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野草(外二篇)
2014-05-30金国泉
金国泉,男,安徽望江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學员。
先后在《诗刊》、《星星》等报刊发表作品300余篇(首),散文多次获安徽省报纸副刊好作品一等奖、二等奖,著有诗集《记忆:撒落的麦粒》。
突然产生了一种铺天盖地的感觉。
这些野蓼、狗尾巴、节节草以及许多叫不出名的杂草,蓬蓬勃勃、不管不顾。在田埂上,在水塘边,在弯弯曲曲的小路旁,甚至在人们过去用来纳凉的大树底下也是密密麻麻,散布着略带辛辣又过分成熟的气息。呛人!
这是一种怎样的气息?
我忽然想起了散文家沈天鸿先生的《秋天的杨树林》。对,就是他当时闻到的那种气息:衰老的气息。这种气息或者说这种感觉是我今年古历七月底回到家乡大桥的某个村子时被突然复制出来的。
古历七月仍然是一个很热的季节,尽管从日历上看已进入秋天,但秋的迹象不很深。现在的季节似乎是变了很多,即便到了古历八月,也仍然是夏天的气息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一副不愿或者舍不得离开的样子,很是惬意的神态。只是这些草们不再嫩绿,不再像春夏时那样让人不忍心去碰她——一碰她就可能伤害她了啊。她们就悄悄地长在那里,静静地守候,静静地在风中、在阳光中与世界合而为一。
可眼前的这些草着实让人惊慌,似乎忘记了自己是野草。长得齐人腰高,甚或超过一人高,就连本来高不过寸许的节节草也从地上努力伸长脖子抬起头向外张望。村前屋后几乎没有路,没有哪一个人能在这里顺利地通过。事实上我还真不知道草到底能长多高。可能与我同时代的许多人也有这样的想法。一个小土丘我几乎无法轻松地走过去,我得用手将它们分开前行,它们的下面依然是陈年的未来得及腐烂的草,看不见泥土。就像我昨夜翻看的那卷发黄的历史书,翻来翻去,到最后,我还是没看清真正的历史。
一种障碍。
一种障碍产生的一种无奈。
对草感到无奈从我记事时开始就有了。只是意义正好相反。是一个相反的命题占据着我的整个世界妨碍对草的认知。
那时,草给我的印象始终是绿油油的可人,很少有眼前这种充满着辛辣与衰老的气息。它们刚刚探出头不是被牛吃了就是被割草的孩子们割走了。当然割草的也有大人。我深信我的这个记忆或者说判断。我其实就是那放牛的孩子或割草的孩子。就连那长在水中的苦草也不会放过的。苦草,我们那地方对它有一个比较形象的名字:麻皮草。的确有一种“麻癞癞”的感觉。大人们整船整船地将苦草拉出水面,上岸后在阳光下曝晒。
一切割来的草只有一个目的:做饭。
民以食为天。那个时候,除了牛吃以外,所有的草统统都要塞进土灶的灶膛。虽然燃烧的时间短,但这在当时我的家乡是唯一能将米做成饭的方式。这种方式我想实际上也是当时全国农村的方式。那时,大到树木的蔸,小到庄稼的根甚至于叶片,无论是哪种,我们都不会放过。我们将它挖出来,除去泥土,晒干,烧饭。年复一年,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要不断去割草、拉草、筢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粮食填不饱肚子的情况下,柴草也填不饱土灶的肚子?
