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殇(上)
——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
2014-05-22瑞秋
∥瑞秋
∥摄影/段苏夏
女殇(上)——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
∥瑞秋
∥摄影/段苏夏
瑞秋,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报纸、杂志记者、编辑,电视节目主持人、制片人,现为自由作家。已在《中国作家》《小说界》《青年文学》《滇池》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散文和非虚构作品。散文随笔集《一个女人,半个红尘》获云南文艺创作基金奖和滇东北文学奖。长篇非虚构文学《女殇——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12月13日南京首发。
缘起
三个人上了我的车。朋友的客人是一对来自北京的中年夫妇,他们想去昆明郊县,看筹建中的艺术园区。
那一天,是2012年的某个星期六。
中途的加油站,两位男士下车,女士留在车上和我闲聊,说她听我爱写东西,问我是写散文还是小说。我说也就是一些生活感悟、游记、读书和观影笔记这样的小文章。她说好是好,但不够震撼,5年前她去腾冲采访见到一位老大娘,得到传奇的故事,本想拍成电影,但后来不了了之。她说可以把这个故事说给我听听,有兴趣的话就拿去写小说。
“14岁的时候,她和几个小姐妹被抓到了慰安所,按长相的漂亮程度分配给不同军阶的日本军人。她长得最漂亮,就分给一个佐官。我忘记是少佐还是中佐,也有可能是大佐也说不定。白天呢,小姐妹们都被分散出去,晚上才回慰安所,会互相说说白天的经历。她听着小姐妹的哭诉很吃惊,和自己的境遇相当不同。那种事情让她很害怕。
“她照样每天来到佐官的住处。佐官要么在画画,要么在本子上记什么东西,偶尔和她聊聊天。直到半个月以后,她忍不住问这个佐官,为什么他们之间没有发生小姐妹们和日本军人之间那样的事情?佐官伤感地说最多还有3个月,他要不战死,要不回日本,不论是哪一种结局,他都不能碰她。她还是个小姑娘,他不想伤害她。之后呢,佐官每天就给她讲故事,教她画画什么的。还不到3个月,佐官果然战死,日本的残兵败将也退出了腾冲,被赶出中国。这个姑娘和小姐妹们就流落到各个山寨里。
“她在一个寨子住了下来。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个死掉的佐官,越来越怀念那些和他一起度过的时光。然后呢,她就在寨子后面的山坡上垒起一座坟,把佐官送她的几样纪念品埋了进去。从那时候,她每天都会去对着那个衣冠塚,哦,算不上是衣冠塚,里面埋的就几件纪念品。反正她就这么坐在坟前和他说话。她说呀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红卫兵造反,就把她的坟给铲了,还把她的一个手指给剁了。”我和我的朋友惊叫起来:“啊,还有这样的事?!”
我开着车,脑后传来她的声音: “接着讲啊,坟没了,等风声过去,她就在山坡上找了一棵树,还是每天都去,对着那棵树说话。有一天,一个村里的农民在山坡上对她说,你嫁给我吧,要不你一辈子都背着那种名声。她听了很惊讶,说要回去想一想。几天以后那个男人又问她愿意不愿意?她说有一个条件,她永远都要跟那个死掉的佐官讲话。男人答应了,她就嫁给了他。他们生了几个孩子,生活过得不错。
“ 5年前,老人该有78岁了吧?可是,当她对我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说起那个日本兵,她的眼睛里,还充满了那种,那种爱意深情吧!”
“慰安妇”这个词并不陌生,听说就是日本军队带来中国战场的日本女人,好像还有朝鲜姑娘。但是说中国,尤其是云南的女性也有人成了“慰安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往后几天,经常想起这个故事。那个老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生活得怎么样?那个“佐官”又是什么样子?他每天画什么?在笔记本上记下哪些事?老人一辈子对着坟墓或者大树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难道,这又是一个类似于杜拉斯《广岛之恋》中法国少女与德国士兵的爱情故事?
我的问题越来越多,疑惑与兴趣也就越来越大。
不论从生命的角度还是写作的角度我都想追寻这个故事。我急迫地想见到这位老人,弄清故事的来龙去脉。
手机有提示音,是那位女士的短信:“瑞秋,我已回到北京,在云南认识你很高兴。来北京一定联系我。”
我马上就联系她,说我决定去腾冲找到那位老人,请她告诉我怎样联系带她去采访老人的那位小伙子。她说已经找不到电话了,只记得他姓李。又说不着急,当时采访老人的笔记本被她带到法国去了,放在海边别墅的一只箱子里,等她回到法国找到笔记本就清楚了。
可我不想等。
那个故事控制了我的情绪和生活,我甚至试图在电脑上策划一个长篇小说的故事大纲。与此同时,我发现有诸多不能确定的东西,阻碍了这个大纲的推进与完成。
我得马上去腾冲。
3月初的昆明,阳光交替着细雨,温暖夹杂着寒冷。
想着自己即将走进被时间埋藏的历史,去找出某种奇特的人生经历,我买回拾音最强、容量最大的录音笔,在灯下熟悉各个按键的功能,一遍一遍试着录音效果,等待某位女性老去的声音,带着年轻时的奇遇进入。
打开大号旅行箱,把换洗衣服装进去,又想起卡尔维诺小说中游手好闲的皮恩。想起皮恩那个绰号叫“长街黑美人”的姐姐,一个思乡难耐的德国水兵经常来找她。水兵在姐姐的床上,皮恩偷了他的手枪。
翻开战地摄影家罗伯特·卡帕的“终极收藏”版本,真的见到6张照片,拍摄对象就是为德军提供过慰藉的女人。
地点是法国古老的城市沙特尔。一张照片,地上胡乱扔着一蓬一蓬刚剪下的长发,墙角站着这些已经变成秃头的女人。另外几张,一个年轻女子,胸前抱着与德国人生下的婴儿。她身边站着同样被削掉头发的母亲,手里帮她拿着婴儿的奶瓶。她们走在充满嘲笑与鄙夷的街道,任欢乐的市民尽情羞辱。
而在我关于电影和小说的记忆中,更多的是骑马握枪的军人,遇上被占领地的妇女,放肆粗暴地追逐和强奸,甚至杀戮。
这些图像和故事错综复杂,让人对战争的某些隐语深感迷惑,一时不能破解。也使得我听说不久的故事不易被肯定或否定。究竟是一个生活在偏僻山寨的老妪悄悄掌握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还是有人在历史湮灭之后为了渲染传奇进行的添加?
不得而知。
人类的战场,使得无法统计的女性无辜牺牲,成为替罪的羔羊。只是悲剧落在每一位女性的头上,就有了不同的故事和结局。
无论如何,我应该找到故事中的“女主角”。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出路,只有自己的调查。
没想到,我的日常生活形态,从此改变。
3月17号,飞机正点起飞,我带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和即将获得答案的遐想,飞向腾冲。
机舱里我想象,那位78岁的老人,秀眉大眼,满头银丝,穿着深蓝色的斜襟罩衫,领口和袖口露出浅蓝的衣边,干净整洁。她可能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把我带到那棵相守一辈子的桫椤树下,讲述她的往事……
走出驼峰机场,看见一个热情大方的司机,手里拿着我的名字。
第一章 从腾冲到保山
不知道那本远在法国的笔记本上,到底写着些什么?只能想象并相信它记录着某位女性年老之后倾吐的隐秘内心和奇异情感。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人物、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
我问过那位女士,老人住的寨子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她说记不住,反正是从腾冲坐了两个小时的班车,下车后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老人的家。
真的渺茫。除了故事本身,一切相关的信息都模糊不清。但我还是带上照相机、录音笔、笔记本和几套换洗的衣服,来到腾冲。
对我来说,腾冲并不遥远。我相信,既然有人知道线索,就不会是单线联系、独家新闻。即使没有李姓小伙子的联络方式,依然可以找到那位老人。
我想,很快就可以亲耳聆听老人的往事,并目睹那种奇特的“爱意深情”。
腾冲:一切,在想像之外
为了方便寻找,我住进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李继东家的客栈。
李部长的妻子寸静玲与我同岁,客栈也就是他们的家,一般不管客人吃饭,街上有几家饭馆味道不错,很方便。
在一家小食馆坐下来,点了一盘腾冲著名的“大救驾”。
吃着饵块,与老板娘闲聊,问起日本人来这里的时候,有没有姑娘被抓去当“慰安妇”。老板娘很惊讶:“我们这里,不有听说过嚯!电视剧么,倒是见过呢!你问这个搞什么?”
“我也是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想起日本人来过这儿,就问问。”
“不有不有。你是来旅游还是办事?住哪家?”
“办事。住大石巷,‘号里头’。”
“哦,小河家。她男人就是县委宣传部当官的,知道很多日本人来时候的事情,你回去问他们。”
小河,是寸静玲的小名。
回到客栈,在院子里见到李继东部长。他们夫妇叫我坐下一起喝茶,听我转述带来的故事。
完了,小河说:“我从小在腾冲长大,从来不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咯怕是人家哄你呢?”李部长也说:“你这个故事很玄!我也没有听说过。要是腾冲有这样一个人和这样一件事,我早就应该知道,我就是管这个的。”
我懵了。难道,这个故事是乱编的?
可是,那情节、那眼神、那个断了的手指头,等等。她为什么要骗我?!
见我很失望,李部长说别急别急,也有可能是他们工作的疏漏,没有发现这个老人。他让我先休息,说帮我打几个电话问问这方面的专家,联系好告诉我。
“没有发现这个老人”的意思,难道是发现了别的老人,仅仅是疏漏了这一个?
“我们中国女人,真的有人当过慰安妇?”我问李部长。
“有啊!日本人占领龙陵和腾冲,被抓进慰安所的女人不下500个。”
“啊,这么多!那这个故事,完全有可能发生?”
“那倒不一定!日本兵哪有那么好?!”
