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宿二周青青
2014-05-22
他十岁的时候,她六岁。
如果再早几年出生,也许勉强够得上“青梅竹马”的标准了。以后她看着电影里年少伙伴相知相恋的老套情节的时候,常常这样自谑地想。
他和她当然不是。
两家的父母同为一所县城小学的教师,脾气相投,关系很是和睦。给她庆周岁的时候,他的妈妈也过来,帮忙碌的夫妻俩安排席面。他那时因为表现优异,已经提前升入一年级。她隔着厚厚的襁褓,一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坦然地伸出手去抓他的红领巾。
(一)
她踩上童年的尾巴的时候,他已经风风火火地闯入了少年时代。家属区同龄的孩子出奇地少,她一直没有什么玩伴。放学后的黄昏她常常早早做完作业,搬出矮凳坐在小院门口,很投入地发呆。天际的火烧云比书里写的更漂亮,在夏秋的季节燃烧成一幕饱满壮丽的娇红。有时候有飞机一闪一闪钻出云层,慢条斯理地在深蓝的天幕上画出白蜡笔的直线,她说那是最好看的云。等到星辰升起,水泥墙的影子开始清凉地攀上她的脚踝,邻街有了高年级学生放学的笑声。自行车的铃声叮叮当当沿着石板路由远及近,一片干净的格子衬衫倏地停在眼前。她一蹦而起,颠着小短腿把凳子送回屋,背后传来他温和的声音:“别跑摔了,等着呢。”
说不清是家长的嘱托,还是身为兄长的责任感,他一直默认似的带着她。玩游戏要分队,她身量瘦小,又是个低年级的小屁孩儿,智商、情商无一不拉低了全组的平均水平,跟着一群小老虎样的哥哥姐姐们,怎么都是个累赘的小尾巴。他便很仗义地提前说好,他俩“绑定出售”,要跟着他一组就必得也收下她,买一赠一。同伴们也只好不再嘟囔——毕竟无论玩什么,聪明敏捷的他都是最出色的队长。
于是童年居然也过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她安全坦荡地躲在那片格子衬衫的背后。出汗的手松松地拽住他的衣角,她不时仰起头看他从容替她忙活:夏天的水洼上放流的纸篷船,春天的风里调整好的一截风筝线……有时他翻书,写作业,背英语,她就乖巧地在附近一个人玩。偶尔低头写信,她便凑过来假装要偷看,堆出一脸坏笑问是不是写给女生的情书,他红起脸辩白,她早已一溜小跑躲开了。
略不安全的活动,他就让她在原地乖乖等着,端起兄长的架子,态度很坚决。她奋然抗议,他宣告抗议无效。于是还是坐在斜坡上,替他们看守草地上的书包外套。那个年代的小县城,娱乐设施乏善可陈,男孩子们拣个树枝“画地为牢”,就是很实用的球门了。她抱着膝盖,瘦小的下巴枕在手背上,对下方的战况表示出超然的漠不关心。只是每隔一会儿,他会匆忙地回头看一眼她坐的地方。她很领会,夸张地挥一下手臂,示意“健在”。他抱歉地一笑,擦擦汗水转身继续和队友并肩作战。十六七岁的年纪有预支不尽的活力,好像仅仅是奔跑就值得欢乐。有点困倦了,她放心地在他宽大的外套上躺下,对着疏懒的黄昏眯起了眼睛。风里是青草饱满的香气,一朵蒲公英打着小伞停在她鼻尖,一点点的痒和温暖。她很顺畅地给自己回顾了一遍今天老师讲的语文和数学,有点突兀地开始想,中学是什么样子呢。
(二)