这也是一种障碍。一种因障碍而产生的矛盾。
我们冬天筢柴、夏天拉柴(拉苦草)、秋天砍柴,以解决这一矛盾。我们的童年因此被这些柴草或者说土灶夺去了一大半。现在想来恰好就是这些草丰富了我们的童年。庄稼活干不了,与那些草相似的我们只能与草同行。
土丘的前面是一口水塘。水塘里面也长满了草,蒿草、麻皮草都有。夹杂在这些衰老的草中间还有一种此时仍碧绿而蓬勃的草,叫空心莲子草,我们那叫水花生或革命草。一种外来生物。由于它长得快,生命力强,又没有天敌,所以那个年代就毫不思索地引进了,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当时的那个矛盾,那个人与牛乃至牲畜相互争草的矛盾。
可随着这么多年的经济发展,耕牛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耕牛,“耕”退化成“肉”了。农村人烧饭也不再依靠草,甚至不用草,草的作用也大大退化,而这种水花生却不因此而退出历史舞台,或有所改变或收敛,不管不顾,烧不着、拉不完,年复一年,郁郁葱葱且铺天盖地将这口水塘填得满满的,让人手足无措。
时代的进步足可以让一切蜕化被忽略吗?水塘也一样。现在的庄稼人户户都有口井,烧饭多用液化气、煤、电,与城里一样。偶尔用一下草,那是奢侈,是城里人要吃农家饭时才用的奢侈。所以水塘被填满,野草在疯长,村民们只是看在眼里,不在心上,没有感觉。年轻人腊月二十几才回家,正月元宵左右就匆忙外出。村庄里除了老人小孩外,就是这些疯长的野草了。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乃至一年四季。
面对这样的村庄,我感到惊异,感到惆怅,但我不知我的这个惆怅从何而来。
我突然想到这些草要是长在沙漠地带呢?那该是怎样的一个景色与结果!但现在这些草长错了地方,我坚信长错了地方。任何东西长错了地方就会背道而驰,最后就是衰老,就是年复一年地走向死亡。
这也是一种障碍吗?
“充满障碍的时代!/谁都在避开对方的同时/成为别人的障碍/这同样是一条真理。”这是我多年前写下的一首关于障碍物的诗中的几句。我想这些草是为了避开谁而成为我的障碍,让我生畏?我无法想象人对草竟然生畏。
我知道,这肯定不是敬畏。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在写下《赋得古原草送别》这首诗时是不是也有这种畏。但这里不是古原,是我的家乡,我此时也不是送友人,而是随便走走,类似于城里人在公园里散步。只是散步的心情肯定舒畅,而我却舒畅不起来,只有沉重,一种铺天盖地的沉重。我想到了白居易诗的下面一句“远芳侵古道”,一个“侵”字表现出白居易当时所处的情境与我类似。只是他仍然闻到了草的“芳香”。而我却闻不到。侵古道的这些草让我脚下原本就有的乡村小路荒芜。是什么时候开始荒芜,并与成为腐殖物的草成为一体?
我现在终于理解了“荒草”这个词的意义。“荒”与“草”一对矛盾体连在一起就是此时我的感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这空落落的感觉是一种障碍吗?一群麻雀在前面飞起又落下。麻雀似乎永遠都是这样,飞不高,也飞不远。飞起是短暂的,落下也是短暂的。
麻雀肯定有麻雀的障碍。
草也是。人是否也是这样?
雨 水
今天雨水。从日历上看,进入春天已有半个月了。但此时此景给我的感觉仍然是停留在冬天,连同田野里的草、湖里的水、路边的树,仍旧是黑黑的,凉凉的,光秃秃的。让人感到除了日历以外,一切仍然是冬天。
进入,却持了一种否定的态度,即便用“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样的名句也难以囊括这其中的所指。这可能不只是这个春天,包括其他季节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
我时常想,为什么古人那么毫不犹豫地将那个似是而非的一天定为立春,然后就定下了雨水以及其他的节气呢,仿佛“浑然天成,无有畔岸”。实在是有着在今天来说叫作“前瞻性”的一面。这一“定”已经几千年,数千年后,我们同样毫不犹豫地在古人的规定中生活。没有人提出异议或者说提不出异议。
在我看来,“立春”“雨水”这样的节气离开它原本的内容亦即原本的能指而成为一个“形而上”,且是一个具有着无穷服从性的“形而上”。其实,所谓现代人,许多事都是古人量身定做的,都具有无穷服从性,无穷地一个节气一个节气地往前赶路、“赶集”。这并非复古或者说厚古薄今。比如我现在正在纸上写下的这些字,这些一笔一画、有形有意的汉字,哪一个不是出自那个叫作仓颉的古人之手呢!变化的只有形状,只有我们偶尔添加在其中的类似佐料的意义或者重新排列组合的词语。那是不是可以说我们今天的词语组合在冥冥之中古人就赋予了这个“权利”、下了定义呢?“古人不知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是不是也包含着这层意思?没人知道,也没人能知道……
而雨一直在下。我可以武断地说这“雨”从古代到现在,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下起来,一直就没停过。
仍旧是打在人脸上感到冰冷的有些生痛的雨,现在却叫春雨。我的确有些不解。因为在我看来,这些从冬天赶过来的雨,其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
“春雨贵如油”?我更难理解。
那么多的雨为何贵如油?是否古代的春雨非常稀少?如果是因为春天下的那些雨到了夏天、秋天不够用,那也是因为夏雨或者秋雨少了,应该叫夏雨或者秋雨贵如油呀!为何要把这笔帐算到春天的头上,厚此薄彼呢?
