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荆门话中的“一个V”

董俊芳

(荆楚理工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荆门448000)

湖北荆门话中的“一个V”

董俊芳

(荆楚理工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荆门448000)

“一个V”结构在荆门方言中常用来表示“一直/总是/经常做某事”义，其中“一个”相当于表示频率、时间、情态、语气的副词，在句中作状语，“V”具有［+口语化］、［+持续］或［+多次重复］语义特征，其后可以带宾语、补语构成动词短语，形成“一个VP”格式。“一个V”有完全重叠形式和不完全重叠形式，完全重叠形式具有加强语义、语气和情态描写的功能，不完全重叠形式可能引发歧义。“一个V”有两种否定形式，即“一个+不+V”和“不+一个+V”，各有表意功能。

荆门话;“一个V”;语法意义;句法性质;重叠;否定

一、引言

“一个”的用法十分复杂［1］。在普通话中，“一个”一般被看作是数量短语，常常充当主语、宾语、定语、补语等句法成分。荆门话用“一个”表数量时，意义和用法与普通话中数量短语一致。

(1)a．苹果我要吃一个。

b．笑一个。

c．一个高，一个矮。

d．一个人逛街。

(1)a中“一个”作动词“吃”的宾语，b中“一个”则是动词“笑”的补语，c中的两个“一个”都是主语，d中“一个”作定语修饰中心语“人”。此四句中的“一个”是数量短语。荆门话中“一个”的方言用法体现在“一个V”结构中:

(2)a．这两个月来他一个说起那件事。

b．是他在一个搞鬼。

c．他一个笑。

d．他一个吃，不说话。

二、“一个V”中“一个”的语法意义和句法性质

(一)“一个”的语法意义

1．“一个”表频率、时间、情态

上文(2)中“一个”分别与动词“说”“搞鬼”“笑”“吃”构成“一个V”结构，四句意思分别是:

比较(2)和(3)，可发现“一个V”是一个偏正结构的动词性短语，表示“一再做某事、总是做某事、一直V”。“一个V”中的“一个”相当于表频率、时间、情态的副词“一再、总是、一直、不停”等。在(3)c、(3)d中，“一个”既表时间又表情态。

当“一个”与“还”一同出现时，“一个”主要表现某种情态:

(4)(我都听烦了，)你还一个说。

(我都听烦了，)你还不停地说。

2．“一个”表示加强语气

当“一个V”结构中插入否定词“不”构成“一个不V”表达形式，并与时间副词“还”同现时，“一个”能加强语气，省略后句子意义基本不变:

(5)a．电影还一个不完。

a1．电影还不完。

b．都这么便宜了她还一个不买，不知道怎么想的。

b1．都这么便宜了她还不买，不知道怎么想的。

但在实际口语表达中，保留“一个”的a、b句有加强语气的作用，能更好地表达说话人的思想感情，比如(5)a比a1具有更迫切地希望电影尽快结束的意思。

(二)“一个”的句法性质

1．“一个”的单位层级——词

数量短语“一个”的构成成分可以单说(或省略)，“一个V”结构中“一个”的构成成分不能单说(或省略)。

(6)a．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b．台上站着一人。

c．他一个笑。

c1⋆他一笑。

c2⋆他个笑。

(6)a和b分别单说“一”和“个”(或分别省略了“个”和“一”)，句子仍然成立且意思不变;但c句单说后，要么句子意思改变(c1句)，要么不成句(c2句)。这是因为“一个V”中“一个”并不表示数与量的概念，“一”和“个”分开来讲不能表达动作连续不断的意思，也就是说，“一个”的整体形式才是有意义的单位。到此，我们可以推出:“一个V”中的“一个”是一个词。

2．“一个”的句法功能——副词，作状语

荆门话“一个V”结构中“一个”表示频率、时间、情态、语气等意义，或者说，“一个”要表示频率、时间、情态、语气等意义必须和动词发生结构关系，必须进入“一个V”结构。这样一来，“一个”出现的句法位置、表达的意义与副词“一直、总是、原来”等一样，具有副词的语法特点，是一个副词，在句中用作状语。

三、“一个V”中“一个”的音与形

本文确定“一个V”结构中“一个”的书写形式原因有三:

第一，笔者提出用规范汉字书写这一方言表达时，被试荆门人一致写作“一个”。

第二，笔者在荆门小学生习作中发现了“一个V”的方言表达。

第三，荆门方言“一个V”中“一个”的发音与数量短语“一个”一样。荆门东南片读作［i34ɡ∂］，西北片读作［i21ɡ∂］［2］。

可以说，本文是从拟音的角度确定了“一个”的书写形式。

四、“一个V”格式的句法特点

(一)对V的限定:V具有［+口语化］、［+持续］或［+多次重复］语义特征

荆门话中“一个V”句式十分常见，但并不是所有动词都能和“一个”组合。通过考察动词的小类，发现表示行止、比似、判断、能愿、趋向的五类动词基本上不能进入“一个V”结构。