我们继续喝茶。我的故事,仿佛钻进和顺所有发光的缝隙,迷失进真正的黑夜。
睁开眼睛,房中大亮。7点半,有电话进来。
李部长说已经联系好“滇西抗战博物馆”段生馗馆长,上午8点半在馆里等我。滇西抗战时,博物馆原址是乡政府,给中国远征军20集团军当了司令部。
段生馗年龄和我差不多,魁梧但不高大,笑容满面声音洪亮:“继东说你要找个老奶奶,你说我听听,看我咯晓得?”他一边泡茶一边说话。
我喝下一杯清香的普洱茶汤,讲了一遍我听来那个故事。
突然,段生馗站起来,端起茶一口喝下,说:“这个故事,绝对违背了历史事实,美化了鬼子!你说的这个老人我认得,就是荷花乡的,名字叫杨美果,去年我还见过她。她的手指头不是被红卫兵砍掉的,是日本人发情时候咬掉的。那个时候,她才20岁,刚嫁人生了个娃娃,但是娃娃病死了。有一天出门去找烧柴,没想到遇着日本兵,被这些杂种抓进据点关起来。领头的那个鬼子叫南沿大武。她反抗,他们就打她嘴巴,咬她,用刺刀划她,血流得满身都是。为了活命,她不敢反抗了。她的小指头,就是南沿大武那个畜生咬断的!她疼得昏死过去,日本鬼子还一个接着一个糟蹋她。”段生魁说不下去,眼圈红了。
他坐了下来。
我口瞪目呆望着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拿着笔记本和笔的手没有写下一个字。
“几个月以后,突然有一天鬼子不见了。据点没有任何声音,她悄悄向大门走去,守门的鬼子也不在了。她试探着从大门摸出来,顺着山路回到寨子。日本人早就扔掉了她的衣服,给她穿着一身和服。一进门,把她男人吓了一跳,以为来了一个日本婆。等她开口说话才认出来是自己的媳妇。男人马上叫她滚出去,她蹲在地上哭起来。男人踢她打她,她还是蹲着没出门,想着让自己的男人撒撒气就算了。她男人出门找到村长,说家里来了一个日本婆,被他打了。村长一听赶紧随他回去,一路上跟来很多人看热闹。来到他家,村长一看,这不是你媳妇嘛!哪是日本婆?她男人大叫,她不是我媳妇,他已经被日本人,被日本人那个过了。村长劝他男人,说她又不是自己愿意的,是日本人抓她去的。她也可怜,好不容易才回来,就算了嘛!男人没再吭声,看上去好像听话了,村长就叫着那些看热闹的村民走了。但是,男人还是经常打她,不给她饭吃。她蹲在房子外面哭,男人又出来打她。村里有人路过她家停下来劝几声,也不管用。实在受不了男人的打骂,她只好流落到其他村寨,帮人洗衣服,领娃娃,做农活,换碗饭吃。一年以后,来到一个村子找活计,有位老大妈见她到处流浪怪可怜,就叫她在家里住下帮她招呼自己的傻儿子。后来她就跟这个傻男人过到现在,生了3个娃娃,都有点傻。你要是想见她,我给乡长打个电话。”
我说想,当然想!
段生馗拨通乡长的电话,问杨美果大妈的情况如何?乡长说,去年年底,老人已经去世。
我为自己的迟来感到遗憾和愧疚,也想不出老人在咽下今生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他叹了一口长气,伸手按下烧水炉上的加热键,接着说:“再跟你讲一个人,几个姑娘被鬼子抓进慰安所折磨致死,最后剩下一个在远征军进攻的时候逃出来。她的耳垂,乳头全被日本鬼子咬掉了,身上多处伤残。她回不了家,只有上山躲到清凉寺,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座寺庙。我去庙里找过她两次,她只是淌眼泪,一句话不说,嘴皮子不停颤抖。第三次,我去找她,她还是那个样子,一句话不说。我想她是无法再开口去讲60多年前那些事了,只好彻底放弃对她的采访。我离开的时候,她带着几个小尼姑开始做法事,庙里响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和她们手里敲响的铃声鼓声。院子里,树上的叶子落下来,又被风吹到墙脚,那情景真是无法形容的凄凉。不过后来我又想,也许那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我看着段生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叫我喝口茶,又说:“还有一个村子,日本兵要求送几个花姑娘到据点,还扬言如果不送就点火烧掉这个村子。保长急得要命,送哪家的姑娘都不行啊!正好有一个老乞丐带了一个傻姑娘来这个村子讨饭。老乞丐死了,就剩这个傻姑娘住在村子边一间破屋里面。保长带人去把她找来,梳妆打扮,然后用一顶轿子抬去给鬼子。等她被糟蹋得不成人样,鬼子把她扔到据点外面的路上。保长听说带人捡回来,很快就死了。她死后,村里人都觉得对不起她,家家户户捐钱为她修了一个墓。你看,这个保长的行为咋个评说,很难给他定性,是好?还是坏?对村里几十户人家,他保护了他们。对这个可怜的傻姑娘,他又过于残忍。”
“我原来以为,慰安妇是日本鬼子带来的日本女人,没想到还有我们自己的同胞也被抓去当了慰安妇。”我说。
突然,段生馗提高声音,气愤地说:“这些悲惨的女人不是慰安妇!慰安妇的服务有收入。日军印发慰安券,凭票得到慰安。慰安妇可以将得到的军票寄回家。我们的妇女,被抓到据点和慰安所,都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对象。最悲哀的是,身边的男人不能保护她们。什么是慰安妇?我马上带你进博物馆里面看。回到你那个故事,我问你,一个农村小姑娘,她会说日语吗?那个日本的什么佐官,他会说中国话吗?那个小姑娘,竟敢问日本人你为什么不跟我那样?这是一个被抓来慰安所的小姑娘的口气吗?她有那个胆量吗?呸!我听着都恶心!日本鬼子不碰她,可能吗?等一下带你到博物馆里去看一把刺刀,现在都好像闻得见刀上的血腥!日本人进村扫荡,村子里的老百姓听见警报都跑到山里躲了起来,一个叫郭咪芹的小媳妇在村口的碾坊里磨面,磨的声音很大,她没有听见警报,十多个鬼子冲进碾坊,发现这里有个花姑娘,高兴得咿呀大叫。郭咪芹吓得紧紧抱着一棵柱子,鬼子就用刺刀挑开她的衣服,用木棒把她绑成一个‘大’字,开始轮奸。之后吊起来绑在两棵柱子之间,用刺刀把她劈成两半。这就是日本鬼子!这才是真正的日本鬼子!什么聊天讲故事,还什么舍不得碰她,放屁!那还是鬼子吗?”
那一刻,带来的故事土崩瓦解。我呆若木鸡,无脸见人。
段生魁说:“走,进去看那把刺刀!”
那把刺刀早已生锈,刀锋上看不见骇人的寒光,但黑暗的锈色依然吓人,似乎留存着小媳妇凄厉的惨叫。
我盯着这把刺刀,打了一个寒颤,再也不能忘记这场恐怖的屠杀。
段生馗又把我带到一个长长的玻璃展柜前说:“看看这些东西,这才是慰安妇,日本慰安妇!不要脸的日本兵,在腾冲和松山,建立了30多个慰安所。”
柜子里,我看见慰安妇“五枝花”。照片上,她们身穿和服,或微笑、或不笑。年轻、温婉,说不上漂亮。大概都是在家乡的留影,有的人身上,挂着“大日本国防妇人会”的绶带。照片的旁边,摆放着早已退色朽旧的和服、被面、粉盒、木屐、镜子和尚未寄出的家书。
“五枝花”死于某一次调换的途中,拉着她们和几个日军士兵的卡车,翻下了滇西蜿蜒陡峭的山坡。那些用日文写成的家书,随着她们背在身上的包袱被老百姓捡走,再也无人投递。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们也很可怜。
告别段生馗,回到客栈。坐在院里一条木头长椅上,看着阳光落在青石板上的光斑,脑子里一片混乱。战争和战场,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竟然会发生这些骇人听闻的凌辱和杀戮?既然这样,又怎么会产生好感发生爱情?
这个时候,手机响。段生馗馆长说他可以带我去看看文庙,曾被日军占用为“慰安所”。
我又吃一惊,文庙变为“慰安所”?多么荒唐!
一进文庙,段生馗说:“当时日军把这里搞成宪兵司令部,住着三百多人。反攻时候,远征军从前面的泮池发起几次冲锋,牺牲了一千五百多人才拿下文庙。这个地方自古以来都是腾冲城的核心位置,我们叫黌学,跟你们外地人就说文庙,免得解释。也就是说除了供奉孔子还办学校。从明代成化十六年开始建造,差不多有4万平方米,是滇西唯一的儒家庙堂。”
他说着,把我带到大成殿后面,指着一座木头格子门窗,屋檐四角起翘的精美房子说:“这是启圣宫,原来供奉着孔子的父母。日本人来到腾冲,把熊家的照相馆 、蔡家大院和这里都搞成慰安所。你看看,这么庄重神圣的地方,鬼子竟然拿来做那种事情,真是不知羞耻,辱没圣贤啊!”
“这些女人从哪里来啊?”我很好奇。
“有日本人带来日本婆,也有朝鲜、台湾、东南亚的慰安妇。当地的妇女也有。日本人的材料上写着占领腾冲时候他们有186个慰安妇,但我们的统计不止这些,大约有580个。”
“远征军攻打这个庙,庙里的女人呢?她们怎么办?”
“有可能被乱枪打死,也有可能跑掉。”
我问他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熊家像馆和蔡家大院,他说像馆早拆了,现在是一个超市,等会儿可以开车从那个超市门口经过,让我看看。蔡家大院住着人,人家不欢迎参观。
电话又响,是那位北京女士。
“瑞秋,见到那位老人没有?”
我给她讲了我的故事。
没想到,她对我的讲述毫不惊讶,而是说:“当时我采访老人的所有情况都详细记在一个笔记本上,那个笔记本在法国的家里。”
我不知道如何应答。
她的声音还在:“瑞秋啊,你让我想想,我在5年前采访了好几个地方。我告诉你的那个老人也许不是在腾冲。我是在保山或者海南见到她的也说不定。你等我回到法国,打开那只箱子,看了我的笔记告诉你噢!”
实际上,那只箱子从未引发过我的好奇。我是被她讲述的故事中那种奇特的人物关系和侥幸避开的灾难所吸引和困扰才来到腾冲。就是在那一刻,不管故事真假,我突然对她充满感激之情。我想,若没有她的故事,我就不会抵达这个早已沉默的战场。有可能永远对这样一群被拖进战场的女性毫无觉察,一无所知。
在电话的结尾处,我真心对她说:“谢谢你!”
但我还是好奇,她的故事从何而来?为什么要坚持这个故事真的存在?而在故事和故事之间,出现一个令人迷茫的大海。
看来,我得先回昆明,去准备一场更加长远的调查。
朴永心:是歌丸,是若春
回到昆明,朋友送来关于滇西战场的一本书。
翻开,看到一张黑白照片:4个女人赤脚、头发散乱、神情沮丧,衣裙潮湿肮脏。山脚下一处土坡旁,她们或坐或站,似乎一场奔逃之后的狼狈急喘刚刚平息。生或死,在这一刻模糊不清。她们的左边,一个身穿美式军用风雨衣,手拄步枪的中国军人,调皮地笑着。
画面最右边的那个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圆脸、短发,裙子宽大,斜靠身后的土坡,双手稍稍向后支撑起疲累的身体。她低头,眼光垂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她是孕妇!
