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地成佛(中篇)
2014-05-24刘跃清
刘跃清
一
我大学毕业后,入伍来到某部,当了三年排长。排长整天和兵滚在一起,是党和军队的最低领导人,没有明确分管哪一项,啥活都要撸起袖子咋咋呼呼第一个冲上去,从组织军事训练,到做思想工作、武器保养、菜地生产、环境内务卫生等。
按理说下一步的发展,要根据各人的特长和兴趣,有可能干军事,也有可能干政治,还有可能干后勤、装备等工作。而我被调到通信营修理所担任副连级技师。理由是我们部队干部超编,没地方放,只能放在修理所“库存”。我大学里学的是法律,通信专业只会打电话、收发短消息、在网上发电子邮件,如果这也算得上通信专业的话。和我一样“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还有仨(加上我,刚好凑一桌牌或军棋四国大战,可惜我都不会),学的也不是通信专业。
我跟在几位老技师后面递起子、镊子、万用表,耳濡目染熏陶了大半年,只才认识二极管、三极管,知道什么是脉冲电路,什么是数字电路,会读电容、电阻上五颜六色的符号,至于密密麻麻像鬼符一样的电路图根本上走不通。不会走电路,就不知道设备的工作原理,判断不出故障点在哪儿,就无从下手修理。投入地捣鼓一段时间后,在一片笑声中我也随俗了,上班时间看书,五花八门,看《孙子兵法》,也看《葵花宝典》,在电脑上看大片,打《光荣使命》(我军开发的一款军事游戏),清谈国事,放眼全球。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那帮该死的“猴们(通信兵爬杆子厉害)”称我等为“退休老首长”。
一天,我们几个在网上“练兵”,被政委带队的督察小组查到。数人顿时如雨打落英,各自飘零。我写出深刻检查后,被借调到政治部组织科帮助工作,整理我们部队的《烈士名录》和《英模谱》。
我的临时办公室设在一座废弃仓库里的杂物间里,窗外哨兵一样立着一棵高大的樟树,四季葱绿的枝叶像只巨大手掌漫过屋顶,使小屋里大白天都得开着灯。冬天窗台下的积雪打持久战,总是最后一个撤下阵地,就是热得狗喘的六七月,走进小屋,也顿时让人汗息消散,背脊发凉。我的办公室被冠以“军史办”,主任、副主任到具体跑腿千事的,我一人。无编制,无经费,无办公设备,一桌,一椅,一沓稿纸,一支笔,还有半壁像墙一样的故纸堆。翻动纸堆时得轻点,不然灰尘呛鼻。
就在这儿我和廖和尚结“缘”。
在一张暗黄脆薄如蝉翼的草纸上,淡得像水一样的蓝墨水在上面写道:姓名:廖和尚;职务:一营三连班长;出生年月:1910年6月;入党(团)时间一栏空着;籍贯:河北新海;何时何故牺牲:1946年1月13日于固镇战斗。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凝结成一张纸上短短几十个字,安静地躲在这杂物间里。见多了,我并不奇怪,还有好多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呢,至今还是老家父老乡亲的传说。我只是觉得名字有意思,在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有叫王黑蛋、刘蚂蚁、牛椅子、陈长子等乱七八糟的,甚至能找到与我同名同姓的,但叫和尚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是俗家弟子,还是真的和尚?他如果真是和尚,为什么要当兵?当和尚是普度众生,当兵是杀生,不搭界的两回事呀。他长得怎样?打仗不怕死吗?怎么牺牲的?
整理英模谱过程中,我去过好几个干休所。见到每一个满脸沧桑的“三八式”,就打听,认得廖和尚吗?得到的回答都是漠然地摇摇头。我几乎失去了信心。
有次,我在一个叫黄奇胜的老首长家收集资料。出发前,我翻了一下老人的简历,曾用名黄二胖,1955年改的。到了午饭时间,老人硬要留我吃水饺。我端起碗就吃,像在连队饭堂里一样。老人很高兴。吃饭时,无意中说起他的曾用名。他说,改了都几十年了,那些老家伙还是二胖、二胖地叫,从不叫他的大名。
我说:“为什么要改呢?以前的名字不是很好的嘛。”
一旁满脸慈祥的阿姨扑哧一声笑了。
“格老子的,我改名字就是那个龟儿子王参谋害的。”原来,20世纪50年代中期,黄奇胜在某团当参谋长,一个四川籍姓王的参谋找他请假,回家结婚。他批了。王参谋归队时竟然超了一天假。在司令部例会上,黄奇胜要处分他。没想到他从怀里掏出假条,从容地说:“首长,您批我两个半月的假,我提前归队,还得表扬我呢。”
团长接过假条,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同意。黄二月半。二胖两个字分得开,看起来像三个字。
这个笑话传遍了整个师。后来,师长看到他说:“二胖呀,还是改一个大方一点的名字吧。我看你打仗很有一套,出奇制胜,就叫奇胜吧。”
名字是师长改的,但师长也改不了口,仍二胖、二胖地叫。只有在开会、点名、检查工作等很正式的场合才喊他的大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问,您认识一个叫廖和尚的吗?他怔了怔,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说:“认识。”
二
黄二胖当兵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给东家放牛,把一条大牯牛丢了。他回去不被打死,也要剥层皮。他们那儿过兵,他也不问啥队伍,撵着就走。待他饱吃一顿后,有两个人过来和气地劝他回去,等长高一点再来。
他始终低着头,用两个脚趾头打架。那两人见他不吭声,转身嘀咕几句,把他带到伙房。后来,黄二胖才晓得,他这种看起来像病猫一样的小孩,得跟着队伍走三个月,不掉队,才算兵。炊事班有吃有喝的,还比较安全,他正好长身子骨。
黄二胖那年十二岁。还没有一把“汉阳造”高。
“打开水,泡脚哕!”
暮色里,土坯茅草屋里热气腾腾,人影晃动。一个头像黑冬瓜一样的兵坐在锅灶边,不住地往锅底塞柴草,火苗一明一暗地舔着锅底,映得他在土墙上的背影像坨泥巴,忽高忽低。
有人舀了一盆水走了。他轻巧地拎起木桶往锅里掺凉水。黄二胖站在黑暗里,像根靠墙的扁担。他觉得冷,往灶边挪了挪。黑冬瓜问:“你娘晓得么?”
黄二胖突然哭了。屋子里那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和物件让他很想家。经历无数次生生死死后,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他走后,再也没见过他娘。
又有人进来打水,叫黑冬瓜廖和尚。他记住了。
廖和尚一年四季戴一顶帽檐像猪耳朵一样的帽子,睡觉都不脱,整天闷声不吭地劈柴、烧火、挑水,行军时背着一口大黑锅和鼓鼓囊囊的米袋直往前冲,谁见了他都躲。尽管这样到了宿营地,锅底还是被蹭得铮亮。
黄二胖洗菜,抱柴,偶尔去借菜刀,借磨刀石,转眼在炊事班打杂一个多星期了,就那晚听廖和尚说过一句话,他真怀疑是不是他说的。
半夜,黄二胖卷在“黄金被(麦秸秆堆)”里被尿憋醒,半爬起来,见一口“大钟”严严实实堵在门口。门板一宿营就被团指挥所卸去当办公桌了。偏西的月色从门口斜探进来,给那口“钟”披上一层雾样的纱,再看那口“钟”双手合十,嘴里像有蜜蜂、蚊子在哼:“南无,喝哕怛那,哆哕夜耶;南无,阿喇耶,婆卢羯帝,烁钵哕耶,菩提萨堙婆耶,摩诃萨堙婆耶……”
富有节奏的轻哼声,伴着磨牙声、呼噜声、梦呓声、翻转声、拍打蚊子声,还有隔壁牛吃草的声音……屋子里愈静。黄二胖憋着,迷迷糊糊听到一阵水流声,突然全身轻松。有人惊叫,涨水了!天已大亮。大家有说有笑,童子尿金贵呢。黄二胖窝在麦秸里,看上去还在睡。
从那以后,黄二胖好几次看见廖和尚盘腿坐在避人的角落,一手举在胸前,一手来回地数子弹袋。他没枪,但一个灰黑油乎乎的子弹袋像是长在他腰上,没见取下来过。别看塞得满满的,大都是高粱秆。
黄二胖问崔麻子,廖和尚在干什么?
