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沈从文《阿丽思中国游记》的讽刺艺术
2014-05-30杨佳
摘 要:《阿丽思中国游记》是沈从文的第一次长篇尝试。这部拟童话体的小说奠定了沈从文创作的基本美学风格,是一部极具批判现实主义意义的作品。作品中表现出了作者鲜明的讽刺意味,他在讽刺对象的选择、主观态度以及批判视角方面都展现出了独特的艺术特色。
关键词:现实主义 政治批判 诙谐 讽刺视角
《阿丽思中国游记》创作于1928年,是沈从文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对于其之后的创作具有重大的意义。这部作品中的很多尝试,奠定了这个“乡下人”的哲学思考:自然神圣的湘西风情与腐化堕落的都市生活中蕴含着美与丑、善与恶,他在追求与批判中传达出对人性与民族性的反思。《阿丽思中国游记》虽然被认为是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童话,但是,严格意义上讲,除却借用英国作家卡洛尔《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主角阿丽思外,并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品。正如沈从文所说:“想写一点类乎《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东西,给我的小妹看,让她看了好到在家病中的母亲前面去说说……谁知……这次工作的失败。”①《阿丽思中国游记》寄托了沈从文太多复杂的情感期许,理性成熟的阿丽思不再童真,发人深省的游记不再浪漫有趣,深刻沉重的讽刺主题已远远超出了儿童的领悟范围。沈从文只不过是借用了阿丽思的眼睛,而用成人的表述方式与逻辑结构来诠释这次游记。《阿丽思中国游记》露骨尖锐的讽刺艺术显露出了沈从文对人性、对社会制度的强烈关注以及他要通过写作表达自己的急切心情。
一、政治讽刺与精神病态 阿丽思与兔子傩喜相约从英国来到中国旅行,作者通过展现他们旅行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描绘出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从上层社会的官僚、绅士、知识分子到下层社会的挨饿人、无业游民、乞丐,无一不反映出了当时中国社会的病态。
第一部中沈从文的讽刺矛头直击当时的中国都市。哈卜君赠送给傩喜的《中国旅行指南》(以下简称《指南》)则传达出了外国人眼中的中国社会,该书的编写如制定的法律章程般,逐条列出。通过《指南》以及两位旅行者,读者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中国情景:统治阶级的软弱无能、管理无方,被压迫和剥削的下层劳动人民挨饿,被迫卖儿鬻女,连死都是一种奢侈;尊贵的绅士、体面的绅士太太贪图享乐、醉生梦死;知识分子整天无所事事、装腔作势,空谈理论、互相倾轧;占卜打卦、拜神求佛、赌博赌咒这些封建思想的痼疾,反映出了国人的愚昧无知、盲目迷信;外国人被国人吹捧得无所不能,享受着贵宾的待遇;茶艺、中国戏剧、中国菜、中国画、中国瓷器等,这一些让国人引以为豪的国粹,也被批判为是讲究排场、重虚礼、爱面子、虚假做作的文化丑态;灾荒、杀人游行、土匪横行、战乱不断、党派论战,暴露出了社会的困顿和动荡。这些丑态,有的是封建社会的“遗传病”,也有的是现代社会新长出来的“肿瘤”。处于旧与新、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多重文化交织中的中国社会正是在这种夹缝中求生。
沈从文的批判角度无处不在。他用现实主义的视角看到的是一个真实而丑陋的社会现实。面对阶级矛盾、民族矛盾,他感到骨哽于喉般的压抑,这种沉痛、失望的心情突出了沈从文面对国难的忧患意识。在他看来“虽然再革命十年,打十年的仗,换三打国务总理,换十五打军人首领,换一百次顶时髦的政治主义,换一万次顶好的口号,中国还是往日那个中国”②。从这些讽刺对象来看,沈从文更多的矛头是指向了中国本土文化的溃烂,这些溃烂正是千百年来一个封建王国的“遗传病”。然而由于沈从文对国民性的探讨仅仅止于平铺直叙的表达,造成“讽刺内容的过于庞杂、缺乏提炼……没能进行深入地刻画”③。对于初次尝试长篇小说的沈从文而言,这一些的“不成熟”便说明了,面对这样一个体弱多病、危在旦夕的“病人”,他只能做好一个外科医生。
透过这些讽刺对象,可以体会到沈从文内心的极度失望。在他看来这样的中国社会是万恶的,所有的中国文化都应该接受“疗救”,这种批判态度过于极端。他的这种态度正表现出了他作为“五四”启蒙者的反传统、反儒教,渴望建立新秩序、新社会的精神。
二、讽刺基调:诙谐与嘲讽 作者对其笔下讽刺对象的态度,是极其复杂的,“沈从文的讽刺少尖利与辛辣,而是讽刺里带着怜悯,批判中含着同情”④。这种总结并不能准确说明其的讽刺基调。他的讽刺中是笑中含着泪花的。
挨饿的汉子给傩喜看的文章《给中国一切穷朋友一个方便的解决办法之商榷》以诙谐的笔法分析了穷人为何要挨饿和挨饿的穷人应该如何处置自己。作为穷人,他一方面发出愤怒的控诉:“为什么要饿饭,把这个去问问那据说管理一切人类命运、人类良心的主宰吧”,一方面又自我怜悯:“中国挨饿人贡献了中国历史的光荣。中国全盘的文化,便是穷人在这世界上活着而维持下的”,同时他们又不忘思考新兴文化与旧有文化的冲突。不管是失望、愤怒,还是悲哀,都透着一阵心酸的苦笑与一句无可奈何的自我嘲讽。这篇小小的杂感实际上是作者内心对当时社会的真实剖白。他的生活理想、政治抱负最终也只能被迫选择沉默。八哥博士欢迎会上,百禽献丑,反映出了当时知识分子的种种丑态。喜鹊、白鹭、灰鹳、云南公鸡、南京鸭子、湖北水鸥等咬文嚼字、卖弄学识、互相排挤挖苦,折射出了混乱的文坛气息。沈从文借用动物的隐喻性表达,似乎在表明他为《阿丽思中国游记》的儿童文学方向所做的努力。事实上,这些动物并没有显示出大自然世界中的生机活力与活泼可爱,一个个动物都被贴上了病态人格的标签,动物的生理特征在此也不具有实际性的语言描述。正是因为这种隐喻,更显示出了人性的滑稽与可笑。