拍照的时间,是1944年9月3日。
因为想了解这个孕妇,朋友李志昆——也就是让我认识北京女士的那个画家——为我带来二战研究专家戈叔亚先生。
餐桌上,戈叔亚告诉我:“她叫朴永心,朝鲜人!日本人把她从平壤附近的南浦骗来,带到南京的慰安所。1938年,她才17岁。她说是日本巡查来南浦招工,说需要年轻姑娘去日本军队的后方营地从事非战斗的工作,比如在医院照顾伤员,洗衣服,这些工作能挣钱。朴永心和几个小姑娘听听觉得不错,就报了名。哪想到她们会被装进火车和军用卡车,拉来中国的南京。
“那个慰安所在利济巷,她们被分配到贴着数字编号和日文名字的单人房间。朴永心门牌是‘19’,名字是‘歌丸’。
“2003年,我的朋友朱弘(旅日留学生,电视节目制作人)把朴永心从朝鲜带来南京,让她指认当年自己被迫成为日军慰安妇的那个慰安所。她把自己住过的房间指了出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又把她带到缅甸,从缅甸带来龙陵和腾冲,最后从松山日军阵地的大垭口慰安所逃跑出来。
“这张照片是美军摄影记者瓦尔特·乌勒在腊勐街上远征军医院门外拍的。那个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因为感染,她的子宫被摘除,回国以后没有结婚,和养子一起生活到去世。”
“太惨了!和我们那天听见的故事差得太远了嘛!”李志昆大叫起来,又问我:“找到那个老人没有?”
我如实讲述李继东和妻子的质疑,段生馗的愤怒和答案。
82岁重返松山的朴永心
戈叔亚说段生馗是他的好朋友,生在腾冲长在腾冲,家里有人被日本人杀害,很了解日本人在腾冲的罪恶。但是,中国姑娘和日军相好,结婚生子的人有啊!
“真的?!”我和李志昆同时惊呼。
“嗨,张问德《答田岛书》那个田岛,当时是日军驻腾龙行政班本部长,相当于县长那个意思,就和当地一个姓蔡的姑娘结婚,还生了儿子。朱弘告诉我,在缅甸贵垲,中国村村长的女儿也和一个叫花田数夫的日军曹长生了娃娃。这个村长还有两个儿子,险些被远征军当成汉奸枪毙了。”
话题又回到朴永心。
“那次来中国,我们把朴永心从南京接来松山,她居然认出大垭口慰安所的原址,也是哭啊,哭!她还跟当年从勐梅河送她去腊勐街的李正早见了面。之前我们没有告诉双方任何信息,李正早走过来,对着朴永心说‘若春。你来了嘎?’两个人都老了,抱在一起痛哭。在松山打过仗被俘虏的日军老兵早见正则告诉我,‘若春’是他们取给朴永心的名字。我也只见过朴永心和李连春,不能给你太多的信息。不过,你是一个女性,依我看你还是不要陷得太深。她们的故事是你无法想象的悲惨,有时我们男人都无法承受。你要了解她们,必须有这个思想准备。除了意志坚强,还要不怕苦不怕累。”
李志昆也说:“你怕是不行!”
给我打了预防针,戈叔亚还是接着给我们讲朴永心的故事。
1941年底,在南京的“歌丸”已经20岁,穿着鲜艳的和服,张开抹着口红的双唇已是流利的日语,几乎无人再提起朴永心。和她一起来的15个小姐妹,已经累死病死一半,就剩下8个人。
1942年夏天,日军通知歌丸和她的姐妹,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跟随他们去另外的地方。
她们被带到长江边的码头,登上了巨大的轮船。
这次行程大大超出“歌丸”和姐妹们的想象。船,来到海上,在风浪中颠簸,向南,一直向南。经过新加坡,来到缅甸的仰光。中途停靠,与另外的轮船交接过几次,送过来女人,或者分过去女人。
船到仰光,“歌丸”们随日军上岸,已经变成庞大的队伍。一部分女人被留在仰光的慰安所,剩下800多人跟随日军继续开拔,一路分发到各个部队。“歌丸”被带到缅甸北部的小镇腊戌,那里已由日军重点把守,并开办了几家慰安所。
“歌丸”被分配到一个叫“石角楼”的慰安所里,穿上从南京带来的和服和木屐,开始接待日军官兵。很快,“歌丸”被一笔勾销,重新亮相的,已是“若春”。
时间,已经是1943年的1月。“若春”听那些来“石角楼”寻求“慰安”的日军官兵眉飞色舞地说,早在半年前的5月3号,他们就占领了中国最南边的小镇畹町。第二天,占领芒市。第三天,占领龙陵。还说,他们的战友在龙陵松山修筑着坚固的战壕,已经成功切断了滇缅公路。
1943年7月,日军第18师团的第114联队,踏过中缅边境的畹町桥,开往中国云南的芒市。师团为他们配备了22个慰安妇,“若春”就在其中。日军在芒市有过短暂停留,留下3个慰安妇后继续前进,来到龙陵县城。
“若春”和另外18个慰安妇,被送到董家大院。
在龙陵3个月,她被调换来到腾冲,住进熊家的“流芳”照相馆。与她同来的几个慰安妇,有台湾和东南亚人种。
1944年春天刚过,“若春”被调换到松山,留在大垭口慰安所直到阵地上一千二百多个日军全部覆灭的前几天,才和另外4个慰安妇逃向山脚下的勐梅河。
“李正早是谁?”想起刚才戈叔亚说过,是这个人从河边送朴永心去的腊勐街。
“哦,这个人啊!他家就在松山,小时候被日军征用去当小马夫,每天都要和同伴帮日军割草喂马。”
前几年日本“慰安妇问题”研究学者西野瑠美子来松山调查,手里拿着瓦尔特·乌勒这张照片挨家挨户询问,大寨村的李正早指着朴永心说:“若春”。从那时起,整个松山村的老百姓就听说了他在“打仗时候”的故事。
有一天,15岁的李正早牵马吃草经过大垭口,突然听见一个建好不久的院子里有女人在唱歌和说笑。他很吃惊,问在院门站岗的日本小兵,咋个阵地上会有女人?小兵告诉他,这些女人是从朝鲜来为日军服务的。
歌声和女人激发了小伙子的好奇心,他问那个小兵可不可以让他进去看看那些“朝鲜姑娘”?小兵放他进去了。
李正早发现,这种房子盖得有点怪,一大排,又分成一个一个小单间。突然有几个女人走出来和他打招呼,李正早害羞赶紧跑出来,惹得日军小兵哈哈大笑。
后来,马夫都到大垭口路边日本人为勤杂人员开设的食堂吃饭,那些女人也来。她们很喜欢李正早,教他说日语,要李正早教她们说中国话。有时候她们在慰安所的空地上唱歌跳舞,就拖上李正早一起跳。李正早认为,“若春”唱歌最好听!
松山攻坚战结束前几天,李正早带着几个中国兵在河里炸鱼,忽然听见河边的苞谷地里有动静。士兵派李正早去侦察,原来是4个魂飞魄散的女人。其中一个跪在他面前求饶,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李正早叫她不要害怕,说不会杀你们。这个女人抬起头来,原来是“若春”。
“若春”挺着大肚子,血不停顺着大腿流下来。士兵就把这几个女人交给李正早,叫他送到腊勐街交给远征军指挥部,说旁边有医院,可以为“若春”治疗。从勐梅河走到腊勐街有四五公里山路,李正早扶着‘若春’,带上另外3个慰安妇先来到他家,嫂子赶忙煮了一盆苞谷饭给她们吃。
好不容易来到腊勐。李正早先把她们送到远征军指挥部,几个军官一看朴永心的情形,叫他赶快带到旁边的野战医院。
“说不清在哪一个具体位置,美军联合通讯社的记者瓦尔特注意到这几个特殊的女人,他马上举起手里的相机按下快门。很快,这张照片登上了美国《中缅印综合杂志》,怀孕慰安妇的形象让看到照片的所有人大吃一惊。”
戈叔亚认为,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李正早有可能还在旁边。
“她们身边这个拿枪的军人,为什么穿着美式军用风衣,长得又是中国人的样子呢?”我指着照片上唯一的男性问戈叔亚。
他说:“很多人看这张照片不太会注意这个小伙子,大家的视线都会被朴永心吸引,她的形象太令人震惊了!其实,除了照片,瓦尔特·乌勒还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写日军慰安妇的文章,说明拍照那天,是一个从满洲逃难过来为美军服务的中国学生帮他用日语询问了几个慰安妇的来历。女人们告诉这个学生,她们都是朝鲜农村被骗来的,从松山跑下来的人是5个,有一个被河里的激流冲走了。照片上穿着美军风衣,拿着枪的这个小伙子,就是瓦尔特说的中国学生。”
听到这里,我已经决定去松山了。我相信,还会有很多女性的故事留在那里,包括“若春”,也包括书中所说“日军溃败时慰安妇集体自杀,有一个慰安妇把木棒从嘴里插入致死。”
这样的自杀让我惊恐得手脚麻木,也觉得疑惑,有多种死法,为什么要选这么痛苦的一种?但戈叔亚先生这里,没有答案。
6月10日下午3点,从昆明起飞的航班降落德宏机场。杨卫平大哥把我的行李搬上他的轿车尾箱,问我:“带这大个箱箱来搞么?要从芒市跑缅甸嫁人去?也不必带这么多彩礼嘛!”我笑着上了车,才跟他讲明我的来意。
很快,他帮我联系到几条关于“慰安妇”的线索,并把我介绍给他的副台长杨艳。
杨艳很忙,却每天抽空开车带我去见她的朋友和熟人,又是找资料,又是采访。
她的朋友陈述,带我去树包塔佛寺,说这里也是日军的一家慰安所。她的老师陈德寿证实,他小时候就在树包塔一小上学,教室是日军当年建盖慰安所的房间,地板和墙面,是从缅甸拉来的柚木。
想起在腾冲时段生馗告诉过我,日军从傣家村寨哄骗80个小卜哨来树包塔慰安所,用卡车分发到各个部队。很久没有消息,土司方克光派儿子几次找上门来询问,日军支支吾吾,不了了之。战后,仅有1人回到寨子,后精神失常,投井自尽。
但除了这些,芒市很少有人知道慰安妇的情况。
我的师弟李绍明是《云南日报》驻德宏记者站站长,他通过多种渠道帮我打听有关“慰安妇”的消息,基本上也就是这几条。他说:“师姐,还是去龙陵和腾冲吧!那两个地方东西多。”
在昆明,戈叔亚想起朴永心跟他和朱弘说过,当年她乘坐的军用卡车进入中国国境时,从卡车篷布的透气孔看见用英文标注着地名的畹町。很快,汽车就通过这个很小的集镇转上了盘山的公路。公路两边的山坡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60年后再回到芒市和龙陵来,那一天的记忆突然苏醒。
为了这段记忆,在芒市画画的二哥杨卫民开车带我来到畹町。
中午的小城烈日当空,街道仍然不算宽阔,最为显眼的地点就是畹町桥。
这座桥全长不到20米。我站在中国这一端,凝视着一辆又一辆自缅甸驶过来的汽车,想像着“若春”被日军卡车拉进中国的那个时刻。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中国的云南,不会抵达畹町这个连我都觉得遥远的小镇。
我们的车行驶上老滇缅公路。道路两旁的坡地上,不时有红、绿、黄、蓝、紫色的野花和叫不出名字的野果掠过眼前。我也看见了路边盛开的黄色野花,想到“若春”,也许那灿烂的色彩和怒放的姿态,给了她短暂的愉悦和模糊的希望。
她一直记得,从这条路,“又被带到位于中缅边境的松山,也就是日军的拉孟守备队。这里是日军的最前沿阵地,每天都遭到炸弹和迫击炮弹的轰炸,处于一种不知什么时候会死的境地。”
我也来到了松山。站在大垭口慰安所原址的一块菜地里,我想到一个日本女人。
1942年12月,名字叫水木洋子的女作家从日本来到松山。阵地上的日军热烈欢迎她的到来,纷纷为她要写的连续报道和一个电影剧本接受采访。他们是日军号称“龙兵团”的56师团,因快速勇敢著称。
之前的5月5日,113联队主力三千多人全面驻守了松山,马上组建了“拉孟守备队”。
113联队第4中队长辻义夫更是热情洋溢,亲自带水木洋子来到怒江边,参观已被中国军队炸断的惠通桥,告诉她他们大致的作战计划。他认为,即使没有这座桥,日军也可以关山飞渡,很快打到昆明、重庆,与华东派遣军会合,完全占领中国,实现“大东亚共荣圈”的梦想。
水木洋子激动得浑身发烫,回到松山营地,她打开笔记本,飞快记录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内心波澜。热血使她产生错觉,仿佛手里精细的笔,变成了性能优良的三八枪。
我很想知道,水木洋子是否注意到设在前沿阵地的大垭口慰安所?是否采访过那些来到前沿阵地与日军朝夕相处的慰安妇?按李连春大妈被送进这个慰安所的时间推算,水木洋子来到时,松山的慰安所已经投入使用。
参加过松山攻坚战的远征军老兵至今还记得,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敌军战壕突然爬出身份不明的女人,举起手枪朝他们射击。后来知道,这样的女人是日军慰安妇。
日军老兵太田毅记录,1944年9月7日,日军1260人“玉碎”前,发生了令他们感动的事情:朝鲜慰安妇两人一组,冒着中国军队炮弹的袭击和大雨,用装干面包的空罐头装上饭团,送到战壕给拼死抵抗着的日军,仿佛她们也成了“守备队”的一员。以至于让那些平日不顾她们的感受,只知道满足自己欲望的士兵,羞愧地低下头,对她们说:“对不起!”
