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周作人的翻译辨析
2014-05-30卫未
摘 要:《伊索寓言》是古希腊、古罗马时期流传下来的寓言故事,林纾翻译后,在中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解放后,周作人的译作也对其传播产生了较大的作用。在对《伊索寓言》的翻译上,因为林纾和周作人的知识结构不同,对文本的翻译也显现出不同的价值追求和文化选择。本文主要是通过比较他们所译的《伊索寓言》来探讨两代翻译家的特点。
关键词:《伊索寓言》 周作人 林纾 翻译
《伊索寓言》是古希腊、古罗马时期流传下来的寓言故事,最早由传教士利玛窦传入中国,第一次正式出版时被翻译成《意拾蒙引》。据周作人考证:“‘意拾与‘伊索都是原名的拉丁文排法,再用英文读法译成的,原来应读作‘埃索坡斯(Aisopos)才对。”{1}最早以《伊索寓言》四字为中译本命名的是林纾,见于1903年出版的《伊索寓言》。周作人(周启明)的译作则是在建国以后,195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虽然林译版本产生于清末,周氏版本出版于新中国成立以后,但是《伊索寓言》仍然能够反映二人的翻译风格。周作人的翻译有浓重的民国意蕴,而林纾的翻译则带有古风古色。比较他们对《伊索寓言》的翻译,是为了更加鲜活地了解两代翻译家的特色,一瞥白话文运动在文人身上留下的印记。
一、影响力辨析
林纾与周作人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都是极其重要的人物。尽管林纾并不懂外语,但是他的文学素养和古文功底不容小觑。在他人口述的帮助下 ,他翻译了“11 个国家98 个作家的163 种作品(不包括未刊印的18 种) , 其中有许多作家作品是他首先介绍到中国来的, 如巴尔扎克、狄更斯等一流的作家作品”{2}。林纾译文使用的都是文言文,而他自身也由于对白话文运动的极力反对成为改革者的众矢之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翻译的作品在当时社会的确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胡适、郭沫若都曾对林译小说表达过赞赏之情,钱锺书则在《林纾的翻译》里说道:“偶尔翻开一本林译小说,出于意外,它居然还没有丧失吸引力。我不但把它看完,并且接二连三,重温了大部分的林译,发现許多都值得重读,尽管漏译误译随处都是。”{3}林纾的翻译影响了一代人,在那个变革巨大的年代里,掀起了翻译浪潮,推动了文学的发展,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
周作人也是林译小说的被影响者之一。周作人在《鲁迅与清末文坛》中讲到他和鲁迅与林译小说的渊源。早在1902年,他们接触到林译小说以后便成了林纾的“粉丝”,每有新书便找来阅读。在《林琴南与罗振玉》里,周作人这样回忆道:“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我个人还曾经很模仿过他的译文。”{4}1949年以后,周作人在北京从事翻译工作18 年,在这期间出版过十几种译著,用得最多的是原名周遐寿和笔名周启明。《伊索寓言》这部译著, 就是用周启明这个名字发表的。作为建国后的第一本《伊索寓言》, 周译版本对寓言的广泛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二、翻译文本中体现的中西文化选择
就翻译的目的来说,林纾秉承“文以载道”的准则,注重“启发民智”,所以他的译文往往并不那么忠实于原文,多就题发挥,表达自己的思想。而周作人强调的则是文学独立,在翻译上严格按照原文来,极尽考证之功,至于译后文章有何社会效应,则算作是客观产生的后果。林纾和周作人的这些翻译特色在各自的《伊索寓言》序言里可见一斑。林纾在《〈伊索寓言〉叙》里做了寓言的中外比较,突出了伊索寓言的启蒙作用: “夫寓言之妙,莫吾蒙庄若也。特其书精深,于蒙学实未有裨。”{5}比较中国的谐谑类的笔记小说,称其“专尚风趣,适资以侑酒。任为发蒙,则莫逮也”{6}。他甚至高度评价了《伊索寓言》:“余非黜华伸欧,盖欲求寓言之专作,能使童蒙闻而笑乐,渐悟乎人心之变幻、物理之岐出,实未有如伊索氏者也。”{7}他既指出了寓言的趣味性,也强调了“人心变幻”“物理歧出”的世事的复杂,告诉我们要从寓言中学会一些生存的智慧。这便属于“启发民智”的提醒。而周作人在序言里则是大篇幅地考察《伊索寓言》各个版本的译作并进行评价,讲伊索的生平、故事的各个版本和来源,显示出其学者型的严谨治学态度。在《关于伊索寓言》里,周作人说道:“伊索一派的故事不被称为寓言,或是譬喻,这是很有意义的。这本来只是一种故事,说得详细一点,是动物故事。被用作譬喻来寄托教训乃是后来的事情。”{8}可见他所强调的是文学的独立价值,寓言具有其本来意义和后来的深发意义,这是区别,不可混淆。在文章的结尾,周作人表达了他对《伊索寓言》的认识:“《伊索寓言》向来被认为启蒙用书,以为这里边故事简单有趣,教训切实有用。其实这是不对的。于儿童相宜的自是一般动物故事,并不一定要是寓言,而寓言中的教训反是累赘,所说的都是奴隶的道德,更是不足为训。现在《伊索寓言》对于我们乃是世界的古典文学遗产之动物故事,像一切民间文艺一样,经了时代的淘汰而留存下来,又在所含的教训上可以想见那时苦辛的人生的影子,也是一种很有价值的贵重的资料。”{9}在周作人看来,《伊索寓言》的意义在于记录曾经的苦辛,而对照今日,真正的我们所重视的教训和道理却是他所要摒弃的。这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周作人的思想,强调人的价值,所谓“奴隶”的道德是要被摒弃的。不管怎么说,从林纾和周作人对于《伊索寓言》的序中我们可以看到两者翻译思想的不同以及对《伊索寓言》认识的相异。这一点在他们翻译的具体文本中更是显露得明显。下面就以《狼与小羊》为例:
林纾《狼与小羊》{10}:
就乳之羔失其群,遇狼于水次。狼涎羔而欲善其辞,俾无所逃死,乃曰:“尔忆去年辱我乎?今何如?”羔曰:“去年吾方胎耳,焉得辱公?”狼曰:“尔躏吾草碛,实混吾居。”羔曰:“尔时吾方乳,未就牧也。”狼曰:“若饮涧而污吾流,令吾饮不洁。”羔曰:“吾足于乳,无须水也。”狼语塞,径前扑之,曰:“吾词固不见直于尔,然终不能以语穷而自失吾■。”嗟夫!天下暴君之行戮,固不能不锻无罪者以罪,兹益信矣。畏庐曰:弱国羔也,强国狼也。无罪犹将取之,矧挑之耶?若以一羔挑群狼,不知其膏孰之吻也!哀哉!
周作人《狼与小羊》{11}:
狼看见一只小羊在河里喝水,他想用了什么巧妙的口实把他吃了。因此他站在上游,责备小羊,说把喝水弄浑了,不让他喝水。小羊回答说,他是紧靠在河边喝着,而且站在下游,也不能把上面的水弄浑了。狼得不到这口实,便又说道,“但是你去年骂我的父亲哩。”小羊说,那时他还没有生呢。狼对他说道,“即使你辩解得很好,反正我不能放过你。”
这故事说明,对于那些预定要做不公正的事情的人,正当的辩解也无效力。
文白之差明显可见,这当然是两代翻译家最大的区分。而仅从内容的翻译来看,周作人忠于原文,在寓意的表述上并没有自身的改动;林纾则进行了较大的改动,将普世的意义“对于那些预定要做不公正的事情的人,正当的辩解也无效力”变成了当时时代之言,而且满怀激愤:“嗟夫!天下暴君之行戮,固不能不锻无罪者以罪,兹益信矣。”周作人版本的“做不公正的事情的人”的定义本身并没有强调其强者的身份,而仅仅是在说跟不讲理之人讲理是无用的道理。林纾的翻译中则已经将“做不公正的事情”置换成了“暴君之行戮”,一是有所引申,二是有着强烈的强弱之分。寓意的改编还不够尽兴,林纾更在结尾加上了自己的批注:“弱国羔也,强国狼也。无罪犹将取之,矧挑之耶?若以一羔挑群狼,不知其膏孰之吻也!哀哉!”寓言部分的小羊,绝对没有挑衅狼的意思,可是林纾却有如此之论,可见是完全积郁于心的借题发挥。他感慨民众之悲,表达对暴君的愤怒,是非常切合当时黑暗的时代状况的。林纾满腔的热血不仅寄予了寓意的改写,更是将饱含的国仇家恨融进了他的“畏庐曰”中。林纾翻译的本意,不在于“本事”而在于“寓意”,算是他借他人故事来继续“日为叫旦之鸡,冀吾同胞警醒”{12}的“畏庐实业”。综观林纾的整部《伊索寓言》,总共有批注190条,均以“畏庐曰”开头,在影印本上都是以比正文小的字号标出。至于寓意,有的直接删去,有的则改编成一家之言。他所发的议论,多涉及国家贫苦的原因,重视人才和培养兵力的必要等政治情怀。林纾冲动的性格使得他在书中表达了强烈的冤抑之情,用词激烈,感情充沛:“吾同胞犹梦梦焉,吾死不瞑目矣!”“吾乃四万万众之园丁,不能卫此树,听其摧践于人,哀哉!”“吾华人各为谋,不事国家之事,团体涣,外侮入,虽有四万万之众,何益于国?又何能自免于死?”{13}字里行间,救国思想明晰可见。林纾是白话文运动的反对者,同时他也是维新派的捍卫者,林纾将《伊索寓言》的寓意改写成政治隐喻,将其讥讽时局、表达爱国志气的心绪强烈地表达了出来。在晚清,林纾的翻译因为他的改写,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而别开生面,感人肺腑。
另外,从翻译的细节上来说,可以看出两代翻译家的不同。对于人物的翻译,林纾将寓言中的希腊神只做了中性化处理,大多泛称为“神”“帝”或者“天神”“天帝”。他似乎刻意避免使用本土神只替代希臘诸神,实在需要加以区别,他倾向于分派诸神掌管不同的星球,比如第124 则寓言《赫尔墨斯和雕塑匠》中,宙斯、赫拉和使者赫尔墨斯分别变成了“太岁之星”“海王星”和“水星之精”。而周作人则不同,因为所受教育不同以及良好的留学背景,他不仅把人名译出,还多有注释讲明人物关系的来龙去脉。
由此可见,林纾的翻译多是“意译”,而周作人则是遵照原文,采取“直译”。关于“直译”和“意译”两种翻译方式的优劣我们暂且不论,但是我们可以看出两代翻译家文化选择的不同。林纾翻译思想的内核是以春秋笔法、“文以载道”解读西方寓言,以传统文辞译专有名词,其背后的价值标杆是中国文化。而周作人则不同,以西方文化为本,尊重原文,背后的参照系则是西方。但是在用词上,周作人仍带有古文特点,生涩难懂,并非我们今天已经通俗易懂的白话,由此可见其翻译的过渡性和转化中的特色。比如上文引用的《狼与小羊》,对照罗念生的版本可见端倪:
罗念生《伊索寓言》{14}:
狼看见小羊在河边喝水,想找个合理的借口吃掉他。他站在上游,责备小羊把水搅浑了,使他喝不上清水。小羊回答说,他是站在岸上喝水,而且是处在下游,不可能把上游的水搅浑。狼撇开这个借口,又说:“但是你去年骂过我的爸爸。”小羊回答说,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狼于是对小羊说:“即使你善于辩解,难道我就不吃你了吗?”