崔麻子是炊事班班长兼司务长,长条脸上没有麻子,只有两撮小八字胡。当兵前是当铺里的学徒,眼看快期满能挣钱养家了,小鬼子打来,抢了当铺后,还不过瘾,一把火烧了。崔麻子当兵前娶了个逃荒女,还没养娃。部队很长一段时间在他家乡那一带转,他有时带信,让他婆娘来,在麦垛里滚一夜,满头草屑。他忙完活,喜欢卷一根喇叭烟蹲在地上算他的“狗肉帐”。
崔麻子用几颗黑黄的门牙抵着舌尖在烟卷上舔了舔:“嘘,他在咒死敌人。”
深秋的日头暖洋洋的。兵们散在麦场上打草鞋,捉虱子。
指导员李富贵敞怀,翻开衣襟,摁住一只白色像琵琶一样蠕动的小虫,用大拇指甲盖相抵。一只,又一只,衣缝里居然还有一串细白小卯。他的两个拇指甲盖像涂了指甲油,发红,很快变成酱紫色。李富贵说:“虱子是革命虫,光荣虫。只有那些没有人味的,虱子才懒得咬。”
连长刘东方说:“团长也有呢,有次团长边捉边听我们汇报。还有一次开会,我坐得离团长近,亲眼看到一只虱子从他领口大摇大摆爬出,侦察一番又缩了回去。”
崔麻子最特别,每捉到一只就扔进嘴里,咯噔一声细响,像嗑瓜子一样,但不吐皮。黄二胖见过耍猴的,猴子就是这样吃虱子的。崔麻子说:“也是一点肉呢,味道不错,还是自己的。”他说话时,能看到粘在他牙齿上的丝丝红色。指导员表扬他,司务长真是精打细算。
大家想了很多办法消灭虱子。最简单就是烧一堆火,脱下衣服在火上烤,用力抖,能听到火堆里细碎的噼啪声。大家把这种方法叫“火攻”,在火上烤是“引蛇出洞”,抖一抖是“调虎离山”。最彻底的是用行军锅烧一锅滚开的水,把衣服裤子一股脑扔进去,锅里顿时糠皮一样,白花花浮一层。这种办法叫“水攻”,能把虱子卯都杀死,身上很是舒坦一阵子。但操作起来麻烦,得在一个地方住上好几天才行。主要是没得衣服换。每人就身上一套衣服,从春穿到冬。冬天发棉衣,春天抽掉棉花,成夹衣,夏天撕掉里层,成单衣,秋风起又盼棉衣。如果谁包袱里有一件上衣或一条裤子,就是“财主”了。衣服烫过后,得在有劲的日头下晾半晌才能干。这时总不能双手捂住裆部躲在哪儿,或像母鸡下蛋一样窝在哪个草垛里吧。大家住在老乡家里,大娘、大婶、大姑娘、小媳妇像日头下的树影,到处晃。歌词里唱,洗澡都要避女人呢。至于用行军锅,要征得廖和尚同意,以及一次只能煮五六个人的衣服等,这些都不打紧。还有一种方法叫“冰攻”,就是冬天睡觉前,把衣服用石头压在屋外的雪地里。这法子不方便不说,有紧急情况搞得手忙脚乱的,有人试过,虱子只是暂时冻昏,一挨身,热气一烘,比以前更活跃,痒得更难受。
廖和尚身上也长虱子,也捉,每捉一只就放进身边一个竹筒里。脸色平静,动作轻得像捉小鸡,哪怕虱子尾部血亮。竹筒细长油亮,很多时候塞几片树叶或几条青草,石榴果熟时,里面肯定是几粒石榴籽。别人撩起衣服就捉。他得先找石榴。瞅准谁家房前屋后有,就给人家挑几担水,或把院子扫干净,或捡一小捆柴火,顶着乱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帽子,讨得一颗。
夜里行军,清早住下来,吃过饭,烫过脚,斜躺在麦垛上迎着暖暖的日头捉捉虱子,怪舒服的。
黄二胖在摆弄通信员小李子的小马枪,新缴获“二鬼子(伪军)”的。小李子大黄二胖三岁,背着小马枪,神气得仰着鼻孔能落进雨。黄二胖几乎央求了一锅饭的工夫,小李子才答应给他玩玩。
黄二胖端着小马枪从廖和尚身边跑过时,咣当,把竹筒踢出几扁担远。廖和尚拉了拉衣服,缓缓起身,踱过去,捡起竹筒,又把散在地上的虱子一只只仔细捡起放进去,像拾绣花针一样。做完这一切后,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干瘪得像核桃一样的石榴,抠下几粒籽,手掌托着,倒进竹筒里。黄二胖喉管、腮帮一阵抽动,咕噜响。廖和尚把大半个石榴递给黄二胖,眼睛并不看他。
黄二胖一迟疑,接过。连皮和籽一起吞下。
黄二胖问,为什么用石榴喂它们?廖和尚说,日本的佛经上说石榴肉酸,和人肉差不多,虱子吃了一时不会饿死,再让它们慢慢爬走吧。
日本?心肠这么歹毒的小鬼子也吃斋念佛?他还想问,廖和尚已经踱开了。
黄二胖也叫廖和尚了。开始他认为不礼貌,后来他看大家都这么叫,连队点名也这么叫,他也就叫了。
三
早春,一天三顿野菜面糊糊改为两顿,越来越稀。
崔麻子的脸拉成一把窄长的刀,开始四处找粮。每到青黄不接,吃饭开始抖袋子时,崔麻子就带上三五个兵出去找粮。每次都是那几个兵,很少变。他们换上老百姓衣服,背个家织布包袱,趁天黑摸出去。几天后,夜里黑咕隆咚赶回来时,带回好几辆大车。好家伙,面粉、食盐、药品、布匹、棉花等吃的用的装满车。大伙儿高兴得像过年一样,他们磕磕烟锅,或散架一样坐在地上,喘气。这些东西鬼子盯得比命还紧,他们怎么弄到手的?如何通过鬼子的哨卡、封锁线、交通壕?那可是鸟飞过去都要掉身毛呀。他们从不说。
三连的日子就是比别的连队过得稠,没断过顿。饿不死的麻雀。崔麻子的名字可能是这么来的吧。黄二胖想。
行军打仗助民施工吃稠的、好的;休整下雨天缝补唱歌听报告吃稀的、孬的。
炊事班天蒙蒙亮就开始叮叮当当,切菜,揉面,烧开水。廖和尚盘坐在炉灶前卷起一小把一小把麦秸秆,送进炉膛里。黄二胖窝在灶台旁的柴草堆里,紧挨着一条毛发蓬松的大黄狗。这狗日的上半夜还和哨兵在一起,呜呜欢叫。半夜里,黄二胖感觉身边像加了一个暖呼呼的枕头,他咂咂嘴,喉管一咕噜,揉揉眼,醒了。
豆油灯下,屋子里溢满了麦香、肉香。大白馒头,足有一两面粉一个;蒜苗炒肉,亮晶晶、颤悠悠的大肥肉片。那管够管饱的架势像大户人家办喜事。
要打仗了,打大仗了。黄二胖一阵兴奋,全醒了。跟着队伍跑了三个多月,算一个兵了,也码到一些事。
兄弟们端起刺刀上去是拼命呀,说不定是顿“上路饭”,不让他们吃饱吃好,我心里难受啊。崔麻子经常这么说。
村庄一片寂静,几只老鸹在地边光秃秃的杨树上吵叫,两个捡粪的背着荆条筐慢慢走出村口,打破袅袅雾霭。
“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值班员刚起头。连长示意停止,弓着身子一跃,跳上晒场旁一道半人高的土坎,像是喊话:“同志们!今天,有鬼子的一个运粮队要经过牛头岭,上级命令我们在牛头岭东侧打埋伏,大家吃饱喝好,狠狠揍它个狗娘养的。开吃!”