他还提到,9月7日凌晨3点,身上带着日军关于松山战况报告书和死伤人员名单奉命出逃的木下昌巳中尉等3个日本兵,身上就穿着慰安妇用深色蚊帐底襟给他们做的衣服、帽子和裤子,使他们看起来像当地的农夫,能够躲过中国军队的搜查。
尽管有这样的描述,我对大垭口慰安所究竟有些什么女人还是好奇。后来在当年日军随军记者品野实的回忆录《中日拉孟决战揭秘》中读到,他采访过的原松山阵地卫生兵鸟饲久说:“慰安所里有两个男人主管,慰安妇有二十多个,分为两组。据说日本慰安妇是从熊本来的,大多年龄较大,还有吗啡患者,一旦没有吗啡,她们就暴跳如雷。闹得厉害时,负责管理的男人就把她们关起来。就这样,她们还吵着要注射吗啡。朝鲜慰安妇既年轻又漂亮,其中有一个因生了孩子而被换到龙陵去了,这才逃脱拉孟之死。她后来怎么样不知道。”
鸟饲久兵长常要跟随军医清岛长典中尉去慰安所做定期妇科检查。他说的慰安所,就在大垭口。
但是,除了这些男人的记录,回到日本的水木洋子,并没有如想象中写出日军乘胜追击,跨越怒江的电影剧本。关于这些为天皇军队的“圣战”牺牲青春与肉体的女性生活,似乎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笔端。
即使是瓦尔特·乌勒拍下的那张照片,也是到了1984年才在日本引起关注。
那年出版的《太平洋战争写真史 胡康谷地雲南的作战》,编辑森山康平将这张照片作为书的封面,在日本的战败纪念日8月15日出版。
照片上,她们衣裙肮脏,面容憔悴,与左边天真好奇的小兵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是那位临产的孕妇,让所有看见的人触目惊心,再也不能把她忘记。
慰安所的原址就在路边,离老滇缅公路仅有十多步,现在只是一块农民的菜地,果真在两座山交界的垭口处。
地里有一个1米多高,下方上圆的石柱,顶端咬着一块石碑,上面的文字这样写着:日军盘踞松山期间,在此设立慰安所(军妓院),日军败亡时,慰安妇(军妓)多数被其杀害,少数被我军俘虏。
来松山之前,原昆明市作家协会主席黎泉先生告诉我,2003年11月,他在日本工作的表弟朱弘和日本“慰安妇问题”研究学者西野瑠美子经过多方努力(其中大部分的费用是朱弘私人提供的),由朝鲜的“朝对委”民间组织陪同,终于把朴永心老人带来中国,来到了松山,请她指认当时住过的日军慰安所原址。黎先生应邀参加了中方的调查团,一起陪朴永心来到松山大垭口调查和取证。
先是在一个可以看到松山全貌的地方,朱弘对82岁的朴老太太说“妈妈,这就是松山!”老太太静静的看了一阵,呜呜哭起来说,“我到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地方……看到这个地方就想起过去的事情,很揪心哪! 很想死啊!”后来,大家又把老太太搀扶着来到一块农民的自留地边上。那个季节,地里种着红薯。老太太看看两边的山形,突然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她指着一块石碑问上面写着什么?西野女士告诉她,写着的中国字是说这个地方原来是日本军的慰安所。老太太听完哭起来,突然她说了声‘撒尿(sui音)’站在旁边的人没有一个明白她说什么?只有黎泉反应过来,她是用龙陵话说想上厕所。“你知道,人一旦紧张,就会想小便,甚至会失禁。那么多年过去了,想起那段历史,她居然还害怕成那种样子。造孽啊!”黎泉先生说。
陪我和彩铃来大垭口慰安所原址的陈院峰,是刚刚上任几天的松山抗战遗址管理所所长,他说:“也不是每一个日军官兵都爱来慰安所,当时的守备队长松井秀治经过这里从不停车,他嫌这个地方晦气。一开始他也不愿建慰安所,但抵不过上级的指令,还是执行了。”
他指给我看朴永心当年逃离以及被李正早救助送往腊勐街远征军野战医院的大致路线。他说若没有日军某人,甚至某些人的暗中帮助,朴永心不可能逃出这个把守严密的阵地。
而这个“某人”,有人说是松山阵地上的日军军曹谷裕介。
幸存的日军老兵传说,在保山和昆明的俘虏营,尽管“若春”才失去孩子出院不久,还是会去找谷裕介收来穿脏的衣裤帮他洗干净。
这个说法我很关注,在我认识朱弘以后问过他。他说在日本见到老年谷裕介,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令人惊讶。在松山作战时负责后勤,除了分发物资(罐头、饼干之类)从不进慰安所,对“若春”印象很好,但他和“若春”并非特殊情感。
10年前朴永心站出来承认自己当过日军“慰安妇”,谷裕介知道她还活着答应可以见一面,但因为媒体的纠缠,老人不想受扰搬家了。
至于说到当年“若春”逃离松山是不是谷军曹帮的忙?朱弘说不是,当时日军阵脚已乱自顾不暇,跑掉几个慰安妇也未必能够发现。
但时至今日,还是有人说,“若春”来到龙陵县城的董家大院时就和谷裕介好上了。
董家大院:儒商豪宅里的军人服务社
走到正房的东头,一扇黑漆小门引起我的注意。
小门大概60公分宽,不到2米高,顶端是马蹄造型。门紧闭,一个黑色的生铁门扣并没有搭上。
我问身边的彩铃姑娘:“那扇小门里面有什么?”她告诉我:“一口水井。有的姑娘刚被抓来或者是骗来的时候不愿当慰安妇,就会被倒吊着放到井里洗头。洗头就是呛水,等到她同意才拉上来。如果坚决不同意,就松开手,让她在井水里呛死。”
彩铃的叙述让我下意识后退,想离那扇小门远些,脚步差点朝后踏空,摔进雨水密集的天井。站定后,感到双腿无力,不知自己应该朝哪一个方向迈步。
2003年,朴永心早已不是“若春”,她再次来到董家大院。照片上的她,头戴毛线帽,身上穿着普通老妇人通常款型的毛衣和风衣,老态龙钟。坐在轮椅上老妪,苍老的脸庞皮肤下垂,布满黑色的斑点,风烛残年。
她已经记不清这个顶瓦破落、杂草丛生的衰败庭院是不是自己刚到龙陵时住过的慰安所。她一直对把她带来龙陵的朱弘摇头,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这里的房子都一样,大院子、两层楼。” 还有,“一直下雨、下雨,很冷。”
这所房子没有唤醒她的任何记忆,急得朱弘流出汗水。“老太太身体很不好,血压高,头晕。走路要人扶着。好不容易把她扶到董家大院里,她怎么都看不出这个房子是自己住过的慰安所。”朱弘没有办法,只好把老太太送到车上休息。突然,她对朱弘说,“有一口井,院子里有一口井。”朱弘急忙跑回那个院子,他很快说道,在东北角,的确有一口井。由于房子破损,进出的门做了改动,要绕过去才行。
找到了那口井,井口有绳索长年拖拉留下的凹槽,朱弘在深深的井水中看见自己焦急的面容。但同来的朝鲜官员不再同意体弱的朴永心大妈再下车来指认那口井了。
这事过去11年,说起来朱弘还充满遗憾和自责:“前一天,我和戈叔亚去勘察了破旧的董家大院,就是没有发现这口井。因为这次前期工作的疏忽,让我错过了一个重要的历史性时刻,令人痛苦和绝望。”
美惠子、若春、静香、千代子、由美子、明美、麻衣、玲子、夏树、顺子、香织、彩香。
这是12个日军慰安妇的花名。她们的身体,在这个深宅大院中被日军频繁使用。但是她们,几乎都不是日本人。管理她们的阿云婆,才是真正的日本女人。
我站在这些“女人”面前,找到了“若春”。
1943年8月,“若春”的脚步,跨进这个陌生的院子,开始并不陌生的营生。而她并不是第一批来到董家沟的随军慰安妇。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听说什么慰安所。日本人带来的妓女住在董家沟。有时间她们出来街上逛,穿着旗袍。人长得白生生呢!”说话的赵鸿旗老先生87岁,就住在离董家沟不远的白塔村,乡亲们叫他“麻六”,我叫他“麻叔”。
“麻叔”说的“董家沟”就是董家大院。这里的门牌是:龙陵县龙山镇董家沟28号。房子有两进,由正房、面楼、天井和左右厢房构成。大约是在1921年开始由董腾龙、董从龙两兄弟合资建盖,占地800多平方米,建筑面积近400平方米,全院有大小房舍23间,是滇西典型的土木结构走马串角楼二进四合院。雕梁画栋、精美华贵,木头雕花格子门窗上,金粉的烫花至今可辨。
听说日军就会到来,富贵而儒雅的董家老爷太太们带上所有的少爷小姐慌忙离开,留下一位长工守门看院。
日军进城来,很快发现这个隐秘而阔绰的大院,当军人的慰安所,再合适不过。他们雷厉风行,马上改装房间,补充必要的家具和设施。等到做皮肉生意的阿云婆带着慰安妇走进门来,立马开始慰安性欲饥渴的日军官兵。
第一批来到董家大院的慰安妇有23人,其中10人是日本职业妓女,有很好的待遇,可以自由出入慰安所。另外的13人是被叫做“女子挺身队员”的朝鲜人和台湾人,受一定约束。
一时之间,在董家大院,从早到晚回响着木屐、皮鞋的走路声和日本语的说话声。房间里的桌子,摆上了日本运来的酒瓶、茶具、漆盘和药瓶。也摆上了女人的木梳、发簪、粉盒、口红、化妆镜子、手链、牙刷、顶针、纽扣和肥皂盒子。
日军很快发现,这20多个女人并不能满足驻守龙陵县城千余官兵的需要。他们找来维持会长赵炳万,希望他组织人派送花姑娘。维持会长只得紧急派出汉奸,到各个乡镇哄骗、甚至强迫一些姑娘来到慰安所。
龙陵县城 去董家沟的路口
实际上,麻叔少年时代见过的“妓女”,不止住在董家沟。这个小县城,日军就设置了4个慰安所。除董家沟外,还在龙山卡、白塔村和一大户人家的宗祠,都安置了慰安妇。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把这些慰安所叫做“军人服务社”或者是“陆军俱乐部”“娱乐所”。
白塔村85岁的赵桂芝大妈也说,她13岁的时候,听说日本人到处找花姑娘,就赶快躲起来。她和小伙伴偷偷见过从董家沟出来的日本妓女,“脚上穿着木头鞋,就是那种小板凳面子,背面钉着两块小木头,她们出来逛街。” 赵大妈还说,她有个朋友叫张芹芝,“她比我大,生得比我标(致),年轻时候就亲眼见过日本人在苞谷地里强奸姑娘。她死掉几年了。要是你早些来,我可以带你去她家听她款(讲)。好些个人来找过她问这个事情。”
我问赵大妈,有没有听说有姑娘嫁给日本人?大妈一下子叫起来:“咋会?!躲都躲不过,还敢嫁给他们?”
