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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读书百宜录》及其文学的雅俗观

2014-05-30康鑫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张恨水

摘 要:张恨水散文名篇《读书百宜录》呈现出他对雅俗两类文学阅读体验的原初状态,它成为分析张恨水文学雅俗观的典型文本。张恨水在这篇四百余字的短文中主要论及以下几个方面:时间、空间与阅读的关系;阅读与心境的关系;雅俗阅读趣味之别。而这三个方面均能在文学与人生的关系中找到连接点,因此,这篇杂谈从一个角度为我们呈现了张恨水对雅俗两类文学功能的自我体认。它是作家的文学雅俗观及其阅读体验的心化。

关键词:张恨水 《读书百宜录》 文学功能 雅俗观

任何文学创作都是作家生命体验的凝结。德国哲学家汉斯-格奥格尔·伽达默尔对“体验”一词这样解释:“如果某个东西不仅被经历过,而且它的经历存在还获得一种使自身具有继续存在意义的特征,那么这东西就属于体验。以这种方式成为体验的东西,在艺术表现里就完全获得了一种新的存在状态。”{1}其实,这种“体验”不仅仅表现在作家创作的文学文本中,如果我们将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研究“文本”,那么他的作品以及围绕这个作家展开的所有的文学活动均可以看作是研究对象的组成部分。可以说,读者的阅读、学者的治学、作家的创作都源自其对特定生命状态的反思。本文尝试分析张恨水作为读者在阅读状态下,对文学的理解与感悟,以及体现出的他的文学雅俗观。

虽然雅俗文学的界定仍有待于学术界从理论上进一步探讨,但作为普通读者对通俗文学和高雅文学的差异都有个大致的区分尺度。即便没有经过正规的文学专业训练,一般的读者也能清楚的感觉到鲁迅的作品绝不是通俗文学,黑幕小说、狭邪小说绝不是严肃文学。这涉及读者的阅读体验与文学审美之间的关系。本文将身为作家的张恨水还原为读者,解析作为读者的张恨水阅读不同文学时的阅读感悟。《读书百宜录》一文呈现出张恨水对雅俗两类文学阅读体验最原初的状态,它成为分析张恨水文学雅俗观的典型文本。

一、作为读者的张恨水及其阅读体验

在张恨水诸多散文中,《读书百宜录》这篇四百余字的短文以其散淡优美的笔法被频繁地收入当今各种名家美文鉴赏书籍之中。作者以品味、玩赏人生况味的姿态,随意、从容地书写出日常阅读的感悟、体验,展现出一派平淡之中见悠然的韵味。这篇杂谈既是著名作家张恨水为读者开出的推荐阅读的书单,也是作为读者的张恨水与其他读者分享自我阅读体验的随感。该文发表于1929年11月3日北平《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上,作者署名水。1924年4月16日,成舍我在北京西城区手帕胡同创办《世界晚报》,张恨水负责编辑新闻,副刊《夜光》则由余秋墨主编。5月中旬,“余秋墨君另有专职,《夜光》只编了一个月,就转交给我了。于是我编副刊兼写小说,把《世界晚报》的新闻编辑放弃。我虽入新闻界多年了,但还是偏好文艺方面,所以在《世界晚报》所负的责任,倒是我乐于接受的”{2}, “我编《夜光》很起劲。不到三十岁,混在新闻界里几年,看了也听了不少社会情况,新闻的幕后还有新闻,達官贵人的政治活动、经济伎俩、艳闻趣事也是很多的”{3}。张恨水在《夜光》的工作直至1930年辞去该刊副刊编辑职务为止。当时的《夜光》副刊几乎没有外来稿件,稿件编写都由张恨水一人承担。“成舍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精力充沛,从新闻界跳入政界,在政界又兼办新闻。不久,他又办了一张《世界晚报》,让我包办副刊,我给这副刊起名叫《夜光》。我只支三十元月薪,样样都得自己来,编排、校对,初期外稿不多,自己要写不少。”{4}这样,张恨水便有了更多自我发挥的空间。报纸副刊有别于新闻,消遣性和趣味性是它应具有的特点。身为作家的张恨水偏好文艺,为了兼顾副刊读者群的特点、知识水平,他力求将副刊文章写得生动、活泼。这一时期,张恨水几乎每天都有杂谈短文发表在《夜光》上。这些文章内容短小精悍,涉及生活各个方面。《读书百宜录》是张恨水这一时期杂谈文章中的上乘之作,称得上是解读张恨水文学趣味和文学观的一个重要窗口。为方便解析,现将全文摘录如下:

读书有时,亦须有地。善读书者,则觉一切声色货好之处,无不可于书中得之也。试作读书百宜。

秋窗日午,小院无人,抱膝独坐,聊嫌枯寂,宜读庄子秋水篇。

菊花满前,案有旨酒,开怀爽饮,了无尘念,宜读陶渊明诗。

黄昏日落,负手庭除。得此余暇,绮怀万动,宜读花间诸集。

大雪漫天,炉灯小坐,人缩如■,豪气欲消,宜读水浒传林冲走雪一篇。

偶然失意,颇感懊恼,徘徊斗室,若有所悟,即宜拂几焚香,静坐稍息徐读楞严经。

银灯灿烂,画阁春温,细君含睇,穿针夜话,宜高声朗诵,为伊读西厢记。

月明如画,清霜行天,秋夜迢迢,良多客感。宜读盛唐诸子一唱三吹之诗。

蔷薇架下,蜂蝶乱飞,正在青春,谁能不醉,宜细读红楼梦。

冗于琐务,数日不暇,摆脱归来,俗尘满襟。宜读史纪项羽本纪及游侠列传。

淡日临窗,茶烟绕案,瓶花未谢尚有余香,宜读六朝小品。

题曰百宜,不能真个列举百宜。必欲举之,未免搜索枯坐,然而枯则无味矣。敬作抛砖之引,以求美玉之来。{5}

在文中,张恨水根据自己的阅读感悟细数着不同时间、情景下的读书状态。在不同的生活情景下,选取何种书来读,才能达到移情遣兴的阅读效果,作者有着独到的体验。这篇文章虽为张恨水杂谈之笔,但文中反映出他对各种文类、题材书籍之于人生作用的独到、深刻的领悟。其中,对雅俗文学不同的阅读感悟明晰可辨。文学的阅读感受本来就是浑然一体的感性存在,因此,这篇以往被研究者所忽视的,带有随感式的杂谈也许要比逻辑严密、宏阔清晰的理论建构更能恰切地呈现作者阅读体验的本真状态。

通过细读这篇四百余字的杂谈,可以发现,张恨水在文中主要论及以下几个方面:时间、空间与阅读的关系;阅读与心境的关系;雅俗阅读趣味之别。而这三个方面均能在文学与人生的关系中找到连接点,因此,这篇杂谈从一个角度为我们呈现了张恨水对文学功能的自我体认,它是作家阅读体验的心化。

二、时间、空间、自我生命与阅读

文学文本的理解、接受只能建立在读者的期待视野与文本的融合上,这是西方接受美学理论中的重要观点——“视野融合”。但是读者的期待视野因时空的转变有不同的需求,所以探讨作品的接受就不能不涉及时空变化。关于阅读与时空的关系,清代张潮《幽梦影》曾有过描述: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6}

上文与张恨水在《读书百宜录》的描写有共通之处,都描述了时空与阅读之间的关系。《读书百宜录》中描述了十种生活场景,在每种不同场景下阅读十种书。这十种书分别为:庄子秋水篇、陶渊明诗、花间诸集、水浒传林冲走雪篇、楞严经、西厢记、盛唐诗、红楼梦、项羽本纪及游侠列传、六朝小品。这十种书分别对应十种人生遭遇、生活境况,它们是人生特异的生命状态。谈到读书,不能不提及阅读时的姿态,这涉及阅读时的心态,再往深里说,还关涉阅读的志趣与方法等。在不同人生状态下,读者对作品的接受和阐释也是有差异的。《读书百宜录》从一个侧面展示出张恨水对自我生命与阅读关系的体悟,这是他文学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对《读书百宜录》作逐句解读是非常必要的。

“秋窗日午,小院无人,抱膝独坐,聊嫌枯寂,宜读庄子秋水篇。”此句描述的类似场景在张恨水的小说中也同样出现过。《剑胆琴心》第三十六回“粉壁留题飞仙讶月老,倭刀赠别酌酒走昆仑”中写道:

这天晚上,全太守晚饭后也是觉得风雨之声闷人,便找了一本古版《易经》,坐在灯下,细细的咀嚼。以为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只有古圣人经纬宇宙的大道理,可以镇定身心。{7}

《庄子》《易经》同是“古圣人经纬宇宙的大道理”,因此在“镇定身心”这一功效上是相似的。秋天的肃杀之气,不免让人“聊嫌枯寂”。置身于秋天静谧的氛围中,体味秋的意境要有一种悠然自若的闲适心情和姿态。欣赏秋天之美,需要一种心神的完全敞开。半开半醉的精神状态,是无法体味“秋”之美的。庄子《秋水篇》以“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一句开篇,将读者之境与庄子之境相互沟通,随着阅读的展开,从河到海,海至天地的意脉,将读者的心身带至越来越开阔的无我之境。

“菊花满前,案有旨酒,开怀爽饮,了无尘念,宜读陶渊明诗。”东晋诗人陶渊明以田园诗著称于世,其诗歌多表现隐逸的思想,歌咏个人悠闲自得的生活。由于其诗歌多处描写到菊花,因此,后世称菊花为“花之隐逸者”。“菊花满前”,秋菊盎然,满地黄花,娇而不躁,一派清丽多姿的气象。“案有旨酒,开怀爽饮,了无尘念”,又流露出豪放的一面。这种情景与陶渊明平淡自然的人生态度、豪放不羁的诗人情怀极为契合。身处喧嚣的尘世,只要“心远”,远离自我的世俗欲念,也能获得身心的自由和解放,返璞归真。

“黄昏日落,负手庭除。得此余暇,绮怀万动,宜读花间诸集。”傍晚黄昏,悠闲地散步在庭院中,风月不同,情怀相似,此时,心中涌起的万种柔情极易在《花间集》香软绮靡,描写男女恋情的风花雪月之词中找到共鳴。

“大雪漫天,炉灯小坐,人缩如■,豪气欲消,宜读水浒传林冲走雪一篇。” 林冲走雪一篇,即《水浒传》中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大雪漫天”“人缩如■”,正如小说中林冲困顿、失意的境遇。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被人陷害至此地步,却没有任何反抗,仍抱有安心过日子的心思,可谓英雄豪气、霸气全无。“炉灯小坐”“人缩如■”,读此一篇,情景宜当。

“偶然失意,颇感懊恼,徘徊斗室,若有所悟,即宜拂几焚香,静坐稍息徐读楞严经。”净宗初祖慧远大师曾说:“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大佛顶首楞严经》的内容能助人智解宇宙万物的真相。因此,“失意”“懊恼”的情绪在佛经中参悟万物之道,心绪通彻之后,能自然得到排解。在小说中,张恨水同样描写过读佛经对化解郁结的作用。《剑胆琴心》第十四回“绝艺惊人空手入白刃,狂奔逐客黑影舞寒林”中写道:

“李云鹤听到说父亲在匪巢里失了踪,自然平空添了一桩心事,终日埋头在客房里坐着,总是发愁”,“自己行李里面,曾带有几本佛经,于是拿了一本《金刚经》,靠在窗户边念,以解愁闷。正在看得心地豁然之时,忽然听得外边有一个很宏大的声音说话,倒着了一惊”{8}。

正见无我,正见空,就能从人生烦恼中解脱,用清静之心生活,找到心中的永恒。

“银灯灿烂,画阁春温,细君含睇,穿针夜话,宜高声朗诵,为伊读西厢记。”元杂剧《西厢记》曲词华美,富于诗意,可以说每支曲子都是一首抒情诗。银灯初照,温婉娴静的女子在闺房中做着女红,她体含妙容,美目盼然。面对这样让“我”心仪的美好文静的女子,为她轻吟一段曲词华艳,饱含诗情的《西厢记》,最能表达“我”此时的爱慕之情,一切都在美丽的朦胧之中。

“月明如画,清霜行天,秋夜迢迢,良多客感。宜读盛唐诸子一唱三吹之诗。” “一唱三吹之诗”是指诗中第一小节已经把要表达的意思表达出来了,为了加强效果,第二、三节或者后几小节又按照相同的段式加以描写,以达到反复咏叹,使诗歌委婉而意味深长,增强抒情效果。清霜薄月之夜,在秋天肃杀的气氛中沉思生命的周期,直面生命的衰败,顿生悲凉之感。

