给她,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天下午宋子衿带着女儿来到位于镇子北门的土岗,拔掉了周围的杂草,用手摊出了一块平地,找来一块干净的青石板,把红围巾板板正正地叠放在上面,然后把一支燃着的香插在青石板前堆起的泥土上。宋子衿抱着女儿跪了下来,先是额头深深地触向了脚下的土地,然后昂头望向苍茫的天空。正值黄昏,晚霞像火焰一般在燃烧着,把半个天空都遮掩了,鲜红的光辉洒落下来映照在女儿那嫩嫩的脸蛋儿上,眼泪从宋子衿的眼睛里不可遏制地流淌下来,她把女儿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上,脸颊深深埋进女儿那散发着奶腥味的襁褓中。

肖东昌是宋子衿在夏张镇发展的第一位中共党员。宋子衿之所以选择肖东昌当然是有原因的。那个时节肖东昌刚回家不久正跟母亲闹着别扭。肖东昌在当时的农家子弟中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五岁的时候过继给自己的叔叔当儿子,叔叔当时在天津卫混差事,据说一个月能拿到十五块大洋。叔叔当年把肖东昌接过去,第二年就送他进了洋学堂,但天不假年叔叔三十八岁那年骤然离世,婶婶在天津卫改嫁,肖东昌就成了多余的拖油瓶,家里只好再把肖东昌接回来,这年肖东昌十五岁。回到家乡的肖东昌并不安分,干过多种营生,“七七事变”那年肖东昌在黄河北跟着本村的师傅学铁匠,日本鬼子打过来之后肖东昌跟着师傅跑回来了。按照母亲的意思,铁匠学不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总得找点儿营生,她让肖东昌跟着自己的表弟郭庆堂去当兵。郭庆堂早年毕业于山东著名的千佛山讲武堂,毕业后参加了冯玉祥的部队,后来又改换门庭成了地方军阀齐振远的部下,并荣升为少校营长,日本全面侵华后他又跟随着齐振远投降了日本人,现在是泰西县侦缉大队大队长,很受日本人器重。肖东昌却不愿意去找这个表舅,这并不是因为表舅对他们母子不好,实际上表舅对他们很照顾,尤其是在肖东昌的爹去世后表舅还专门过来看过两次,每次都留下不少的钱物。肖东昌之所以不愿意参加侦缉队,是因为他在黄河北亲眼看见日本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内心对日本人充满了仇恨,让他像表舅一样跟着日本人做事,肖东昌从心里感到不痛快。

宋子衿从肖东昌母亲嘴里得知这个情况后心中犯开了思量,从这件事情上她发现了肖东昌身上的正义与良知,她相信有这样素质的人就一定能成为优秀的抗日战士。此时宋子衿已经跟上级党组织取得了联系,一开始上面的意思是让她撤回根据地,但宋子衿却坚持要求留下来,在写给上级党组织的报告中有一段话她是这样说的“……根据地的生活固然令人向往,但我还是更难舍弃脚下的这块土地,因为这块土地染有浩明的鲜血,留有浩明的英魂,只有我和女儿坚守在这块土地上,我的心才是充实的幸福的……”这段话是用血泪写成的,此时的宋子衿对自己肩负的使命应该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神圣。

自从有了那种心思,宋子衿就开始有意接近肖东昌,机会很快就来了。学校的校工因故离开了,宋子衿适时推荐了肖东昌。肖东昌成为夏张完小的校工跟宋子衿接触就多了,这让肖东昌的人生发生了一个很大的逆转。

刚到夏张镇的时候老乡长让宋子衿住在他们家,宋子衿说什么也不同意,坚持自己出来租房子,老乡长就帮着她租住在了肖东昌家。当时肖东昌仅仅知道新来的这位房东叫苏兰,本来和丈夫居住在泰西城,家里有个很大的药行,日本人来了要强占他们家的药行,丈夫不从被日本人抓起来了,她这才带着女儿逃难到了夏张镇。但后来肖东昌对这个叫苏兰的女人的这般经历发生了怀疑,她根本就不像个有钱人家的阔太太,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苏兰刚住到他们家不久,母亲看到宋子衿在洗衣服就烧了些热水让肖东昌提过去,苏兰见肖东昌提着热水进来,连忙站起来致谢,一边还说:“我没有这么娇贵,就这么几件衣服用冷水洗洗就行了,大娘拾点儿柴火不容易,以后可不要让她这么浪费了。”说着就蹲下来开始继续在搓板上搓洗衣服。当时正值寒冬,搭在屋檐下的冰凌子像垂下的谷穗密集地排列着。肖东昌注意到苏兰那双搓洗衣服的手已经变成了紫红色,那裸露着的白嫩手臂上也堆满了米粒般的小疙瘩,肖东昌心中忽然就洋溢出来一股暖暖的温情,这股温情一下子就拉近了与眼前这个女人的距离。再后来肖东昌就从苏兰那里听到了很多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道理,肖东昌第一次知道了毛泽东这个名字,第一次知道了革命圣地延安,第一次明白人生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全新的走法……这些新鲜的东西和它传播的主人一样很快就种在了肖东昌的心中,令肖东昌那颗年轻的心迷狂不已。这个叫苏兰的女人就变成了他眼前的一道美丽风景,这风景就像雨后那道美轮美奂的彩虹。肖东昌被这道彩虹吸引了,当然吸引他的不仅仅是彩虹的绚丽,应该还有她所释放出来的强大能量,苏兰所讲的那些革命道理就是一个天然的大磁场,肖东昌的人生就在这些强大磁力的吸附下打开了崭新的一页。一种全新的感觉让肖东昌着迷,肖东昌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苏兰以及她的信仰。

1938年11月肖东昌正式被批准成为中共预备党员,宋子衿自然也就成为了他的第一位入党介绍人。有了这种变化的肖东昌在宋子衿的授意下很快就离开了学校。肖东昌去找表舅郭庆堂,母亲对肖东昌这突然的转变感到吃惊,反而出面阻止自己的儿子参加侦缉队了。因为此时日本人已经在各个重要的乡镇建起了据点,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和伪军让母亲也开始对他们充满了痛恨。肖东昌没法跟母亲解释自己是为了争取抗日力量才参加侦缉队的,所以他来泰西城找郭庆堂那天是被母亲赶出来的,肖东昌找到表舅说自己要来城里跟着他混口饭吃。郭庆堂盯着肖东昌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就用严肃的神态开始询问肖东昌,问题有些稀奇古怪超出了肖东昌的想象,比如逛过窑子吗?会吸大烟吗?……肖东昌有些发蒙,想不出参加侦缉队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只好据实回答。

这一圈问下来郭庆堂在失望之余也有了某种欣慰,失望的是自己这个表外甥根本就不是干侦缉队的料,欣慰的是这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后生,表姐有这样的儿子下半生就有依靠了。郭庆堂对这个表姐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小的时候经常住在舅舅家里,比他大几岁的表姐总是非常照顾他,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先紧着他。表外甥求上门来了,不管就太对不住表姐了,既然这孩子不是干侦缉队的料,就让他进保安队吧,保安队队长刘德禄原来是自己的老部下,保安队长的位子就是郭庆堂向日本人推荐的。

肖东昌很快就进了保安大队,但不是泰西城里,而是把他安排在了离家不远的驻夏张镇的第三中队,在队部食堂干活。这样安排显然是表舅的意思,看得出来刘德禄还是很给表舅面子的,既就近能照顾家庭也能获得些实惠。肖东昌却有些沮丧,按照他跟宋子衿的计划,进了侦缉队离日本人的核心机密就近了,同时要暗暗发展自己的势力,待条件成熟再从内部拉起队伍,那样对日本人的打击就大一些。而现在自己连侦缉队的大门都迈不进去,更遑论从内部拉队伍了。

宋子衿却比肖东昌乐观很多,她认为目前这种情况比进侦缉队更为有利,侦缉队一般都是铁杆汉奸,要争取他们抗日显然难度要大一些,而保安队员相应要容易很多,再加上肖东昌又在食堂,条件就更有利了。这边她积极在外围发动,等到了一定的时机肖东昌把队伍拉出来,两股力量合成一股,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子更为稳妥一些。经宋子衿这么一分析,肖东昌的信心重新被鼓了起来,很快就去第三中队上任了。

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肖东昌在保安队工作开展得很顺利,下面有一个二十多人的小队被肖东昌争取了过来。宋子衿的工作也开展得风风火火,她利用自己的教师身份做掩护,通过走访辅导多种方式广泛发动,已经团结了一大批追随者,两个人经过商量,决定在农历的二月七日这天起事,但就在这关键时候宋子衿却突然被捕了。

连续几天都没有宋子衿的消息,肖东昌暗暗着急,心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计划明天找个合适的机会把那二十几个已经通过气的弟兄召集起来,做好营救宋子衿的准备。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天下午宋子衿就被释放了。

3

宋子衿是独自一个人被释放回来的。肖东昌的母亲一看到宋子衿就念阿弥陀佛,说自己的这个表弟真是积了大德了,她要去泰山上的碧霞祠寺给他烧炷香。肖东昌一开始也认为是郭庆堂从中帮了大忙,又一想不对,郭庆堂很得日本人的器重,日本人之所以器重就是因为他对日本人死心塌地,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掉抗日嫌疑分子呢?对肖东昌的这个疑问宋子衿很快就作出了解释,她的出狱是上级党组织营救的结果,上级党组织通过秘密途径买通了郭庆堂的一位老上级,这位老上级对郭庆堂有救命之恩,有这位老上级出面,再加上她的身份没有暴露,郭庆堂在日本人那里也有了交代,还有肖东昌母亲的出面,这三管齐下郭庆堂再不帮忙就说不过去了。