学习成绩是检验孩子质量的唯一标准,好在他和她都是“别人家孩子”的优秀范本。刚入初中他就意气风发地拿下一堆奥赛,三年里高歌猛进,一路成为光荣榜上的常客,也毫无悬念地直升省重点。她踩着他辉煌的脚印,亦步亦趋,不及他的锋芒毕露,可是也顺利成为了初中部的佼佼者。习惯地夹着奥数题敲他的窗户,习惯地在课堂上听他从前的、她现在的老师提及这个毕业多年的“有灵气”的男孩子,习惯地在饭桌上听家长们慷慨激昂地把他拉出来一番又一番称赞,也习惯地看见他坐在对面带着点尴尬和不自然的微笑,谨慎地咀嚼盘中的食物。每到这时她就没规矩地咬着筷子,托着鼓鼓的腮帮看着他,隔着一桌子的烟雾酒气,他一眼就读出了她全身幸灾乐祸的姿势,无奈地皱了皱眉。她看得出他不喜欢这些,强烈的赞扬和批评在他身上有同样的约束感——她知道不止她看得出,但是……谁知道呢,大概只有她有空在意吧。
多年后,她在大学干净明亮的图书馆里,懒散地穿过一排排JAVA、通讯、工程、电气的时候,JAVA们也无所谓地看着她。她那时候才突然明白,他当年榜样般的谦逊与矜持无关——因为他得到的,并不是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她从小就喜爱读书,对大多数不善言辞的孩子来说,这也许算得上是本能选择——最安全的自我防卫。不必冷场,不必争论,书里的故事因为死去而永远地活着。得益于阅读量,她的语文成绩一直很漂亮。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会一路长成一个最合乎理想的文科女生:香樟在夏夜里浸透了香气,出色的高校里一个娴静的女孩子,心中装着温柔的诗意和令口齿噙香的词句。
可是人生像一条河流,看起来仿佛百川归海般毋庸置疑,那样澎湃绝然地奔腾着,你却不知道,是哪一个意外的水花溅起,以微不可查的力量改变了默认的轨迹。
(三)
初一这一年的暑假,这座小城仿佛受到了阿波罗格外的偏宠。炽烈的光和热将一切建筑变成曝光过度的风景照,只有太阳落尽,才有晚风送来珍贵的清凉。白天里蛰伏的人们搬出矮凳,把小学简单的水泥操场变成了临时的避暑胜地。她和她的书也被母亲从闷热的房间里赶出来。穿过洗完澡满头爽身粉的孩子群,她顺从地坐在路灯照亮的一角,尽力地屏蔽大人们嘹亮的谈笑声。泛黄的纸张上流溢着西方宫殿穹顶的水晶灯、旋转的舞步、古老的歌谣和英雄的传说,她渐渐看得入神。
恍惚间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又一个人在这儿啊?”
抬起头,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线,他看起来高了也瘦了一些。
她“嗷”的一声跳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轻车熟路地扑到了面前,放肆地揪住他的袖子,笑容灿烂得要开花——自从他进入繁忙的寄宿高中,她都快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他了。
果然是瘦了,穿着校服的旧衬衣居然显得有点伶仃,眼睛却还是一样清亮。“嗯,不错,会看这么高端大气的名著啦。”他顺手替她合起书,摇头笑道,“不过这儿太暗,伤眼睛,读书不在一时。别像我一样,现在都摘不下眼镜。”
“一回来就教训人……”她嘟囔一句,还是乖乖跟着他在干净的台阶上坐下。月光隐去,星河灿烂,晚风清朗,仲夏夜像一个安静的梦。
他随意地问着她的成绩、课程、老师的好坏,她也随意地回答着,一来二去突然有些不耐烦。于是打断他,简捷地反问道:“你在高中怎么样呢?”“很好啊。”
“课很多?”“多。但还不难。”
“阿姨昨天说你们要分科了?”
“嗯,我读理科。”
“理科是……只上数学不上语文了吗?”