队伍嗡地散开,扬起淡淡烟尘。
十来个人围着一个大瓦盆,一堆一堆的。整个晒场只有咀嚼声,咂嘴声,吞咽声,筷子碰触瓦盆的声音……白胖馒头一抓五个指头印,鼓着腮帮将指头印一起吞下,好像更香。每人有个碗套,里面有碗和筷子。这时只有筷子用得上,各人的筷子是尖的,有磨尖的,有削尖的,习惯了也不会伤着嘴,而且很方便,尤其是吃肉,一戳两嘟噜,嘴沿着筷子一哧溜,全落进肚子,还没尝出滋味。
闷头吃好一会儿,有人打嗝,有人起身拍肚子,有人还在往嘴里塞,但动作明显慢了。
“这可能是老子最后一顿了,下次吃好的,你们要唤我一声,让我闻闻。”
“你狗日的命硬,子弹都绕着你飞。”
大瓦盆里蒜苗炒肉吃完了,干净得像舔过一样。筐里馒头还剩一些,几个老兵一把掀下被汗渍和头油浸得黑乎乎的帽子,抓起剩下的馒头兜在帽子里:“中午刚好填填肚子。”
早春的日头也毒得像长牙。
牛头岭方向的枪声时疏时密,偶尔夹杂轰隆隆炮声。那是敌人的炮,我们的小钢炮没这么响。崔麻子的脾气变得像这天一样,溅个火星就着。廖和尚按早上的量和面。崔麻子骂他是败家子,最多按三分之二就够了。一仗下来哪有那么多人吃?又不是打伪军,是打鬼子,抓不到几个俘虏。不死的烟熏,火燎,血呛,几个有胃口?你这是敬神,给鬼吃?
廖和尚默默揉面,烧火,挑水,低垂着眼睑,不紧不慢地忙乎着。
黄二胖手脚麻利,低眉顺眼地打着下手,生怕撞在崔麻子的枪口上。
饭好了。大白馒头,和早晨的一样,菜换成红辣椒炒鸡块,油汪汪,辣呵呵的,一看就让人吞口水。送饭的挑子也准备好了。廖和尚整了整腰上的子弹袋,上前。崔麻子拦住说:“我去。”
廖和尚说:“我去。”
“我是司务长,又是炊事班长,应该我去。”
“我有经验,我去。”廖和尚已经抓住了扁担。
“别忘了,你是犯错误来炊事班的。”崔麻子把“犯错误”三个字咬得很重。
廖和尚毫不在意,蹲身挑起担子说:“我去还能省几颗子弹。你为你婆娘想想吧。”
廖和尚好像一下子戳到崔麻子的痛处,怔怔地让开了,目送廖和尚大步向枪声密集的地方走去。
犯错误?廖和尚是因为犯错误下炊事班的?黄二胖一头雾水。
送饭上火线是件危险的事。炊事员把饭送上前沿阵地,阵地上的兵就像换班一样,轮流换下来吃饭。当然这只是战斗并不激烈时。送饭的炊事员这时也上去顶一阵,放几枪,扔几颗手榴弹。至少能换一个兵下来填饱肚子。如果打红眼了,炊事员就变成了战斗员,钉在阵地上了。上次,崔麻子送饭上了阵地,接过一个兵的“三八式”,一扣扳机,五六颗子弹一梭子全出去了,没打倒一个敌人。落下一个笑话。
战斗持续到黄昏,一百多名小鬼子被消灭大半部分,其余的夹着尾巴逃了。负责警戒打援的部队已发出信号,几路鬼子正气势汹汹朝这儿赶来,扬起的烟尘有几丈高,估计是鬼子的坦克。来不及仔细打扫战场,兵和在山坳里等得不耐烦的游击队,一窝蜂把武器、弹药、粮食全扛走,十几辆汽车在阵阵手榴弹爆炸声中燃起大火,火光映红了西边的日头。
廖和尚浑身像是烟窗里爬出来一样。这要怪我们自己造的手榴弹,响声大,烟大,威力小,有时一炸成两半。有一段时间,鬼子把我们的手榴弹当作扔石块,后来我们改成两三颗捆绑在一起扔出去。廖和尚挑着担子落在后面,担子两头挂着十几把枪,晃晃悠悠。从背影看,他身上的衣服已碎成布条,随风飘舞。这季节早晚温差大,尤其是汗水浸湿衣服后,晚风吹来,愈显冷。
崔麻子扳着廖和尚的肩左看右看,咦,这小子衣服破成这样子,身上居然没有伤。再看他挑回来的担子,馒头还剩下大半,上面沾满一层细黄的灰,蒙在上面的布不知吹到哪去了。木桶里的辣椒鸡块几乎没动,看起来还很干净,只是桶壁上长了一层细碎的“毛”。
黄二胖端一盆热水放在廖和尚跟前。廖和尚随手从担子上抓起一把小马枪递给他:“归你了!”
崔麻子手上搭条裤子问,谁有衣服?没人应。黑暗中,有水哗啦哗啦响。崔麻子朝水响处说:“老廖,你先换上这裤子,衣服,我晚上给你洗好。”
黄二胖坐在草堆上研究了一番小马枪的构造,背上,昂首挺胸走了出去。在连队住的几个场院转了一圈,来到连部门口直晃,小李子终于注意到了:“哟,有枪啦,自己缴的?”
