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一斋《言志四录》漫笔
2014-05-24周朝晖
周朝晖
邂逅佐藤一斋
在我结识的日本人当中,竜石堂泉先生是我终身难忘的长者。他是埼玉县大宫市一家名叫“东鮨”的百年寿司老店掌门人。负笈东游时代,我曾一度在他手下勤工俭学。先生是属于那种松下幸之助式的日本企业家,出身寒门,也没什么学历,凭借着艰苦奋斗和过人智慧徒手开创人生的典范。在与先生相处的几年间,言传身教受益匪浅,至今难以忘怀。
我正是通过竜石堂先生才得以邂逅佐藤一斋的。先生喜欢中国经典,经常和我谈论起孔、孟、朱、王这些中国圣人和江户时代的学问家们。说实在的,对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发生过重要影响的中国哲学思想家,我的认知也就停留在一般的常识层面,至于日本古典思想哲学则几乎一片空白。犹记得先生时不时把他喜爱的格言警句写在纸片上送给我、勉励我。在先生手书给我的名言警句中,佐藤一斋的语录占了绝大多数。先生说佐藤一斋是他最佩服的人,学问都来自中国。我才知道佐藤一斋是江户时代的大学者、教育家,精通朱子和王阳明学说,传世之作《言志四录》系汉文语录体,言简意赅,朗朗上口:
少而学之壮有所为;壮而学之老而不衰;老而学之死而不朽。
人生二十至三十正如日出,四十至六十如日中天,盛德大业在此时。故少壮者宜及时勉励以成大业也
太上师天,其次师人,其次师经。
立志以求之,虽搬薪运水亦是学之所在,何况读书穷理乎?
印象最深的是“以春风接人,以秋霜自肃”这句话。那是我在向他辞行时,他郑重其事写在考究的色纸上的临别赠言,至今保存在我家相册里。尽管先生说过一生的经验教训都在这句话里,但我当时年轻无知,没有太会意,要等到后来走弯路摔了跟头才感到这句话隐含的微言大义。不过从此后倒是令我有意无意关注起佐藤一斋。
官学阵营的异学导师,明治维新的摆渡人
佐藤一斋何许人也?
一般中国读者或许知之不多,在日本则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地位犹似国人心目中的朱文公。特别是佐藤一斋影响所及,不仅超越了时代而且结出硕果,是日本明治维新的催生婆。毛泽东早年读书笔记《讲堂录》里恭恭敬敬记下古今中外“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物及言论中,赫然有佐藤一斋的名字(另外两人日本人是福泽俞吉、西乡隆盛)。
有关佐藤一斋的生平学问,倒幕维新豪杰西乡隆盛写有简明扼要的《传略》,译录如下:
先生讳坦,通称拾藏,号一斋,佐藤其姓。父祖为美浓岩村藩执政。安永元年(1772)生于江户。年十二、三,欲以天下第一等事成名,潜心于讲学。宽政年中游大阪,学于中井竹山。既东归,入林信敬之门,次师事于述斋,教子弟。大小侯伯延聘听讲,名声日起。为岩村藩擢用,列为老臣。天保十二年,擢任幕府昌平校儒官,时年七十,海内仰为儒宗。安政六年(1859),卒于官,年八十八。其学根自阳明子,而不争门户。著书颇多,最精于《易》。壮岁著《言志录》,逾年六十著《后录》,七十之后著《晚录》,八十著《耋录》,汇称之《言志四录》。理义精纯,为邦儒语录之翘楚”(山田济斋编《西乡南洲遗训》,岩波书店,2006年1月版)。
佐藤一斋非同凡响的家世背景对其一生影响深远。他是江户末期美浓国岩邑藩(现岐阜县惠那市岩村町)家臣佐藤由信的次子。佐藤家深得藩主倚重信任。据一斋晚年回忆:十三岁那年,其父佐藤由信奉命为藩主松平乘蕴三子松平乘衡的十七岁元服典礼授乌冠帽,一斋在旁进呈舆盘柳版,这在江户幕府时代叫“乌帽子亲”。仪式讫,松平乘衡对一斋说:帽亲之子犹兄弟,终身不相违离也。一斋二十岁时就职于岩邑藩,列为近侍,与少藩主及松平乘衡一同修习儒学。二十五岁那年,一斋入江户幕府官学教头林敬信门下,以讲儒学为业,松平乘衡随后也来讲习。不久林敬信病逝,因无子嗣,奉幕府之命松平乘衡过继给林家更名林述斋并袭任幕府官学教头,林述斋逝后,这一职位由一斋继任直到十九年后辞世(《日本的古学及阳明学》,朱谦之著,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出版)。
据朱谦之先生的考证:一斋早年专攻朱子理学,二十一岁游学大阪,师从朱子学家中井竹山时才与阳明心学结缘。中井书赠一斋“仆而复兴”条幅,问其出处,答曰:中国余姚王阳明。从此开始关注阳明心学,并为王学证体启用、明心见性的巨大魅力所折服。
