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冒险|

程玮

那次过节放长假的时候我在国内坐火车，一进候车室，站着坐着的都是学生模样的人。我不是说软席非得什么什么人坐。其实什么人都可以坐，只是当学生的应该少坐或不坐。因为学生还在花父母的钱，所以就应该采用最节约的方式去旅行。

在西北旅行的时候看到很多村子的墙上写着：再穷不能穷孩子。这是指教育，我同意。但在现在的中国，我还要再加一句话：再富不能富孩子。在欧洲火车的软席车厢里，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我们已经习惯了用金钱度量一切。但恰恰是父母的爱，在很多时候和金钱没有关系。

在德国有一个传统，一个人在过了18岁生日以后，要独自出门旅行一次。以便认识世界，体验人生，学会独自生存的本领。

这是人生的第一次冒险。多少年以后，每个德国成年人都会以一种自豪的心情向自己的女朋友、向自己的孩子讲述第一次独自旅行的故事，花了如何少的钱，走了如何多的路；受到了什么人的帮助，受了什么人的欺骗。这是可以一生一世讲述的故事，也是可以在家族里世代相传的故事。如果一个孩子出门没几天就往回走，这将成为他和他父母终身的耻辱。

我认识一个有钱人，18岁那年他揣着父亲给他的旅行费出门去游欧洲。他每天可以支配的钱相当于现在的2.5欧元，合人民币约25元。百万富翁的父亲希望儿子能在外面至少旅行一个月再回家。他在外面旅行了整整40天。有几天，他就吃黑面包，喝自来水。他睡过青年旅馆，睡过人家的客厅、马槽，也在外面露宿过。当他披着长头发黑黑瘦瘦回到家里以后，家里为他举行了一个大派对。鲜花、香槟和最昂贵的食品铺天盖地。他感慨地想，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桌上一杯香槟的钱，就足以让他饱餐一顿了。

他把他的感慨告诉了父亲，当然有点谴责的意思。父亲回答说，孩子，我是在花我自己的钱。而你花的是我的钱。他说，那一瞬间，他明白父亲已经把人生最重要的财富赠送给了他。他的父亲让他明白，一个过了18岁的成人，从父母手里得到的钱就像是礼物，不论多少，只应该心存感激。爱孩子的最高境界，是一到孩子成年，就把那爱深深地藏起来。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成年人，他要走向世界。他会经受困苦，他会经受磨难，他还要养家糊口，那是他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注定不能守护他一辈子，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尽早放手。

那天清晨，我把徐果送到火车站，看着他背着鼓鼓的背囊，像小骆驼一样消失在了人群中。明知他不会再回头，我还是向他挥了挥手。我心里对这个世界说，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你了。我不想宠坏我的孩子，但我希望你在他第一次独自旅行时善待他，不要让他对这个世界失望。

徐果出去后给我发了几次短信。他说，他运气好，总是碰到好心人。看到他背着沉重的背囊，路过的车会停下来，载他一程。饿了一天以后半夜到达威尼斯，他去敲麦当劳的后门，人家出来，把当天剩下的汉堡包全送给他。每次他感谢人家，人家都说不用谢，我们年轻时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在短信里写道：妈妈，帮我一个忙，在背背囊的年轻人向你要求帮助的时候，你要帮助他。

徐果的短信好像写在了我的脸上，在他远行的日子，每次，我走过汉堡中心火车站，总有风尘仆仆背着背囊的年轻人，捕捉到我脸上的信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准确无误地走到我面前，向我问路，或是问我要几枚硬币买饮料。我惊叹他们的直觉，总是受宠若惊地为他们做着一切。因为我想，此时此刻，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别人的父母也在帮助我的孩子啊！（选自《风中私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