那么,戈叔亚先生说到的那个田岛,怎么会娶到一个腾冲姑娘呢?
雨中的董家大院
向腾冲的朋友李根志问起田岛寿嗣,他说1942年,此人38岁,担任腾龙行政班本部部长,管理腾冲、龙陵的军政事务。他积极推行“文治”政策,办起了日文学校,还把当时印刷《腾越日报》的印刷机搬到龙陵,准备最大程度鼓舞日军官兵去实现帝国“大东亚共荣”的梦想。除此之外,他最积极的行动,就是选址开办日军所需的慰安所。他把董家大院做成慰安所的模范工程,规定所有慰安妇和当地掳来的妇女都要在这里进行轮训,实习。学习日本礼仪,歌舞,甚至服侍男人的技巧。
他让董家大院正式挂牌“军人服务社”。
除此之外,他经常着汉装,一身长衫马褂,和当地商贾乡绅一起吹大烟、搓麻将,打成一片。尽管他在日本有老婆,还是娶了蔡家刚满20岁的漂亮姑娘,生了一个儿子。只是儿子出生的时候,田岛已被调往密支那,临走把儿子的名字留给蔡小姐,叫他藤田裕亚雄。几个月后,是略懂医术的日军翻译官白炳璜点着蜡烛接生,用刺刀割断婴儿连接母体的脐带。
“这个孩子呢?”
“在腾冲啊!现在老了,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访。”
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婚姻,生下敌我混血儿的年轻母亲,被当作“慰安妇”押往保山、昆明,后面去了新疆。经过高黎贡山的路上,她把出生不久的婴儿,留给了一户姓彭的农家。
热衷于办好慰安所的田岛,为了显示正规化的管理,像许多日本军的慰安所一样,在董家大院中门的墙壁上,挂上了《慰安所规定》:
1.本慰安所限陆军军人及军聘人员入场,入场者应持有慰安所出入许可证。
2.入场者必须登记并支付费用,才能得到入场券及避孕套一只。
3.入场券的价格为:下士、士官、军聘人员2日元,军官5日元。
4.入场券当日有效,在未使用前可退票,但如果已把票交给慰安妇后,则一律不得退票。
5.购买入场券者需进入指定的房间,时间为30分钟。
6.入室的同时须将入场券交给慰安妇。
7.室内禁止饮酒。
8.完毕之后即退出房间。
9.违反规定及军风军纪紊乱者需退场。
10.不使用避孕套者禁止与慰安妇接触。
11.入场时间:士兵为上午10:00至下午5:00;下士及军方聘用人员为下午1:00至晚上9:00。
这个《规定》的细致和严格令人惊讶。士兵获得类似于卡拉OK白天打折的便宜时段,军士获得更具合理性的黄金时段。而军官,则享受整个白天晚上自由的时间。当然,不同的级别和时段交不同的费用。
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想使董家大院成为有条不紊的军妓院。但这样的模式只是田岛个人的一厢情愿。“军人服务社”,依然传出了日军制造的罪恶。
有一个传说在民间流传深远:战争爆发,缅甸的侨民纷纷逃难回国,一路上混乱拥挤,很多人只能在街边路旁歇脚或者过夜。日军和汉奸乘机去诱骗难民中走投无路的姑娘,说给她们活计做,能吃饱饭,还能领工钱。
有两个姑娘信以为真,就跟着他们来到董家大院。她们一个叫阿木娜,另一个叫罗飞雪。看见势头不对,坚决要求离开,不愿充当日军的妓女。
阿云婆威胁利诱一阵,她们还是不答应,就叫人把她们捆绑起来,还告诉日军士兵,这两个女人属于赠品,不必要花钱买票,可随心享用。
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这两个可怜的姑娘被几名喝醉酒的士兵多次轮奸至昏迷不醒。这群醉鬼觉得很好玩,就用皮带使劲抽打,要让她们两人“快快醒来”,还用各种硬物戳捣她们。
日军慰安妇花名
第二天早上,路人在董家大院外的水沟里发现了阿木娜与罗飞雪,下体都被插进一截竹筒,灌满了已经凝固的污血。
我问起董家大院“慰安妇”的去向。彩玲说不知道,只有“若春”去了腾冲又上到松山的线索。
现在的董家大院,已成为龙陵县“侵华日军慰安妇罪行展览馆”。馆长邱家伟告诉我,1944年11月,日军从龙陵败退时候,把城里所有的慰安妇押到观音寺脚下的汤家沟枪杀,或是强迫她们吞下升汞片。
逃难在外的人陆续回来。董家的人再次踏进自己的大门,一家老小全都口瞪目呆——院子和房间的地上,乱扔着那些已被枪杀或吞下升汞死去的女人留下的外裤、内衣和首饰。到处是杯盘和用过的瓶子、穿过的鞋袜。西边的正房,还有一个不知何种用途的木头架子。
过不久,董家人就明白,这个耗资巨大修建的家宅,竟被日军充当了慰安所!那个木头架子,是每个星期给慰安妇检查身体用的。还有人告诉他们,那个负责体检的军医,名字叫森山大实。
房子是在,没有像县城很多处民房被日军推倒,但侵略战争带来的这种特殊用途改变了房子的品质,也改变了董家人对这所房子的感情。他们一家人,终究无法在这里生活下去,干脆另外找一片地建盖了新房居住。这大宅,也就空置起来。
直到彻底修复,成为展览馆。
而对慰安妇的集体自杀和用木棒插入口中自杀的说法,在龙陵我更生怀疑,就向滇西抗战研究学者陈祖梁先生请教。
陈先生让我先读他刚送给我的书里一篇文章——《敌随军营妓调查》。
“当腾冲城尚未打开的时候,国军都知道城内尚有五十多个敌人随军营妓,也被包围在里面。果真,我军登上南门城墙之后,面对着北门的一条小巷上面,常能发现三三两两的女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那儿匆忙地经过。后来,攻击的包围圈形成的时候,在被我军小炮及机枪封锁面上,也会见到一个个营妓花枝招展地在封锁口上经过,我军士兵停止射击,招手要她们过来,营妓回头一笑,姗姗地溜走了。”这是开头,作者潘世徴,是当年攻克腾冲城中国军队的战地记者。
他写到,“这种营妓制度,在全世界的军队,尚是稀有的事。于是在我军的谈话中,都像神话一样的传说着。”可是,当包围圈缩到最小,并没有看见传说中的五十多个营妓。“她们上哪去了?”
14日上午,也就是中国军队收复腾冲城的时候,“在一个墙缝之间,发现了一堆十几具女尸,有穿着军服的,有穿着军裤的,有穿着漂亮西服的,她们是被敌人蒙上了眼睛,用枪打死堆在一起的。”年轻的潘世徴不禁发问,“这些女人,生前为敌人泄欲,最后被处以死刑,犯了什么罪呢?”