无论是任人宰割的自我嘲笑,还是互相诋毁的讥笑,都不能掩饰作者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思考。柏格森认为:“笑是不能绝对公平的。不妨再重复一遍,笑也是不能出于善意的。它的任务就是通过羞辱来震慑人们。”⑤面对这样的病态现实,恐怕只有笑才能承担起穷苦者生的希望,鞭挞到卑劣者活的罪恶,讽刺并不是他最终的目的。在这种境况下,他的清醒是最可怕的武器,也是最亲切的悲悯。
三、“圈内圈外”的讽刺视角 《阿丽思中国游记》的特殊之处在于选用了一个英国女孩的视角来看中国,作者试图要呈现出一个圈外人的“东方形态”。然而傩喜和哈卜君非常熟悉中国文化的规则,傩喜更是很快在圈内找到了归属感。阿丽思超乎儿童的理性更是讓她从圈外走向了圈内。中国的这些“不正常”并不能够引起圈外人更多的关于中国国民性与民族性的深思。作者所塑造的这两个外来者的身份并不十分明确。这种视角转移的失败,大概与作者并无国外生活经历有一定的关系。生活体验并不能为他提供一个较为完整准确的圈外视角,但是他却通过自己的文化母体走向了圈外。
在第二部中依琳姑娘带领着阿丽思走进了苗族的风情民俗。在这个全新的环境中,阿丽思感受到了原始生命形态里生活的活力与新奇,看到了人们的纯真坦率。作者视线的转移,让两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第一部的都市社会犹如一滩发臭的死水,而第二部中的苗疆是一股清凉欢快的山泉。他的指引,让阿丽思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中国情景。然而这种对比更凸显出了沈从文对苗汉两族文化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很显然,沈从文的民族文化认同只有在苗疆才能找到根。“沈从文把汉族当作失去血性和民族活力的种族”⑥,而苗族却激发了他的文化自豪感,在这里他的种族主义思想体现得十分明显。这种讽刺艺术因为这种反观而变得更加露骨尖锐,尽管有些批判细节太过急促唐突,但是这并不能否认湘西的田园风情“显露着一种坚强的信念,那就是,除非我们保持着一些对人生的前程态度和信念,否则中国人——或推而广之,全人类——都会逐渐地变得野蛮起来”⑦。作者在乱世当中寻找到的桃花源正是湘西世界。湘西在带给作者希望的同时,也带给了人们力量去关注挖掘这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但是他并没有刻意避免湘西世界的一些不如意,如愚昧落后的生活方式、残忍地买卖奴隶。这种敢于暴露一方面表现出了沈从文对苗民的怜悯,这怜悯是纯粹的同情,不带有批判讽刺的情感色彩,另一方面又折射出了沈从文对于湘西与都市之间关系的进一步审视。他对于湘西的复杂情感,使得他既希望故乡变得先进,但又担心其在都市文化的影响下走向堕落,进而被都市现代“文明”所吞噬。期盼与担忧让他不断思考、不断反省,最后形成了他写作中不可复制的乡村都市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
《阿丽思中国游记》虽然说是沈从文对长篇小说创作的尝试,不可避免有诸多的不成熟,但是也正因为这一次的失败与成功,让他认识到了自己今后文学世界的发展走向。他深刻地感悟到了湘西这片故土与他的亲密关系,也意识到了中国外的世界是他所不能触及的。他在汉苗两民族之间找到了自己合理的情感宣泄口,他的讽刺技巧在日后写作中更见圆润,他的讽刺内容则是对《阿丽思中国游记》的不断拆分,他的哲学思考也在不断升华,他对于民族精神的探讨也在不断拓展。《阿丽思中国游记》的重大意义便在于给沈从文创造奠定了扎实的基础。他的不夸张、不妥协的写实风格让其笔下塑造的湘西“希腊小庙”深入人心,让都市世界的恶疾暴露无遗,“乡下人”尺度下的人类社会更具有饱满的历史感,更具有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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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 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③ 张海英:《论沈从文的讽刺小说》,《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
④ 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
⑤ 柏格森:《笑》,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
⑥ 李永东:《沈从文小说创作与上海租界——解读〈阿丽思中国游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3期。
⑦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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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杨佳,宁波大学人文与傳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思潮与文化批评。
编 辑: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