他微笑,明知她听不懂,还是慢慢地开始解释。复杂的高考规则,招生,志愿,大学,距离她还是太遥远了,她不太关心。物理,化学……是什么呢?学校说过要初二才开始开这些课,她偷懒地想了想以前做过的手工,三棱镜的彩虹和会变色的试纸,很满意地不再求甚解了。
“可是我觉得数字公式什么的很没意思啊。”她摇晃着两条短短的小腿,如果不是出于尽义务的努力勤奋,她真愿意离那些划满符号和习题的课本远远的。
“是枯燥了一点。但是,要认识那些很难的东西,就不得不借助这些麻烦的符号和数字。人的眼才能看多远,人的寿命才多长,如果能够用这双眼、这一生去看前人看不到的地方,知道前人不知道的东西,也是很值得的事情。即使是计算本身也很有美感,真喜欢的话不会觉得无聊的。”他抬头注意地看着星空,眼神很亮地答道。“你从小就喜欢诗词歌赋,文学里面人的视野是无边无际的,描写和想象,都可以很自由。可是每次抬头看着这样的天空的时候,我总觉得,最美的东西完全可以超乎我们的想象。宇宙太美了,想去看这样美的风景,没有人去做那些沉重繁琐的工作,怎么可能呢。”她转过头,看着他消瘦疲倦的眼睛在暗夜里放出光亮,心中突然涌起一点点的陌生和莫名其妙的感激,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认真地跟她谈起自己的事情。好像是小孩子获得了某种分享的许可——她终于长到了足够的身高,可以够到他私藏在橱顶的玩具。
“那你要去学天文?”她想了想,小声问。
“还早呢,等高考结束了再说吧。不过,也不都是无聊枯燥的……”他笑了笑,忽然抬起右手,遥遥指向南方的地平线,“看见了吗?那就是你的星座。”
她往他身边挤了挤,沿着他修长的手臂,目光延伸向星空的一角。“最亮的那颗叫心宿二,那是蝎子的心的位置;然后偏下三颗连成一线,向左数三颗,就是蝎尾……”她集中全副注意地听着,在他的指点里慢慢地描出了星座清晰的图案。一个霸占着南方夜空的美丽蝎子,星光熠熠杀气腾腾,可是心口最亮的却是一点泛着微红的星光,仿佛秘而不宣的温柔。
夏夜的风格外地清凉,离得太近了,她闻见他干净的衬衣上散出的沐浴露的香气,心忽然不知所措地跳乱了一个节拍。
剩余的时间里,他心情很好地跟她聊起了希腊神话——她在看的书,不过英雄神灵们演绎的舞台从纸张变成了星空。俄尔普斯思念亡妻的七弦琴,悬垂于天成为天琴座;被神抛弃的凡人妻儿,化作熊形,在北天仓皇地旋转奔逃,那是相依为命的大熊和小熊星座;奉赫拉之命追逐着他们的猎户座,佩剑牵犬,咄咄逼人。傲慢瑰丽的天鹅,隆重的贵族般的金牛,各自是宙斯追求人间情爱时留下的化身。她不知道还可以这样的,冰冷的星辰用复杂的画笔在宇宙苍穹描摹着简朴神秘的图腾,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让爱情、执着、坚守和背弃按时上演。日升月落,每一个星子都是不能遗忘的眼泪,是跳动着的心。
她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星空。
实在太晚了,他开始撵她回家睡觉,还是那样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掌摩挲着书本舒服的封面,意外地安静。身后的路灯照出倾斜的光线,她和他的影子看起来几乎是差不多长。
那天大概是她第一次失眠。众人睡熟后,她打开小窗,探出头又一次看向南方。天蝎,降生在十一月初的天蝎,坚强的壳掩藏温柔。夜色掩护中她脸色微红,两颊温热迟迟不退。
她的少年时代轰然到来。
(四)
心宿二。
她后来才知道,这是颗在文学史上很著名的星。心宿,暑盛之时最亮,秋风起的时候它从南天逐渐西降,直到与夏天一起告别天空。古人称它“大火星”,《诗经·国风》里那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形容的就是它。后来历朝历代,诗人们似乎更喜欢用它“商星”这个名字,传说它与参星在天空中此出彼没,永不相见,所以杜甫写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这个夏天仿佛过得格外地快,两个星期后他就回校了。这样短的暑假,是重点高中重点班的特殊待遇。她猜得出他的压力和忙碌,两个星期里都很懂事地不去叨扰,但更重要的是……“喜欢”两个字,一旦意识到了就像绑缚在身上的木偶线,她每一次再面对他,展示的除了笨拙就是慌乱。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开始躲避。
送别的时候他跳上长途车,快开动了,他回过头来隔着玻璃窗向她挥手。她僵硬地回报一个笑容,夏天晒化人的阳光下,她交握着冰凉的双手看着汽车开远,懊丧地想刚才的表情一定比哭更难看。
喜欢他的女孩子一直很多,从小学时候看他踢球的隔壁姐姐,到初中时候总是“恰好”在放学路上遇到的班花姑娘,再到高中时候每个元旦他带回家的精致贺卡和上面比贺卡更精致的字迹。她虽不关心,但一直感受着落在身上的半嫉妒半羡慕的目光——她以妹妹的名义理直气壮地享受他的宠溺和关怀。
可是他喜欢谁呢?