至于女儿含含,宋子衿说在她出狱的当天就被上级党组织派来的人接走了,这是宋子衿的要求,她要继续在当地开展工作,带着个不满一岁多的孩子显然不合适,因此她向组织申请把含含送往根据地,组织上痛快地答应了。她要心无旁骛地投身到抗日斗争中来。

泰西抗日游击队的大旗是在1939年2月29日树立起来的,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迷人的春天慷慨地散布着芳香的气息,山坡上的树木,远处的田野在这气息的吹拂下都焕发出勃勃生机。在离泰西城七十华里的青龙山麓鹁鸽崖下,六十七位泰西地区的抗日儿女聚集在一起。宋子衿站在山丘的高处宣告游击队成立,身佩短枪的宋子衿英姿飒爽,脖颈上围着用爱人鲜血染红的红围巾,齐耳的短发高高往后拢起,白皙俊美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光彩夺目,紧致的外扎腰带把苗条的身材显现得更加婀娜多姿。参加起事的队员们最后在副队长肖东昌的带领下庄严宣誓,要誓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

应该说一开始这支年轻的抗日武装还是很幸运的,在当时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其他地方一些抗日武装大多在成立之初就遭到敌人的绞杀而很快就灰飞烟灭,少数挺过来的也免不了伤筋动骨甚至奄奄一息,而这支队伍在成立之初就连续打了几个胜仗,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两次干净利落的歼灭战。一次是在3月中旬,宋子衿带领游击队员在道郎乡南面的干涸河道里,将移防途中的两个小队的保安小队彻底歼灭。时隔一个多月,游击队又一举攻克了位于房村镇的日本人的据点,除三个乘汽车逃跑的鬼子外,据点里的二十多名伪军全部被俘,这次战斗还缴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

这些胜利在当时不仅极大地鼓舞了队员们的士气,更重要的是赢得了老百姓的信任。在游击队成立之初,有相当一部分群众是抱着嘲笑和蔑视的态度,对这支破破烂烂的队伍能否抗击日寇表示深深的怀疑,但现在他们的态度有了转变,开始为游击队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尤其是一些在当地有影响力的乡绅,由冷眼旁观甚至敌对转变为游击队的同道中人,道郎乡山货店老板耿守业就是其中的一位。

耿守业和游击队的相识缘于一次夜袭。那次是宋子衿和肖东昌带着十个队员去道郎乡公所去搞枪,道郎乡驻扎着泰西保安大队四中队,有七十多个人,枪支弹药自然少不了。白天他们化妆成山民已经做好了侦察,武器放在乡公所后院的仓库里,前院只有十来个保安队员值班,大部分保安队员跟着他们的队长住在离此不远的沈财主家。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绕开前院乡公所办公室,从墙上摸进后院的仓库,干掉了两个值班的保安队员,打开仓库找到了三支三八大盖,一捆汉阳造和两箱子弹。带着这么多的东西再翻墙出来显然就有些困难了,好在住在前院的保安队员都已睡了,宋子衿和肖东昌决定从大门里出去,他们悄悄来到前院,还没卸下大门的门闩就听得后面有人喊叫,原来是一个保安队员出来起夜发现了他们。宋子衿凭着听觉回身一枪把站在门口的保安队员撂倒,这时肖东昌也卸下了门闩,他们一行人趁着夜色急匆匆地往外赶。

枪声惊动了住在沈财主家的保安队员,他们晚上没事正在打麻将赌钱,听到枪响套上衣服提溜上枪支就出来了,出来就看到了一溜黑魆魆的人影,二话不说就拉开了枪栓。宋子衿没有想到迎头碰上了保安队的大部队,赶紧带着队伍往回走,这时乡公所里的保安队员也起来了,正咋咋呼呼地往大门外拥,情急之下他们只好往旁边的小胡同拐,宋子衿记得这胡同的尽头直通后面的青龙山。刚拐进小胡同敌人就在后面开了枪,子弹密集地飞过来,连续有两个队员中弹了,肖东昌和另外的队员赶紧把伤员架起来往前冲,此时已经快接近村口了,敌人的喊叫声也越来越近了,正在这危急时刻,旁边的一扇黑漆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中年汉子拽住走在前面的宋子衿的胳膊就往大门里引,跟在后面的肖东昌等人已顾不了很多,随着就跑进了黑漆大门。见游击队员们都进来了,中年汉子重新关上大门,然后匆匆说了句跟我来,就带着他们来到后院的地窖里藏了起来。

这个中年汉子就是山货店老板耿守业。耿守业早年在泰西城做点小生意糊口,攒下了一些积蓄。前不久才从城里回来,在道郎乡的中心位置买下了一所大宅子经营起了山货店,主要业务就是从附近山民手里收购核桃、栗子、动物皮毛等山货,然后销往泰西城。村子后面就是青龙山,货源不成问题,耿守业现在最头疼就是去城里送货,过每道卡子都要打点,保安队员检查完了还有日本人,说是检查实际上就是搬进岗亭里自己留着吃。所以耿守业对日本鬼子恨得咬牙切齿,这也是他帮助抗日游击队的缘由所在。

耿守业这次不但解救了游击队的危机,而且还让两个伤员在他宅子里养好了伤,此后他跟游击队的联系就密切了起来,尤其是在政委杨波来了之后。

中共在泰西区本来是有完整的领导组织,但由于上次泰济书局老板的叛变,泰西区委受到了很大的破坏,宋子衿后来联系上的党组织是省委特别行动部在泰西的一个分支机构,现在泰西区委又重新恢复了工作,泰西抗日武装游击队就成了泰西区委的武装部队,政委杨波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派到游击队来的。

毫无疑问,此时的宋子衿在队伍里有着崇高的威望,她的威名也在民间流传开来。各种经过演绎的传说不胫而走,有的说她有百步穿杨之功,在战场上两把短枪左右开弓弹无虚发;有的说她能化有形为无影,只需念咒语就能带着队伍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通过。民间的传说都有浓重的演绎和想象的成分,但不可否认,这些演绎与想象或多或少都有其立足的原始形态,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在战场上宋子衿确实身佩双枪,枪法也很是不错,她在被山东省委派往泰西地区之前,与丈夫于浩明曾经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军事训练,枪法就是那个时候练就的。带着队员从敌人的炮楼下安然通过也确有其事,只不过不是运用了什么咒语,而是当时敌人的炮楼子里只有一小队伪军,这些伪军惧于宋子衿的威名消极避战,龟缩在炮楼里面胡乱开了几枪了事。

在游击队内部,宋子衿的威信也是空前的,这除了因为她是这支队伍的缔造者,她的背后有着强大的上级党组织之外,还与她个人的素质密不可分。宋子衿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在大学里教书,从小得到良好的教育,有着天生的书卷气。在平时的工作中她又把领导者和女性角色结合得很好,对队员平易近人心细如发,看哪个队员情绪不对就及时找来谈心,尽量把问题扼杀在萌芽之中。当然宋子衿那靓丽的面容和高雅的气质也为她赢得了很多的人气,她很快就成了所有队员眼中的风景。可以肯定的是,肖东昌是宋子衿坚定的支持者,早在游击队成立之初宋子衿已经对肖东昌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和经历,丈夫于浩明已经献身了伟大的抗日事业,单身的宋子衿让肖东昌心底潜藏的那种想法有了某种实现的可能,但依然感到遥远,他依然在心中仰视着这位心目中的女神。可政委杨波的到来使这种一元化的政治格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第一次发生争执是在队伍的扩编问题上。随着游击队在民间影响力的增强,有很多青壮年农民都踊跃地要加入这支革命的队伍,但宋子衿在人员的筛选上极为苛刻,说是要重视人员素质,强调这是支革命的队伍,不能像赶集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加之是游击队需要灵活多样的战术,在这样的前提下部队规模要控制。为此宋子衿制定了严格的标准,个性太强的不要;在家中是独苗的不要;已经准备发展为党员的不要。

在一次会议上政委杨波提出了质疑:“家中是独苗的不能参加游击队这好理解,但个性强的打起仗来不是更加勇猛吗?进来个入党积极分子不是更能保持党在队伍中的领导吗?”肖东昌也曾经对这样的规定存有疑问,但出于对宋子衿的本能的信任,没有对这个问题做深入的探究。宋子衿显然对这个问题有自己的深思熟虑,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不否认个性强有打仗的狠劲,但太强就很难管理了,我再强调一点,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必须有铁的纪律,如果我们的队员时不时地挑战我们制定的规章制度,部队就会出现内耗,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还有就是为什么不让那些入党积极分子加入队伍,你想他们在地方上是骨干,我们打的是游击战,依靠的就是发动群众,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子,他们在地方上的作用比在部队上发挥得要大。”肖东昌再次被宋子衿这入情入理的分析折服了。但杨波却并不服气,继续辩解道:“我承认你讲的也有些道理,可我们的队伍是刚刚起步,而我们面对的又是凶残的日寇,所以发展壮大是首要之义,只有我们强大了才能更好地抗击日本侵略者,才能实现我们的理想。”宋子衿针锋相对地说:“发展壮大也不能失去我们的原则。”杨波也有些急了,说:“原则是你自己的原则不是我们党的原则。我是政治委员也是党代表,党在部队中处于核心领导地位,你这个共产党员不会不知道这个吧。”宋子衿见杨波最后拿出政委的身份来压她,气得一时无法反驳了,眼泪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只打转转。肖东昌有些看不过去了,站起来要跟杨波理论,但被宋子衿强力地按了下去。

