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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入巴蜀袍哥的心脏:以“水”与“黄”为例

2014-05-30冉云飞

环球人文地理·评论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袍哥四川人巴蜀

冉云飞

他们入帮严格,要求严厉,不能出卖兄弟。告密于他们来说,是绝对不能允许的罪恶行径,否则你不仅自身不保,而且连家人也命悬一线。像这样的组织当然很多,但我只说其中主产于巴蜀而蔓延于周边省份的袍哥。袍哥们是一群有组织的特殊人物,他们像蜘蛛织网,先打大框架“地基”,再织幅,接着再织中间的圆心“休息室”,最后往外扩张,从而织成一幅让各类昆虫无处逃逸的大网。事实正是如此,袍哥正是利用“与子同袍”,以及袍与胞同音所带来的兄弟之感,织就了一张笼罩巴蜀人生活的大网。四九年前,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大到军队国家,小到家庭父子;左至打着为穷人旗号的革命家,右至彼时国民政府中的要员;内及国人,外至洋人(希腊人巴巴达就是个在重庆“嗨”了四十年的洋袍哥,在四九年中共得鼎前夕仓惶逃回希腊。此人最有意思者则为开巴蜀电影放映之先河,此是另题,以后再谈);公开如军阀,暗行如土匪;通都大衢到边鄙小邑;公共场所如茶馆码头,运筹策划的密室等等,无不与袍哥有深刻的瓜葛。据1949年的统计,整个四川含重庆有职业及半职业袍哥1700万人,成渝两地的公口、分社、支社加起来1500多个,而重庆的职业袍哥多达10万之众,真可谓无处不“袍”,“袍势”无处不在。

我们都知道一个著名的悖论:我们说得越多的问题,越表明我们对它缺少了解;我们强调得越多的东西,越表明它的稀缺。袍哥作为一种黑社会组织,也是我们畸形的社会现实生活的缩影与反应,无论他们怎么强调诚信,强调不准放水与反水,强调不准放黄以及不认黄,也明令禁止出卖自己的兄弟,倘有犯规者,其惩罚也可谓严厉到歹毒的程度,但这类事情总是层出不穷。这些层出不穷的违犯事件,便是不按袍哥规矩办事,便是“不依教”。不依教当然可谓不按教规办事,亦可谓不依教化,意义双关。按袍哥规矩办事谓之“落教”,也可以反过来说明,一“落”了“教”,你就得按规矩办事,不可胡来。落教与不依教,依然是我们巴蜀地区的人评价一个人可不可交的一个直接标准。

与此同时,巴蜀长期偏安于西部,介于北方过于正统的儒家文化与江南过于软靡的士林文化之间,有文化的氤氲围绕,却不像齐鲁大地那般出所谓的圣人,从而多假正经;但文化又没深到像江南那样扼杀拥有野道的程度。所以巴蜀的人,介于文野之间,野道的身上有点文气,在文气的同时却有点野道,因之袍哥中不乏军师型的智取人物,也不乏绝不拉稀摆带的硬汉。

陈原在《语言社会学》里曾非常精到地探讨到语言的社会属性,语言作为社会生活方式的载体,其间的演变,以及语言对我们生活潜移默化的影响。我认为巴蜀的熟语、谚语、口头禅中都不乏与袍哥切口相关的语汇,而这些语言的意义依旧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运用不断。这便是袍哥在巴蜀人文地理中的重要作用。对于袍哥的介绍性著作如赵清的《袍哥与土匪》、王纯五的《袍哥探秘》等,可谓不少,但纯粹从社会语言学乃至巴蜀人文地理来研究袍哥的著述却不多见。但王纯五的《袍哥探秘》对袍哥的语言及切口已有一定涉及,如参加袍哥谓之“嗨”,而如今操老大者也可谓之“嗨老大”。今之“天棒”、“抽底火”、“绷劲仗”、“捡脚子”、“扎起”、“跑滩”、“打平伙”、“吃魃头”、“镇堂子”、“下粑蛋”、“搁得平”、“结梁子”等,都还流行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为大家所熟知。总体说来,这些语言非常口语化,非常有野气,自然不是“语文体”,更不是印刷体,堪称活着的“袍哥史”。现在我以“水”与“黄”二字在袍哥语境中的意义,来作个小麻雀之解剖,以见袍哥对巴蜀地区文化影响之一斑。

一:放水与反水

四川人用“水”来指称人事时,便是指这人说话办事不严肃,不守信用,不值得信赖。不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说话不算数,乃至物品的质量很次等等,都是四川人对“水”的理解。在这里,“水”已经脱离自然层面,进入人文社会生活层面。现在通行的《成都话方言词典》(罗韵希等编)和《四川方言词语汇释》(缪树晟编著)二书里,与“水”有关的词汇,有不少是对为人做事不守信用的道德评判,如水起、水垮垮、放水等等。看来水这种流到何处便是何处,随物赋形的至柔特点,被我们借用为对社会生活中一般人事的评说了。事实上,水是至柔至刚的混合物,它对生命可谓作用双重,既可滋润亦可毁灭。换言之,一定摸透水至柔至刚的脾性,才能造福于人类。