她看的书渐渐多了,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爱情,被动的、主动的、两厢情愿的、被迫拆散的、生离死别的、相忘江湖的……可是即使当时感动到落泪,也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些情景有一天套用在自己身上。她喜欢他,甚至可以接近他,这本身就够美好了,她绝不奢望等同的回报——她没孩子气到那个地步。暗恋是未开的花,因为沉默而安全。
可是……他喜欢谁呢?他会喜欢谁呢?
(五)
2006年的夏天很不寂寞。卷土重来的“超级女声”还是吸引了大批的粉丝拔地而起;额头上开始冒青春痘的男生们满头大汗地挤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即将开幕的德国世界杯。早操的播音员显然也是铁粉,擅自把课间音乐换成了那首大气恢弘的主题曲,美声男伶骄傲地反复吟唱着:
For one thing that we wanna be and all that we are.For the time of our lives ……
这是我们想要的一切。在我们的生命之巅,在我们的黄金时代。
不过她只记得一件事,他要高考了。整整一年他留在高中“闭关锁国”,她既没有去找他玩的自由,也没有向阿姨打听询问的勇气,只好在饭桌上竖起耳朵听大人聊天,努力收集他的蛛丝马迹。似乎是很好,成绩稳定,干劲十足,复习也很顺利,是学校老师都很看好的种子选手。
“本来我还有点担心他会早恋。”阿姨开玩笑似的补了一句,大家哈哈地笑开,是放心啦怎么可能的意思。没有人注意到她被噎得咳嗽,正慌张地起身找水。
只有一次,她下决心要给他打个电话。“至少表示一下问候,应该没关系的。”她给自己鼓劲。没有手机,她悄悄买了一张IC卡,在学校一个偏僻的电话亭抖抖地拨了他的号码。嘀——嘀——,一声一声响得发慌,等待的时候她突然不知道是希望他快点接还是永远不要接。通了,她只听得一声“喂”,就瞬间知道了答案——她手忙脚乱地挂了话筒,落荒而逃。
真没出息啊。
毕业论文写得差不多了,给导师正式审改前,师姐正在帮她做最后检查,暂时不用她操心了。今天的天气极晴好,老校区里好多大四的学生喜气洋洋地,穿着肥大的学士服拍毕业照,图书馆里比以往空了很多。她翻着阅览架上的书,一排排找过去,文学院的教授是出名的苛刻,给的书单都是些冷门的著作。《国风选译》的位置在最下层。她弯腰抽出书,想起这段“黑历史”,忍不住又在心里骂自己:真没出息啊。
再次见面是六月,他高考刚刚结束,中午她放学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他家门口立着一只大大的拉杆箱。隔得老远,就听见了一屋子的谈笑声,她父母也在。她的心跳像潮水一样涨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却看见他走了出来。
“哟,长高了啊。”他远远地笑道。
等成绩的那几天他过得很清闲,每天她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他沿着长街开始晨跑,棉白T恤的背影绕了几个弯很快消失在湿漉漉的晨曦里。晚上他买好了西瓜,浸在凉水里,敲窗户喊她过去分享。她小心地吃着瓜,全身是希望维持自然的不自然。食物的好处是可以让人心安理得地闭嘴,暂时地征用了说话的功能和义务。她抬起头,想讲个预谋了很久的笑话,却看见他盘腿坐在地板上,握着手机专心地盯着屏幕打字,是在和谁发短信。振动音频繁地响起,很久,昏暗中他的表情是隐隐的担忧。