阳明学在日本的发端,一说始于日本禅僧了庵桂悟出使明朝时与王阳明的相遇(1510)。了庵归国之夕,王阳明曾作序相赠。但彼时了庵已是耄耋之高龄且归国次年即逝,这次邂逅最多只是阳明心学东传日本的标志性媒介。在日本阳明心学的首倡人应是一个多世纪后中江藤书(1608—1648)。藤树原是朱子学家,三十七岁时接触阳明学左派王龙溪的著作,转而攻读《阳明全书》,大彻大悟,立志象王龙溪那样把阳明学普及到庶人百姓中去,于是在近江开设家塾传授阳明学,有“近江圣人”之誉,中江门下的熊泽蕃山、渊冈山成了幕府初期大有作为的政治家和教育家。
德川家康统一日本建立幕府政权后,需要一种具有统摄力的思想来维护统治,经过慎重取舍,最终选定了来自中国的朱子理学为国家意识形态。1790年幕府颁布异学禁令后,朱子学更被定于正统至尊,作为下级武士和市民阶层的意识形态的阳明学,被视为异端学说与谋反之学而备遭打压。
与中江藤树、熊泽蕃山这些民间学者不同,一斋一直处于幕府官学的最高权威,利用这个有利的特殊身份,在朱子学的铜墙铁壁中倡导阳明学,为其后的明治维新奠定了人才和思想基础。一斋的阳明学突出陶冶人物,成就自我,即所谓立志,所谓躬身力行与自尊无畏,正如他所说的:“此心灵昭不昧,凛凛自惕,吾心即天地。有志者要当以古今第一等人物自期焉,士当恃在自者,动天惊地之极大事业亦都自一已缔造”;在政治思想上他主张天下为公,尊王贱霸,强调要振兴武备,加强海防。尤其是到后期,他更由尊儒重道转向提倡实用的洋学。始料不及的是一斋处心积虑从官学壁垒中导出的阳明心学涓涓细流,最终却汇成狂澜惊涛,将他奉献终身的幕府统治冲击得土崩瓦解,并催生出一个崭新的近代化国家日本。朱谦之先生鉴于一斋在这个过程所发挥的作用,形象地称其为“明治维新的摆渡人”。endprint
在日本民族传统的思维方式中,倾向立竿见影的实用主义原则,敬远只说不练的哲学玄理。阳明学在日本人受到推崇,最重要一点在于它具有“利于格斗”的魅力,日本的阳明学者大都看重实践,不尚空谈,对现实社会持有强烈的关注,以天下国家为己任,在幕末飓风急流中勇猛精进,建功立业。佐藤一斋门下弟子三千,人才辈出,徒子徒孙中有许多对近代日本影响深远的精英领袖,如教育家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和吉田松阴。倒幕维新史上灿若星辰的英雄豪杰如伊藤博文、木户孝允、高杉晋作、山县有朋、井上馨、前田一诚、久阪玄瑞等辈均出自松阴门下,是一斋的再传弟子。
一斋再传弟子中影响深远的还有西乡隆盛。西乡出身萨摩藩,能文善武,是个热血强愁的倒幕英雄。西乡早年与大久保利通诸人听学者伊东潜龙讲阳明学时接触《言志四录》,爱不释手,从中精选一百零一条手抄成册随身携带,作为修心练胆的人生行动指南。西乡摘抄的一斋语录与他的言论一起被编成《西乡南洲遗训》一书。此书与《言志四录》一样,一直是书店教养类的常销书,不少日本政界、财界精英奉为人生指南。
活着的佐藤一斋
佐藤一斋晚年曾经预言“死而不朽”,当今日本社会对其持续推崇的热度,似乎也验证了他的预见。
佐藤一斋的再度复活,始作俑者据说是那位前几年因靖国神社拜鬼而惹怒东亚诸国的“狮子头”首相小泉纯一郎,一度在国会讨论教育改革问题的发言中引用了一斋《言志四录》名言,获得广泛共鸣,媒体推波助澜,一个半世纪前那位曾经陶冶出无数栋梁之才的江户学者又进入人们视野,有关一斋和《言志四录》的读物开始层出不穷。在日本经常看到书店店头展示架上与一斋有关的书籍就有好几种,我曾在道顿崛纪伊国屋书店购了斋藤孝撰写的《最强的人生指南——解读佐藤一斋〈言志四録〉》(日本祥云社,2010年出版),这本书与漫画版《资本论》分别名列当年该书店畅销书的第一、二位。
去年初夏赴日,我利用途中从名古屋往冲绳转机的大段空闲,探访了佐藤一斋的故里——岐阜县惠那市岩村町。
岩村町距名古屋五六十公里,是个典型的山国城下町,历史上为美浓国岩邑藩,至今人口不到六千,却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山国城,出现过日本史上唯一的女城主,当然最值得一书的是江户大儒佐藤一斋。
出了车站步入长长的古老街道,瞬间就感觉进入了佐藤一斋的时代氛围,街道很窄,却异常干净整洁,两旁全是清一色古色古香的江户时代风格、商住两用木质结构建筑,创建于江户时代的糕点铺和酒庄至今还在营业,店家门口规规矩矩停着小型轿车或自行车,大白天静悄悄的,人影稀疏,更不见旅游团。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块木札雕版,上书《言志四录》名言:
人皆知洒扫一室,而不知洒扫一心
克己之功夫,在呼吸之间也
治心须至静,而效验在至动
提灯行暗夜,勿忧暗夜,唯赖一灯
挨家挨户,一片片读过去,令人应接不暇,从街头挂到街尾,约有两百多片,岩村町用这种方式来纪念他们的古代先哲,真是别具匠心啊!
