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牌

刘晓

从特拉华大学毕业那年，焦晨曦在全美教练员大会遇到了前UCLA（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主教练苏·奎斯特，苏·奎斯特对她说：“你知道有多少人能打到NCAA一级联盟么？”

焦晨曦摇摇头。

“在美国所有打垒球的女孩里面，能进入一级联盟学校的大约有1%；这1%中，只有一部分人能够拿到奖学金；拿全额奖金的，则更少。”

中国女孩并没拿到“全额”奖金——大四那年，她的奖学金额度是90%。

见到焦晨曦，是在王府井东方新天地的星巴克，这里与她供职的单位只隔一条长安街——大四毕业后她选择回到北京，在一家体育经纪公司感受“做一名白领”的生活。

大学毕业后在老家找份工作，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剧本背后，焦晨曦写下的，却是一段近乎传奇的故事。

故事发端于2003年，焦晨曦在初中开始学垒球，虽只是课余训练，也算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一次偶遇带中国女垒取得亚特兰大奥运会银牌的前国家队主教练李敏宽，李指导亲切询问了焦晨曦的年龄以及父母身高，在得到两个令人提不起兴趣的厘米数后，转身离去。

“再后来，有活动遇到李指导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你这个身高肯定不适合打投手，好好学习吧！”说到这，焦晨曦开朗地笑出了声——1米60多的身高曾是她不可逾越的鸿沟，现在早成了她骄傲的资本。国内选材非常看重身高，国家队的主力投手吕伟、王兰身高都在1米80以上，用焦晨曦自己的话说，她是打到这个份上的，全中国身高最矮的投手，没有之一。

虽被一句“好好学习吧”打击得够呛，焦晨曦却没因此放弃理想，初三那年，她翘课参加一次垒球公开活动，见到中国女垒历史上首位外籍主教练迈克尔·巴斯蒂安。活动结束，焦晨曦主动留住迈克尔，在他面前投了几个球，换取了美国人不少鼓励的话，诸如“你将来可以成为国家队的投手啊”之类，由于激励实在太过甜蜜，15岁的小女孩都觉得这就是哄小孩的把戏——她没想到迈克尔不只是说说而已，此后将近10年，他给了焦晨曦一如既往的帮助。

初中毕业，焦晨曦以垒球特长生的身份进入北理工附中，这是一所垒球传统高中，进入高二后一家人开始为未来打算，当时北京高水平的垒球高校只有北方工业大学，家里还看不太上。此刻摆在焦晨曦面前能走的路只有正常高考，然后找个大学社团玩玩。

但那水平太低了，她不甘心。

转折出自一次极无厘头对话，高二下学期，焦晨曦听一个朋友说起，美国的奖学金可以给外国人，当时她脑子里就剩下三个字：那就走。

2008年，焦家对于怎么去美国留学一点谱都没有，随便打电话咨询了一个中介，问有没有这回事，听人家说“真有这回事”后，就定下来送孩子去美国。

“当时其实特别盲目，就觉得自己水平可以，但我根本不知道人家是一个什么水平，美国的比赛我只看过奥运会，就是除了他们的国家队以外其他的水平我完全不知道，国内也没渠道去知道。”

采访中，不时拿吸管嘬一口咖啡的焦晨曦有个口头禅，“这就是个奇迹”，这句话可以概括她旅美5年所面对的每一个重大人生转折。

为了找学校，焦晨曦采用了一个疯狂的方法，她在国际垒联的网站留言板上写了一封长贴，并给自己能够找到联系方式的所有美国教练发邮件。奇迹很快发生了，美国中部密苏里州堪萨斯城一家垒球俱乐部的教练莱昂联系了焦晨曦，表示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莱昂是谁？焦晨曦一家一无所知，一通越洋电话后他们选择了信任。

那年焦晨曦17岁，拿莱昂从美国发来的邀请函办妥了签证，独自一人去了美国。

“过去以后就被吓到了，太偏僻了，从机场到他住的地方，大概有一个半小时的路吧，纯大农村，他家院子就够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了！”