(7)行止类动词:⋆一个开始(⋆继续，⋆结

束)

比似类动词:⋆一个像(⋆好像，⋆如同，

⋆好似)

判断类动词:⋆一个是

能愿类动词:⋆一个能(⋆应该，⋆得)

⋆一个愿意

趋向类动词:⋆一个回(起，过)

而动词的其他小类中也有少部分词不能进入“一个V”:

(8)a．行为自动词:⋆一个结婚

b．使令动词:⋆一个使(令，请)

(7)和(8)不能说，原因有二:第一，方言是口语，“一个V”是方言结构，动词应具有［+口语化］特征，而“令、请”一般用于正式庄重的场合，书面色彩浓，进入“一个V”结构就会表达不协调，所以(8)b当然不能进入结构中。同样，表使令的“叫、让、求”不能进入结构也是这个道理。第二，“一个V”就是“不停地(一直、一再)做某事”，受结构意义的影响，动词应具有［+持续］或［+多次重复］特征，(7)和(8)a列举的动词要么是［-持续］要么［-多次重复］，与“一个V”的格式意义相冲突，所以也不能说。反过来讲，具有［+口语化］、［+持续］或［+多次重复］语义特征的动词，都能进入“一个V”结构。

(二)对V后成分的限定

“一个V”结构中，V后可以带宾语、补语构成动词短语，这时“一个”修饰动词短语，构成“一个VP”格式。

1．V后所带宾语往往提供的是新信息、具体信息

(9)a．他心里不痛快就一个喝。

b．他心里不痛快就一个喝酒。

听话人要理解(9)a，必须依赖一定的会话语境(场景或会话前提)，否则就不知道“喝”的是饮料还是酒，是啤酒还是白酒，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而(9)b自身信息充足具体，表达和理解都很容易。如果V后信息是已知信息、可推知信息、不必具体言说的信息，V后宾语常常被省略。

(10)a．昨天同学聚会唱歌，大家一个唱，把

喉咙都唱嘶了。

b．她一个吃，所以长得胖。

(10)a中“唱歌”是已知的旧信息，就不再说“一个唱歌”而说“一个唱”。(10)b中“吃”后没有对象宾语，但可以推知“吃食物”，而且“一个吃”就是“长得胖”的原因，所以至于吃什么清楚不清楚就无关紧要，用不着说得非常具体。

2．V后不能有表数量成分

(11)a．他心里不痛快就一个喝酒。

a1⋆他心里不痛快就一个喝很多酒。

a2⋆他心里不痛快就一个喝几杯酒。

a3⋆他心里不痛快就一个喝几天酒。

a4．他心里不痛快就喝很多酒。

a5．他心里不痛快就喝几杯酒。

a6．他心里不痛快就喝几天酒。

带有数量概念的(11)a1、a2、a3不可说，但删除各句中的“一个”后形成的a4、a5、a6句可说，这与“一个V”的格式义有关。“一个V”表示“持续(一再)做某事”，其中的V具有［+持续］或［+多次重复］语义特征，也暗含着支配对象很多、不限量的意思。(11)a1中的宾语修饰成分“很多”是多余成分，a2句“几杯”对“酒”的数量做了限制，妨碍了“一个V”表意，a3句的“几天”则是从时间上对动词V做了限定，削弱了V的持续性语义特征，这些都与“一个V”的格式义不相容，所以不能说。

五、“一个V”的重叠形式

荆门位于湖北中部，属于西南官话，重叠表义是该方言区的一个特色［3］。荆门话中“一个V”格式也可以连续出现表义，有两种重叠表达方式。

(一)“一个V一个V”格式

这种格式是由“一个V”完全重复得到的形式。

(12)a．心里只想着一个跑一个跑。

b．他一个笑一个笑。

c．一个写一个写才把作业写完。

(12)a“一个跑一个跑”就是不停地跑，(12)b“一个笑一个笑”就是不停地笑，(12)c“一个写一个写”表示不停地写。可以说“一个V一个V”和“一个V”的格式义有相同之处，都表示“一直(一再)做某事”，不同的是，由“一个V”重复得到的“一个V一个V”格式，形式上的重复造成了语义的加强，动作［+持续］或［+多次重复］语义特征更突出，也使语气得到加强夸张，同时动作情态刻画得更形象。荆门人能明显感觉到“一个V一个V”格式所表现出来的说话人的语气更强烈，动作更持久，“跑”“笑”“写”等行为也更形象更直观。