应该说古人一直是“厚”春的。这就又出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甚至不是问题而是实事了,一个“今人不知古时月”的事实。
在我的经验中,春天的雨下得比任何季节都多,多得让人受不了,仿佛空气里都是雨,吐口气都让人感到拧巴,打个喷嚏都有可能下起雨来。否则,哪来“春风春雨愁煞人”一说!比如眼前,好几天了,下了停,停了又下,不依不饶。它是不是在提醒,提醒这个世界上正在蛰伏着的一切?看来,眼前的这个春天给我们展示的是她那个我们所知甚少的另一个侧面,一个小小的烟雨朦胧的侧面,甚至可能是一个虚影。
虚影就是“形而上”。我们一直与那个称之为春雨的“形而上”在对接。
可雨并不虚,实实在在的。路的旁边已形成了一条小溪在哗哗流淌。
是谁给了这条哗哗流淌的小溪以目的?没有人回答。但小溪却让那个形而上的春天一下子成为了形而下。有了感性,听得到,摸得着。打着伞走在这条下着不大不小春雨的路上,我突然又有了这个想法。包括不远处那些迫不及待地开了的油菜花也是一样。这些离盛开还应该为时尚早的油菜花,雨滴一下,就迫不及待地点一下头的油菜花,实际也是在迫不及待地展现自己。街道上那些奔走着的小女孩也是。是模仿还是不谋而合?她们看上去穿得那么单薄,一脸的灿烂,她们就这样迫不及待地以这种朴素的方式提前淋浴着她内心里坚定地认同的那个春风、春雨。
我一直不接受眼前扑面而来的是春风、春雨这个实事。我一直穿着冬天的服装,同时也是以冬天的心情,以对待冬天的方式在对待这个春日,那些在村庄里关着门、围坐在火盆旁边谈天说地的人们,我想也是如此。
他们在谈论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我熟悉这一切。我只是刚刚离开那个火盆,他们的每一句话实际还在我的耳边,带着火盆的味道,甚至是充盈着腊肉的香味。
当然,我更熟悉这些油菜花,熟悉它们开花的全过程。此刻,我知道不可能有蜜蜂。因而远远望去,让人感到油菜花在开的就只有感受者自己了。
“立春三天,百草发芽”讲的可能是一种萌动,春天本身也是一种萌动,大众性的萌动,因而有了茫然。当然,“茫然”不是“盲然”,它们有着本质的不同。因为这些油菜花、这些奔走在大街小巷的小女孩,这条哗哗流淌的小溪。
这是由茫然到必然的一个必然过程。
春光明媚。笼罩在春雨中的春光大概只能通过这些油菜花或者小女孩来体现明媚了。因而明媚就有了“暧昧”的意味。同样可以这样体现的还有迎春花,甚至那些还不肯离去的腊梅等。这个时候,它们只有花,或黄或白或粉红,没有绿叶的呵护,凸凸的,同时也是秃秃地或者伏在枝条上,或者伸展在枝条上,闻不到那种熟悉的香味,那种沁人心脾的韵味。看上去,茫然得不知所措。
是不是发生了“脱臼”?记得我小时候因与小伙伴一起玩耍曾造成胳膊脱臼。脱了臼的胳膊什么也不能做,只传递痛,不传递命令。现在这些花伏在枝条上是否也只是在传递痛?它们显得那么薄如蝉翼,风轻轻一吹,似乎就能将它卷走。但这些花明显比我坚强,它以坚定的、坚守的方式寻找与绿叶的吻合。一朵被卷走,许多朵薄如蝉翼的花会很快会探出头来。
这同样是一种茫然吗?它们在担心春天爽约?所以产生了激动与错觉,手足无措。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读到的一篇文章,法国文学批评家托多罗夫在《对话与独白:巴赫金与雅各布森》中评价雅各布森的作品时所说的一句话:“它面对所有读者,亦即不面对任何具体读者,不等待任何回答。它所引起的反响不是某种‘唱和而是鉴赏和沉思。”这句话,我想同样适合描述这些春雨。我知道,春雨不等待我任何具体的回答,我的回答可能像这些开了的油菜花,并不一定着边际。
它同时也不是面对我这一个具体的“读者”。因为不等待具体的回答,又不是面对某个特定的对象──读者,所以就避免不了它的茫然性。