什么事情呢?她没有问。咬了一大口西瓜,清凉的汁水在唇齿间蔓延,滋味莫辨。
(六)
不过很快答案就揭晓了。
高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无差别的公平,一分之差可以让寒窗学子不得不告别心心念念三年的志愿,最精确的淘汰制。只是人们常常忽略了,这样的放弃和淘汰,尖子生也会有,甚至更无奈一些。
查分数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她悄悄溜出门,站在他窗台下偷偷听屋里的动静。短暂的欢笑声,沉默,随后是叔叔暴躁的大嗓门,阿姨劝慰的声音,他低声的解释。她蹲下来,抱着肩膀,仰头看白茫茫的银河将星空斜划成两半。和小时候一样,隔着墙壁也好人群也好酒席饭桌也好,她能像雷达一样感受着他的处境。
他的分数足够敲开中国任何一所大学的大门,可是问题也偏偏出在了这里。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除了更有出息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选。所以当他神色平静地说出要报天文系的时候,刚刚还喜形于色的父亲直接摔了话筒,不容置疑地表示了他绝对的领导权。
剩下的对话简单了许多,独子,父母的白发和平庸的工作,这么好的分数,这么冷这么偏的专业。无论是父亲气愤地指责他不懂事,还是母亲轻声细语规劝的时候,他都没有跳起来大声反驳,该说的话说完了之后,他沉默地坐着。
她也坐着,水泥地上沾了夜晚的湿气,有点凉。那颗微红的星光还在东南的天空闪烁着,一牵一牵的有点心痛的样子。
接下来的两天他都没有出门,听叔叔的口气是被禁足了,她忍不住开始担心。直到某天晚上,她坐在灯光下对着几何题发呆,突然听到隔壁有轻轻的落地声,是从高处落地时刻意压低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掀开窗帘,隔壁的小院墙上似乎刚跳下一个人,月色黯淡,但那个高而瘦的影子不难认清。她没出声,回头看了眼客厅,母亲早就睡下了,父亲看完足球正起身去关电视机。挂钟指向十点,她回到座位继续做题。
第二天她早早写好作业,嚷着要早睡早起便进了卧室。熄了灯,她站在窗边悄悄等着。快十点了,果然翻下一个人,是他。墙不矮,跳下来的时候显然扭伤了脚,他没有立刻站起来,握着脚踝坐在地上。但很快又起身,慢慢地向大院正门走去。家属区的人家都睡下了,灯火熄灭,他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天,一切如故。只是她提前一点溜出门,偷偷把家里一个小木凳放在他的院墙下。至少,这是她可以做的一点事情,她拱在被窝里想。
她定了很早的闹钟,怕父母发现,打算趁大家没醒把凳子拿回来。急急忙忙打开后门,却看见它已经端端正正放在门口,凳脚下压着一张纸条:多谢。
她牙没刷脸没洗,蓬头垢面地站在门口,握着那张纸条,心情甜美得好像要笑出声来。
(七)
搞定了书单,她抱着一堆卷了页的诗词歌赋匆匆忙忙跑回实验室。一进门,师姐正站在写字板前校对参数,一袭草绿色的长裙袅袅婷婷。
“师姐?”
“又溜出去啦?刚刚老板叫你,我替你挡过去了,待会别忘了去看看。”
她展示怀里累累的书,“选修课啊。”
“论文改好咯,也只是格式上替你稍微修了一下,老板那儿一定能过了。”
“多谢师姐。”她猫咪一样地蹭过去。
“哪有,本来你的初稿就够好了。关键还是你拿到的数据很漂亮啊,这次干得不错嘛丫头。”师姐温柔一笑,作陶醉状,“不愧是我大L中的妹子。”
一旁等着分析样品的师兄忿忿然顾影自怜,“有嫡系学姐真好啊,当年我们高中那些漂亮学姐怎么就不肯来念我们系呢?”