(二)“一个V1一个V2”形式

这种形式中的前后动词不同，可看作是由“一个V”不完全重复得到的形式。

(13)a．他一个说一个笑。

他一个写一个画。

b．他们一个说一个笑。

他们一个写一个画。

(13)a可理解为“他不停地说不停地笑”、“他不停地写不停地画”，(13)b则是歧义句，可有两种理解方式:

(14)a．他们一个说一个笑。

a1．他们不停地说不停地笑。

a2．他们一个人说另一个人笑。

b．他们一个写一个画。

b1．他们不停地写不停地画。

b2．他们一个人写另一个人画。

如果理解成(14)a1和b1，则a、b是方言“一个V1一个V2”格式;如果理解为(14)a2和b2，那么a、b是普通话“一个V1一个V2”格式。

为什么同为“一个V1一个V2”格式，(13)a没有歧义而(13)b就有歧义?这与“一个”在荆门话中的多重身份有关(数量短语，副词)，也和句子的主语“他们”有关系。也就是说，是“他们”给了两个“一个”分别指称的语言环境，赋予“一个”数量短语身份。这种歧义句在一定的语用环境中是可以消除的。比如“他们”不止两人，就不会有一个人做什么另一个人做什么的说法，就只能理解成(14)a1和b1。再比如“他们”虽然是两个人，但知道“他们”是共同做某事没有分工，也不会理解成(14)a2和b2。

六、“一个V”的否定形式

荆门话“一个V”否定形式两种，表义不同:

(一)一个+不+V

(15)a．他一个不说话。(他总是不说话。)

b．这么便宜了，她还一个不买。(这么便宜了，她还是不买。)

c．一个不喝是么意思!(总是不喝是什么意思!)

此时，“说”“买”“喝”等动作都未曾发生，V是未然行为，“一个不V”表示“一直/总是不做某事”，“一个”修饰的是“不+V”整体，形成“(一个(不(V)))”层次。

普通话也有“一个不V”表达形式，是语言使用追求简便经济的结果:

(16)a1．一个苹果(都)不买。→a2．一个不买。

a1省略中心语得到了a2，a2与荆门话“一个V”语形一样，语义不同。

(二)不+一个+V

(17)a．你不一个抽烟喝酒，小心身体。(你不要总是抽烟喝酒，小心身体。)

b．你不一个熬夜。(你不要总是熬夜。)

c．不一个花钱。(不要乱花钱。)

此结构常用在劝诫语中，表示说话人提醒、劝诫听话人不要总是做某事，注意调节行为。(17)中说话人的意思是:听话人可以合理地(偶尔地)抽烟喝酒(熬夜、花钱)，但不能经常(过度)抽烟喝酒(熬夜、花钱)。否定形式的结构层次为“(不(一个(V)))”，“不”否定的是“一个V”整体而不是单个的V。V可是已然行为，在听话人话前在听话人身上曾经出现，或说话人认为听话人曾经出现过;V也可是未然行为，即在听话人尚未出现“一个V”的情况下，说话人希望听话人避免发生的“一个V”行为。

由于否定词“不”的所处位置不同，“一个V”的两种否定形式否定的内容也不相同。“一个+不+V”形式中，“不”直接否定V，V是未然行为;“不+一个+V”形式中，“不”否定的是“一个V”整体，而不是V，V可是已然的，也可是未然的，具体情况应根据说话双方语境来确定。

七、结语

通过上面的描写，可知荆门话“一个V”中“一个”相当于表示频率、时间、情态、语气的副词，“一个V”格式表示“不停地(一直、一再)做某事”;“一个V”格式的两种重叠形式与“一个V”格式表义基本相同，其中由“一个V”完全重叠构成的“一个V一个V”格式具有加强语义、语气和情态描写的功能，“一个V”不完全重叠形式“一个V1一个V2”可能引发歧义;“一个不V”和“不一个V”两种否定形式各有表意功能。“一个V”结构在其他方言中也有表现吗?能否结合意义追根溯源，给“一个”确立语形?现代汉语标准语“一个不留神”“一个不小心”等表达方式与荆门话“一个V”格式有无联系?可否和“一个间断”一样看作是“一个”的语法化［4］?笔者能力有限，十分期待大方之家答疑解惑。

［1］刘安春．“一个”的用法研究［D］．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3．

［2］刘海章．荆门方言要略［M］//荆楚方言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45－51．

［3］朱建颂，汪平，张宁．西南官话名词和动词的重叠式［J］．方言，1987，(1):23－28．

［4］陈勇．论“个”的几种语法化形式［J］．语文学刊，2007，(5):121－123．

［责任编辑:陈如毅］

H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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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758(2014)04－0079－04

2014－07－05

董俊芳(1976－)，女，湖北仙桃人，荆楚理工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