也就是在那个胜利的早上,中国军人抓到跑出城来的13个军妓。审问时,一个会中国话的女人说自己是军妓院的老板娘,这些妓女其实是从朝鲜招收来的贫苦女孩。日军把她们“运送来前方,买她们的身体,每个星期被检查一次,有病的加以治疗。平日管理极端严格,白天是士兵的机会,晚上是官长的机会。”这几个营妓的花名叫八重子、市丸、松子和罗付子等等,但真实的名字是,崔金珠、朴金顺、申长女和李仁运。年龄最小18岁,最大28岁。
陈先生说:“这几个人,就是腾冲城里幸存下来的慰安妇。如果说她们自杀,不太可能。你想,她们忍受了非人的折磨,就是因为有强烈的求生愿望,她们不会轻易去死。要是她们自杀,也是日军逼迫,吞下升汞,或者拉响手榴弹。说到那个嘴巴里面插着木棒的慰安妇,日军老兵早见正则证言,其他慰安妇吞下升汞,她就是不吞,有个士兵就从她的嘴里插进一根木棒,她在地上痛苦得打滚,两个多小时才死去。”
我无法想象那个女人承受着怎样的疼痛,只觉得心惊肉跳、手脚冰凉。
腾冲光复后,云贵监察史李根源先生到战场视察,看到被日军杀害的慰安妇,情不自禁写下一首诗。陈先生记得这几句:“惨惨城北双星球,饮马河与拐角楼。河水成血马不饮,楼空飞弹鬼含愁。哪来一群朝鲜女,窈窕可怜皆无头。更有东京琵琶妓,血溅白家荷花洲。”
后来见到多年研究滇西日军战史的伍金贵先生,向他请教慰安妇被杀害的问题,他说当年驻守松山阵地的日军卫生兵石田富夫告诉他,“覆灭”之前自己接到命令,将升汞药片用水化开,分给伤兵和慰安妇,让她们同归于尽。的确是他,把剧毒的升汞水递到慰安妇手中。而另一位日军老兵早见正则对他说,1944年9月7日成为远征军俘虏的日军有25人,包括15个慰安妇。这15个女人有5个是松山阵地下来的,他和石田富夫都证明升汞药水只是给了朝鲜和东南亚籍慰安妇,并没有给“自己人”日本慰安妇。
我再次想到“若春”,她就在幸存的15个慰安妇当中。她们在昆明的战俘营停留了一段时间,随150人的日军战俘转到重庆,最后在上海港分别登船回国。
如果没有那场不顾一切的奔逃,“若春”很有可能已经和腹中的胎儿殒命松山,不再有人知道日军有个慰安妇,名字叫朴永心。
而侥幸的逃脱者还有一位,她就是李连春。
李连春:童养媳·慰安妇·土匪老婆
天不亮出门,走了15公里山路,李连春从白泥塘村来到腊勐街。她挨着一排卖菜的人放下背篓,打算卖掉自己的小瓜和白菜,买一斤盐巴回家。可是,还来不及擦掉脸上的热汗,她就陷入日本兵的包围。
这个姑娘从此神秘消失,留给白泥塘村民几种不能确定的传言和猜测。那是1942年初秋,她19岁,名字还叫李要弟。
56年之后,老去的李连春说,在大垭口慰安所,自己被迫穿上日本和服,拖上木屐,学日本话和日本礼仪,还学唱歌、跳舞。管理慰安所的日本女人,还强迫她们做“实习训练”。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为日军“慰安”。日军还把朝鲜和缅甸的女人带来松山,和当地抓来的妇女一起服务。
不过,问到“若春”,李连春说没有见过。
第一次听说龙陵有个“日本婆”(当地人把与日军有关系的本地女人也叫做“日本婆”),陈祖梁很吃惊,他一个乡一个乡几乎是梳篦式调查,都没有找到这个女人。
回到保山,一个知情人悄悄告诉他,“日本婆”是白泥塘人,但不住在那里。她住在保山隆阳区蒲缥秉塞的龙洞村。
陈先生记得很清楚,找到李连春的那一天是1998年2月24号。李大妈的家离保山40多公里,有20多公里车子可以去,接着的12公里是吉普车和拖拉机勉强可以走的机耕路。另外的几公里完全要靠脚走。那个村子很小,只有几户人家。
“我去到龙洞,李连春不在家,家里人说她去热水塘洗澡。我又走了12公里,到热水塘找到她。她个子很高,人也豪爽。在那里,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工作,她才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我。走之前我问她,为了揭露日军在中国残害妇女的暴行,可不可以公开她的经历,一起到日本去作证?她擦着眼泪水说,可以!后来,我又带着中国慰安妇研究专家苏智良和日本研究慰安妇问题的朋友,多次去采访过她。应该不下20次吧!最后一次采访,是在施甸她女儿家。为了回避孩子,她把我带到稻田里告诉我,她的左肩头有一块伤疤,是日本人疯狂的时候咬烂的。后来化脓溃烂,好了以后就留下疤痕。那个疤有个鸭蛋那么大。”
2000年,陈先生应邀参加日本东京制裁日本军性奴隶制犯罪的女性国际战犯法庭听证会。他本想带李连春大妈作为证人一同前往,但由于某些原因延误了签证时间,陈先生只得一人去了日本。
“这件事不论对我还是对李连春,都是终身的憾事!”陈先生说,“你还是去一趟白泥塘吧,她有后人在那里生活。”
白泥塘离龙陵县城将近60公里,是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山村。进村停下车,带我来的佳伟对村支书张押兴说明来意。
给我们泡上两杯绿茶,张押兴说这个村有411户人家,说得清李连春这个人和这件事的并不多。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李连春的故事,就连他自己,也只是听说日本人来的时候,有个姑娘去赶腊勐街,在街子上被日本兵堵着,拖走了。一直到老,才回来过一两次,就死了。
松山日军慰安所原址
李连春的失踪被时间之水洗涤后,只留一个关于“意外”的粗略梗概,她悲惨一生的重要细节,已被疲惫和衰老的记忆删去。
张押兴打了好几个电话才联系上李连春的侄儿封维广。
在这个小山村,现在生活着李连春的四个侄儿,所有亲属共16口人。老二封维广对姨妈的往事最清楚,但不巧去另外一个乡镇办事去了。
在村子中上坡下坎,左弯右拐,张押兴骑着摩托车,带我们去找老大封维品。
先要经过封维广家。一楼一底的房子,很旧了。张押兴说这里应该就是李连春没有出事前住过的老家。
家里没人。院子的墙脚堆着细碎的木屑,几只小鸡在当中找虫子吃。院墙上晾晒着几双毛线织面的拖鞋,有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家门虚掩,没有上锁。
年近60的封维品瘦高,热情开朗,招呼我们坐下。他说,外婆生小姨孃的时候不幸难产去世,外公李茂楷只得一人带着姨妈要弟和母亲果弟生活。家里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只好把姨妈打发(“出嫁”之意)到白泥塘村的沙水社给一个姓苏的人家当童养媳。姨妈从小脾气犟,去到苏家不喜欢那个小男人,就逃跑出来。回家来躲了一夜,天亮背着东西去赶腊勐街,就被日本人围着了。
那个时候,外公已经病死了。母亲由外公的四弟李茂海收养。苏家来找四叔要人没要到,还告到乡上。四叔被抓到区公所,叫他把人交出来。后来才听说,姨妈被日本人堵去了。
十多年前,封维品在《保山日报》上看见一大版文章,写着叫李连春的女人,老家是龙陵白泥塘,年轻时候在腊勐街上和几个姑娘被日军抓走,关进松山大垭口慰安所,每天要接待十多个日本兵,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很多次,不堪忍受这种痛苦的李连春想到死,也想到逃跑。
一年半熬过去了,李连春悄悄向松山上放牛的老人要来一套男人的衣服藏起来,等候合适的时机。
那个夜晚终于来到。下雨,雷鸣电闪,李连春在厕所中把这套衣服赶快套在身上,翻出慰安所的围墙,拼命向潞江坝跑去。
她躲到保山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和一位鳏夫生活到现在。报纸上说,李连春原来的名字,叫李要弟。
封维品很吃惊,自己失踪的姨妈,就叫李要弟。他和弟弟妹妹拿着报纸去问母亲,母亲摇头摆手,说:“不有不有,不有这种事!”但不久之后,母亲就派他去姨妈生活的蒲缥龙洞村看望她。到那里,封维品才弄清楚了,他们的大姨爹叫高习贤,是个劁猪匠。他有一个表姐,两个表妹和一个表弟。
封维品看过姨妈,带着一箩筐话回来向母亲仔细汇报。母亲不停地问这问那,激动得泪流满面。但是又过了几年,母亲才带着他的妹妹去龙洞看望姨妈。回家的时候,姨妈和表妹跟着母亲和妹妹回来了。“她们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是我送姨妈和表妹回去的。”他说着,站起来给我的茶杯加水。接下来的话让我无比惊讶。
“我妈告诉我,姨妈从松山跑脱,跑到潞江山上,碰着一个叫王什么的熟人,就躲在他家。后来,这个人把我姨妈卖给山上一个姓赫的土匪头子。这个土匪头子对我姨妈还是不错,可惜是什么政策来了,要诛灭九族,说赫家16岁以上的人都要杀掉。我姨妈在楼上看见有人带枪朝着她家围过来,就从楼头上飞出去跑掉了。她跑到龙洞,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有时候出来跑进村子,看看人家厨房里头有不有人,抓人家冷饭吃几口,偷个饼子跑回山洞。经常饿着,不有力气,睡在山洞里头,头发长得多长长,全部白掉了,像电影那个白毛女。有一天,在山上遇着我姨爹去砍柴,听我姨妈讲她怕人追着躲在山洞里头,我大姨爹才把她领回家来当媳妇。”
“我姨妈叫李要弟,李连春不是,是她出去改的。”封维品又作了强调。
他继续说:“我姨妈只回来过两次。第一回么,已经去家(离家)三四十年了。第二回,怕是十年前了。清明前后,我家大表姐和表弟陪着我姨妈回来找我外婆的坟。”
“找到没有?”我问他。
“找着了。姊妹两个带着我们做祭祀,在坟头摆祭品。那回来了回去七八个月,我姨妈就死了。年过后三四个月,我妈也不在了。我姨妈生得瘦长些,记忆力很好,人很讲道理。”
在一次与陈祖梁先生的交谈中,李连春大妈说:“和我一起被抓的十几个姑娘可能都被日本人杀掉了,我再不有见过她们。要是有人活着,咋个都会有点消息啊!”
“麻叔”也说,日本军占领龙陵,他只有16岁,和家人逃难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龙江山中躲避。局势稍微平稳后,他牵着两匹骡子回到龙陵来卖烧酒和木材。他发现,陆续逃难回来的村民,大部分房子都被日本人霸去了,停军车,垒战壕,堆东西,只好几家人挤在房子还在着的人家里。
同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姐姐小存已经找不到了。
在白塔村,麻叔告诉我:“我姐小存被日本人抓去当……也才18岁。从抓去就没有回来过。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了。”
“抓到哪里去了?”我问。
“晓不得准确的去处。据小道消息说,可能是去了腊勐。”
“家里人找过她吗?”
“没有,不敢去找。哪个敢问日本人要人呢?”
我想,如果小存真的被送到腊勐,应该就是在大垭口慰安所,她们被抓的时间差不多。那么,她就应该和李连春大妈认识。她们是否在一起哭过、笑过?一起承受着痛苦和耻辱?可是,为什么不一起逃跑呢?