就这么一个人跑到异国他乡，现在说起这事，焦晨曦还心有余悸，可那时，她心慌的却是垒球水平差得太多。焦家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如果她不能靠自己在美国大学拿一份奖学金，指望家里出钱供她读完大学几无可能。此时她已放弃了国内高考，不管是回国从头来过，还是另寻他路，无疑都是绝望中的选择。

幸好莱昂是个靠谱的人，他带焦晨曦到当地一所社区大学，找了一位专职投手教练。在这个个子不高，球速不快，跑得挺慢的中国姑娘身上，美国教练看到了更多的可能，他开始教焦晨曦投变化球，最先学的是慢球，中国姑娘只用了两个星期就“结业”了，令教练大呼神奇。

学会慢球之后，莱昂给焦晨曦介绍了一所当地社区大学（Highland community collegeKansas）的垒球教练。试投那天，焦晨曦发挥相当好，用她的话说，“在那以后都没再投出过那么好的慢球”。晚上回莱昂家，莱昂又给对方教练打了电话，确定对方愿意要她并提供奖学金。

焦晨曦自己挺纠结，她觉得社区大学就是大专，不过，母亲觉得社区大学没什么不好，毕竟有学校肯收，心里算有了底。

在堪萨斯练球时，曾看好焦晨曦“能进国家队”的迈克尔请她去了南加州一个比赛，让焦晨曦头一次感受到同美国主流水准的差距。

“特别惨，就是一局打了一个小时都没下来的那种，特别特别的惨……我的特点就是比较准，对手也跟我说，你即使准，你球速快，但没有变化球就是不行。不管你投多快，你投90多你投100（指球速，单位：千米/时），只要是快球你还是会被打。”

这次比赛让焦晨曦坚定了两个念头，一是练好变化球，二是先在社区大学锻炼自己。

由于Highland要到次年1月才能招她进校，焦晨曦开始寻求更多可能，她还是老办法，给全美接近200所社区大学都发了邮件，最后得到了西艾奥瓦学院的反馈，没想到，来这个学校的第一次训练，焦晨曦就吃了个下马威。

由于体检，焦晨曦其实已经错过了大半训练，但40分钟跑一项就差点让她打道回府。

“当时我就慌了！”，星巴克里的焦晨曦笑中带点哭腔，“我最长就跑过800！40分钟，跑完不死了啊，我真的能坚持下来40分钟啊？”

焦晨曦挺完了这40分钟，但一切只是开始。西艾奥瓦的日常训练都是先跑，做力量，紧接着再做技术训练。练到技术的时候，她已经没劲了，投出来的全都是慢球。一段时间后，教练觉得不行，就给她停赛了一年。

就这样一直挨到学期末，教练告知焦晨曦学校没法再留她，同时，给了焦晨曦一个单子，那是在美国中部地区她现在的水准可以效力的学校清单，其中就包括曾经抛出过橄榄枝的Highland。

Highland大方地接受了这匹吃回头草的好马，教练海蒂是投手出身，他教焦晨曦各种变化球，中国人再次展示出了这方面出众的天赋，大概只用了两三个月就都学会了。

于是，属于焦晨曦的第一个赛季开始了。

Highland参加的是NGCAA联赛，是两年制大学的一个联盟，比NCAA低一级。焦晨曦一开始是第三投手，但是她渐渐发现，自己的出场时间比另外两人都多。赛季开始20多场之后，球队开了一次队内会议，此后她首发投手的身份正式确定下来。

焦晨曦首发后，球队的成绩也越来越好。

“有一天我原来的教练，在西艾奥瓦的教练——他们和我们学校每年都会打比赛——跟我们教练谈比赛事宜的时候说到我，我的教练后来跟我说：‘我今天跟那边打电话来着，问我你打得怎么样。我说你打得可好了，防御率才0.88，当时我就想，教练说的是几点88来着？0.88？不太可能吧？1.88吧？”