我不知道春雨是否在“沉思”?如果是,那么眼前的这些就是春雨“沉思”的结论了,一种“通过无动于衷达到激动,不加解释达到解释”(沈天鸿语)式结论。尽管我们在这个连绵不断的春雨中,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地行走在田野,或者街道上,或者围坐在火盆边,面对那些迫不及待地甩开绿叶先期招展在枝条上的各种花朵;面对一不小心仍旧有可能突然到来的春雪,而且可能是一场覆盖一切的春雪;我们可能突然需要脱去一件厚棉衣,我们又可能突然需要穿上它……
这些“面对”不可否认都是春风、春雨的作品,甚至是杰作。我把这些作品归之于哲学。它让我们不断去思考,其结果读到的却是“赝品”,得出的结论都是茫然,包括这些一直在下的雨,哪一滴像是春雨?这有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一直在误读、误解,在读春天的影子。影子总是先于本体抵达。
里尔克曾在他关于罗丹的一书中说道:“荣誉是所有误解的总和。”我想把这句话“盗用”并替换:用“春天”替换“荣誉”。那就是“春天是所有误解的总和”。
我坚信。你信否?
跟着一枚秋叶飞翔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秋天的树叶不是随秋风飘落,而是跟秋风一起飞翔,那么不顾一切,那么勇往直前。比此刻在田野上散步的我们更加坚定沉着。因为没有谁能为秋叶设计一幅回家的路线图,或许,这种飞翔本身就是一种回家的方式。有哪种飞翔不最终回到地面?从这种意义上讲,树叶一长出就开始了它飞翔的一生。因此,它现在开始沉静,向下、一直向下,就在不远处将自己坦然地抛在池塘里、草坪上,甚至就在你我的脚边。即便是纷纷扬扬,也不叽叽喳喳,像这身旁的溪水,夏季里肆无忌惮的溪水,此刻开始下沉,开始慢慢向东流去,也不停留,不徘徊,无声无息。有声有息也那么悦目赏心。
它能在什么地方停留?谁也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秋风一阵接着一阵,将路面上的尘土卷起,将旷野上的野花野草一再摇动,同时也一再使这些野花野草倾情绽放,沁人心脾。秋风是在提醒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我一直想不出,也想不通。或许这就是人与世界的距离,也是人与自然的鸿沟所在。有了鸿沟因此就有了一切。
我自然也在这一切之中。虽然,我找不到这鸿沟,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这些树叶是如何挣脱它的树枝的,正如我不知道这些树叶是如何被它的母亲孕育出来一样。事实上这种挣脱准确地说是一种放弃,一种守卫式的放弃,那么自在,那么不可阻拦与忘情。也许它要在此时才能发现自己是存在着的,喷薄而出。此前的岁月似乎是一段空白,郁郁葱葱、伫立眺望地护拥着树干,让树干向着天空伸展,向着天空绽放。在这种空白之中,我感觉最深的就是这些树叶在正午投下的荫影而并非它的绿。荫影事实上就是阴影,只是荫影让我感受到清爽,而阴影让我感受到这些叶片已然不是叶片,而是什么也不是的灰暗。
这似乎是在篡改。是这些叶片篡改了这一切?我不知道。夏季里知了一直鸣叫着,现在已然不多见的水牛在这荫影下卧伏、反刍、甩动它的尾巴。我知道,打工潮的上涨、现代化的快马加鞭使水牛在劳作的田埂上渐渐隐退,无可争辩这是种进步,只是这种进步同时似乎总在不断地丢弃什么,让人免不了要不断地思想,不断地鸣叫。
偶尔也有风——实事上我更愿意叫它热气──迎面袭来,叶片抖动着,不离散,偶尔发出响声,但那是一种碰撞,叶片与叶片之间的一种对抗,树叶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这种对抗,声音很小,很容易被知了的叫声覆盖,但它仍然是一种声音,一种自身感受不到却给别人以震撼的声音。不像此刻,那挣脱树枝的响声在空中飞舞,一片接着一片,一阵连着一阵,虽只是一瞬,却从容、毫不掩饰,给人一种舒展的感受,一种质朴和沉着,一种向下却又是那样坚定地向上的感觉。
万物都要在这时才有这种水落石出的感觉吗?向下与向上在这里得到统一。这一点我无法做到,很多人也都无法做到。史蒂文斯《相反的命题》是否就是描写这枚炉火纯青的树叶?