穿过长长的街道,登上石阶,岩村城旧址赫然在目。岩村城建于山麓下,海拔超过七百米,是日本最高的山城,与岡山的备中松山城、奈良高取城并列日本三大山城。毕竟是年俸二万石的小藩,城的规模不大,但依山而建,俯仰之间就有了气势,城址只有部分复原建筑,灰瓦白墙,高低错落,旁边突兀耸起一座鼓楼,是江户时代为城下町报时而设,令人想起一斋应鼓下班走出城门的光景。城下是藩主府邸,邸前立着佐藤一斋的坐像,和服冠帽,正襟危坐,眼光凝视远方,好像真的洞见了什么。底座上书“佐藤一斋翁像”,底座侧面旁边一块草青石面小碑上用流畅的平假名和汉字镂雕一斋名言:“少而学之壮有所为;壮而学之老而不衰;老而学之死而不朽。”鼓楼的旁边即是藩校所在地知新馆,一斋一度在此执教。这里一年一度举办孔子祭。
参观完岩村城,意犹未尽,在资料馆人员的指点下,我走出城门下山,步行来到城下中心区域里的“岩村一斋塾”探访。
“一斋塾”原是1996年7月市民自愿发起的“佐藤一斋研究会”,2006年在此基础上成立财团法人机构“岩村一斋塾”,目的是从乡土开始弘扬一斋理念,围绕《言志四录》面向市民尤其是孩子组织各项活动,如定期学习会,讲座,出版书刊,也积极组织与外部交流(事务所人员告诉我,在日本各地还有不少类似机构),编纂出版《亲子阅读佐藤一斋言志四录》一万册,其中一半免费赠送给岩村的中小学生及各教育团体。每月定期举办一次演讲会(至今已经举办一百六十多回)。“一斋塾”是非营利性民间财团法人组织,经费靠会员的会费、民间捐款和市政财务补助维持,在日本这样高度商业化的社会坚守这块阵地殊为不易,但十几年就这么坚持下来了。
已故一个半世纪的佐藤一斋在日本重新发光,不是偶然的,某种程度与日本当下社会现实状况有着微妙关联。一斋塾赠送的相关资料这样写道:“经济长期低迷,让佐藤一斋的智慧在现代社会重新复活,让人们尤其是孩子们在混乱的时代学习做人之道”;“无论时代如何变幻,最终的根本还是不变的,就是人。有本领又有人格的人多起来了,国家和社会就自然变好了。”
人穷则返本,日本从泡沫经济崩溃后,持续低迷了二十多年,至今没能走出低谷,加上前年“3·11”发生了福岛大震灾、大海啸和因此引发的严重核电泄漏事故,对日本人的精神生活产生了深刻影响。痛定思痛后回归根本,开始关注人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值得令人深思。世易时移,佐藤一斋依然活在他的故里,不是一种文化点缀或旅游招徕噱头,而是很自然楔入市民生活的日常中。一斋塾事务所人员不无欣慰地告诉我,福岛大震灾后,关注一斋塾、积极参与学习活动的人明显增多了。
盘桓大半日后心满意足踏上返回名古的归路,浑然忘了还要赶飞机的劳顿和接下来的差旅奔波。在小站上等待电车,我眺望初夏晴日朗照下宁静、闲雅的山城,竟然有一种淡淡的眷念,遥远的青春时代邂逅一斋的种种一幕幕浮现眼前,遥想起竜石堂先生对我的教诲和期待,心里涌起无端的感慨。时光流逝,心胸徒然增添了几多岁月,对佐藤一斋似乎有着另一层面的解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