防御率是指平均每场比赛中，因投手责任造成的对手得分，一般来说，2以下就是一名不错的投手，0.88则是一个焦晨曦想都不敢想的成绩——这是一个能排进全美前三的数字！

不久后，一直惦念着中国投手的迈克尔从Highland要走了一份她的场均数据，从这份数据上焦晨曦看到自己的防御率真的只有0.88。

进入季后赛，联盟开始评选各奖项，焦晨曦以最高的防御率数值进入了大区第二阵容，决赛前宣布的分赛区最佳阵容却没有她的名字，感觉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中国投手憋了一口气，暗下决心一定要打赢决赛拿下冠军。

决赛中焦晨曦发挥得非常好，前5局都没让对手得分，自己的队友则接连打出两个本垒打，待到第七局时，比赛基本已经稳稳拿下。由于过于兴奋有点冲动，焦晨曦连续被对方打了两个安打，教练见状把她换了下来，此后Highland稳稳拿下决赛。

当天刚好是主教练生日，全队赛后都哭得稀里哗啦，大巴车返校时已近午夜，下高速发现警车早已在出口等着她们，此后便是一路警车开道，小镇所有关心体育的人都出来迎接，热闹得过节一样。

焦晨曦在美国的头个赛季就这么结束了。

学期结束后，焦晨曦开始为自己寻找更好的学校，因为Highland是一所两年制的社区大学，她必须在大二结束前为自己找到大三的归宿。1月份的假期，她去了一趟犹他州立大学的训练营，在这里，中国投手见识到了NCAA一级联盟的真实水平，不但心里有了底，也有了更明确的奋斗目标。

犹他大学的教练也跟焦晨曦谈了话，表示很想招她过来，奖学金的问题他回去研究，一周后给焦晨曦答复。

可这个答复，焦晨曦等了很久也没等来。

这一年焦晨曦联系了不少学校，不过她心仪的学校大多开出了同一个条件，就是希望她打进全国大赛。

想进全国大赛，就得夺赛区冠军，一路过关斩将后，事关中国投手命运的比赛开始了。

焦晨曦这场并没首发，因为两队上一轮交锋时，就是她做先发投手，为了给对手一点变化，这场教练安排另一名捷克投手先发。

中国人在第四局被替换上场，这局打完，比分是2-2平——这个比分一直保持到了第十局，在第八局，对手曾经有一次几乎得分的机会，但是跑垒员在跑垒过程中碰到了回传过来的球，被判犯规出局，Highland逃过一劫。

比赛打到这个时候，焦晨曦和她的队友心中都只剩一个信念，就是顶住十局上半回合对手的进攻，因为在第十局下半，Highland进攻的回合中，第三棒和第四棒两个队内最强的击球手就将登场，她们绝对可以终结比赛。

比赛按预想发展着，焦晨曦没让对手得分。Highland在下半局由防守转为进攻，第一棒上来就是一个安打，成功跑上一垒，第二名出场的球员又成功完成一次牺牲打，以自己出局的代价把一棒送上了二垒。三棒出场，对方投手没有选择挑战这个最强的打者，将她保送上一垒。第四棒是Highland队的捕手，身高体壮的她虽然跑得不快，却是一名安打率超过五成的超强攻击手。对方投手将球投出，挥棒，击中，球高高飞向三垒身后，对方还来不及组织有效的防守，跑得最快的一棒已经从二垒冲回了本垒——比赛结束！

这一年，焦晨曦拿到了赛区第一阵容、大区第一阵容，同时她也拿到了全美第一阵容的评选资格，并最终入选，对她来说，留美的两大心愿已经实现了其一，剩下那个，便是进入一所在美国学术排名能进前100名的NCAA一级联盟高校。

一切就看全国大赛她的表现了。

全国大赛有18支球队参加，Highland排名第十六，他们要跟第三的球队打淘汰赛。比赛前夜，迈克尔打来电话，告诉焦晨曦艾奥瓦州立大学的教练明天会去看她比赛——那是一所在NCAA一级联盟全美排名前十左右的高校。

“当时就觉得，嗷，死了。要是被人打爆了的话，那我就哪也去不了了……”

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焦晨曦踏上全国大赛的投手丘。看台上，特拉华大学的教练四处乱窜，切换不同角度观察焦晨曦投球——特拉华是焦晨曦最看重的一所大学，也是对她最有诚意的学校。