黄二胖没吭声,肩上的枪口缓缓往下滑。
“不是自己缴的不算数。”小李子说。
果然,几天后补充新兵。黄二胖的枪没放过一次,就被收了回去,发给比他年纪大的。
寒星闪烁,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廖和尚盘腿坐在门口,又在数子弹带,豆油光落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像抹了一层油。崔麻子在灯下缝衣服。
廖和尚又在咒敌人?晚上指导员说,我们这次打死很多敌人,自己伤亡也不小……廖和尚真有劲,打了一天仗,还不困。黄二胖翻身,一个坚硬的东西把他硌醒,原来怀里的小马枪。
指导员强调,评功会每个人都要参加,不准请假。可廖和尚还是没来。他托黄二胖跟指导员说,他要磨麦子。“廖秃子。”指导员骂了一声,在一块木牌牌上歪歪斜斜写上“廖和尚”三个字,递给黄二胖:“等会儿评功,有人过来,你就说廖和尚的。”
全连分成三队坐在宽阔的晒场上,前后左右之间能赶大车。每个兵屁股后放一个碗,自己吃饭用的碗。大多是搪瓷碗,各式各样,奇形怪状,有大有小,有的磕得坑坑洼洼,掉瓷的地方像一只只眼睛,有的碗口被压成椭圆……有几个老兵放的是帽子。
会场前面摆一张油漆斑驳直摇晃的八仙桌,桌上放一堆金灿灿的黄豆。指导员双手按在八仙桌上喊:“换上碗,谁叫你们用帽子的?”老兵转身把帽子戴上,慢腾腾从碗袋里掏出碗,碗口边沿结有一圈黑糊状。看得出好几顿没洗了。
兵们排队走向八仙桌,抓一把黄豆,挨个儿从每个兵身后走过。认为谁勇敢,不怕死,应该立功,就在他身后的碗里叮当放一颗黄豆。一圈下来,把手里剩下的黄豆放回八仙桌上。
全连一个不落,住院的、因执勤站哨不能参加的,就写块木牌牌,让人说明。因为有很多兵认不得上面的字。黄二胖就认不得,他的名字是廖和尚教认识的。
投完黄豆,黄二胖才发现把廖和尚的牌子拿倒了。这并没影响大家投豆,全连97个参加投豆,廖和尚得了96颗。
指导员当场宣布,廖和尚荣立大功一次。
发奖大会营里教导员来了。教导员站在一条板凳上说:“廖和尚同志很勇敢,一个人捅死7个鬼子,刺刀都弯了……他曾经犯过错误,现在又改正……”
台下有人交头接耳。
他连虱子都不敢摁死,能捅死7个敌人?黄二胖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始发奖,立功人员每人一块绣有“英勇杀敌”红字的白毛巾。
“廖和尚!廖——和——尚!”没人应。指导员站起来说:“他拉肚子,没来。”
四
黄昏,老鸹呱吵。
开过饭了,一挨天黑队伍就要出发。廖和尚把盆呀铲呀刀呀刷洗收拾一番,把大黑锅扣在背架上固定好,掂了掂:“老崔,这锅还是你背。”崔麻子蹲在一旁吸喇叭烟。
“这儿有个砂眼,烧之前得糊一下,铲子不要碰这。”廖和尚指着锅底说。
崔麻子呛得直咳。他抽的是榆树叶。
“廖和尚……”黄二胖帮他拎起背包,廖和尚接过,手搭在黄二胖肩上按了按,一扬手背包搭在肩上,钻进那群有着公牛气息的队伍。
廖和尚回战斗班后,扫地、烧火、刷洗等活由黄二胖千。劈柴,崔麻子不让,说斧头不长眼。挑水,只能挑小半担。
黄二胖就在这个时候听炊事班几个老兵说起廖和尚以前的事。
团保卫股原来是叫廖和尚去劳改队的,营里、连队帮他说好话,才把他下到炊事班。
团里有一支特殊的队伍——劳改队,有兵也有官,都是些犯了错误,或被怀疑为奸细的,有的是违反群众纪律,有的是丢失或损坏武器,有的是“开小差”被抓了回来等,时间有几个月到一年半载不等。当然问题严重、证据确凿的直接被架了出去,用木棒敲了脑壳。
劳改人员跟随队伍走,战前筑工事,战后抬伤员,冬天烧木炭,行军当骡马,反正苦活脏活首先想到他们。
战时,保卫干部权力大着呢。他们背着盒子炮出现在哪儿,让人发憷。所以有道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保卫干部找谈话。
廖和尚下炊事班前是一排三班长。他和连队干部说过,不当班长,就当机枪手。连长、指导员答应了。可是支委会一碰头,还是让他当班长。
廖和尚话不多,不会开导人,不会把人心里说得热乎乎的,但他枪法好,能一枪打熄百米外罩在柳条筐里的烛光,会使多种武器,打仗不慌,敌人冲到哪该开火了,到哪该转移阵地了,沉着冷静,兵们跟着他心里踏实。他也帮兵打洗脚水,用马尾帮挑脚板上的泡,睡放马桶的角落;他几乎不花钱,把偶尔分得的伙食尾子买纸烟大家抽,买花生大家吃;有兵落下,他帮拎武器、背包;有兵病了,他找崔麻子做鸡蛋手擀面,但只是一句话,趁热吃。
指导员说:“别看廖和尚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但大家服他。”
打仗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这一刻不晓得下一刻的事。打赢了还好,有人帮起个堆,运气再好点,上面立块木牌牌,做个记号。打输了,谁管你,撒腿跑都来不及。
廖和尚班上有个姓陈的老兵,河北人,当兵前在日本人开的煤矿里下窑,在不到一米高的窑道里拖着个筐子像狗一样爬,他们村里和他一起下窑的陆续死得就剩他一个了。八路打来,日本人跑了,他当了兵。几仗下来,陈老兵发牢骚:“当兵是死了没人埋,下煤窑是埋了还没死。”
这话让连长听到了:“狗日的,你死了,如果我活着,一定埋你。”
“好!连长,你说话可要算数。”
不久,陈老兵战死,和一个罗圈腿小鬼子扭在一起,他一只手抠住小鬼子的喉管,小鬼子缩着脖子,眼睛鼓得像螃蟹眼,小鬼子的手抓在他脸上,两颗眼珠连着血丝垂落在外,小鬼子的两个指头戳进他眼窝里……周围零乱的小草像浇了一层血浆。
陈老兵是连长亲自埋的,扳断小鬼子的手,才把它从陈老兵的脸上移开,把眼珠子塞回眼眶。连长抱起陈老兵,轻轻放进一个腐得快散架的碗柜里。掩埋组的人跑过来帮忙。“滚开,我自己来。”连长哭喊着骂道,“狗日的,高兴了吧,还睡碗柜呢。”
打仗,最考验人的是生死关。
党员、骨干挤在一间草屋里,烟雾缭绕,商讨怎样巩固部队。有人说党员、骨干睡门口,每晚把全班的裤子集中起来当枕头;有人说在门、窗上拉绳子,绳子上挂铃铛,一头拴在骨干的手腕上;有人说一个看住一个,察言观色,怏到谁老家了,就安排人跟着,拉屎都跟着……
廖和尚微闭着眼睛坐在门口,像口扣在地上的铸钟。
“廖和尚,你说说。”指导员说。
“哦,好咧。”廖和尚扭头看着大家,“说啥?”
走呀走,每天走得嗓子冒烟,鼻孔扑灰。指挥所那帮人拧着眉头在一张皱巴巴的地图上一比划,兵们就甩开膀子迈开腿走,很多时候不晓得往哪走,有多远,有时候转了几天又回到老地方。
队伍快到河南地界了。指导员让廖和尚看住刘猛子一点。他老家登记的是陕西潼关,他说话很像河南某地人。
刘猛子打仗勇敢,大刀片子舞得像风车,曾接连砍削五个鬼子,刀刃卷口,血溅得迷住眼。最惊险的一次就是他哧溜冲到鬼子机枪工事下,趁鬼子射击间隙,一把拽出机枪,顺势塞进一个手榴弹。他握枪管的手吱吱冒青烟,几天都端不得碗。刘猛子最先是几个“南蛮子”叫的,说他们那儿不要命的叫猛子。
指导员和刘猛子一起蹲茅坑时聊过,还把他列为党员发展对象。
刘猛子不肯,说他没觉悟。
指导员说:“杀鬼子豁出命就是觉悟。”
“那廖和尚觉悟比我高,先发展他吧”。
“他是啥觉悟,你是啥觉悟?乱弹琴!”