这场争执下来,政委杨波的意见占了上风,部队很快就发展到了最鼎盛的一百五十多人,游击队是壮大了,但令人想不到的是,这壮大的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4

本来肖东昌对政委杨波的到来是饱含期待的,他从宋子衿身上看到了共产党人那种特有的素质,这让他神往,身边多一个共产党员自己就多一个学习的机会,而且听说这位政委同志还是延安军政大学培养出来的,得到过毛主席的亲自接见。经过这段时间的洗礼,肖东昌的革命热情高涨,革命劲头十足。他渴盼自己能够尽快成为一个文武全才,见多识广,成熟沉着的游击队指挥员。但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很快就对杨波失望了,他在杨波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以势压人和刚愎自用。这让肖东昌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平心而论,杨波来了之后游击队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部队进行了重新改编,把游击队分成了三个分队,各队还建起了党支部,坚持民主集中制原则,定期召开支部会议。这些变化一开始肖东昌是赞同的,可后来随着宋子衿和杨波矛盾的加深,肖东昌却发现杨波此举也许是另有图谋,他对游击队改编可能不是为了增强战斗力和凝聚力,而是为了个人的争权夺利。当然这些都是肖东昌个人的猜测,肖东昌曾就这种猜测跟宋子衿做过交流,宋子衿对此却不以为然,严肃地对肖东昌说:“不要对政委抱有这样的偏见,我们和政委之间没有原则性的冲突,只是工作方法的不同,该配合政委工作的我们一定要配合,你要保证不能为难政委。”说这话的时候宋子衿流露出了一种说不清的神情,那感觉就像冬日汲满了雾霾的阳光,既透着粗粝的光芒,又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朦胧。尽管肖东昌当时不明白宋子衿为什么要袒护政委,但面对宋子衿那奇怪的神情还是木然点了点头。

毕竟心里有了成见,工作起来就没有原来顺畅了。这次的不快还是关于部队的扩编问题,起因是蝎子山上的土匪头子四铁耙。

盘踞在蝎子山上的这股土匪没有任何原则,匪首四铁耙更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主儿,拉起杆子来的这几年几乎跟所有路过他地盘的部队交过火,当然也打过八路军。对此国军和日本人都存有剿灭之心,怎奈蝎子山峰岭交错地势复杂,短期内消灭他们是不可能的。也曾想通过收买的方式招安他们,国军代表还专门给四铁耙颁发了委任状,日本人也派人送过金条,但四铁耙军服穿了金条收了却拒不下山。这样一个软硬不吃水米不进的家伙,不知为什么却对宋子衿的游击队持有友善态度。

四铁耙曾有几次向游击队示好表示愿意与宋子衿接触,最近更是派来了代表,说是要商谈改编问题。肖东昌以为宋子衿会拒绝,这支土匪部队与宋子衿招兵的标准差得太多了,没想到对四铁耙这群乌合之众宋子衿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这次例行的队务会上提了出来。政委杨波首先表示了反对,说:“他们手上已经沾染了革命军人的鲜血,这样一群匪徒即使勉强收编过来也会后患无穷的。”宋子衿不同意他的意见,说:“不能因为跟我们的军队发生过冲突就盖棺论定了,现在他们是匪徒,当然就要干匪徒应该干的事情,如果变成了游击队,他们的枪口也会对准日本人的。我之所以倾向于改编他们,是考虑到这支部队毕竟是支武装力量,里面的每个人都有军事经验,改造好了就能成为革命的有生力量。”杨波说:“改造好了?你做梦去吧!匪就是匪,即使到了游击队也是匪!你见过种在坡上的高粱移到洼地就变成玉米的吗?!”

肖东昌对杨波的这话陡然产生了反感,这让肖东昌想到了自己曾经在日本人的保安队待过。刚才杨波话里的意思明显是有所指的,既然匪就是匪那么伪军也就是伪军了,即使变成游击队的副队长也还是伪军。本来肖东昌是有些支持政委杨波的观点的,据他分析,四铁耙之所以有意让游击队来收编是出于投机的目的,且不说日本人和国军给他的承诺能不能兑现还是个未知数,就是能兑现那也不是颗好摘的果子。四铁耙盘算的是在这三股势力中只有游击队的力量最为薄弱,他带着他那近二百人的队伍投过来,自然就有了更多的话语权。即使没有话语权,以他目前的力量也完全可以控制整个队伍,从这个角度讲四铁耙的居心是非常险恶的,现在要收编这股匪徒完全是引狼入室。这些话一开始肖东昌是要在会上说的,如今看杨波这么张狂就不想说了,反正有杨波的反对当时收编四铁耙的队伍也是不可能的,留待过后再给宋子衿解释,现在首要的是要把杨波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于是肖东昌就针锋相对地回道:“高粱不能变成玉米是事实,但人是会改变的也是事实,你不就从一个只会喊口号的洋学生变成了如今夸夸其谈的政委了吗!”

这话说得就有些直接了,杨波和宋子衿一样也是在上学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所不同的是他毕业后去了延安,在延安军政大学毕业后直接派回山东,接着就来到游击队任政委。听了这话政委杨波的脸上挂不住了,反问道:“我怎么夸夸其谈了?难道你认为像四铁耙那样的人会死心塌地加入我们游击队吗?”

肖东昌说:“四铁耙是不是死心塌地不知道,但我知道人会变的。再说我当初参加保安队也是为了团结抗日力量。”

宋子衿明白了肖东昌发火的原因,就劝解说:“东昌,你太敏感了,政委他不是说你的。”

经宋子衿一提醒,杨波也找到了肖东昌跟他顶牛的症结所在,说:“我根本就没有往你的经历上想,你能跟四铁耙相比吗?!”说着就用眼睛定定地看着肖东昌。

看到杨波那一脸无辜的样子,肖东昌也觉着自己是有些过分敏感了,不自觉地把头低了下来。

耿守业的情报就是这时候送过来的。日本人刚成立侦缉队的时候,泰西区委就在侦缉队内部安插了一个内线,代号叫鱼鹰,后来随着泰西区委的重新建立鱼鹰也恢复了工作,政委杨波被派往游击队的时候,掌握鱼鹰线索的泰西区委主要负责人把这一重要信息透露给了杨波,目的就是让游击队利用鱼鹰提供的情报更加有效地打击敌人。杨波刚来那阵子游击队一直在青龙山周围活动,杨波就把耿守业的山货店变成了他跟鱼鹰的联络点,所以政委杨波虽然是后来的,跟耿守业的联系反而比过去更密切了。

杨波每次接受情报总是避开宋子衿和肖东昌,这曾经让肖东昌心里很不痛快,有次就跟宋子衿发牢骚说:“政委这不是明显不相信人吗?”宋子衿却比肖东昌大度了很多,语气轻松地说:“他不是不相信你,是怕你抢了头功。”经宋子衿这么一说肖东昌明白了,政委已经把他跟鱼鹰的单线联系当成了在游击队的资本,但这个原因同样让人感到郁闷,堂堂游击队的政委竟然小肚鸡肠到这种程度。

杨波和耿守业在里屋嘀咕了一阵就出来了,脸上的神态和刚才有了天壤之别,笑容满面地对宋子衿说:“这日本鬼子真是善解人意,知道就要过冬了,我们的战士没有棉衣就给送过来了。”说着把手中的纸条递给了宋子衿。纸条皱皱巴巴的,显然这就是耿守业送过来的情报,宋子衿展开看了一下,见上面说鬼子要在10月13日往鸡鸣返据点运送一批战备物资,押运这批物资的只有保安大队的一个中队。宋子衿把条子默默看完没有说话,顺手放在了肖东昌旁边的条几上。肖东昌此时正在闷头抽烟,圆锥状的大旱烟筒一直叼在嘴巴上,顶端红点剧烈地闪烁着,喷出的浓浓烟雾成棉絮状地盘旋在脸部,使他整个脑袋看起来就像是一枚已经点燃了引信的地雷。肖东昌扭头瞭了一眼,没有理会放在条几上的纸条,又转身继续喷云吐雾。

肖东昌的这种态度让人以为他还在因为刚才的口角而生气,实际上完全不是。肖东昌之所以不理会放在条几上的情报,是因为他对政委杨波的情报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远的且不说,上个月发起的对范镇据点的偷袭最终以失败告终,就是由杨波的错误情报造成的。

当时根据鱼鹰的情报,范镇据点里有五个日军跟一个中队的伪军,重武器方面只有两挺机枪和一门迫击炮。机会难得,游击队领导层商量后决定偷袭范镇据点,给敌人点颜色看看。在战前的部署中,队长宋子衿一再提出要慎思慎战,先用一个分队的兵力试探一下,看敌人究竟有多少火力,然后再出动大部队一举拿下。而政委却毫不妥协地坚持全部出动,并开导宋子衿说,鱼鹰就是我们党插在敌人心脏上的一把利刃,对这把利刃发挥出来的能量我们不能有任何怀疑。看政委这么自信,宋子衿和肖东昌只好服从了。

