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公主不懂花木兰的替父从军

胡建国

【像要看透我的一切】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那种没有故乡的人。

不到一岁的时候，父母就把我留在外公外婆身边，自己去三线支援革命建设了。在我后来的岁月，我要么跟着外公，要么跟着父母从一个三线迁居到另一个三线。故乡对我只是个空洞的名字而已。

大学毕业后，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跑去了深圳，再后来，尽管我也在那座新城有了不错的生活，可是我还是选择了离开。当有一天我背着行囊，走在美国一个小城空寂的街道时，竟没有一丝陌生感。

有什么不好呢？远去的土地本来就是模糊的，就让它沉积在心里，成为永远的过去。

改变我的是我的女儿。这个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孩子，却成为我和故土无法割断的一种连接。

女儿出生在美国中西部一座宁静的小镇里。没有姑姨婶嫂好听的呵护，也没有亲朋故友热闹的探访，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妻子和我，还有刚刚呱呱坠地的女儿。

因为妻子是剖宫产的缘故，我成了第一个抱女儿的人。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地从医生手里接过那个幼小的生命，生怕自己的粗莽会弄疼她。

在一阵哇哇大哭之后，女儿便开始用她那清澈的眼睛打量着她在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要看透我的一切，看透我的飘忽不定和软弱。那专注的目光下更像是在等待着一份承诺。

很少流泪的我在那一瞬间双眼潮湿。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漂泊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第一次有种我的生命不再属于我的感觉。我把女儿抱在怀里，一字一句地告诉她，爸爸爱你，爸爸会一生一世地保护你，永远也不离开你。

女儿出生3天后，我们离开了医院，一起回到了我们当时租的一间公寓房里。女儿的来临让那个小小的空间顿时有了生命的活力，有了家的感觉。那时我上班的地方离家有50分钟的路程，三十多岁的人生，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归心似箭。

或许是我厚实的肩膀让她觉得安全，或许女儿对父亲有一种天然的依恋，从小女儿只要我抱，一见到我，小手臂就张得大大的。因为我和妻子都上班，只好请保姆来照看女儿，每天上班和女儿道别是最难过的事，她小嘴一噘，眼泪就流下来，看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真是难过极了。

女儿出生不久，我们就搬进了自己的新家，虽然那时经济并不宽裕，但我尽一切可能让女儿在舒适的环境中成长。新家很宽敞，有时为了哄女儿睡觉，我得抱着她楼上楼下地走，一边走还得一边讲故事，讲那些早已在我记忆中模糊的故事，“小蝌蚪找妈妈”、“鲤鱼跳龙门”，还有孙悟空和猪八戒。有时，我已经讲得弹尽粮绝，女儿还不罢休，只要我一停，她闭着的眼睛就刷地睁开了。

有一天晚上，女儿睡着了。那时夜色已深，明亮的月亮透过天窗照进屋里。不知怎么，小时候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我看见外公牵着我的手用他一分一分攒下的钱去为我买童话书，回来的路上在街边帮我买上一碗美味的馄饨。他自己不舍得吃，只是心满意足地看着我。我又看见夏日的晚上，一家人躺在外面的凉席上，听母亲讲《水浒传》里“三打祝家庄”的故事。父亲话不多，只在一旁不停地为我们扇风赶蚊子。

眼睛忽然就忍不住湿润起来，我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心里充满诧异，我原以为早已模糊的童年，在那个黑夜，竟然会是如此清晰。

【永远也割舍不了】

为了帮我照顾女儿，年迈的父母也从国内赶来帮忙。虽然因为签证的原因，他们只能一个一个地来。女儿跟着奶奶学会了不少儿歌。那时，好强的母亲已经患有帕金森病，她已经抱不动孩子，只能逗孩子玩，喂女儿吃饭的时候，母亲拿着拨浪鼓一边摇一边唱“小呀么小儿郎”。女儿就咯咯地笑。因为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和她一直有种隔阂。但母亲逗女儿玩的画面，却成为我心中难以忘怀的画面。