从那后,每次开思想骨干会议就把刘猛子叫上。他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党员。
刘猛子一下子像害了“话痨”,扫地、打水、铺床,手脚勤快,看看大家实在没什么要帮忙的,就去帮别人捉虱子。
刘猛子开小差后,大家才恍然大悟,他这是耍名堂,打算要走了,心里觉得对不住大家。他是典型的“战后怕”。打仗时杀红了眼,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怕,过后想起那血肉模糊挺得像河滩石头一样的尸体,就怕了。
刘猛子是和廖和尚一起站哨时跑的。
那天,刘猛子本来是和一个新兵站岗的,指导员朝廖和尚呶了呶嘴说,新兵今天练刺杀,让他和刘猛子去。才上哨,刘猛子就折了段树枝说:“晚上着凉了,闹肚子。”他把“三八大盖”递给廖和尚,小跑到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廖和尚隐约能看到他蹲着的背影。一会儿,他去了一趟;一会儿,他又去了一趟,一趟比一趟远,一趟比一趟时间久。刘猛子苦着脸说:“用木棍刮屁股太遭罪了,尤其是拉肚子。最舒坦的是让狗舔,狗的舌头湿润柔软,舔得比困女人还舒服……”
“你就不怕它把你垂着的东西当猪大肠咬掉?”廖和尚说。
“还真有这事,我们村里一户人家喂了一条……”廖和尚转身朝一边走,刘猛子追着说。
后来,指导员问起他们在一起的情形。廖和尚把刘猛子解手的事说了。
刘猛子最后一次去解手时,把枪连同子弹袋一起交给廖和尚,还拉开枪栓,里面有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已经上膛。
廖和尚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接连站了三班岗。当他把刘猛子的枪和子弹交给连队时,指导员很生气,说他报告迟了,让一个新兵去,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廖和尚班上的兵接二连三地开小差。连队开小差的几乎全集中在他班上。其中一个还带枪走的。
团保卫股盯上了他。连队、营里很恼火,把他的班长撸了,下到炊事班。
廖和尚回到一排三班,当机枪手。
夏天的夜晚,月色流淌。
崔麻子四仰八叉躺在麦秸堆上,呼噜打得像吹口哨,忽高忽低。黄二胖挨崔麻子躺着,在腿上挠了几下,翻身,一条腿搭在崔麻子身上。
“崔麻子,老崔……”廖和尚兴冲冲跑进来。
“什么事?”崔麻子咕哝一声。
“帮我做份病号饭。”廖和尚晃了晃崔麻子。
“这么晚,谁病了?”崔麻子慢腾腾地爬起,揉着眼。
“顺拐回来了!”
“哦。”崔麻子醒了。炊事班全醒了。
晚点名时,顺拐开小差就悄悄传开了。指导员阴着脸像谁欠了他八百担。顺拐是根据地入伍的,来的时候骑小毛驴,戴大红花,乡亲们敲着响器送,他未过门的媳妇还红着脸塞给他一个崭新的碗套和两双袜子。他队列训练老同手同脚,兵们叫他顺拐。他一到队伍上就想家,蒙在被子里哭,听到炮声就尿裤子,其实炸点离他还远呢,看到烈士的遗体抬下来,他就发呆。
炉火映着黄二胖已变得圆胖的脸。崔麻子揭开锅盖,搅动勺子,哧的一声,热气腾腾。廖和尚搓着蒲扇般的大手说:“卧个鸡蛋吧?”
“那是留给病号的,我婆娘来都没吃。”崔麻子嘴上说,还是从角落里摸索出一个鸡蛋。
崔麻子边敲鸡蛋边问:“他是怎么回来的?”
“走到半路上念大家的好,反悔了,就回来了。”
月色里,廖和尚颤悠悠地端着一大洋瓷碗鸡蛋面走出炊事班。崔麻子望着他的背影说:“他想把大家都拢住呀。”
五
通信员小李子牺牲了。在和小鬼子一次遭遇中,他穿着破了几个洞的黄呢大衣,鬼子的子弹长着眼追,他终究没有跑赢,倒了下去。
那几天小李子正感冒,鼻尖下不时亮晶晶的。黄二胖给他熬过两次姜汤,还想再给他熬一次。就在这时,连长把小马枪递过黄二胖,让他去当通信员。
八路宿营在山坳里,附近白天有带烟雾的信号弹升起,晚上手电筒光乱晃,有时还打枪,派兵追过去,什么都没有。
路过几个村庄,有穿开裆裤的小孩在唱:“中央军在前线拼命,八路军在后方要粮,决死队(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到处打土豪,自卫队糊里糊涂捉汉奸……”
整风运动开始。
崔麻子被揪了出来。说他用人民勒紧裤腰带支援抗日军民的粮食换羊吃,换酒喝。而且是和大汉奸张大龅牙一起。
张大龅牙是鬼子固镇据点的伪军小队长,一笑露出满嘴龅牙,在鬼子面前恨不得长出条尾巴来摇,在中国人面前脸朝向天,经常当着鬼子踹乡亲的屁股。提起张大龅牙大家都恨得牙痒。
崔麻子几天不见了,黄二胖以为他又去敌占区筹粮了。
吃过晚饭,指导员让黄二胖带上一张纸条,把崔麻子的个人物品送到团部去。指导员叮嘱别多嘴。
崔麻子的东西黄二胖大致清楚,一床补丁垒补丁、里面棉花像渔网一样的被子,一个漏汤的洋瓷碗,一双能剔牙的竹筷,一个碗套,一条破裤子,炊事班每个兵都穿过。炊事班几个兵早把崔麻子的东西收拾好了。黄二胖一翻,还是落了一样,一个绣有鸳鸯戏水的荷包,暗红色,针脚已磨得起毛,里面塞了几张二指宽的纸片和一些千的榆树、丝瓜、苦瓜叶。
团部设在一座宽敞的宅院里,在一间厢房门口,两个高大的哨兵像门神,黄二胖递上纸条,一个皱眉看了看,传给对面那个。来的路上,黄二胖看过,上面的字他认不全。这些日子他正在学认字。指导员说,当通信员必须要有文化。
“我说过了,就是为了大家填饱肚子……”里面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好像是崔麻子的。
“报告!”
“进来。”
屋子里很暗,靠屋檐的地方有块巴掌大的窗户斜探进一束光,光里放一张供桌和一根板凳,有股刺鼻的陈腐粮食的味道,估计以前是粮仓。
保卫股李股长和一个戴眼镜的干部坐在桌前。李股长黄二胖认得,来过连队好几次。眼镜没见过。李股长面前放一个搪瓷碗,眼镜握一支黑色钢笔,好像随时准备在面前的纸上写字。
李股长和眼镜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对面黑黢黢的,一阵窸窣响动,黄二胖终于看清了,是崔麻子。
他脸上没有想象中抽打的血痕,衣服也好好的,只是颧骨高耸,嘴边的八字胡耷拉着快变成两竖了,虚弱的样子像一阵风能刮倒。
“东西给你送来了。”李股长指了一下黄二胖。
崔麻子慢慢走过去,蹲身,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在脚边。
“没落下吗?”