战斗是在凌晨时分打响的,一百五十多名队员分三路对据点突然发起了进攻,却没料到当即就遭到了敌人强大火力的压制。肖东昌找了临时掩体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敌人的机枪火力点至少有六处,此外根据密集的炮弹炸点来看,日军不仅有一门迫击炮,还动用了野战山炮,这显然就不同寻常了。敌人一般在这样的据点是不常设野战山炮的,看来敌人是有准备的,好像布好了口袋等着游击队来钻。强大的炮火之后,据点前架设的两架探照灯一下就打开了,把整个战场照耀成了白昼,游击队员已经无处可藏了,在杨波的命令下偷袭战被迫转成了攻坚战,进攻的队员成批成批地倒下,鲜血把据点前护卫河里的河水都染成了红色。当敌人发起第一次反冲击时,游击队原来的队形立刻就被打乱了,队员们开始擅自撤退。在这危急时刻,是宋子衿首先站出来身先士卒,以舍生忘死的精神稳住了阵脚,她先冲上旁边的一块高地,一面挥动着手里的短枪向敌人射击,一面把脖颈上的红围巾解下来挥舞着,激励队员们的斗志。宋子衿当时的举动是极为危险的,这等于给了敌人一个活靶子,肖东昌带着几个队员几次冲上高地想把宋子衿拉下来,但都被她拒绝了。在炮火的硝烟和探照灯的光亮下,队员们再次目睹了自己队长的英姿,他们的信心和勇气重新被焕发了出来,溃败现象被制止了,游击队开始有组织地边打边退,最后总算稳步地撤出了战斗。

那次战斗共牺牲了七十八名队员,是游击队成立以来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时如果没有宋子衿的革命大无畏精神,范镇之战极有可能遭受全军覆没的后果。

鉴于上次惨烈的教训,肖东昌对耿守业送来的情报并不是太热心,但杨波却再次兴奋起来,坚持要采取行动打敌人一个伏击。看那架势宋子衿对政委的想法也不是太赞成,但她知道要说服固执的政委有些难度,就故意问肖东昌:“东昌,你对这一带的地形熟悉,从泰西城到鸡鸣返有多远?”肖东昌显然已经了解了宋子衿的意图,就说:“有六十多里地吧,中间大部分都是山路,最难走的黑山岭汽车根本就进不去。”听了这话宋子衿沉吟了一下,又说:“那就有些奇怪了,这么难走的路,却只派一个保安中队来押送,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杨波有些咂摸出味道来了,就说:“能有什么问题?驻扎在泰西的鬼子原来是一个大队,现在是一个中队,兵力不够伪军出来得就多了。再说了,黑山岭那一带我走过,是天然打伏击战的地方,我们不抓住机会简直是暴殄天物。”

宋子衿没想到政委是这个思路,说:“正是因为地形复杂我才有些担心。”

杨波说:“你担心什么?我们有鱼鹰提供的情报。真要是个圈套,鱼鹰不会不知道。”

肖东昌这时抬起了头,把手里扁平的烟屁股狠狠摁在条几上,插话说:“上次范镇的偷袭战也是鱼鹰提供的情报。”

杨波说:“上次的事情我不是解释过了吗,鱼鹰的情报是准确的,范镇据点里当时确实只有五个日军和一个中队的伪军。谁知到了晚上矶谷师团的一个大队要调整到淮北去作战,经过范镇据点就宿营在了那里,是产生了这么一个突然情况我们才失利的。”杨波说完看了下宋子衿,那神情是想寻求下支持,可宋子衿把目光转向了肖东昌,杨波失望了,说:“咱们不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失利一次就畏首畏尾地不敢行动了。要不这样吧,这次行动由我和东昌同志指挥,子衿同志在家留守。”

宋子衿没想到杨波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即表示反对,说自己是游击队队长,有最高指挥权。杨波再次把党领导一切搬了出来,说游击队长是共产党员,也要服从党的领导。这次争论的结果还是政委占了上风,最终执行了杨波的行动方案,宋子衿带着一个分队在家留守,由杨波和肖东昌带着两个分队去黑山岭打伏击战。

在这次争论中肖东昌一直保持沉默,他第一次产生了让宋子衿输的想法。他有一个预感,这次的伏击战虽然不至于像上次一样惨烈,但也绝不会像杨波说得那样顺利。他这种预感基于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刚才宋子衿的疑问,这么远的路途,运送这么重要的物资,狡猾的敌人不可能只派一个中队的伪军;另一个就是他感到政委这次真正想带队的目的是为了赌气,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是为了跟宋子衿一争高下,这样情绪化的目的是很容易影响人的判断的。所以他不想再让宋子衿冒险,他知道在战场上的宋子衿就是个拼命三郎,在内心肖东昌早已把宋子衿当成了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所以他把宋子衿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在队伍出发前心有不甘的宋子衿再次力劝杨波改变主意,但杨波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事已至此看着焦急的宋子衿肖东昌只好出来打圆场,安慰宋子衿说:“你放心吧,我会帮着政委的。”宋子衿似乎并没有放松下来,意外地上前握着肖东昌的手,忧心忡忡地说:“东昌,一定要保重,不但你要保重,也要保护好我们的队伍。”说着竟然流下了眼泪。肖东昌没有想到宋子衿会这样,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了。肖东昌在宋子衿面前的自信一直没有建立起来,长久以来他都极度地压抑着自己,把对宋子衿的那份深深的爱埋藏在心灵的最底层,他不知道自己在宋子衿心中究竟占据什么位置,但此时他却感受到宋子衿的那份关切。一股暖流在肖东昌胸间回荡,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黑山岭是青龙山的余脉,是经过鸡鸣返据点的必经之路,说路是有些勉强的,这里根本就没有路,只是山民们自己开凿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埋伏地点就选在黑山岭上面的山坡上,这里四周都是野生的灌木和乱石堆,是隐蔽的天然场所,往下则是一个平缓的斜坡,既视线开阔也便于往下冲锋。看到这样的埋伏场所肖东昌又有了自信,如果敌人真是来一个保安中队的话,这次伏击战不成功简直天理难容。

下午一点多钟,从西边的山口拥过来一支拖拖拉拉的队伍,前面有十几个伪军开路,后面一拉溜十几辆马车,马车后面的车厢高高地凸起着,上面遮着厚厚的篷布,后面跟着一队伪军都荷枪实弹耀武扬威的。肖东昌大体算了一下,敌人果然只有一个中队,马车上应该就是运往鸡鸣返据点的物资。看敌人进入了包围圈,政委杨波就下令开火。这队伪军根本就经不起游击队的火力,一阵枪声之后伪军的队伍就被彻底打乱了,伪军们哭爹喊娘地到处找逃命的地方,拉车的马也被惊炸了,开始没有规则地乱窜。政委看到这种情况就命令部队往下冲,要活捉剩下的伪军,抢夺敌人的物资。肖东昌却有些担心了,即使是伪军也不应该这么不经打,一点儿反击能力都没有,这边枪一响他们就慌了,连枪也不知道开。无奈政委已经下达了向下冲锋的命令。

游击队刚冲到路边就感到了不对,原本趴在地上的伪军忽然都站了起来,重新把枪架在了手上,马车后箱里篷布被猛地揭开,露出了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更可怕的是在西边路口骤然响起了迫击炮声。战场在瞬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由原来的包围敌人变成了被敌人反包围。

面对急转直下的战局游击队员只能选择撤退了,但敌人已经把撤退的路口封死了。训练有素的日军迅速占据了黑山岭附近的几个制高点,剩下的伪军与日军则快速向游击队所在的狭长地带包抄过来,歪把子几枪突突地叫了起来,迫击炮弹凌空飞了过来,不一会儿就有十几个队员倒下了。肖东昌认真察看了下地形,发现有两条路径可以突围,一条是西南方向,一条是正北方向。西南方向连着层峦叠嶂的群山,在此突围很容易摆脱敌人的追击,但这个方向恰恰是日军用兵的重点。正北方向是一片野草丛生的开阔地,再往前就是一大片玉米地,穿过玉米地,再涉过一条浅水河就可以进入青龙山腹地,更重要的是这个方向是日军和伪军的接合部,相对而言更容易突破。肖东昌向政委建议部队朝着这个方向突围,但政委拒绝了这个建议,认为正北的开阔地更容易造成大量伤亡,并随即下达了向西南方向突围的命令。肖东昌急了,像头发怒的狮子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力图使政委改变主意,但一切都无济于事。队伍开始往西南方向突围,刚撤到路边的山坡就遭到了密集炮火的轰炸,又有一批游击队员倒下了,肖东昌的眼泪下来了,他眼前浮现出临行前宋子衿流着泪对他的嘱托,“……要保护好我们的队伍”。

又一排炮弹飞过来,肖东昌大喊着卧倒就把身边的一个队员护在了身下,待站起来抖落了身上的泥土,看到周围几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肖东昌再也按捺不住了,跃身飞上一个高坡,把手中的匣子枪朝天鸣放了两下,大声喊道:“我是游击队副队长肖东昌,队长宋子衿不在,现在队伍由我来指挥,我现在命令队伍往正北方向转移,有违令者枪毙。”说完这话肖东昌一边指挥部队保持有利队形,一边严厉地盯视着政委杨波。看着大部分的队员进入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肖东昌松了一口气,刚要矮身朝玉米地的地垄里钻,一发炮弹在身边炸响了,肖东昌眼前一黑,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5

继范镇偷袭战之后游击队再次遭受了重创,这次损失的队员达到了创纪录的八十三名,只剩下二十多名逃回了驻地。如果不是后面撤退的队员及时把肖东昌救起,肖东昌也将在这次战役中牺牲。这次战役惊动了泰西区委的主要领导,区委书记指示游击队要深刻反思失败教训,把游击队近一个时期来的工作写成专项报告上报区委。

肖东昌被秘密安排在耿守业山货店里养伤。山货店后院本来有间地窖,耿守业买下这个宅院之后又把地窖扩展了不少,基本上变成了一间能供人居住的地下室。肖东昌就被耿守业藏在这间地窖里,耿守业对肖东昌照顾得很好,专门从山外请了老中医给肖东昌看伤,还利用自己在生意上的伙伴购进了紧缺的西药。三顿饭更是变着花样给肖东昌送,在他的精心照料下,肖东昌很快就能下地活动了。

