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死亡靠近,请你说不(七)
2014-05-30图南
图南
(一)
在上一次治疗中,医生围绕我的14条“金标准”,做了深刻的剖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有那么多“必须”和“应该”。这些绝对化的字眼就如一个个紧箍咒,让我的生活变得了无生机。4月19日,是我的第10次治疗。到这次,治疗已经进行了一半,因此,医生说这将是一个阶段性的小结。
我还在继续尝试那种更率直一些的沟通方式。感觉上也有了进一步的变化,就是在家的时候,觉得好像比从前自在一点了。从前我在家,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儿,很不自在。其实,我的岳父岳母人比较简单,也好相处,但是我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心理。我就觉得,从我岳母的角度来看,显然我不是好女婿的人选—没房、没车、人不帅、挣钱又少,结婚好几年了,仍然看不出有一点出头之日的希望。虽然岳母没有直接对我说过什么,但是那种一看见我就笑不起来的表情,我能明白。
平心而论,寄住在岳父岳母家里,像我这样不成功的糟糕女婿,我的心态和做事方式,怎么可能坦然呢?7月18日的早晨,起床后我来到老人的屋里,岳母和孩子还睡着,岳父坐在餐桌旁吃早饭。我坐在餐桌另一侧,看着床上的儿子睡得正香,旁边是岳母,一瞬间,突然生出一种感觉:“这不就是我的妈妈嘛!”那一刻让我突然感到很亲切。我们老老小小因为缘分,因为感情,聚到了一起生活,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投机;顺利了,一起过;困难了,也还是一起过,这才是一家人啊。
我和岳母之间,恐怕最主要的不是老人对我的不满意,而是我的距离感形成了隔膜。老人常说“女婿是半个儿”,这半个兒子,你率性一些,彼此就会亲如父子,而你拘谨一些,就会如陌生人般生疏客套—我们的能动性,在这里其实有很重要的作用。而这种认识,大约是治疗进行到半程的时候,我通过那些沟通的改善得到的。所以,在半程小结的时候,我告诉医生,我现在在家里,似乎比从前自在一些了。医生得到这个反馈,说她感到很欣慰。
(二)
接下来医生问我:“除了你刚才说的在家里的感觉,我很想听一下你还有什么别的变化,尤其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触?”
我回答:“最近两周倒是有个变化,但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两周,我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或者不算噩梦吧,只是不好的梦。有的有一点恐怖的意味,有的是我不喜欢的事情,或者不喜欢的人。这样的梦从前也会做,但是像这两周这么集中、连续做这种梦,还没有过。比如清明前,梦见我姥爷—他已经去世20年了,20年里我几乎从没梦见过他。可是清明前,突然梦见他请我和别人吃饭,有很多人,而且有人有鬼。这种人鬼杂处让我觉得气氛特别不好。然后上周又梦见鬼怪,气氛已经有点恐怖了。我还梦见考试,考题我都不会做,坐我旁边的人也是我不喜欢的人。我在生活中不喜欢的人不多,总共不过四五个,可是这几天他们集中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宁可永远想不起他们才好。”
医生问:“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回答:“我不知道,我没有一点头绪。”
医生说:“如果我也不知道呢?”
我说:“也没什么吧。反正都是偶然的事情,而且只是(梦境)气氛不好,不算多严重。如果您也不知道,那就搁下得了,稍微带来一点不愉快,我觉得也无所谓。总的来说,我对治疗的感觉挺好的,变化那么多,全都是我喜欢的、好的改变。”
医生说:“我听你讲了这么多,能感受到治疗以来你发生了挺大的改变。你以往的生活如果是一潭水,经过你的调理,它表面上已经平平静静波澜不起了。可是经过心理治疗,就像扔进了一块大石头,把水搅起来了。我从你的梦里能够感受到你在治疗中产生的不愉快和苦恼。就像我们之前说的,治疗不都是一帆风顺、积极快乐的,也会产生苦恼和不愉快。至于说你的梦,清明节的那个梦倒是容易理解,可能就是到清明节了,人们都在说扫墓的事,你受到环境影响了吧。”
我回答道:“清明节那个梦,也许原因确实是您说的那样吧。那两天我确实在计划清明节的事,我打算回家去,到我奶奶的坟上,去给她磕个头。我想告诉奶奶,以前这么多年我不回来,不是我把她忘了,以后我年年会回来给她磕头。我想告诉她,我心里有她,一直都在记着她。—我挺伤感的,可能和当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哭有关吧。后来好多年,我特别内疚,奶奶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一声都没有哭呢?但那个时候,就那样发生了。就是六年级之后,我给自己规定我一辈子不许哭,结果在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越伤心,眼泪却越是掉不下来。”
医生说:“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在经历一个回归的过程,回归我们的真性情,所以,这是个好事。你的变化很大,很多方面都有变化,从我的角度看,其中最显著的一个,是情感体验比以前丰富了。以前可能是好恶不形于色,冷静客观地应对着一切事。可是在心理治疗当中,包括你做笔记和做作业的时候,就联想到和感受到了很多带有丰富情感体验的人和事。”
关于近几周连续有不愉快的梦,医生说是个好事。乍一听,我没太明白其中的含义。后来回家整理录音的时候,对着笔记又看了几次,结合之后医生的一些话,才渐渐明白了她全部的意思。
(三)
做完阶段小结,我们又拿出我的14条“金标准”。就是我在上一篇说到的,我们把其中第10条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动,我的尝试因此更进了一步。下面是我和医生的对话—
医生:“你最初定的说法是‘必须明确掌握自己的缺点。但是谁能全部掌握自己的缺点呢?这一条是不是过分苛刻了?”