“蔷薇架下,蜂蝶乱飞,正在青春,谁能不醉,宜细读红楼梦。”生命万物的蓬勃、孕育,自然可以激发起旁观者内心欢愉的体验。陶醉于青春萌发的时节,爱情即是它最美的果实。

“冗于琐务,数日不暇,摆脱归来,俗尘满襟。宜读史纪项羽本纪及游侠列传。”身处现实世界,不得不为世俗成规所羁绊,身心毫无自由可言。因此,“侠之一字,却流行于下层阶级,他们每每幻想着有侠客来和他打抱不平,而自己也愿作这样一个人。”{9}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在想象、虚拟的另一空间——“江湖”中,刀光剑影、快意恩仇。他们潇洒恣肆的背后,其实是武侠迷们宣泄情绪,一扫郁结的心理欲求。所谓“一编在手,万虑都忘,劳瘁一周,安闲此日,不亦快哉!”{10}而史记所写游侠并非完全虚构的人物,均是在史实基础上撰写而成,因此,游侠身上带有更多的世俗因素,他们身上有更多人间烟火的味道,这也是游侠郭解、朱家被喻为“布衣之侠”“乡曲之侠”的原因。他们既与布衣百姓有共同性,但由于身怀特异的本领,又不同于普通百姓,带有传奇性,因此,为普通下层民众喜爱。

“淡日临窗,茶烟绕案,瓶花未谢尚有余香,宜读六朝小品。”“情趣”是六朝小品的精髓,“情”与“趣”结合造就了小品——文学之逸品的格调。六朝小品的代表作如张岱《湖心亭看雪》、袁宏道《晚游六桥待月记》,以其散淡清新的格调著称。疏烟淡日,花之余香袅袅缠绵,茶甘醇,文幽深,透露着几许闲情,这是生活之艺术。

《读书百宜录》全文有一系列的景象:秋日、小院、菊花、酒、黄昏、庭除、大雪、炉灯、斗室、银灯、画阁、清霜、蔷薇、蜂蝶、茶烟、瓶花,这些都是平常所見之物,看似是作者随意列举,但实质上都是被作者主观统一在一种精神境界之中,统一在作者关于文学与自我生命之关系的认知当中。从自然人生轮回变幻的百态出发,张恨水以“书”为桥梁,将“物”与“心”勾连在一起,使“触目”景象的欢愉、感伤、亢奋、沉郁的情绪在阅读中找到共鸣的节点、宣泄的通道。无论是“月明如画,清霜行天”,还是“蔷薇架下,蜂蝶乱飞”,在作者眼中,凡是属于生命的景象都具有激发感悟生命的价值。将这种感悟形诸于文字,便使文学与自我生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张恨水认为,文学的功能就是宜情悦性,排解苦闷,使人的精神得到片刻休息。《读书百宜录》中所举的十种书如果按照中国古代传统的文体分类来区分其雅俗,那么,属于“小道”的小说如水浒传林冲走雪篇、红楼梦、项羽本纪及游侠列传,戏剧《西厢记》属于通俗文学范畴,其他所举如诗词、散文则属于高雅文学。从文中叙述可以看出,张恨水对通俗文学更偏重娱乐、消遣、排解苦闷的功能,对于高雅文学的阅读则偏于宜情悦性。“豪气欲消”“画阁春温”“正在青春,谁能不醉”“冗于琐务”“俗尘满襟”,多是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是生活在当下的世俗情感。通俗文学更适宜作为高兴时的游戏或苦闷时的消遣。“了无尘念”“绮怀万动”“若有所悟”“良多客感”,是在摆脱喧嚣的尘世之后,才能在阅读中达到没有心灵负重的状态。这种阅读状态实现的是对生活的超越,实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