离开炮火硝烟的战场,肖东昌的心里并没有清闲下来,他惦念游击队,惦念那些生死与共的战友,更惦念宋子衿。过去残酷的斗争环境让他无暇来品味自己对宋子衿的感情,现在他终于静下来了,可以认真独自面对自己的爱情了。他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抚摸宋子衿那美丽的倩影,并把自己无限的爱恋糅进这些美好的回忆中,同时这些甜蜜的回忆又酿造出更加浓烈的爱恋。无论如何都应该让宋子衿知道自己的感觉,应该告诉宋子衿自己是多么地爱她。肖东昌几乎每天都在下着这样的决心,但真正面对宋子衿的时候肖东昌的勇气却荡然无存了。

在肖东昌伤势见好的时候宋子衿来了。肖东昌来养伤是宋子衿带着几个队员送来的,当时肖东昌还在昏迷之中,意识中似乎闪过宋子衿那双带着眼泪的眼睛。中间也有几个游击队员悄悄地过来看他,在与战友的闲谈中他最关心的还是宋子衿的动向,心里挂念着嘴里却在尽量回避,但不自觉地还是说到宋子衿身上,知道最近宋子衿很忙,除了游击队里的一大堆事物之外,还在执行一项绝密的任务,具体什么任务来人不知道。

宋子衿比原来瘦了很多,原本红润的脸庞也变得有些苍白。肖东昌一见到宋子衿,内心突然涌现出来一种酸楚,内心蕴藏的千言万语却一时被堵塞住了,不知道从哪里找到通道。宋子衿问了肖东昌的伤情,说了一下游击队的大体情况,现在游击队正在青龙山腹地一个边远山坳里休整,战士们的精神状态还好。这些肖东昌从来看他的战友口中都知道了,肖东昌不希望宋子衿对她讲这些。宋子衿说完这些就拿出上报给泰西区委的材料,说这是由政委杨波起草的,让他看看有什么意见。

肖东昌翻看着材料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原来所有的决心都土崩瓦解了,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现实,现实就是对日寇的斗争已经进入了最为艰难的时期,他们游击队面临的斗争形势更为复杂,即使宋子衿爱他,也应该把这份感情先珍藏起来,把爱情让位于革命事业,是一个革命者此时无可逃避的选择。

听说手中的报告是政委起草的,肖东昌已经没有很高的期望了。果然政委起草的这份报告内容很空洞,完全是杨波的风格,里面有大段大段的豪言壮语,却很少触及一些实质性问题,尤其是对连续经历的这两次惨烈的战斗,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既没有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也没有说明失败的责任。肖东昌心里的火气再次冒了上来,这样的总结有什么用?!肖东昌对宋子衿谈了自己对材料的看法,同时也把自己长久以来就产生的疑问说了出来。

这段时间,肖东昌同时也对游击队自创建以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进行了回顾。两年多来游击队打过一些胜仗,但更多的是失败。尤其是政委杨波来到之后,失败的几率似乎更多了。在这种梳理中肖东昌发现了一个可怕的规律,就是每当游击队征召一批新队员不久,就会遭遇到一次或几次的疯狂剿杀,而这种剿杀大都是由政委传递的情报造成的。这就导致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即游击队的规模总是维持在当初成立时的水平或者更低,也就是说,这两年来游击队非但没有发展壮大,反而有了明显的萎缩。这期间一批一批的游击队员倒在了日军的枪口之下,最初的那批队员已经所剩无几,肖东昌感到内心无比的悲凉,更让他忧心忡忡的是,随着越来越多抗日志士的消亡,游击队将来的兵源补充终将枯竭,更重要的是民间的抗日力量也在逐渐削弱,到那时候整个泰西地区就没有了革命的火种,黑暗将占据这块有着光辉历史的鲁中大地,这里将变成恶魔的世界,侵略者的乐园。意识到这一点,肖东昌心里感到一阵绞痛,深深的恐惧如千钧巨石一样压在心头。他苦苦思索着这些失利的前前后后,努力搜寻着其中的过程和细节,他开始怀疑这种现象的背后有深不见底的黑幕,而这其中的幕后推手有可能就是游击队的政委杨波。

过去肖东昌虽然看不惯政委,但从来没有往敌对势力上想。跟宋子衿一样,以为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是工作思路的不同与方法的不协调,现在把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问题就出来了。肖东昌忘不了在战场上杨波的那种固执,明明前面是陷阱他也要带着队员跳,一个拿着游击队本钱随意挥霍的指挥员就不仅仅是工作方法问题了。更可怕的是,每次失败政委都能找出充足的理由,上次范镇的战役就不说了,这次黑山岭伏击战明明是敌人布下的口袋,可他还是在强调情报没问题,是鸡鸣返据点和附近小北庄据点里的鬼子听到枪响过来支援的。这让肖东昌想起自己一个老街坊,外号就是醉死不认半斤酒钱,整天喝得酩酊大醉却说自己没醉,目的就是还要继续喝。那么杨波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理由的目的,就是要继续利用那些情报来消耗游击队,这就太可怕和可恶了。

宋子衿听了肖东昌的这一番分析,半天没有说话,肖东昌认真盯视着宋子衿,一开始她的表情是平静的,接着就涌动着一种悲戚之色,肖东昌知道宋子衿内心一定在经历着巨大的波澜,谁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战友会是这样的人。过了一会,宋子衿说:“我也感到我们游击队内部出现了问题,但我想绝不会是政委。政委是区委派给我们的,应该是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要相信组织相信党。”

肖东昌没料到宋子衿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知道宋子衿是个谨慎的人,但再谨慎也应该有个是非判断,更何况对政委的怀疑肖东昌只跟宋子衿谈起过,这表明肖东昌对宋子衿的信任,而宋子衿却以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肖东昌感到深深的失望。更让肖东昌不解的是,宋子衿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问题,这可是关系到游击队生死存亡的大事啊。那天肖东昌和宋子衿的谈话不欢而散了,肖东昌事先在心里酝酿的风花雪月自然也变成了冷风凄雨。但肖东昌并没有灰心,他知道作为游击队的队长,宋子衿是有些难言之隐的,看这个架势杨波深得泰西区委领导人的信任,在没有确凿的证据面前宋子衿是不好说什么的。看来要想挖出这个深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内奸,以避免游击队遭到更大的损失,关键问题就是要寻找到证据。

6

耿守业一般逢道郎大集之后都要往城里运山货,这天一大早耿守业就和店里的伙计忙活着在院子里套车。肖东昌今天起得早了些,正在院子里遛弯儿,那位老中医最近这次过来换药嘱咐他,可以适当活动一下,这样有利于伤口的愈合。看到耿守业在那里忙活,肖东昌颠着脚过来帮忙,耿守业忙说:“东昌,你还是歇着吧,小心伤口。”没人的时候耿守业一般称呼肖东昌肖队长,守着外人就叫了名讳,肖东昌能出门之后,耿守业就向人介绍肖东昌是自己新招来的伙计,刚来搬东西就把脚给砸伤了。

肖东昌大大咧咧地说:“伤口早就不疼了,咱庄户人家的身子哪有那么娇贵。我不能光挂着伙计的名分不干事吧。”

秋天就要过去了,正是收山货的旺季,所以这次往城里运的山货就特别多。耿守业劝肖东昌拿些轻省东西,肖东昌却不甘心,手里掂起一麻袋核桃就要往马车上放,但核桃还没落进车厢肖东昌就倒下了,那个装满核桃的麻袋顺着车厢的挡板滑了下去,一下子砸在肖东昌身上,肖东昌惨叫一身就昏了过去。

等肖东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窖的木床上,旁边站着耿守业。耿守业见肖东昌醒了就说:“肖队长,让你不要逞能,你看伤口复发了吧。这下又要耽误你打鬼子了。”肖东昌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说:“本来想帮帮你,没想到却帮了倒忙。真是对不住,又给你添麻烦了。”耿守业说:“那倒没事,只是你自己受罪。我已经让伙计去请老中医了,他一会就到。我要抓紧去城里送货,你先在床上歇会。”说着又嘱咐了几句就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耿守业的背影,肖东昌在心里得意地笑了,今天早上的举动是肖东昌故意的。这两天肖东昌一直在琢磨,如果政委有问题,那么耿守业也一定是汉奸,政委所说的内线一直就是通过耿守业单线联系的,耿守业能脱得了干系?这个思路一出来肖东昌也犹疑过,他和宋子衿是先政委认识的耿守业,当初政委要找可靠的联络地点还是宋子衿推荐的,耿守业怎么可能有问题!但后来肖东昌又一想,事物是发展变化的,人也不例外,耿守业有可能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来接近游击队,只是他隐藏得太深了,伪装得太像了,他和宋子衿都进了耿守业设好的圈套。另一种可能就是政委杨波后来把耿守业发展成了叛徒。这两种可能肖东昌觉得前一种更大一些。

肖东昌之所以这样想是有原因的,现在想来,当初他们去道郎乡公所搞枪的那天晚上,耿守业的出现也太突然了,深更半夜竟然穿得那么体面,似乎是等着他们经过自己的家门口。还有在他们躲进山货店之后,保安队员从门口跑过竟然没有进来搜查,要知道他们这么多人进入山货店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而当时追在后面的保安队员离得他们并不是太远,保安队员应该知道他们隐藏进了附近的某个院落。此后耿守业跟游击队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常常出钱出物,但肖东昌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发现耿守业的山货店效益并不高,无非是把山民们采摘的山货收起来去城里倒卖从中赚个差价,他不应该有这么多的钱,据他说他的老婆孩子在城里还住着两进两出的大院子,还雇了两个老妈子伺候着,这明显与他的收入不相符嘛。最主要的是肖东昌最近能出门了接触了一下村里的老街坊,他们对耿守业的评价都不高,耿守业原来就是道郎街上的小混混,后来就上了青龙山投了土匪大鼻子,四铁耙把大鼻子剿灭之后他才逃进泰西城,至于在泰西城干什么谁也不知道,直到前几年回来开山货店才听他说在城里干了点小买卖。从这份履历就可以看出,这样的人怎么会对抗击日寇这么热心?!