太阳已在西天的下半部了,树的影子已被拉长了许多倍。由于没有了夏季里蓬勃的叶片,光秃秃的树枝显得更为纤细、孤独和无助。是想与刚刚挣脱下来的那枚树叶亲吻一下吗?此时,那枚树叶在我的影子与树的影子交汇的地方打了个旋涡,飞走了。
树的影子又长了一些……
我常常想,树的生长需要树叶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一次又一次地飞翔。这是树的全部,也是这些叶片的全部。树因此挺拔,因此昂然,因此不断向秋天的深处走去,迎接霜,迎接一场连着一场的冰雪。这多少有些感人,也多少有些让人感伤与悲壮。就像那些真理,一层一层将谬误拨去后,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虽在北风的吹打下搖晃着,但他孤傲,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和信心以他光秃秃的枝桠直插天空。
这些叶片飘下来,便伏在草上,一动不动了。这些不肯离去的节节草,已经发黄,即便如此,也不愿走开半步,匍匐着守卫自己向四周蔓延的根茎,直到它彻底化为泥土。植物与植物是如此的相像,却又是如此的迥然不同。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俯身暂时清理一下缠在我鞋上裤管上的已然枯下去的节节草。我不知道这些节节草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裤管上的,我知道它并不是有意要告诉我什么。告诉的总是无能为力的。
络绎不绝的车辆不断地在不远处鸣叫着,它们相互提醒,相互让开一条小得仅能擦身而过的通道。尘土就在这条通道的上空飞扬着,让人咳嗽,让人眯缝且竭力瞪着自己的双眼。有意思的是人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仍忘不了在这条自己规定出来的道路上忙碌着,且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打造出来的一切推翻、重建,甚至将那些真理一样矗立的树也不放过,一颗一颗既有耐心又有决心地砍去。前面前不久还是一片水域,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些馨香而鲜嫩的荷花不见了,那些到死也不愿离开半步的水草无痕无迹,那些挺立的树被一一砍走。他们要在这里建什么,他们建起了什么?他们是否真的如那些科学家所言最终要将自己推翻?
“夏日与冬天相互摧残/在这片很容易看到尽头的水域/每年如此/开出花/馨香而鲜嫩的花/总只蓬勃一个季节/尔后便被秋风带走/岁月的足迹如此重叠!”这是我几年前为这片水域写下的一首诗中的几句,我知道此刻被推翻的肯定也包括这首诗。
诗仅只蹲伏于我记忆的拐角处。也许没有人能够想起它,这是在它诞生时就已决定了的实事。像我此刻从地上拾起的这枚刚刚吹散过来的叶片,离开树枝后就有些泛黄了。我几乎没有领略到它有半点疼痛的感受。它重新被我拾起审视时也未能见到它有什么有别于其他叶片的表情。这不是麻木,而是一种境界,一种飞翔的境界。
我知道许多人无法做到这一点,我更无法做到。即便是此刻悠闲地散步也是一种表象,一种掩饰,甚至是一种演示。演示给谁看?好像谁都不是,又好像谁都是。
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这是我昨天夜里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一句话。这句话适合这枚树叶,更适合这些灰尘。这些灰尘比我的步伐更为沉重,总围在我的左右,飞起又落下,持续一分钟、几分钟,然后覆盖在一切物体之上,不肯离散。
只有这些叶片,在我身后宁静地飞翔,目送从这里散步走过的每一个人。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