放飞鸽、放黄、放筏子、放水固然不对,因为这些都违背人类生活中要讲信用的普遍原则而“自绝”于人民,“放水”固不好,是不是就要逆着来“反”它亦即“反水”呢?恐怕未必。对四川人的社会生活深有影响的袍哥组织在自己的行规中,最重的惩处就是针对“反水者”。反水便是背叛、告密,投靠仇家,这是为袍哥者的大忌,更常用的切口叫点水。如果发生这样的事,要是被组织内的兄弟拿住,一定是万劫不复的,最具道德陛的肉体消灭法,便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如果你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不敢挖坑活埋自己,那就是袍哥们最瞧不起的人,是拉稀摆带的草包怂人。你要当真死了也就罢了,要是拉稀摆带后尚且苟全于世,那么你自绝于你的袍泽便是确凿无疑的了。

现在我们明了,四川人的社会生活中对水的态度,是既不能放水,也不能反水。那么四川人对水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那就是一个“顺”字,亦即四川俗语中说的“顺着毛毛抹”。“顺着毛毛抹”,当然是一种无为的态度。“顺”并不是说,纯任自然之力,完全放弃人为的努力。顺当然是前提,但“抹”也是很重要的。这就体现人在自然中既非奴仆亦而非征服者的特殊地位。这是个讲究分寸和把握尺度的特殊位置,纵观古今中外,凡是错位者,无不终将遭致天谴。

二:放黄与不认黄

尽管袍哥已远离我们半个世纪,但不仅从四川方言中未脱尽其间的气息,就是我们现在流行之“雄起”、“假打”、“踩扁”、“挨球”等体育运动中的词汇,与袍哥的语汇也是一脉相承的。“踩扁”有时也只是“绷劲仗”,“挨球”当然不是真挨球之打,而是傻逼的代名词。“假打”就类同于“放黄”,“不认黄”则有点“雄起”的意思,当然更近于“不依教”。与“黄”字组词,而又与“放黄”与“不认黄”有点关系的,即有“黄的”、“喊黄”、“黄话”、“黄帮”、“黄腔黄调”、“开黄腔”等等。著名作家李劫人是活用四川语言的大师,比如他在《死水微澜》里就用过“我看你们都是黄的”。

查《现代汉语词典》里有关“黄”字及相关词语之释,非常之多,但与“放黄”、“不认黄”有点瓜葛的,也就只有两个条目,一为“黄帐”,也是作方言用的,即收不回来的账,这在巴蜀地区流传也较普遍;二为“黄鱼”,其中一义为轮船水手、汽车司机为捞外快私下带的人。此即不系正规旅客,大抵也没有正规座位,故名曰“黄鱼”。“放黄”近乎“喊黄”和“放水”,都是不守信用,故意爽约之意,这就是不“落教”,也是“不依教”,不依教当然会受到相应的惩处。一为袍哥内部的惩处,二为在江湖上行走缺少信用可言,在声名可以传播的圈子内便失去相应的信用。失去信用,哪怕在江湖上有过硬的“响片”,买账的也可能不多。而“不认黄”则是变相的“雄起”,不踩事,不怕事。不认黄既是来硬的,也是“不依教”,不按规矩办的意思。四川话中的“黄”故有黄颜色之意,间亦涉及到性之所谓“二黄二黄”的—说。所谓“二黄二黄的”即系少儿不宜,但与真正的毛片尚有一定的距离,也就是黄得不够正宗。所以川语中“黄”字的普遍用义,大多是由不够正宗演化而来。由不够正宗,则变为不守规矩,不守信用。

此“水”非常水,此“黄”非常黄。放水与放黄相对,反水与不认黄相应,都表明不守诚信,不守规矩,是袍哥组织中会被重处的恶习。其实一个社会性组织,不管是合法还是非法,人群合作都存在一个交易成本的问题。倘使没有规矩,大家胡来,必然乱套,增加扯皮的成本,便无法使大家获益。一个组织如果缺乏继续存在下去的获利机制,并且没有前进的动力,更没有健康良好的诚信激励机制,那么不管他使用什么样的好词丽句,大言欺世,都无法维持太久。

巴蜀地区的人对一个人的最高奖赏,便是说这个人耿直,落教,不耍花花肠子,这些都是袍哥带给我们的遗产。袍哥有浑、清之别,前者与打家劫舍的土匪一般无二,这当然应该鄙弃;而后者则扮演着乡绅的社会角色,扶危济困,维持乡村秩序。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乡绅相当于小民百姓,与旧时代常常疯狂暴怒、容易出错的国家机器之间,形成一种制衡力量,不致于让小老百姓不通过臭氧层而遭太阳的直接烤晒。流沙河先生在回忆起四九年前袍哥的积极作用时曾说,袍哥监督政府,使政府在某种意义上不敢胡来。虽然用袍哥监督政府并不是一种一劳永逸的制度力量,但在没有良好的制度制衡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种几得其便的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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