有了这太多的疑问,肖东昌就想探个究竟,但明摆着耿守业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混混了,要从他身上探究真相没有足够的时间是不行的,但肖东昌的伤日渐好转,继续待在这里就需要理由,万不得已肖东昌才想到这招苦肉计,这样一来不但自己可以堂而皇之地继续待下去,同时也让耿守业放松了警惕,一个卧床不起的人在行动上是不用提防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肖东昌开始盯紧耿守业,肖东昌知道假如耿守业真是敌人的奸细,他应该是极端谨慎的,一定会在最隐秘的深夜来从事最隐秘的事情。所以肖东昌一般是在白天假装养伤睡觉晚上跟踪耿守业,肖东昌脚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上次那麻袋核桃根本就没有砸在脚上,跟踪耿守业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但肖东昌跟了十多天之后很快就失望了,他发现耿守业的夜晚过得很热闹,既不像生意人那样在自己的账房里盘算当天的流水,也不像间谍那样躲在地下室里发报,他一般晚上自己得喝两盅,有时是在家里独自喝;有时去村里谢寡妇家喝。在家喝到一定的程度就敲着筷子摆开喉咙胡乱地唱,在谢寡妇家喝到一定程度就抱着谢寡妇猛啃。期间又去城里送了两次货,也没有带回什么情报,更没有跟政委杨波联系。只是给谢寡妇带回了东西,第一次是一块大红的洋布,第二次是一块带着香味的方形胰子。从这种状态上看,耿守业倒更像是个不太正经的生意人。这种意识也就是在肖东昌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还是确信自己原来的感觉没错,耿守业不是隐藏很深的奸细也应该是个通敌的汉奸,只是这段时间游击队刚遭受了重创,敌人还沉浸在自己的胜利中,暂时对游击队按兵不动罢了。

问题应该出在耿守业去城里的活动中,耿守业每次去送货都不让伙计跟着,有时早上去晚上才回来,有时是第二天才回来,他在城里有大段的时间跟敌人接触,看来要真正揭穿耿守业的真面目只有跟着他去城里,可肖东昌现在是伤员,有什么理由跟着去呢?

肖东昌最终决定自己悄悄地进城。之前他从伙计口中得知,泰西城的瑞祥商行是耿守业定点送山货的地方,所以只要进了城不愁找不到耿守业。那天肖东昌在耿守业进城之后也跟了出来,搭载沈财主家进城购货的马车几乎和耿守业同时进了城。远远看着耿守业的马车在泰西城最繁华的科山路上消失,肖东昌提前下了车。肖东昌知道耿守业在瑞祥商行要耽搁一阵子,借这个时间肖东昌去估衣行买了一件大褂和一顶礼帽,这样一穿戴外人就很难认出来了。

肖东昌再赶到科山路上的瑞祥商行,见耿守业的马车停在门口,车上的货物已经都卸下来了,估计耿守业正在里面算账。又过了一会儿,耿守业出来了,后面还有一个类似于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相送,走到门口耿守业和相送的人告别,然后就上了自己的马车。马车在城里行走不像在野外的大路上那样无所顾忌,所以肖东昌很容易就跟上了,只是注意不要跟得太近,以免被耿守业发现。肖东昌跟着耿守业的马车七拐八拐来到运舟街,往前再拐进一个胡同来到一座宅子前。耿守业下来把马从车辕上牵出来拴在门口的木桩上,再把马车往里边推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敲开了宅子的黑漆大门,大门吱呀响了一下,闪露出一张女人的脸,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耿守业朝那张脸摸了一下,接着就迈进了大门,大门在耿守业身后又吱呀一声紧紧地闭上了。

肖东昌躲在暗处看耿守业进了宅子,一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所在。从外面看这是一个普通的院落,只有三间正房和东边的两间厢房,和耿守业自己描述的家差别很大。开门的女人也不像他的老婆,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老婆是不会这么狎昵的,这里不应该是他的家,可不是家耿守业来这里做什么?肖东昌想进去但这白天的翻墙势必要被人发现,更何况这里离日军的司令部很近。后来肖东昌只好在门口守候,等天色暗下来再相机行事。

中间耿守业出来两次。第一次是他在宅子里待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耿守业出来就径直去了后街的侦缉队,耿守业走进侦缉队大院的时候像进自己家门一样随便,门口站岗的哨兵还向他恭恭敬敬地敬了礼。肖东昌记得他来侦缉队的那次,门口的哨兵对他盘查得很仔细,即使他说出了郭庆堂是他表舅,哨兵也没有轻易放他进去,而是向郭庆堂作了禀告然后才把他带了进去,现在看耿守业那架势,不但是侦缉队的常客,而且还应该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耿守业在侦缉队待的时间不是太长,重新回到宅子里接着就又开门出来了,这次他不是自己出来的,而是带着刚才开门的那个女人,女人手里还领着个三四岁左右的孩子,孩子扎着两个朝天辫,穿着紫红色夹袄,脖子里围着一条花格围巾,围巾围得很靠上,几乎把孩子的半个脸都遮住了。耿守业带着女人和孩子从胡同转出来,就沿着运舟街往东走。运舟街也是泰西城里的一条繁华街道,街道两边店铺林立,现在是下午,街上人已经不多了,但耿守业还是一副很警惕的样子,不时朝两边打量,一边还不断催促后面的女人跟上,孩子似乎不愿走了,女人有些不耐烦,猛地往前一拽,几乎要把孩子拽倒。

肖东昌在后面跟着看他们进了街头的同福照相馆,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耿守业带着女人和孩子出来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肖东昌跟到他们胡同头,看他们朝那扇黑漆大门走去,就赶紧折返身往回走。肖东昌来到同福照相馆,里面有个伙计在收拾桌凳,还有一个带着眼镜的老先生在侍弄架子上的照相机。老先生抬头看见肖东昌,忙问:“先生,照相?”肖东昌看了老先生一眼,老先生眼镜上左边的镜片裂了,斜斜的裂纹挂在圆圆的镜片上就像闪电瞬间划过天空。见肖东昌直盯着他,老先生心里有些发毛,再次问道:“先生,是照相吗?”肖东昌仍然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元放在老先生手里说:“我想知道刚才那位耿先生来这里干什么。”老先生拿起银元,对着窗子照了一下,然后紧紧攥在手里说:“哪位耿先生?”肖东昌说:“就是刚才那个大背头,带着老婆孩子来的那个。”老先生明白了,说:“你是说徐太太,来给女儿照相啊,来照相馆还能干什么!”肖东昌说:“我能看看她女儿的照片吗?”老先生说:“照片已经被他们带走了。他们照的加急照片。现在我们这里还有他女儿以前的照片,实际上以前也不是多久,就是三个月以前,他这个女儿可真是个宝贝,每过三个月都来照回相,每次都要加急,这都好几年了,看徐太太那样子也不像个多有钱的主儿,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着就招呼收拾桌凳的伙计,“小海,你去把徐太太女儿的照片找出来。”

叫小海的伙计很快就把照片取来了,老先生一边把照片拿给肖东昌一边叨叨着:“我们本来是不存客户照片的,但看徐太太的女儿长得实在是招人喜欢,就多洗了一些让客户欣赏,也算是为我们照相馆做做广告招揽些生意,这兵荒马乱的,做点生意也太不容易了……”肖东昌接过照片看第一眼,脑海中就突然浮现出了宋子衿的女儿含含,两年多不见含含变化不小,但大体轮廓还在,尤其是眉梢上的那颗黑痣,这可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为了进一步确证,肖东昌又要了女孩以前的照片,老先生只存了一年前的,这些照片就更接近自己印象中的含含了。看来耿守业带到照相馆的那个女孩确定是宋子衿的女儿无疑了。可接下来的问题是含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被上级党组织接到根据地去了吗?这个问题让肖东昌一时迷惑起来。

7

敌人绑架了含含!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肖东昌就想冲进那扇黑漆大门把含含救出来,因为他知道含含在宋子衿心目中的分量,有好几次肖东昌都看到宋子衿拿着含含的照片在落泪,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把含含从敌人手里解救出来。可怎么救却是个大问题,这所宅子虽不是深宅大院,从外面看里面似乎也没有重兵把守,问题是这里离敌人的司令部太近了,一旦响起枪声敌人很快就会赶过来,到时候不但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更重要的是敌人会就此警觉起来,即使不把含含转移出去也会加强戒备,以后再想搭救含含就难上加难了。想到这里肖东昌觉得现在首要的就是赶紧回去告诉宋子衿,然后再想办法来救含含,看这个样子敌人一时半会也不会对含含怎么样。想到这里肖东昌想放弃对耿守业的跟踪,立刻赶到游击队驻地去找宋子衿。但他很快就又犹豫了,事情也有些太蹊跷了吧,含含远在根据地,敌人怎么会把她绑架到泰西来了?而且看这个样子含含也不像是绑架,跟领着她的那个女人很熟悉的样子,还被照相馆的老板称为徐太太的女儿,这说明含含和徐太太的关系不是短时间建立的。