“没有。”
“你回去吧。”李股长对黄二胖说。
“黄二胖!”崔麻子喊道。
黄二胖转身。
“没事,你回去吧。”崔麻子朝他扬了一下手,马上像骨折一样垂了下去。
从头至尾黄二胖一言不发。
连队攻打固镇前,李股长又来过三连,问还有崔麻子的东西吗?指导员说,没有了。指导员陪李股长在炊事班找了一圈后,在一间屋子里谈了很久。黄二胖倒开水都不让进。
攻打固镇,三连担任主攻。
天擦黑,三连的哨兵抓到两个和尚和一个挑夫,往固镇方向赶。一问,得知固镇伪县长的老爹死了,要做法事。
固镇驻有鬼子兵一个中队和伪军一个保安团。鬼子和二鬼子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狼和狈知道么?狈的前腿很短,但很鬼,要趴在狼身上才能走,没有狼,它就不能动,狼有了它就能干更多的坏事。听说固镇谁家结婚,伪军先得把新娘送到鬼子中队长屋里去,让鬼子尝鲜。鬼子在方圆数十里“扫荡”,几年下来,光抢来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就有一簸箕。
这是指导员在战斗动员时说的。兵们的牙齿和拳头咯吱响。
八路打过两次固镇,都没打下。
主要是敌人的防御工事太邪乎了,用黄泥掺麦秆秸千打垒筑的碉堡,麦秸秆在黄泥中韧得跟渔网一样,堡壁厚得像城墙,八路的迫击炮砸在上面像锤在棉花堆上,放上十几炮,如剥馒头一样只是剥一层皮。再加上,东边和南边是几米深的护城河,河岸陡峭得猴子都站不住,水里插满锋利的竹签……这些都是伪军千的。
二打固镇时,伪县长正给他爹做七十大寿。好家伙,枪炮声间歇居然能听到敲锣打鼓唱大戏。伪军在碉堡里喝酒、叫喊,说八路打枪放炮是给那老鬼祝寿。
现在老鬼翘辫子了。三连开“诸葛亮会议”,决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两个和尚吃过素面后,指导员找到他们说了大家的想法。和尚听了双手合十,频频躬身,连声阿弥陀佛,说什么出家人不问红尘,不惹兵事。
鸡叫头遍了。和尚在闭目打坐,指导员腿上的绑腿松松垮垮,在草棚里转圈,豆油灯摇曳,土墙上影影绰绰。
灯芯溅了个火花。廖和尚踱了进来,只见他披一件暗红色,看起来烟熏火燎,但还算整洁干净的袈裟,双手合十,眼睑低垂,口中念念有词,最引人注目的是光溜溜硕大的脑门上两排整齐细白的戒疤。
指导员一愣。廖和尚深施一礼:“施主有请,容我和两位师傅说几句。”
指导员轻轻掩上参差不齐的门板时,还回头看了廖和尚一眼。
鸡叫二遍。那两个和尚变得对廖和尚恭敬有加。
廖和尚对门口的哨兵说:“去告诉连长、指导员,我们天亮赶路。”
天边翻起一抹鱼肚白,四野寂静,露水沾衣,一片清冷。在通往固镇的官道上三个和尚和两个挑夫正匆匆往固镇走。
后来,指导员问廖和尚,怎么说服他们的?廖和尚说,讲《楞严经》而已。
廖和尚被说成是云游挂单的,一应法事以他为主。这是佛门规矩。
祭幛高悬,挽联如廊,烟雾缭绕,一对碗口粗的白烛摆在宽大供桌上,白烛后的八仙桌上点一盏长明灯,铜铸的大锅里加满了香油,一根白色的灯芯草支着一个黄豆大的火苗。据说这盏灯是为亡灵照亮通往阴间的路,在法事结束前,不能熄灭。
木鱼声、法鼓声、磬声轮番响起。廖和尚神态庄重,脚步莲花,口念真经,有规有范,时而嘴唇翕动,和着急促细碎的伴奏,一大串梵语翻滚而出;时而节奏缓慢,高声诵唱,唱到句尾处,那两个和尚齐声帮腔,声音抑扬顿挫,悦耳动听。
两个挑夫,一个拿到脚力钱就走了。一个留在灵堂打杂。
法事已进行到第三天。
三更天。廖和尚很累了,偶尔停下来,灵堂上静得冒鬼,守灵的头点得像鸡啄米。
突然,烛台翻倒,点燃挽联、祭幛、帷幔,香油泼洒,火势熊熊,窜上屋顶……众人梦中惊叫,奔走,呼喊:“起火了。”
火光映红夜空。
固镇西门最先响起枪声,紧接着到处枪声大作,搞不清八路到底从哪边打来,城里乱成一锅粥。
伪县长宽大的宅子燃得噼啪作响。固镇城仿佛一下子懵了,躲在黑暗里惊魂未定。
枪声时疏时密,间或一两声剧烈爆炸,震得屋顶的瓦片往下掉……
天亮,战斗结束。
空气中飘荡烟火味,硝烟味,四周寂静,零星响起刺刀碰撞声,训斥声,脚步踩在瓦砾、碎石上的声音。大火已经扑灭,残砖断瓦中有烧了一半的门板和歪斜的柱子冒着缕缕青烟。
一队队伪军押下来,一个个垂头丧气,如被打后夹着尾巴的狗。穿戴五花八门,光脚,反穿鞋,仅穿一个大裤衩,至于没戴帽子,衣服扣子错开的就很多了。老百姓躲在窗户下、门后,眼睛贴着门缝往外瞧。也有一些站在街边,面无表情,或凑近旁边的人咬几句耳朵。
一个中队的鬼子跑了一些,大部被歼灭。
战利品有粮食、被服、药品、枪支、弹药,金戒指五个,大小成色不一。
指导员高声问了几次:“还有没有?你们都知道一切缴获要归公,别打主意‘捡洋落、‘分浮财。”
没人吭声。指导员目光像锥子,盯上谁,谁就耷下眼睑。打仗归连长。战前动员、打扫战场、战后总结和清理登记战利品等归指导员。
晚饭,大白馒头,稠得能插住筷子的大麦粥,油煎豆腐,一咬油沫子四溅。
拿下固镇,缴获不少吃的喝的。大家抢着,说着,笑着,骂着,有人满嘴食物开始是哈哈大笑,后来变成呜呜地哭,又少谁了,谁负伤了。
有人在骂崔麻子死到哪去了,打仗也没让大家一顿饱。好些弟兄挨枪子,还做饿死鬼。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崔麻子“筹粮”去了,还没回来。
月光皎洁。突然紧急集合,连队被拉到村外空旷的晒场。指导员站在队列前说:“大家趁早把身上的‘浮财拿出来,不然要脱衣服搜身。”
看样子指导员对鬼子藏有一簸箕金首饰很相信。已有好几个兵脱光了衣服,露出背上、手臂上的皮肤在月光下如粗糙的白磁。脱得一丝不挂的,还要叉腿张臂跳一跳,防止藏着掖着。
黄二胖和几个卫生员捡起地上汗息剌鼻的衣服仔细检查,包括口袋、衣角、补丁一一摸过。
轮到廖和尚了,他好像在做法事,头正,颈直,双目微闭,两手自然下垂,一动不动。
他穿上军装,看不出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只是帽檐下的鬓角光溜溜的。指导员让他脱衣服,接受检查。他好像没听见。
两人僵持在那儿。周围能听到月光泻地的声音。
教导员赶来了。“乱弹琴!”教导员一挥手,“马上把连队带回去,烫烫脚,早点休息。”
“廖和尚留下。”这时,大家才注意到教导员身后站有两个人。
六
廖和尚自信能说得清。半夜,他盯着那两个和尚点了点头,他俩心领神会,马上跑了。
他一把火点燃灵堂,抄起藏在大鼓里的家伙往枪声密集的地方赶,同来的“挑夫”已在西门得手了……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他没见到什么金戒指,也没去找过,搜他的身也没有。
廖和尚被带进一座地主宅院低矮、昏暗的厢房里,门哐当一关。屋檐下巴掌大的窗户光影移动,从亮到暗,又从暗到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有人送饭,没人问话,更没有人提金戒指的事。
角落里老鼠窸窣奔走,闭目数子弹袋,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汗息,油烟掺杂榆树叶子的味道。崔麻子出事了。他心里一咯噔。
巴掌大的窗户又一次变亮。李股长走进来,坐定说:“崔麻子都把你招了,你就老老实实说吧。”
“他说什么了?让我们当面说清楚。”
“你自己说,看你老不老实!”
李股长和眼镜坐在供桌前,李股长面前放一个搪瓷碗,眼镜手握一支黑色钢笔。
一阵沉默。
李股长说:“先说说你怎么当和尚的,干过哪些破坏抗战,破坏统一战线的事?”