三、阅读与闲适:从雅事到雅趣

“读书”本为雅事,由于阅读者修养层次的不同、对艺术鉴赏品味的高低以及所读之书的品质不同呈现出雅俗有别的趣味。在审美活动中,由于人格境界的高低以及人生价值取向的不同,从而形成审美趣味的差异。“高雅”之境的构筑,离不开高雅的意趣。江淹《修心赋》云:“保自然之雅趣,鄙人间之荒杂”,提出“雅趣”说。陈平原先生曾谈及对阅读的独到理解,“阅读这一行为,在我看来,本身就具备某种特殊的韵味。在这个意义上,阅读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只是这种兼具手段与目的的阅读,并非随时随地都能获得”{11}。日常的趣味有雅俗之别:俗趣寻求单纯的、外在的视觉、感官刺激;雅趣侧重于内在的意味,它不能自发生成,而是与个体的文化修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一个有雅趣的人,能把俗书读出雅味来,能“俗得那么雅”。一个庸俗的人即便佳卷铺于眼前也难品读出什么雅味。因此,雅趣抑或俗趣的获得是以阅读者的文化层次为基础的。没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没有高雅的文学品味,对细微、特殊的美可能视而不见、感受不到。颇具古典文学修养、身为作家的张恨水在《读书百宜录》开篇即写道:“善读书者,则觉一切声色货好之处,无不可于书中得之也。”“善读”,首先是以文化修养为基础的。在会读书的人眼中,一切生活的乐趣都能在书中找到。其次,讲求“读书有时,亦须有地”,这才是善读书的人。

纷繁浮躁的尘世中有几人能静下心来酣畅地体味书中的乐趣呢?恬淡、悠闲是将读书这一雅事读出雅趣的必要心境。“作为生活方式的读书,对财力要求不太高,反而对心境和志趣要求更高些。”{12}正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13}关于自我生命状态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朱光潜先生说道:“人愈到闲散时愈觉单调生活不可耐,愈想在呆板平凡的世界中寻出一点出乎常轨的偶然的波浪,来排忧解闷。所以游戏和艺术的需要在闲散时愈紧迫。就这个意义说,它们确实是一种‘消遣。”{14}阅读需要沉思、观察、回味才能体会到书中的乐趣。张恨水曾写到少年时期的一段阅读经历:“父亲办事的地方,是万寿宫。我白天不回家,在万寿宫的戏台侧面,要了一段看楼,自己扫抹桌子,布置了一间书房。上得楼去,叫人拔去了梯子,我用小铜香炉焚好一炉香,就作起方斗小名士来。”{15}张恨水作为读者时期的这段阅读经历,对后来成为作家的张恨水关于文学功能的认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方斗名士的读书方式显然是文人趣味,是张恨水性情的自然流露,所以他能沉浸其中。《雅论与雅俗之辨》一书认为:“‘高雅之境创构中的心灵体验方式的生成,离不开‘天人合一思维模式的影响。”{16}净几焚香是一种阅读姿态,这种仪式是让心沉静下来,暂时脱离喧扰的世界,进入书的意境,在书中和历史、古人对话。放逐心境,品味悠然,这种姿态更着意于悠远宁静、心无旁骛的心境。因此,要将书读出雅趣来,就要有一份超脱世俗的心境。

在古代知识分子那里,“闲”就是“闲适”,是现实人生失意之后的一种自我调节的态度,例如白居易数量颇丰的闲适诗,表达了他对政治生活的退避,知足闲适的思想。古代知识分子闲适的特点是对现实、人生的不介入,转而寻求一种纯粹精神上的自得其乐、自我修炼,这种思想符合在险恶的社会、政治环境中“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相互矛盾时,摆脱内心困扰,实现自我慰藉的心理。这显然并不符合张恨水对文学功能的理解。

张恨水的消遣、闲适是从当下人生遭遇中跳脱出去,其最终的目的是返归对凡俗人生的关注,体现出张恨水对闲适的独到理解,使其与所谓的传统文人拉开距离。杨义先生曾这样评述张恨水:“他可以被视为20世纪中国文学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一个典型。他徘徊于旧营垒,窥视着新观念,依附于俗趣味,酿造着雅情调,流连于旧模式,点化着新技巧,总之积习难返,却始终不愿沉溺于陈旧的套数,时时追求着改良和变新。”{17}闲情雅趣是张恨水身上深具的传统文人气质,但也是这一最为典型的传统因子在他身上又呈现出完全不同于中国古典文人的内涵,具体地展现出他“依附于俗趣味,酿造着雅情调”的特点。