她们俩胜利一笑,默契地做了一个“你懂”的手势。
天文与空间科学学院。
她记得提出这个志愿的时候,父母脸上一瞬间的表情,和高二分科听到她要选理科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不过 “女孩子”的名义是个好用的保护伞,没有望子成龙的压力,最后她还是得逞了——“你喜欢就好。”
她一跳而起,快活地保证一定在大学里学海无涯业精于勤,然后冲回房间锁上门,小心地拉开抽屉。
一张明信片安静地躺着,是高考前他寄来给她打气的。“不要被套住,看清想要的风景,然后放手去追逐。加油啊,姑娘。”背面是那片著名的湖光塔影,衬着金融系简洁的标志。
他听说了的话会怎么样呢?惊讶呢,还是替她高兴呢,还是羡慕嫉妒恨呢?她狡黠地想。
可是那样美丽的星空,果然,还是很想再仔细地看看呢。
(八)
天文系的实验室在顶楼,巨大的玻璃窗将昂贵的仪器层层保护,和这座城市飘浮的尘埃隔绝开来。还剩最后一次校验,服务器轻轻地发出打印纸张的声音,一点绿色的荧光稳定地闪烁着。
她抱着实验本晃悠,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落地的大窗算是半个镜子,她站定了,悄悄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理工科的女生以“女汉子”闻名于世,她没什么时间学习穿衣打扮,今天匆匆套上的一身ONLY雪纺裙还是生日时表姐送的。有没有什么变化呢?她试探地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
“今天很漂亮嘛!” 一转头,师姐正整理着图表,笑盈盈地作出评价。
“求别黑。”
“有约会啊?终于,小师妹也……”师姐走过来,一脸诚恳地拍拍她的肩膀以示欣慰。
“亲朋来访不算约会!亲朋的事能算约么?”她继续嘻嘻哈哈,心跳却突突可闻,忙转移话题,“师姐才是我们系万众景仰的女神。”
师兄在一边悠闲帮腔:“嗯嗯,只可惜我等不够男神,竟无一人能入女神法眼。危乎高哉!”
实验室众人都迷《生活大爆炸》,师姐懒得反驳,轻盈一转出了旋转门,翩然留下一句Lenard的台词:“Science is my lady.”
“哼,又是个嘴硬的丫头。”
“嘀嘀——嘀嘀——”
呼——终于好了。她把东西噼里啪啦扔进书包,慌慌张张地冲进了电梯。
“我实验做完了,六点钟见。”发送。她握着手机,后背抵着电梯的金属墙,清凉隔着薄薄的衣服透过来。
早上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
“姑娘,我来南京出差,离你们学校很近。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见了。”
她慢慢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他看不见,又连忙说道:“行啊。”
“想吃什么呢?晚上我开车来接你。”依然是温和的声音。
“不用啦。”她想了想,“学校食堂有个招待餐厅就很好,很好吃。”又笑着补了一句,“发奖学金了,这次我请客。”
这一次,一定要把那个问题问出来。她握着手机对着墙壁,给了自己一个笑脸。
(九)
隔着半个餐厅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穿着修裁得体的衬衫,没有系领带,他站起来向她招手,笑意如风。
“Ladies first。”他把菜单推过来。
正好。她一心一意翻着菜单,决心把几页纸翻通了似的,一边漫不经心地和他聊着天。
“你对我不够关心啊,这几年天南海北跑遍了才想起来南京。”
他抱歉,“‘工作忙一听就是个差劲的借口,我还是不辩解了。”
不对。
“五一回家的时候阿姨说你升职了呢,叔叔还硬给老爸送了一瓶死贵的酒。”
他笑了笑,没有做声。
不对。
“其实真应该毫不留情地打土豪分粮食的,这次就便宜你们这些资产阶级敌人了。”
“不然现在转移阵地?为兄表示现在还来得及。”他打量了一下装潢简单的餐厅。
不对,不是这个。
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啊。
“那个,我说啊……”
她把脸低下去,声音开始抖得像一根风筝线。
忽然眼前一暗,坐在对面的他按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雪白的冷光灯下,他目光愣愣地落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靠窗的位置那儿坐着一个修长纤弱的女生,长发如瀑,小小的餐桌上均匀地摊开一堆表格,她慢慢嚼着一只豆沙面包,腾出右手来在纸上忙碌地圈画标注。一身草绿色的长裙将及脚踝。
师姐?
她看着他突然发白的脸色,下意识地问:“你们,认识吗?”