“听清没有!”李股长一拍桌子,搪瓷碗一跳。
廖和尚盘腿坐在麦秸秆上像打坐入定,缓缓说开。
他出家的地方叫白马寺,在白马山上,离这儿有三百多里。白马山属于太行山脉的余峰隆起,高耸入云,有道说,白马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他当小沙弥时,寺院杂草丛生,枯枝败叶,一片荒凉,香客稀少。师傅领着他们三个和尚抬水种菜,靠出租山下十几亩薄地勉强度日。师傅七十多了,身体还很硬朗。每日晚课后,油灯下,师傅谈起寺院香火旺盛时的情景,烟火缭绕,梵音远播,信男盈门,善女如织,热闹得很呀。
师傅最大的愿望就是整修寺院,重现当年景象。他向佛祖许愿,若此,定披红挂彩,重塑金身。转身一看到他们仨,就一声长叹。他们三个,敲钟的耳背,扫地的脚瘸,他虽然没什么毛病,但长得一点也不随喜,像泥巴捏出来的金刚,大头,阔脸,厚嘴唇,手脚像犁耙,不把香客吓跑才怪呢。
他父母早亡,只晓得自己姓廖。师傅是他远房叔公,他进寺时这么叫,叔公让他改,说那样是六根未清,红尘未了。师傅给他取法号释空。日常打柴、挑水、种菜、做饭,念经,闲时师傅教他们比划几下拳脚。
艳阳高照。一向很少出山门的师傅拄一根盘龙禅杖,披一件满是灰尘、朽得一碰就碎的袈裟,脑袋发暗(发茬冒出),很不讲究威严地出去了。
回来时,空着双手,光亮亮的脑门上按有约半指长的草木灰。师傅从容收拾僧衣、芒鞋,向他们交代,他要外出月余,如果有人拿盘龙禅杖来讨账,什么都不要说,打开罗汉殿正门,无论施主说什么,你们只要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阴雨蒙蒙,木鱼声在空寂的山寺回响。
突然,有人喊山门。一个戴毡帽,穿黑色对襟衣,腰系一根粗大布绳的中年汉子扛一根盘龙禅杖,说是来要剃头钱。汉子自称姓李,是九里铺十字街头剃头的,人称“李头刀”。
九里铺剃头的有四个,其他三个挑着剃头挑子走街串巷,有人叫唤就在路边支锅生火,只有十字街头李头刀安营扎寨,等客上门。他不但手艺好,而且堂屋里放有木头躺椅,可以捶背、捏脚、掏耳朵,备有茶水,男客被他服侍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他还专门为一些大户人家的女客开设了洗发、烫发服务。以前,女客们都是叫剃头挑子上门打理,现在改去十字街头剃头铺。他铺子宽敞明亮,打扫得千千净净,尽管收费比别人贵,生意还是出奇的好,几把椅子上经常坐满客人,谈笑风生。
李头刀说,几天前有个老和尚来铺子剃头,剃好后一摸口袋,说没带钱,留下这根禅杖,让我来凭此杖取一百钱。
他们一见禅杖,双手合十,连连却步,口念阿弥陀佛,将李头刀领到罗汉殿前。罗汉殿正门上的锁铁锈斑斑,怎么也打不开,几个和尚折腾得满身汗。最后还是廖和尚往锁眼里滴了几滴香油才打开。
罗汉殿里光线昏暗,蛛网遍布,尘埃寸许,没走几步喉咙鼻孔就刺得发痒。
李头刀一眼就看到在他那儿剃头的和尚,袈裟破烂,身体微向前倾,右手空握,光溜溜脑门上的草木灰格外显眼,脚边一串落满灰尘的铜钱,穿钱的麻线腐烂得丝缕相连。
李头刀目瞪口杲,回过神来说:“那天,老和尚坐在椅子上,脖子不住地扭,头不停地动,一次动得狠,头被割破了,只得用草木灰止血。”
从那起,白马寺的香火日益旺盛。
眼镜听得入迷。
“谁叫你说这些?”李股长腾地站起,“说说你是怎么阻止人们抗日的。”
就在上个月,保卫股在一座寺庙里听几个和尚对前来的善男信女说:“日本国也信奉佛教,与我们是兄弟,只要不参加八路,不打日本人,日本人来了,就会全家平安。不要相信共产党八路的话,还是信佛吧。”
“日本打我们,是前世修的,上辈子我们欠日本人的,现在报应来了。佛祖是公平的。”
一了解,原来寺庙被几个汉奸把持控制。
“说出你是怎么当国民党兵的?”李股长从另一个方面提问。
“不说这个,行吗?”廖和尚脸色涨红。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李股长嘴角一翘。
廖和尚提出把他的子弹袋拿来。
黄二胖把廖和尚的东西送去,走进那间做过仓库的屋子,他眼泪在眶里打转。廖和尚冲他咧嘴一笑。顷刻间,如同阳光探进幽井,黄二胖心里亮堂了。
廖和尚数着子弹袋说起来。
1938年春,香椿树迟迟没冒芽。这是凶灾之年的征兆。
鬼子来了。四散逃难的人们说鬼子邪毒呀,比蝗虫还狠。黑压压乌云一样的蝗虫飞过,田野、山岭光秃秃的,地上摊一层细沙一样的黑粪。庄稼人骂一顿,哭一场,还要撒种,还可以去逃荒。鬼子路过的地方没有人声,成了冥界中的地狱,它们不吃树叶、青草,专烧房子,杀人,杀猪马牛羊鸡鸭鹅狗猫鱼,一切活物都是它们的靶子,都是它们刺刀上的玩物,有人亲眼看到过,鬼子用刺刀把一个孕妇的肚子挑开,挑起蠕动的婴儿……
中央军架不住鬼子的邪,打一阵,放一阵排子枪,退下去,又重新占据地方,打一阵,放一阵排子枪,如此反复。
站在白马山顶隐约能听到远处闷雷一样的炮声。鬼子快要到了,顶多一天的路程。
白马寺周边的乡亲,远的有百把里,像赶集一样抱着娃,扶着老人,背着干粮,赶着牛羊朝寺院涌来,如果说通往寺院的山道像一条河,那么山上的寺院就是一个偌大的池子。
寺庙里的钟楼、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枷蓝殿、祖师殿、僧房、香积厨(厨房)、斋房(饭堂)、客房、荣堂(接待室)、长廊、檐下等到处挤满了人,席地坐着,裹着被单棉絮而卧,倚靠门窗站着,奶娃的,啃干粮的,喂牲口的……整个寺院成了人心惶惶的避难所。
大殿上金黄熏黑的佛祖端坐,像往常一样平静安详地注视着慌乱、疲惫的人群。
人们相信佛门圣地,有菩萨保佑,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尤其是那些年纪大的女施主,农历初一、十五,观音菩萨每年三个生日(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还有各个菩萨这样那样的纪念日,她们起大早赶来烧香朝拜。
此时,她们神情庄重,默念佛经,相信自己的虔诚菩萨会看到,相信千眼千手、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会施以援手,救苦救难。
廖和尚提一个锃亮的铜壶,往伸过来的瓦罐、瓷碗、木勺里倒水。
白马寺经过几年的修葺、扩建,有了现在的兴旺。大雄宝殿外的香炉旁支起了一口大锅,几个胖头和尚在生火煮粥。寺里存了一些粮,本来预备着青黄不接或菩萨的道场日用来施粥的,现在派上了用场。
廖和尚转了一圈,去见师傅。师傅在馆里闭目诵经,一言不发。当廖和尚转身离去时,师傅说了四个字:苦海孽波。