天快要擦黑的时候,耿守业再次从大门里出来了,女人送到门口,一副很难舍的样子,把脑袋长长地往前延展着,耿守业伸出手掌往上托起了女人的下巴,然后说了句什么就扭头走向了拴马的马桩。女人看着耿守业的背影从门前的台阶上消失,又警觉地朝四周看了一下,接着就把大门关上了。耿守业很快就套好了马车,然后就吆喝着从胡同里出来了。

肖东昌没有继续跟踪耿守业,原因就是为了含含,他分析这个时间耿守业不可能再赶回道郎乡了,过去耿守业有时也在城里住几天,说是为了陪老婆孩子,现在他大概就回自己的家了。耿守业走了,看这个样子宅子里就只有女人跟含含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肖东昌决定闯进宅子里看个究竟。

肖东昌学着刚才耿守业的样子轻轻敲了黑漆大门三下,很快里面就响起了脚步声,快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里面的女人说:“是又不舍得老娘了?还是忘了什么东西?还真把老娘这里当成窑子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边说着一边把门打开,看到门外陌生的男人,女人把嘴巴张大刚要发出声响,肖东昌扑上来就把女人的嘴巴堵住了,同时手里的短枪顶在女人的后腰上,厉声喝道:“别动,先乖乖地进去。”肖东昌回身插上大门,然后拖着女人来到堂屋。含含正在堂屋里拿着两个白瓷茶碗倒腾水玩,看着女人被人挟持着进来,吓得把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裂成了几片,含含大哭起来,肖东昌命令女人说:“赶紧劝劝孩子。”女人抖动着身子,哆哆嗦嗦地说:“霞子,不哭,妈妈不打你。”霞子显然是含含现在的名字。女人的话对含含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含含立刻就噤声了,只是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无措地看着他们。肖东昌拖着女人各个房间里看了一下,见这套宅子里没有其他人就把女人放开了。女人舒了一口气,问:“大哥,你是干什么的?”肖东昌晃着手里的短枪说:“我是干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可以随时能要你的命。赶紧把孩子放进里屋,我要跟你好好谈谈。”女人看了肖东昌一眼,顺从地把孩子领进了里面的房间,然后走了出来。

这个女人果然姓徐,只不过不是什么太太,她原来在科山路上的怡红院。后来被耿守业花钱赎了出来养在这处宅子里,大概是两年半前,耿守业带回了这个孩子,说是在路边捡的,让她认作女儿。女人看孩子长得聪明可爱,又加上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不可能再生养就痛快地认下了。后来女人才感到有些不大对头,耿守业为这孩子给她定下了好多种规矩,这些规矩都是为了限制这孩子外出,好像这孩子不是捡来的倒像是偷来的。这曾让她大惑不解,她认识耿守业的时候,耿守业是侦缉队副大队长,耿守业如果不是这种身份,老鸨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人。除了日本人他耿守业在泰西城能怕谁?为此她问过耿守业,耿守业每次都说这样是为了她们母女安全,他干侦缉队肯定得罪了不少人,怕仇家找她们寻仇。当然耿守业对自己现在的身份也给女人做出了解释,说他目前开山货店是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女人交代完这些,又说:“大哥,俺也是个苦命人,打小就被狠心的爹娘卖进了窑子。找到耿守业寻思是个依靠,谁知他原来有老婆孩子,每次用完俺就回家跟老婆孩子团聚,俺算看透了,俺就是他耿守业随便使用的一头牲口。”说到这里女人的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很显然她把肖东昌当成了耿守业的仇家,急于要跟耿守业撇清关系。

肖东昌此时没有心情理会女人的唠叨,他的内心正被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撕扯着。很显然女人交代的应该都是实情。按照女人的说法含含居然养在这里有两年多了,而这个时间正是宋子衿和含含身陷敌营的时候,就是说含含应该在宋子衿出狱时也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敌营,那宋子衿为什么要说含含被送往根据地了呢?还有,敌人为什么只把宋子衿放走而把含含留了下来?这两个疑问连在一起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推理,敌人有可能是把含含当作人质来牵制宋子衿,这个推理一出来肖东昌自己都吓了一跳。

按照宋子衿自己的说法,敌人放她出来的主要原因是身份没有暴露。可现在想来这个事情本身就有些不可能。泰济书局的沈老板不可能只供出于浩明。只是宋子衿当时来到乡下躲过了敌人的追捕,后来由于队旗泄露的事情宋子衿被捕,即使她此时的名字叫苏兰,敌人也应该很容易地跟那个漏网的宋子衿联系起来。所以从一开始宋子衿就应该暴露给了敌人。有了这个前提,侦缉队是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走宋子衿的,除非这里面有更大的阴谋。肖东昌越想心里越感觉悲凉,他对自己推理出来的结论不敢相信,但眼前的事实让他不得不相信!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现在应该怎么办?肖东昌知道他目前的人生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变故,在信仰和爱情之间他必须得做出选择。

骤然来临的现实给肖东昌的打击太大了,苦闷,彷徨,仇恨,愤怒……。这些词汇在肖东昌巨大的痛苦面前都显得太弱小了,肖东昌的悲怆是毁灭性的,肖东昌的疼痛是撕裂般的。心灵的灯塔熄灭了,整个心灵都遁入了黑暗中。但人生的道路还是要继续往前走,庆幸的是后来肖东昌终于理智地走出来了。他知道他不能和宋子衿一起毁灭。

那天傍晚,肖东昌带着含含悄悄地出了泰西城。此时天还没有完全黑透,黄昏的雾气渐渐聚拢过来,在周围枯落的树木上浮过,仿佛细纱挂在枝头,远处是一片白茫茫的黯淡。肖东昌肩上背着含含,混杂在刚出城门的人群中,抬头辨明了方向,很快就沿着向东的山路隐没在了幻化的细雾中。

8

三天后,肖东昌回到了游击队驻地鹁鸽崖,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泰西区委副书记邱朝辉。泰西区委的主要领导亲临游击队,意味着这支饱受磨难的队伍将要发生重大的变故。

这三天里发生的事情,对肖东昌来说比做梦更加匪夷所思。宋子衿是奸细这个概念,过去还仅仅是虚拟的,肖东昌心中还是有些幻想的,也许自己带过来的女孩不是宋子衿的女儿,也许那个姓徐的女人在撒谎。但随着后来一系列证据的出现,肖东昌知道他不能再骗自己了,他绝望了,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想不到的事情来到了眼前,肖东昌第一次感到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爱开玩笑,魔术般地戏弄着他的真诚与真情。

那天他先是在深夜带着含含来到了枣行村,枣行村地处泰山东麓,位置比较隐蔽,最近半年泰西区委机关一直在这里办公。肖东昌连夜向泰西区委领导作了汇报,宋子衿的事情把领导们都震惊了,为了稳妥起见,他们第二天晚上就派小分队赶到了道郎乡,擒获了刚刚回到山货店的耿守业,接着就对耿守业进行了突击审讯。从耿守业嘴里再次证实了肖东昌的推测,宋子衿早在两年前就叛变了。

宋子衿和女儿一被送到侦缉队,郭庆堂就让姓沈的叛徒前来辨认,在证实苏兰就是宋子衿之后郭庆堂如获至宝,此时针对当地抗日志士不断涌现的状况,郭庆堂和日本人正在制定一个恶毒的计划,计划的关键就是要找一个有影响力的实施者,宋子衿的被捕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了这种机会郭庆堂就没有了顾忌,把自己的想法向主子治雄次郎作了汇报,治雄对郭庆堂的安排大加赞赏。得到主子的赏识郭庆堂就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郭庆堂先是把宋子衿母女关在一间漂亮的公馆里,期间派人好酒好菜地招待着,然后他出面跟宋子衿谈条件。宋子衿的强硬是他意料中的,他从于浩明身上就感到宋子衿也决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庆幸的是他有让宋子衿屈服的底牌,这个底牌就是宋子衿的女儿,他知道宋子衿现在首先是个母亲,其次才是一个女共产党员。

在宋子衿身上碰了钉子,郭庆堂并不着急,第二天他就让人把半岁多的含含带走了。带走含含的那天他也在场,在含含的哭声中他看到了宋子衿那撕心裂肺的表情,这让他有了更多的信心。失去女儿的宋子衿茶饭不思魂不守舍,她知道敌人这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女儿是她的生命,信仰也是她的生命,她无法做出选择,她迷茫痛苦得无法自拔,想以死来解脱自己,把自己的脑袋撞在墙壁上,但只把自己撞昏了过去,后来赶过来的看守及时把她解救了下来。

郭庆堂得知宋子衿的表现后感到是时候了,第二天他让人把宋子衿带到了侦缉队的大院,然后牵出了一头高大凶狠的狼狗,狼狗的耳朵直直地竖着,宽阔的嘴巴哈着热气,尖利的牙齿和红红的舌头袒露着。有人把含含抱了出来,含含一看到宋子衿就张着手哭喊起来,宋子衿的眼睛立刻就直了,心里感到刀绞般疼痛,挣脱着要冲上前去。郭庆堂这时走上前来说,想要女儿吗?那就要跟我们合作,不然我就让狼狗把你女儿给撕了。这可是治雄太君的爱犬,已经饿了三天了。说着朝抱孩子的人招了一下手,那人抱着孩子就要往狼狗旁边送,那狼狗张开大口就朝向了孩子。本来含含的哭声已经弱了下来,看到凶恶的狼狗又尖叫着大哭了起来,宋子衿再也受不了了,拼命挣扎着喊叫着要郭庆堂放过自己的女儿,可身后的两个大汉紧紧地把她给摁住了。眼看狼狗的舌头就要舔到含含那细嫩的脸庞,宋子衿一边疯喊着放过我女儿,一边身子瘫软了下去。