李连春大妈已经在2004年1月10日去世,再也无法向她打听小存的消息。
李连春大妈好几次说:“我想去日本,叫日本人向我、向中国认罪赔礼。我不是要钱,也不是要找哪个报复。我是要个公道。”
“秋姐,我送你去腊勐街吧!”佳伟对我说。
2003年11月25日,“若春”再次出现在松山脚下的腊勐老街。她从轮椅上站起来,同样艰难地走在59年前自己走过的街上,只是这次扶着她的人,不再是少年李正早,而是一同从朝鲜来的两位女官员。
这条街变化不大,朴永心大妈的记忆很快在脑海里复活。
“我好像是到这儿做的手术,把孩子从肚子里拿了出来。后来昏迷了,醒来的时候,好像到了一个城市……现在这儿周围的环境变了,当时这儿好像是用红色的土坯做的房子,还有一些木头。医院比较大,但是里面的病人并不多,医生也不多。”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在82岁的生日,再次走在腊勐街的青石板上。
2013年2月23日,我也来到腊勐老街。
佳伟带我来到当年中国远征军的指挥部,这个两层楼的小院现在是腊勐乡腊勐村村民委员会的办公地点。美国士兵用白色油漆写在一扇木门上的“DREAM——21”依然还在。门口没有山坡,只是几家人的房屋和种着大葱、青蒜的菜地,看不出哪里是瓦尔特·乌勒那张照片的背景。
腾冲文庙启圣宫,曾被日军占为慰安所
松山日军慰安所原址
日军遗留在芒市的碉堡
又走过一段路,来到救治过“若春”的野战医院。
眼前,只是大约一百多平米的空地,立一块石碑,写着“战地医院遗址”。从周围的地形看,医院紧靠小山脚下,照片应该是在这里拍的。从照片上几个女人的姿态和神情看来,有可能那个时候,李正早正在医院里向医生说明情况,带着翻译路过的美军记者瓦尔特,正好看见她们。
佳伟和朋友等着,让我一人再次走过腊勐街。
令人惊讶的是,两个从未谋面的女子,都拖着痛苦的脚步走过这些高低不平的青石板。战争,把她们送进同一个慰安所,又让她们一同走进这条小街的记忆。
她们语言不通,国籍不同,命运却给她们惊人的交集:一个被欺骗,一个被强掳;进过同一个慰安所,又都逃出那个慰安所。
来自朝鲜的“若春”,在这条街上得到远征军救治,重新成为朴永心。本地姑娘李要弟,在这条街上被日军强行掳走,成为以后的李连春。
我很想知道,像她们这样被称为“慰安妇”“日军妓女”的女人,是怎样带着凄凉的伤痛和屈辱的烙印,走过她们漫长的人生?
令人惋惜的是,她们都已经离开人世,带着鲜为人知的悲伤与隐痛,关闭了我接近她们的所有门窗。
2013年7月9日,在龙陵遇见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先生,说到我的遗憾他告诉我:“中国还有二十多位受害老人活着,你要想采访她们,就要快!每几个月就会有人去世,她们已经太老、太老!”
我很激动也很惊诧,请求苏先生把她们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给我。苏先生说:“从韦绍兰开始吧!”
2013年10月29日下午4点,我乘坐的班机冲上云霄,从云南昆明飞向广西桂林。
第二章 来到荔浦
从桂林乘大巴到阳朔,再租用一位在街边瞌睡等客的司机去荔浦,车程40公里。路上,这位黄师傅指着路边秀丽的小山告诉我,日本人来的时候,他的爷爷奶奶和乡亲躲在山上的溶洞里,鬼子就用干辣椒点燃扔进洞口把他们呛出来。流着眼泪鼻涕的男女老少发出剧烈的咳嗽,一个接着一个爬出洞口,惊慌失措向山下奔逃,日军举枪射杀,爷爷中弹倒在山坡上。
激愤大骂日本鬼子的凶残,车子依然穿行在能“甲天下”的山水中。窗外,奇异的小山布满深深浅浅的绿色,山腰或山尖,云雾缠绕。这样宁静美好的画面,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枪击炮轰和血肉相搏。
车进荔浦,黄师傅把我送到“荔浦宾馆”,收走100元钱,开车调头进入正街,找当地的老友喝酒去了。
下午6点30分,在大堂见到韦绍兰大娘的女婿武文斌大哥和他新找的老伴彭大姐,韦大娘的女儿已在2008年生病去世。去年他就搬来县城彭大姐家住下,每天晚上一起去河边的广场跳老年集体舞。若是有人来看大娘,他们就带到小古告屯。他特别强调彭大姐和韦大娘关系很不错,并决定:“明天早上8点,我们带你去见大娘和罗善学。”
“罗善学是谁?”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见这个人。
“你不知道罗善学是大娘在慰安所怀上的儿子?”
我吃了一惊,马上想起腾冲蔡家姑娘和田岛的儿子田藤裕亚雄。武大哥彭大姐相互补充给我讲述了罗善学的大致来历。没等我完全回过神来,两位起身和我告别,说七点半,广场舞正式开始。
韦绍兰:无奈与卑微的母亲
从县城出发,武大哥骑着他的电动车先走一步,彭大姐带我坐上开往新坪镇的公共汽车。6公里的路程,很快就到镇上。
武大哥说,还有4公里路就到小古告屯。
韦大娘家离村口不远,就在进村的水泥路右边。路的左边,是大娘家的菜地,地里的白菜苗绿油油一大片,开着细小的黄色花朵。远处是村里广阔的田地,谷穗金黄,芋头白菜正开花结果。田地尽头,山峰高低错落,状如窝头,上面的晨雾尚未褪尽。
站在路上,很快就发现韦大娘家有些特别,土坯建盖的两层瓦房被周围几家崭新的红砖楼房包围着、映衬着,显出它的破旧和孤僻,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卑微和苍凉。
韦大娘和罗善学都不在家。
武大哥推开门,让我进屋先坐,他去找人。彭大姐进了路对面的武大哥和儿子的家,准备午饭去了。
堂屋差不多20平米,装满了年深月久的贫困,似乎往后还会延续。除了一张木头方桌、一个方几和一长一短两条板凳,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叫做家具。右面墙上靠着一副没有轮子的木头板车,车厢角上挂着一顶斗笠。方几紧挨桌子靠墙摆放,一个漆面脱落的“三角”牌电饭煲红灯亮着,正在煮饭。仔细看才会发现,桌子方几和板凳曾经上过土红漆水,但桌面几面漆色已经完全脱落,露出木头的本色与松节。只有不易摩擦的腿部,还残留着陈旧的暗红。
桌面上,一只6寸不锈钢小盆装着黑色草药渣子,红色塑料水瓢装着药汤。不知谁在生病。一只瓷面多处脱落的搪瓷大碗里,是已经择好洗净的白菜苗。
桌边的墙壁,钉着两块剪得整整齐齐的塑料编织袋,是这间屋子唯一的装饰。正面靠墙放着一个铁笼子,装着几只正在吃食的公鸡和母鸡。
听见说话转身看去,一位瘦小的老人正走过门前水沟上摆放的水泥预制板,正要进门。她的身后映衬着生机盎然的田地,使得她的身影布满浓重的落寞与灰暗。
韦绍兰站在自己的棺材前
韦绍兰与儿子罗善学的家
我迎上去,想来这就是韦绍兰大娘。
她的身高,大约只有140公分。而我在好几张照片上见过的李连春大妈,晚年依然高大挺拔,荷锄上山采草药,累了还坐下抽一支烟。那个深刻的印象让我莫名其妙以李大妈的形象想象过韦绍兰。
眼前,却不是这样。
她那经过乱世与战火摧残的面容已经苍老干瘪,几乎失去了判断年龄的水分和质地。岁月侵蚀掉原来的脸型,剩下一堆表情模糊的皱纹,让我不能把她和“慰安妇”“性”“暴力”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
武大哥介绍我是瑞秋,从昆明来。韦大娘呵呵笑着,伸出骨节粗大的双手,干皱的皮肤把我的手裹在掌心。我从几乎不易感受的热度中,得到一阵出乎意料的力度。
她今年90岁。穿着一套灰蓝色的衣裤,面料是多年不见的“的卡”布。头上戴着一顶御寒的蓝色毛线帽,两鬓和脑后的小马尾露着雪白的头发。她的双脚,穿着土红色的毛线袜,套在深蓝色翻着米色毛边的棉拖鞋里。她的嘴,已经没有牙齿,发出的声音有些含混,但气息不弱。看我时,眼皮松弛眼光柔和,偶然可见短暂的倔强。只是她整个人的气韵,显得萧瑟荒寒,色泽暗淡。
大娘让我坐下,看来没听清武大哥的话,又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昆明。她问是不是很远?坐飞机来还是坐汽车来?
后来,我们说起了1944年的飞机和那场强掳。
飞机在天上来来去去,次数增多,但田里收割晚稻的村民并不害怕,他们知道飞机是中国军队的。直到地上的枪炮声由远而近,离荔浦县城不过10公里的小古告屯才失去向来的平静。
那是阴历的10月,男女老少全部陷入恐慌,来不及收割完田地里金色的稻谷,匆忙抓起屋里稍微值钱的东西,赶着圈养的牲畜朝村子西北面的牛尾冲散乱奔去。那里,有几座连成片的小山,村民熟悉那些躲过雨的溶洞口。
20岁的小媳妇韦绍兰背起不满1岁的女儿,加入疾步出门的人流,一只手提着装米的布袋,另一只手握着细细的竹竿,帮婆婆驱赶几个黑毛小猪上山。她的丈夫罗讵贤,正离家在外打短工,帮人收割成熟的稻谷。
跑过一片开阔的田地,村民爬上牛尾冲,躲进青灰色小山的溶洞,席地而卧、生火做饭,期待战事尽快平息。
几天过去,枪声不时传来,但几个爬出洞口去山脚取水的男人说,没有看见日本兵。大家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恢复日常生活的节奏。
韦绍兰背着熟睡的女儿从洞口爬出来,走向一片开阔的坡地。想找到她和婆婆放养的小猪。
不幸的是,几把亮晃晃的刺刀很快将她围住。她看见了传说中的日本兵。
1943年底,日军大本营为分割中国军队,实现打通京汉、粤汉和湘桂铁路,接通至越南的交通,连贯一条由日本本土经朝鲜半岛,中国大陆至新加坡总计长达9000公里的运输线,让大陆日军与南洋日军取得陆路的联系,制定了“一号”作战计划。1944年4月17日,日军对河南省中牟发动进攻,开始了这个计划,并调集优势兵力,想闪电般击溃中国军队。
5月24日,日军开始执行“一号作战”的核心任务——“湘桂作战”。为此,日军集结兵力36.2万,马匹约6.7万,汽车约9500辆,气势汹汹向南挺进。
6月18,中国第4军弃守长沙,日军占领这个城市。
8月7日,中国军队第10军坚守的衡阳在与来犯日军激战47天后弹尽、人绝、城破。
为了占领桂林、柳州,日军重整兵力继续南下。11月3日,占领荔浦。
围住韦绍兰的日军,就是这支部队的一小股。
在发出惊恐叫喊的同时,她的一只手臂,已被经常握枪的五个手指铁钳般抓住。那只大手,拖着她向山脚踉跄走去,挣扎与反抗毫无用处。
路边上,停着一辆马达轰鸣的军用卡车。有4个从其他村子抓来的女子站在车边放声痛哭。
“那几个女的拉着车厢不上车,日本人吼她们,拿枪把子打,她们还是哭,不上车。日本人就开枪,打死两个。”韦大娘把头靠近我,伸出两个指头比划。
胆战心惊的韦绍兰,连同背上的孩子被一双军人的大手提起,摔进车厢。她被眼前的枪杀和鲜血吓懵,蜷缩在一个角落,用胆怯和懦弱接受了命运给她的灾难。
“我怕他们杀我和我妹仔。”她望着我,眼神干涩。低下头,进入我不可知的世界。等待我的问题,再次把她拉回来。
70年过去,韦绍兰坐在她和儿子空荡荡的堂屋里,断断续续向我回忆遥远的往事。她的女婿武文斌,不停帮我连缀着支离破碎的叙述,把她话语中我听不明白的字句翻译出来。
多年以后,韦绍兰才明白这次日军的行动叫做“扫荡”。自己那个被村里人叫做“日本仔”的儿子悄悄告诉她,其实村里好多人都听见她求救的喊声,只是没有一个人敢跑出来救她。韦绍兰默默淌眼泪,告诉儿子:“我晓得,我晓得。不怪他们。那个时候没有人打得过日本兵!”