山上夜凉透骨,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屋外火堆余烬旁,几个烟锅忽明忽暗在小声商量下一步去哪,不远处有人磨牙、打咕噜,有小孩不时啼哭一两声,马上一阵轻轻拍打,夹杂着含糊的哄弄声……
一天的路程,中央军撑了三天。有人开始劈材准备搭棚子,有人嫌邻铺多占地方,拌了几句嘴。
这时,鬼子来了。
早晨,日头刚刚抹红大雄宝殿的屋脊。掩映在参天古木中的山寺炊烟袅袅,牛羊叫唤,人影穿梭。
忽然,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雷声”,鬼子十几架飞机由一群“老鸹”转眼变成一团团乌云。
幸存的人们回忆说,鬼子的飞机飞得比白马山还高,像老鹰一样绕着白马寺盘旋,怪叫着俯冲下来,翅膀一闪屙出一串“屎”。
惊恐的人们还在愣神,轰的几声巨响,地动山摇,山谷回响,震耳欲聋,顿时血肉、土石、树枝横飞,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平静的白马寺炸马蜂窝一样,人群四散奔走,牲口挣开绳索乱跑乱冲……呼儿唤女声,哭爹喊娘声,凄惨号哭声,淹没在火光浓烟中……
鬼子的飞机轮番俯冲扫射、投炸弹,一拨一拨的,前面一拨转了个圈后,又飞了回来,飞得很低,甚至能看到驾驶舱里鬼子的狞笑。
巨大的气流掀起烟尘火光,晃动树梢,人好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
飞机追着人群扫射,一排机枪子弹哒哒哒地扫过去,土石飞溅,像拉动一把巨大冒着火花的钢锯,柔弱的肢体一碰上顿时断成两截,血肉模糊……浓烟火光吞没了白马寺,吞灭了高大的树梢,鬼子的飞机还在俯冲……
日头快要落山了,这时抹红的不再是大雄宝殿屋脊上那一排小兽,而是一片瓦砾,合抱之粗的梁、柱烧了大半,还有一小截没燃尽,余烟腾腾,火光约有约无,残垣断壁下靠着一角烧成焦炭的门窗,上面精美的雕刻依稀可见。
放眼望去,弹坑累累,尸体横七竖八,有缺胳膊少腿的,身首异处的,尸碎如泥的,肠子摊了一地的,卷缩成一团像条黑狗……有的双手抠在土里试图往前爬,有的老人倒在牛旁边,怀里还护住牛头,有年轻的母亲紧紧搂住孩子,有孩子紧紧拉住母亲的衣襟,有精壮汉子一手搂一个孩子,压在一个天足(没有裹过脚)女人的身上,可能是一家人死一窝了……
渐渐地,有翻动声,有脚步踩在瓦砾上的声音,有拖着一条腿走动声,有整个身子在地上爬的声音,叫唤声,恸哭声……
后来,据传是小鬼子弄错了,以为山上埋伏有中央军大规模的阻击部队。
暮色四合,天黑了。
廖和尚没有受伤。寺里没有受伤的和尚有十来个。师傅仍盘腿而坐,双手端合,看起来好好的,但没了气息。廖和尚绕师傅一圈,才发现师傅后背湿黑,一块三角形铁片深深嵌进他后脑勺。
廖和尚找来一口腌咸菜的大瓮,在师傅周围磊一圈木炭、石灰,扣上大瓮,最后垒土成堆。
他听师傅说过佛祖的“金身”就是这样制作的,在遗体周围填塞堆满木炭、石灰,然后扣在一个大瓮里,七七四十九天后,揭开瓮。高僧圆寂前本来就“辟谷(不吃饭)”,水分很少。这时,遗体已变成又千又皱的肉条,刷上金粉就是“金身”。
廖和尚想过等师傅圆寂后,也要把他的遗体制作成“金身”供奉。现在缺这缺那,实在想不出好办法。
和尚和村民扎了十几副担架,抬了几天几夜,才把尸体抬完,包括上百具牲口的尸体。到后来,有的尸体已涨肿得像吹足了气,头像大冬瓜,对襟衣腋下的盘扣都爆开了,一动就淌水。
人兽的尸体一起抬到白马寺南坡下的山谷里,垒劈柴一样,一层层往上码,一层尸体撒上一层石灰……几乎把山谷填平。
七
崔麻子的婆娘找来了。说要见到她男人才走。
黄二胖一天三顿送碗汤和几个灰白的窝窝头去她单独住的茅草棚。
好几次,开饭前,黄二胖去取碗,发现窝窝头还剩下大半,有时一个都没啃完。那天黄二胖去送饭,她疯了一样一把夺过汤,泼了,端起窝窝头往外冲。兵们在槐树下吃饭,一个班围着一个粗瓷盆,扭头望见她走过来,风扬起她黑色毡帽下枯黄的头发,长过膝盖的灰布对襟衣下小腹微微隆起。她盯住兵们手里的窝窝头,黑乎乎的,没有丁点白色。
哐当,她手里的瓷碗掉在地上,几个灰白的窝窝头在脚下滚开,粘了一层细黄的泥灰。
她头一低,捂住肚子,一阵干呕,扭头往回跑。
兵们谁也没吭声,咀嚼声小了很多。
谁见到她,都把头一低,匆匆跑过,害怕碰上她的目光,更害怕她打听崔麻子去哪了。
以前崔麻子婆娘来连队就像喜鹊登枝头,叫得欢。谁都是她家大兄弟。她性情爽快,针线活好,谁的衣服破了来者不拒,就是裤子屁股上破了,没有换的脱不下来,她一把拉过,让其趴在门板上,就着屁股飞针走线,补好了,她在上面拍一巴掌,“好咧!”
她头几次来,晚上有兵躲在茅草棚外“听房”。屋里的油灯早熄了,一会儿传出动人心旌的哼唧声,屋外窗户下几个黑影一个挨一个,紧贴着墙,忽然门吱呀一开,一盆水泼向几个黑影。
早晨,开饭时崔麻子惊讶地问,衣服怎么湿的?雨都落过好多天了,还没捂千?紧接着,他鼻翼一皱,咦,怎么有股脚丫子味道?有油头兵说,还好,不是屁股沟子味道。
崔麻子婆娘问过好多个兵,都说崔麻子去敌占区筹粮了,快回来了。
新司务长兼炊事班长是一个老炊事兵,认得很多种野菜,就是买不回粮食,仅有一次差点把命都搭上。他带兵把野菜采回来,用开水过一遍,去掉苦味,变着花样做,蒸、煮、炒,把不同的野菜掺和一起做成野菜包子、野菜饺子、野菜团子、野菜窝窝头等,缺油少盐,怎么做都是一股青草味。
兵们填几大碗野菜,勒紧裤带往前冲,倒下后,鬼子看到八路肚子里淌出来的是绿汁汁的野菜。八格牙路的,铁打的!
崔麻子婆娘说要问廖和尚一句话。她知道崔麻子和廖和尚好得跟亲兄弟一样。
连队上报营里,营里向团部说了。廖和尚被带了过来,两个兵远远跟着。
直到这时,廖和尚才证实自己的预感,崔麻子被毙了,就在固镇战斗打响前。罪名是贪污公款大吃大喝,讲究个人享受。
团里给过崔麻子机会,让他带人去找张大龅牙,做内应。崔麻子不去,说张大龅牙就是一条狗,他和他没有交情,只有交易。说白了,就是吃吃喝喝,给他一点甜头,让他行个方便。
廖和尚被抓,是因为崔麻子临刑前留下话。留的什么话。只有保卫股的人知道。
崔麻子婆娘站在一棵槐树下,一手叉腰,一手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不时朝这边张望。
廖和尚脚上像拖着副磨盘,缓缓走近。
崔麻子婆娘好像一年四季这副打扮,圆口布鞋,长过膝盖的对襟衣,一顶黑色毡帽,脚上没有穿袜子,布鞋口露出的脚背像硬塞进去一个油亮的馒头。
廖和尚的目光停在她浮肿得变形的脸上,说:“你先回吧,崔麻子去很远的敌占区筹粮了,要很久才能回来,估计你把娃生下来,他也就回来了。”
他递给她一块磨得发亮的光洋,中间瘪下去一个小窝窝,像是挡过子弹。风打着转扬起烟尘移过来。她捂住心口,一阵干呕,抬头时,嘴角残留一线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