宋子衿就这样叛变了。郭庆堂和日本人制定的计划叫“飞蛾扑火”,其具体内容是利用当地的一支抗日武装作为火种,让抗日志士自投罗网。一开始他们的这个计划仅仅是想法,宋子衿的被捕让他们的这个想法有了实现的载体。他们让宋子衿尽快地把这个火种点燃起来,操纵这个火种吸引更多的抗日飞蛾扑过来。其中最关键的环节就是火种的吸引力和连续性,为此他们对游击队采取了剿而不灭的政策,让游击队走扩编——剿杀——再扩编——再剿杀的路子,使游击队的数量总保持在一个低水平的状态,既不能对日寇造成大的威胁,也消灭了一批又一批的抗日志士。可战场上枪弹不长眼睛,怎么才能保证这种效果呢?郭庆堂为此也动了些脑筋,他们和宋子衿定下了暗号,在每次作战的时候看到游击队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宋子衿就站出来鸣枪挥舞那条红围巾,敌人看到红围巾自会对游击队网开一面。为了便于跟宋子衿联系,郭庆堂还把自己的副大队长耿守业派到道郎乡开山货店,游击队去道郎乡公所搞枪就是专为结识耿守业安排的。

尽管事先郭庆堂进行了周密的安排,但百密必有一疏,在运行的过程中还是出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游击队连续不断地遭到剿杀,宋子衿是很难避免被人怀疑的,就是不怀疑她是奸细也会怀疑她的领导能力。正在郭庆堂为此一筹莫展的时候,政委杨波被派到了游击队,这让郭庆堂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他感到自己手里的另外一张底牌也应该打出来了,他的这张底牌就是鱼鹰。

泰西区委确实在侦缉队成立之初安插了一个代号叫鱼鹰的内线,鱼鹰的存在只有泰西区委的几个主要领导知道。只不过鱼鹰在杨波被派驻到游击队之前就暴露了,与鱼鹰保持单线联系的联络员也几乎同时被抓捕。但敌人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也没有撬开鱼鹰和联络员的嘴巴,最后只好把他们都秘密杀害了。这一切的变故都是在极度秘密的情况下发生的,所以泰西区委这边根本就不知道。这正是郭庆堂想要的结果,他在破获鱼鹰之前就掌握了其对外的联系方式。有了这个先决条件,他就冒充鱼鹰的身份继续与共产党联系,这其中也包括刚到游击队的杨波,在跟杨波联系时郭庆堂诡称原来的联络人有问题,让他另找联络地点,与此同时他知道杨波刚到游击队,对当地的情况不熟,要找联络地点必会问计于宋子衿。于是他又命宋子衿给杨波推荐耿守业的山货店,这样耿守业就变成了双料间谍,一方面他把郭庆堂的命令传达给宋子衿;另一方面他把假鱼鹰的情报提供给政委杨波,借杨波之手来执行飞蛾扑火计划。通过这种手段就有效地减轻了宋子衿的压力,让宋子衿隐藏得更深,变成了一枚长久的棋子。

一开始,郭庆堂假冒鱼鹰跟政委杨波联络的时候心里还不太有底,几个回合下来他就踏实了,没想到这个刚出校门的书呆子会这么配合他的工作,这里的情报一送出去他就立马行动,简直比自己人还听话。宋子衿反而有些让他不踏实,有几次她都让耿守业传话说自己快要崩溃了,这让他很是恼火,为皇军效力就这么不情愿!何况你女儿还在我们手上,不行就让你女儿吃枪子,最近这次他让耿守业给宋子衿捎照片的时候夹带了两颗子弹,听说宋子衿一见子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每三个月要看一次女儿的照片是宋子衿当时提的条件,照片每次由耿守业带给她。宋子衿提的条件当然不止这些,其中包括给日本人服务的年限,宋子衿提出来的是一年,但郭庆堂要求四年,最后变成了三年,郭庆堂答应她三年后可以带着孩子远走高飞。这期间宋子衿要求不能把孩子养在侦缉队,耿守业正愁自己从窑子里赎出的姘头没地方安置,这才推荐了那位姓徐的女人。

耿守业把所有的问题都交代完了,房间里出现了长时间的静默,所有人都惊呆了,没人会想到泰西抗日游击队的命运从一诞生就注定是个悲剧;没人会想到敌人的阴谋会这么毒辣阴险;没人会想到曾一度被视为抗日女英雄的宋子衿会是剿杀自己同志的刽子手。这一天多来,肖东昌明显地消瘦了,此时极度的愤怒和痛苦使他的脸显得有些变形,眼睛里涌动的泪水在微弱的油灯光下闪烁着,他在极力地控制着压抑着自己,喉结在剧烈地上下蠕动着,喉咙里发出阵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区委书记上前拍了肖东昌一下肩膀,肖东昌再也控制不住了,粗粝的哭声如骤然响起的炮火喷薄而出。

邱朝辉副书记来到游击队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部队要紧急调防,理由就是为了配合鲁中军区发起的徂徕山战役,泰西游击队要调防到鱼池蓝山一带,以防驻扎在平阴的日军前来增援。在鱼池安顿好部队的当天,邱副书记接着就召开了全体队员参加的大会,在大会上邱书记宣布,由于工作关系,队长宋子衿和政委杨波调到泰西区委工作,由他兼任泰西抗日游击队队长,肖东昌继续担任副队长。宣布完毕,游击队的几个负责人又在一起开了个小会,邱书记建议由肖东昌带着一个小分队护送宋子衿和杨波到区委报到。

真正面对宋子衿,肖东昌心头涌现出来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尽管他知道是宋子衿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他感到无法面对的反而是自己,回到游击队这几天来他不敢看宋子衿,更不敢触及宋子衿那闪耀着温情的目光。是他在害怕吗?他觉得答案是肯定的,此时的宋子衿在他眼中简直就是魔鬼,是的,只有魔鬼才有这么大的反差,让他瞬间从人间滑向了地狱。宋子衿也似乎有了某种感觉,在去往枣行村的路上神情淡淡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沉默。

怎么处置宋子衿,泰西区委之前已经做好了安排,所以宋子衿一来到驻地就被隔离了起来,期间宋子衿没有表现出任何吃惊。当天下午肖东昌带着含含来见宋子衿,宋子衿一看到含含,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紧跑了几步想上前把孩子抱起来,含含却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往肖东昌身后躲,毕竟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了,含含对她已经感到陌生了。宋子衿流着泪叫道:“含含,含含,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叫着叫着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含含似乎被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女人吓着了,紧紧抱着肖东昌的大腿拼命往后拽自己的身子。宋子衿冲到肖东昌跟前,想把含含揽过来,但刚伸出手含含就撇着小嘴巴哭出了声。宋子衿伸出的手臂骤然缩了回去,看看泪流满面的含含说:“孩子,不要哭。我刚才认错了,我不是妈妈,我是个罪人。”说着扭身擦干了眼泪,平静地对肖东昌说:“你把她领走吧。”

肖东昌不知道宋子衿的情绪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了,要知道她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女儿。此时宋子衿已经慢慢把自己的身子转了过去。“你把她领走吧,找个好人家,让她记住她爸爸叫于浩明。”宋子衿背对着肖东昌说。说着说着声音再次发出痛苦的颤音,肩膀也随着剧烈地抽搐起来。看着宋子衿那痛苦的背影,肖东昌忽然有些明白了,宋子衿显然很明白自己的结局,含含既然对她已经陌生了,她不想让女儿再在心灵上留下阴影。

宋子衿是第二天一早被发现自杀的。按照事先的安排,头天晚上让宋子衿跟自己的女儿待一夜,然后就开始安排对宋子衿的审讯。可第二天负责看守宋子衿的战士一打开房门,就发现房间里出奇地安静,进来一看,见宋子衿趴在房间靠西墙的小单桌上,战士一开始以为宋子衿睡着了,进门的时候故意脚步重了一些,想把宋子衿惊醒,但宋子衿似乎睡得很沉。战士感到有些奇怪,走近一看,见单桌上汪着一大摊血迹,血迹铺陈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原本鲜红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宋子衿是用筷子插进自己的耳朵致死的,据说这是一种古老的自杀方式,只有身背巨大悲痛的人才选择这种死法。筷子是战士送饭时一块送来的,单桌上还有从昨天中午到晚上给宋子衿送来的两顿饭,三个玉米面饼子摊放在原本白色的布上,旁边是一小碟咸菜疙瘩,还有两碗玉米面粥,这些都纹丝没动。筷子是从两边的耳朵里直直插进去的,大半已经深入了脑部,剩下的方头横亘在耳朵外面,恰巧和脸部组成一个粗粝的十字架。这种死法应该是极度痛苦的,奇怪的是一直守在门外的值班战士居然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宋子衿的脸部也没有出现扭曲和变形,一切都是如此的安静。

在清理宋子衿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宋子衿用油光纸订成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含含的十多张照片,这些照片是含含被当作人质的不同时期照的,每张照片都已泛了毛边,显然这是多次摩挲留下的结果。笔记本里记录着游击队的一些日常工作,其中有几页写着很多人的名字,这些名字都是在历次战斗中牺牲的游击队员,里面还记录了他们的家庭地址和家庭状况。还有几页记录着对蝎子山上土匪的收编计划,看到这个未实施的计划肖东昌有些明白了,宋子衿当初执意要收编这股土匪,就是想借日本人的手消灭他们。从这里肖东昌看到了宋子衿的迷茫与挣扎,尽管表面看起来是如此的安静,但她的内心却从来就是风云际会的所在,良知和信仰搅动起来的风暴让她没有得到过片刻安宁。意识到这一点,眼泪再次悄悄爬上了肖东昌的脸颊。

选自《作品》2013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郑小琼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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