首先,如果将张恨水单纯地看作深具传统审美情趣的文人,作为现代作家,他的世俗关怀很可能因此被遮蔽。事实上,《读书百宜录》中的雅趣随时向外部的世俗世界展开,“雅趣”与“俗世”两者在作家的自我生命体验中恰到好处地联结在了一起。张恨水并没有把雅趣与俗趣绝对的对立起来,相反,他非常有意识地让雅趣带上了世俗的色彩。“偶然失意,颇感懊恼”“冗于琐务,数日不暇”“画阁春温,细君含睇,穿针夜話”“秋夜迢迢,良多客感”,人生的喜怒哀乐、儿女情长,日常生活的片段携带着的信息和联想,使古典高雅的意境中透露出现实的、平民的色彩。在文中的散淡、悠然中如此着笔并不显得孤立、突兀,这也是作者充分顾及了副刊杂谈栏目潜在读者群的知识水平。因此,这里的雅趣所需要的闲适并不是完全对人生的超脱。这也是处于风云激荡、历史激变的民国知识分子身上普遍具有的时代特点。身处时代风云中的民国知识分子无法做到真正的恬淡、超脱,即便是休息之作,也不免贴合现实。

其次,《读书百宜录》中的恬淡、超脱具体体现在哪个层面上?“开怀爽饮,了无尘念”“黄昏日落,负手庭除。得此余暇,绮怀万动”“冗于琐务,数日不暇,摆脱归来,俗尘满襟”。在凡尘、琐事中得以抽得一息,在文字的浸染中得到心灵的休憩,生活中的闲人使雅趣带上了平民色彩。通常情况下,普通的百姓生活是“冗于琐务,数日不暇”的,身在琐事之中而“闲”的人,就显出了一种情调。清代张潮《幽梦影》中如此描述过人生至乐的“闲”: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18}

又如,苏轼《记承天夜游》: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19}

心怀从容,才能在琐务凡尘中保持乐观平常的心境,忙里偷闲,苦中作乐。这样的人,生命的内涵更为丰富。一方面,他们是俗人,不一定具备多少高雅的文化修养;另一方面,他们具有高雅人的悠闲情调。他们的生活从情趣到心境是有机统一的。因此,文人情调表现在世俗之人的生活中,世俗之人体现文人情调,这就达到了俗而不俗。可以说,这是《读书百宜录》最经得起品味的特点,这使它成为张恨水杂谈文章的经典之作。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这篇文章的语言特点,既有古典诗文的典雅,又不乏现代白话文的通俗。这样不仅在情趣上,而且在语言上,把雅趣与俗趣也恰到好处地统一在了一起。

《读书百宜录》呈现出张恨水关于文学与自我生命之间的关系、时空与阅读体验之间关系的认知与体悟。文章描述了他对文学宜情悦性、娱乐消遣功能的自我体验。通常情况下,前者与高雅文学相关,后者则更多地与通俗文学联系在一起。但通过细读文本,可以发现,宜情悦性与娱乐消遣的阅读体验往往是模糊、混沌的,它们常常难以分清彼此。事实上,人在阅读过程中,往往伴随着几种彼此相通又各自不同的心理体验,这也正是阅读的趣味所在。■

{1} [德]汉斯-格奥格尔·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页。

{2}{3}{4}{15} 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4页,第119页,第119页,第14页。

{5} 徐永龄主编:《张恨水散文》(第4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84页。

{6}{18} (清)涨潮:《幽梦影》,上海中央书店1935年版,第1页,第39页。

{7}{8} 张恨水:《剑胆琴心》,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485页,第172页。

{9} 张恨水:《中原豪侠传》,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 4页。

{10} 王钝银:《礼拜六》出版赘言,1914年。

{11}{12} 陈平原:《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秘书工作》2010年第3期。

{13} 王羲之:《兰亭集序》,选自(清)吴楚材、吴调侯选编:《古文观止》(中),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75页。

{14}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7页。

{16} 曹顺庆、李天道:《雅论与雅俗之辨》,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页。

{17} 杨义:《张恨水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2页。

{19}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60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优秀青年基金项目“张恨水与民国文学的雅俗嬗变”(项目编号SY131 17);河北师范大学博士基金项目“现代文学雅俗嬗变视野中的张恨水研究”(项目编号S2012B 03)阶段性成果

作 者:康鑫,文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化、现代通俗文学研究。

编 辑: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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