(十)
他一定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断断续续,避重就轻,时间顺序也乱糟糟的。但是她还是磕磕绊绊地听懂了。
以早恋论,这故事实在平庸得有些可怜。他们俩是初中时候在一场天文学夏令营里认识的。省队要物色年轻的奥赛选手,邀请了许多重点初中的优秀学生来。闭幕的时候各个学校要派学生开讨论会,他初生牛犊,意气风发地做了一场精彩的报告。
还没等他从讲台上下来,一个扎着长马尾的小姑娘就更加意气风发地站起来,敏捷地指出了他报告里一个数据引用错误。
“当时挺搞笑的,我和她就隔着大半个礼堂傻乎乎地互相瞪着。不服气也没办法,她话音一落我就知道我错了,只好灰溜溜地改正。”
“她那时候个子很小,站在一群学生里一点也不显眼。”他想了想,微笑说道,“不过她的眼睛真亮,聪明一望而知。”
后来的故事就更不传奇了,两个人回去之后,不打不相识,常常互相写信以通有无。天文地理历史哲学无所不谈,渐渐地就从高山流水变成了情愫暗生。两个人都是品学兼优的模范,约定好了,一起考这所南方大学的天文系——全国最好的天文系。
他们从没互相说过喜欢,连提也不曾提及。
再后来的故事,就是她也知道了的部分。高考之后师姐如愿来了这里,一路披荆斩棘,科研做得风生水起。他去了北京,毕业后在一家著名的外企工作,职位一升再升。是真正的南辕北辙。
她一下一下咬着饮料的吸管,忽然笑着问起旧事。果然,那年暑假他繁忙的短信,深夜翻过的墙头,还有更早以前,足球场草地上那些散落的信笺,都是因为一个人。
“然后就没有再见。”他出了一会儿神,静静笑道,“The end.”
餐厅小妹开始吆喝着上菜,系着亮黄的围裙热气腾腾地走来走去。一样样饭菜端上来,两下里都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吃饭。
(十一)
她没让他送她回宿舍,拒绝的时候显出自强不息的神色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一个人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风很大,宽阔的梧桐叶子被早早地吹下来,在橡胶跑道上薄薄地铺了一层,踩上去有簌簌的声音。筋疲力尽的时候她在草地上坐下来,靠着白色的足球门框,脸一偏,目光习惯性地向南方寻找着。
心宿二在南天安静闪烁。漫天星光明明灭灭,窃窃私语不休,只有那一点绯红,是亘古不变的温柔沉默。
那是她的星星。
后来在顶级的天文台,在大气层最洁净的高原,在国家实验室,在最适宜观测的天气,在最精密的望远镜前,她无数次地看过天蝎座。可是好像没有一次,比得上多年前那个普通小城里那个普通的夏夜。
梦想,成长,爱情,前途,人生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时候看起来很远,偏偏触手可及;有时候明明近在眼前,却是真正的“参商之殊”。这也许算得上结局?也许算不上结局?实现他的梦想的人是不是她?实现她的梦想的人是谁?她只管胡思乱想着,一阵风没头没脑地包过来,她才发现泪水已经悄悄流了满脸。
她好像一下子就看见了七年前的自己,躲在操场一个破旧的电话亭里,心惊胆战地摔了电话,孩子气十足地仓皇逃跑。
不行。
掏出手机,她很快地打通了:
“告诉你,你们俩的事情我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别年纪轻轻就一副认命了的样子。”她一刻不停地说下去,“师姐每周六下午没有实验,周日不行,她得带一门实验课。哦对了,她最喜欢矢车菊。”
“啊?…… 嗯!”
还有一个问题。
“那个,我一直很喜欢你啊。”
“废话,我也是啊。”
她笑出声来,嗯,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
挂了电话,她伸了个懒腰。无论如何,她爱这星空,单凭这一点,就值得留恋。这点爱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却是谁也无法做主的事情,连她也不能。
“The stars are beautiful,because of a flower that cannot be seen.”
《小王子》里面,这一直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话。
谢谢你。她轻轻地说。
夜色温柔,一条银河浩浩然穿过夜幕,途经天空,从大地流向大地。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