这故事是说,对于那些存心作恶的人,任何正当的辩解都不起作用。
周作人版本中,“他想用了什么巧妙的口实把他吃了”,“狼得不到这口实”,“即使你辩解得很好,反正我不能放过你”,“对于那些预定要做不公正的事情的人,正当的辩解也无效力”。在罗念生版本中是“想找个合理的借口吃掉他”,“狼撇开这个借口”,“即使你善于辩解,难道我就不吃你了吗?”“对于那些存心作恶的人,任何正当的辩解都不起作用。”其中“借口”比“口实”在今天更为口语化,而周作人“即使……反正”的组合在今天看来还算得上是病句,“预定要做不公正的事情的人”中“预定”一词在今天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这样使用。虽然周作人所译已经是白话文,但是他的使用特点仍然带有民国特色。或者说相比今天的白话文,周作人的白话文还是有古味。
这种生涩特殊的用词在整部《伊索寓言》里还有很多体现:“游惰”{15}“审择”{16}“贴邻”{17}“过恶”{18}等今天废而不用的旧词;用“萧闲过活”而不用“闲散”{19}。周作人选择用偏僻字,让人觉得生涩难懂。不过某种程度上,这种生涩难懂还有周作人有意为之的意味,可以从注释“一三一”看出来:“半神 半神即英雄, 因英雄字用得太滥熟, 故用此名, 神话中的英雄大都是人神和合而生, 故云半神( hemitheos)。”{20}这里所说的舍弃“滥熟”字词, 就说明他特立独行、不随大流、讲求简洁的翻译特点。
三、结语
周作人的翻译本于原文,用词生涩难懂,体现的不光是其西方中心的翻译思想,更客观反映出了他语言的过渡性特点。而林纾的中国本位特色,也不仅是体现在他的文言表述上,更体现在他议论抒发所落脚的“救国思想”上。林纾的翻译对于周作人一代人“开眼界”的作用是明显的,不过其内核似乎与周作人一代仍然不同。回望历史,周作人当时先进的白话表述在今天已经发展得更加明白晓畅,让我们看到了白话文运动以来文言白话的变化,也看到了内在思想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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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5}{16}{17}{18}{19}{20} 周启明译:《伊索寓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版,第194页,第116页,第49页,第52页,第65页,第66页,第126页,第191页。
{2} 《小说月报》第15卷第11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影印本,第403页。
{3}{12} 薛绥之、张俊才编:《林纾研究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7页,第106页。
{4} 周作人:《林琴南与罗振玉》,《语丝》周刊第三期,1924年12月。
{5}{6}{7} 林纾译:《伊索寓言》,商务印书馆1912年版,三段引用都引自正文第1—2页。
{8}{9} 周启明译:《伊索寓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版,第194—198页。
{10} 林纾译:《伊索寓言》,商务印书馆1912年版,正文第3页。
{13} 许桂亮选注:《林纾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页。
{14} 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六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页。
参考文献:
[1] 周启明译.伊索寓言[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
[2] 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六卷[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3] 林纾译.伊索寓言[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12.
[4] 薛绥之、张俊才编.林纾研究资料[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5] 许桂亮选注.林纾文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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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卫未,武汉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