一天傍晚，我带着才一岁多的女儿在小区的石板路上散步，那时天色已晚，远处是一抹淡淡的晚霞。我问女儿，以前都是爸爸给你讲故事，现在，你能不能给爸爸讲一个故事啊？

女儿看看我，又看看天空，然后用很稚嫩也很标准的中国话说道：“天黑了，太阳公公回家了，月亮就出来和星星捉迷藏了。”

那是女儿给我讲的她一生中的第一个故事，很美。

女儿在18个月的时候进了幼儿园。像所有孩子一样，她第一次体验到亲人不在身边的感受。女儿适应得很快，她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好朋友，也慢慢地说起了英文。然而，中国的故事总是她的最爱。她甚至把她知道的故事分享给班上的小朋友听。

有一天，在我接女儿回家的路上，女儿有些难过地对我说：“爸爸，班上的小朋友为什么总喜欢听白雪公主和小王子的故事，他们不想听我讲花木兰。”接着，她又嘀咕了一句，“我也不在乎，反正他们根本不懂花木兰为什么要替她爸爸去打仗。”

那时，我正在开车，女儿的话让我心里隐隐作痛。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有些后悔来到美国，如果留在中国，她至少就不会承受这份和她年龄不相称的异乡感。

大概是因为只有一个孩子的缘故，我们一直送女儿上私校读书。虽然学费很贵，但我和妻子都愿意把节省的钱用在女儿的教育上。

女儿很聪明，也很好学，不用我们担心她的学习。在女儿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在学校办了一个”中文学校”，已经有8个学生了。我原以为，那不过是孩子们课后自己玩的游戏而已，后来学校家长会，她把她的学生带到我身边，让他们数中文数字。让我惊讶的是，那些金发碧眼的男孩女孩，竟然真能有模有样地数数字，有一个男孩竟然用中文数到了一百。

我真的为女儿感到骄傲，说来惭愧，来美国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教外国人说过一句中文，而7岁的女儿，居然已经有了她的“学生”。我想孔子学院真该给她发勋章才对。

我所在的城市，每星期天都有中文学校授课，那自然成了女儿的最爱，她常常拿着课本让我讲故事，从唐诗到《三国演义》、《红楼梦》，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黄道婆的纺织术”，那些我早已忘光的东西，只好也跟着她一点一点地捡回来。来美国的时候，我曾经想过，以后自己有孩子，一定要接受完全的西方教育，但我做梦也想不到，女儿彻底颠覆了我的想法。她让我知道了，沉积在血脉里的东西，永远也割舍不了，它总是会用一种独特的方式重新流淌出来。

【那就是一种根的感觉】

回中国旅游是女儿最开心的事，一下飞机，她就在那么多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亲人的呵护宠爱中。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是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到处都有和她一样扎着小辫的漂亮女孩。

“我要去看兵马俑，要去故宫，我要去长城……”女儿有一个长长的清单，她想走遍中国。在女儿的世界里，中国是父母生长的地方，是有着许许多多美丽传说的地方，是一个让她找到认同感的地方。她5岁那年回国，我陪着她去了许多我在国内时毫无兴致光顾的地方。在苏州的园林里，女儿兴致勃勃地从一个园亭跑向另一个园亭，我跟在她后面，听见她欢快的笑声。我心里很感慨，一个我一生都想逃离的地方，女儿却又把我拽了回来。

她心目中的中国，充满了神秘的历史，到处是美丽的鲜花和庭院，到处都是微笑和爱，那里有她在美国感受不到的一份东西。我想那就是一种根的感觉吧。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的中国梦，其实，那又何尝不是我的中国梦呢？

女儿转眼已经9岁了，我不知道已经长大的女儿是否记得在她来到世界时父亲对她的承诺，但我相信女儿知道，她的父亲爱她，那个从遥远的中国来的父亲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

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带着女儿去放风筝，那还是从中国带来的孫悟空的风筝，女儿玩得尽兴，不停地拿着风筝线跑着。我跟在后面，我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用旧报纸做一个风筝，在山坡上拉着风筝跑，心中便充满了梦想。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那风筝，飞得很高很远，永不回头。

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远走高飞的渴望，我感谢上帝将女儿带进我的生命，女儿就像那根风筝线，紧紧地拉着我，让我知道家在哪里，故土在哪里。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