我:“我一直在努力了解自己的缺点,然后改正。这个道理应当没有错吧?”
医生:“这个道理是没错,我的问题是,如果直到最后,你也没能彻底弄清楚自己,你能接受吗?”
我:“这是没办法的事,不接受也得接受吧。”
医生:“‘接受两个字非常有价值啊。你能说出‘接受,我觉得非常好。”
我:“为什么?”
医生:“咱们回到这两周的噩梦。你说你在梦里面会体验到恐惧、沮丧的情绪,我想问问你,你怎么看待你在梦中的沮丧情绪?”
我:“我不知道。这和我以前做梦完全不一样,以前我在梦里都是特别能干。比如说梦见飞,我就能飞得特别自如,又快又稳,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从来没有使不上劲或者飞不好的情况;梦见和人打仗或者别的事,也都特别能干,处理得非常利索,非常好。所以我也糊涂了,为什么治疗到这个时候,开始连续做这样的梦了?其中那种沮丧、无力的感觉,特别明显。”
醫生:“你说你不知道‘接受两个字为什么有价值。刚才我们说过,你的这段时间一个很大的变化,是进入了一个回归的过程,回归我们的真性情。这段时间的梦,是和这个回归有关的。我的感觉是,这些噩梦在反映一件事,就是你正在重新面对、认识一个不完全的自我,一个有缺陷的自我,而你在试着接纳他。”
医生的道理说起来并不复杂,然而当我听她说“人往往不爱自己,不接受自己,甚至敌视和排斥自己”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一点惊讶。尤其当她使我意识到,这些事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时候,我有了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
(四)
多数人都愿意自己完美,愿意自己强大,然而实际情况是,每个人都不可能完美;人在这个时候,面对自己的真实情况,就会不容易接受。人会排斥自己,像我这样对自己苛求的人,甚至会有意和无意地惩罚自己。实际上,我们应当学会正视这件事,要明白“我是不完美的”。懂得这件事,不再为自己懊恼,更不要对抗自己,而应当爱自己,接受一个不完美的自己。
今天医生告诉我,我在很多方面不爱自己,这让我内心受到很大震动。“爱自己,悦纳自己”—虽然在很多年前已经知道这些话,也懂得这样的道理,而当真正面对自己的时候,掺杂了情绪和欲念,还有多年养成的习惯和性格,结果就成了嘴上明白,心里糊涂。经过一段高密度的心理治疗,经过一个逐步递进的行为改变,我才逐渐打开心门,准备接纳自己,而且是通过无意识的梦境来反映的。
“为什么被噩梦困扰这件事过去了两周多你才告诉我呢?”医生问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医生会对这个时机感兴趣?
经过医生的解释之后我才明白,我的这个变化,对她来说,是可以考量我的治疗进度的。她得到一个明确的信号,说明我已经准备在心里接纳自己了,已经准备不再敌视自己了,从这一刻起,我的治疗的性质也要发生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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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惊醒后,我因为恐惧,把手伸在爱人的被子里,握着她的胳膊才再次睡去。当时爱人迷迷糊糊醒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做噩梦了。她问梦到了什么。我说没什么,明天再说吧。
听我说完,医生问:“第二天你和她讲了吗?”
我回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