前6局，焦晨曦都没让对手得分。

7局下半是对手的攻击局，焦晨曦第三次面对对手最强的三、四、五棒。她一上来就轻松地解决了第三棒，随后在连续三次内曲球的试探之后，用一个慢球诱导第四棒打出一个内侧高飞球，接杀出局。

“当时我就觉得心里放松了一下，7局下半，两人出局，感觉过了一关。垒上也没人。结果忘了，第五棒打本垒打挺牛的！”

焦晨曦投出了一个上升球，但球控得不很好，五棒没给她任何机会，挥棒直击，球又高又远地飞向场边……

可能幸福来得过于突然，击球手停顿了一秒才开始起跑。而Highland的队员此时发现，这个球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接到，中外野手拼了命去接，最终球还是飞出了挡板。不过，由于场边的挡板很矮，球飞得也很低，看上去像是先落到地上再弹出场去的，看台上的观众和场内外的球员顿时喧哗声一片。裁判终止了比赛，经过了半天的商议，最终还是裁定这个球是一个本垒打，比赛结束。

告别全国大赛，迎接焦晨曦的是特拉华大学投手教练有力的熊抱，在他身后，包括艾奥瓦州立大学等一批高校垒球教练排成了行。

赛季结束，焦晨曦每日不停地接着全美各地打来的电话，其中还包括那个一年前就杳无音讯了的犹他州立大学，这个迟到了一年的电话告诉她，该校愿以两年全额奖学金招她入学，得到的却只有一个斩钉截铁的“NO”。

最终，焦晨曦还是选择了特拉华大学。

大二结束的假期，焦晨曦回国，在北京垒球队练了俩月，也曾去国家队转一圈。结果，北京队对墙投的训练方式差点让她武功尽废，回到美国之后，用了几个月才调整回原来的水平，倒是给特拉华大学的主教练吓了个半死。

NCAA的节奏快且辛苦，特拉华大学周一到周五训练五天，周末两天要打三场比赛，焦晨曦最多在一个周末连续投了21局球，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要用比美国学生多两到三倍的时间去努力积攒学分，凌晨两三点钟睡觉五点钟再爬起来训练是常事。

赛季末，特拉华大学以赛区第四杀入淘汰赛，他们的对手是排名第一的球队，一支在二十年里拿了十几次赛区冠军的绝对豪门。在淘汰赛开始前一天，参赛队各派一名选手做简短的演讲，焦晨曦代表特拉华走上讲台：“我来自中国，在中国打球的氛围跟美国完全不一样，我们没有正规的教练，我们没有这么多比赛打，我们没有投手教练，打击教练，我们父母不懂垒球，我从开始打球到现在只有一双钉鞋，很多人都没有钉鞋，大家既然能在这种水平上打比赛，我希望大家能够珍惜，然后享受这一切。”

正式比赛开始前，对方的主教练，美国垒球名人堂的成员特地走来对焦晨曦说：“昨天说得不错，加油。”

这场比赛焦晨曦发挥得不错，最终因为一次有争议的判罚1-2惜败，赛后，对方教练再次走来对焦晨曦说：“今天我们赢的幸运。”

“当时终于有了一种感觉，就是我在美国得到这些举足轻重的教练的认可了。”

在特拉华大学两年，焦晨曦拿过赛区最佳阵容，本校的MVP和一周最佳运动员，最高排名达到过全美前30。大四那年，她们再次杀入淘汰赛，遗憾的是输给了同一个对手。

最后一场比赛的最后一局——亦是她大学的最后一局，焦晨曦用三个三振结束了比赛，也结束了自己在NCAA的垒球生涯。

回国之前，最早把焦晨曦招到美国的教练莱昂——现在早已是她最疼爱的美国老爸，给自己的中国女儿写了一封信：

晨曦，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你的成就是非凡的。你切身地证明了努力、奉献和拥有真正热爱的意愿会创造非凡的成就。你用自己的行动实践了人们心中的美国梦，能够成为你的这段旅途中的一部分让我非常骄傲，祝你今后的生活好运常在。爱你的美国老爸。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桌前的焦晨曦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