我坐在漆水脱落、面板陈朽的单座板凳上,边录音便记笔记,不时抬头打量眼前这位生下日军后代并抚养成人的小个子女性。
她年轻过,唇红齿白、娇小可爱,勤劳贤惠、生儿育女。可是日军来了,“拉我们去马岭。去时候不晓得,后来才晓得。”从那以后,在小古告屯,她的美丽和贤能一起失去光泽,不再有人关注和爱慕。村里的人,用“日本兵沾过的女人”替换了他们原先认识的韦绍兰,暗暗将她推进一个低矮的世界,中间隔着轻蔑和白眼。即使能够保持沉默,也未必能够保持善意。
韦绍兰记得,第一个来强暴她的日本兵,带着焦渴的欲望推门进来,“我背着妹仔,他要我放下。妹仔哭,他不管。我听不懂他说话,他要和我睡,怕他杀人,我不敢哭。日本人走了,我抱着妹仔哭。”大娘还说,“后来么,一天会来四五个。”
听到这里我忘记在笔记本上写字,一个哺乳期妇女,竟然被刺刀威逼带来慰安所,在不满一岁的婴儿旁边强奸她,轮奸她。这特殊的情景让我口瞪目呆,听见武大哥喊我,才回过神来。
我接着问大娘:“日本兵打你没有?”她摇摇头说:“没有。还有女的不想让日本人……哭,叫,会被打。我怕他们打我打妹仔,没哭,没喊。”她又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大娘,日本人投降以后您见过和您一起关在马岭的其他姐妹吗?”我问她。
“赶圩去,见过一两个。”
“你们说话吗?”
“不说话。后来见不到了。”
韦大娘是这样回来的:“天还没亮。我先背妹仔在背上,给她睡着。我上炮楼好几次看过路,晓得了。我背妹仔从房头一个小巷巷出来,躲在人家柴房,等天亮了才敢出来。我不晓得家在哪点,就朝太阳出来的那面走。见到一个女的,我问她新坪咋走?她指给我路,走了半天,错了。又问一个放牛娃仔,他不晓得。天黑没找着家,我和妹仔饿了。有家人好心,让我住了一晚,给我们煮红薯稀饭吃。第二天才到家。”
武大哥补充说,从马岭到小古告,大概有二十多公里,大娘走了两天。回到家的时候是春节前10天左右,距她被抓走差不多3个月了。他们的父亲罗讵贤打开家门,看见突然归来的妻子和她背上的女儿,惊讶得发呆。奶奶和爸爸都很高兴。
韦大娘说:“他说他不怪我,因为我是被抓去,不是自己跑去。就是妹仔病了,没有钱医病,死了。” “妹仔屙肚子(腹泻),不吃饭。回来3个月就不在了。”
沉默一阵,我问大娘,“还记得妹仔的名字吗?”大娘一愣,好像没听明白。武大哥:“她咋会记得,都几十年了!”我坚持请他重复一遍我的话。他大声凑近岳母的耳朵,大娘听完马上说:“绥(音)啊,阿绥!”武大哥很惊讶,接着细问。大娘说妹仔的名字是纺线时候用的梭子。梭,当地人念“suī”。直觉告诉我,母亲韦绍兰,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这时,我想到罗善学的出生。
韦大娘只有一句解释:“他没有罪啊!” 但是我想,罗善学得以出生的原因绝对不会简单。大娘的回答,仅仅是其中的一个理由。让我更加好奇的是韦绍兰丈夫罗讵贤的心情,他是如何应允并接受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来到自己的家庭,并且把祖传的姓氏给了他,取名罗善学。
左眼失明的罗讵贤,因此逃脱上战场的厄运,但未逃脱战争给他捆绑的耻辱。
1940年,他带着一顶轿子和迎亲的队伍喜气洋洋经过新坪镇,从假羊屯娶回16岁的瑶族姑娘韦绍兰。但凡路上人多,就敲开锣鼓吹响唢呐。花轿中的韦绍兰作难舍状,哭泣着告别自己的父母和姐姐哥哥,在小古告屯落脚,成为罗讵贤的媳妇。
3年后,他们有了女儿“小梭子”。
1986年,68岁的罗讵贤病重离开人世,他的心事随风而去,无人再能知晓。
失去丈夫的韦绍兰,与 4个孩子一起生活。除了种稻谷、种芋头、种马蹄,她还养猪、养鸡、养鸭子。婆婆在世时教会她认草药,识药性。直到去年,她还上山采草药,拿到镇上去卖。她告诉我:“今年不去了,走不动了。菜也不种了,吃孙子和儿子种的菜。饭我自己煮,衣服我也自己洗。”
大娘站起来,要端水瓢里的药汤去厨房加热,告诉武大哥她这几天胃疼,去镇上找医生,20块钱抓回3副中药。
问大娘每个月国家给她多少补助?武大哥说:“85元。55元的低保,从她90岁开始,每个月可以领30元寿星补贴。”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罗善学生在1945年8月22日,阴历七月十三。他长到5岁,大妹妹罗善英出生了。1955年,小妹妹出生,取名罗东秀。最小的弟弟罗善平,生于1957年。
关于罗善学得以来到这个世界并成为这个家庭长子的理由,我很快得到另外一种解释——并非是罗讵贤的隐忍与宽容,而来自家中一位老人的担心与恐慌。
韦绍兰罗善学母子
罗善学:“日本仔”的隐痛和郁闷
这个时候,他走进家门。
灰蓝色的身影遮挡了大门照进来的光亮,我抬起头,看着缓慢走进堂屋的那个男人。很明显,他的右腿有残疾。走到我面前,对望发现他的右眼也有问题。
武大哥介绍这就是罗善学,也把我的名字告诉他。罗大哥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昆明。他说知道,很远的。
这时,彭大姐来喊我们过去路对面武大哥家吃午饭。
随大家出门,感觉罗善学没有跟出来,回头看去,他正拿着一个白瓷大碗,从小电饭煲往碗里盛米饭。我发现,盛饭的电饭煲在他卧室门口的一个矮桌子上,下面垫着一块马牙石。不是高几上那只。我留下来等他,问:“米饭那边不是煮得有吗?”他说:“我吃我的。那是妈妈的。我做活计要力气,软饭吃不饱,要吃干饭。她胃不好,没有牙,要吃软饭。去日本回来,我们就分开煮饭,各吃各的。”
他端着碗,关上两扇大门,带我去武大哥家吃饭。几步路,我又问:“米饭武大哥家没做吗?”“做了。我吃我的。”
韦大娘让我挨着她坐下,说菜不好,都是自己种的。叫我多吃桌上的肉。我说这样新鲜的萝卜和白菜苗,我们吃不到。大娘呵呵笑起来,夹了一箸白菜苗给我。
我偷偷看罗善学,他很少夹菜,埋头吃饭。彭大姐拿起汤勺,舀了一些肉菜放进他的大碗。还是没有表情。他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又埋头吃饭。不由得猜想,68年来,这个来路不明,也可以说来路明确的“儿子”,是怎样度过一家人在饭桌上的时光?
饭后,众人先后散去。我对罗善学说:“大哥,我想跟你打听一些事情。”他突然笑开,和先前不一样,让我多少有点诧异。他说:“你要采访我?”
罗善学坐下来,伸直右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白纸,又摸出一个装着烟丝的布袋,用那张纸很快裹出一支香烟,状如小喇叭。他说只抽这种烟,每个月大概要30块钱去镇上买烟丝和土纸。有的时候就用废报纸裹起烟丝来抽。
他裹好一个“喇叭烟”,突然递过来问我要不要?我摆手摇头,引得他呵呵呵一直笑。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已是深秋,罗善学却赤着两个脚板,上面包着一层坚硬的茧壳。我问他冷不?为什么不穿鞋?他说小时候没有钱买,长大后脚放在鞋子里面就会发霉。
想起他走路不方便,问他脚是不是受过伤?
“是啊!我帮人家干活,用板车拉石头,石头从车上掉下来砸到我的右脚。没治好,走路就成这样了。”
“受伤的时候您多大年纪?”
“55岁的时候。”
“现在脚还会疼吗?”
“不疼。只是走路使不上力了。”
“眼睛呢?也是受伤吗?”
“不是受伤。是小的时候眼睛痛,没钱去看病,时间长了,就看不清楚了。”
从这里,他开始用生硬的普通话跟我说,“我知道你们来了解情况。这几年很多人来过,我喜欢朱弘和苏教授。”
“您为什么喜欢他们?”
“因为公平。他们对我公平!对妈妈公平!”
“您说说,他们做什么事让您觉得公平?”
“日本人坏,太狠毒!欺负我妈妈,他们是畜牲!朱弘和苏教授带着我们去日本,找他们给我妈妈和我赔礼道歉。”
“哪一年去的?”
“2010年。那个人装病,不来见我们,朱弘发火了。”
“谁装病?”
“那个人。”
他解释不清,我只好叫厨房里帮彭大姐收拾锅碗的武大哥来问。武大哥听听他的话,说他乱说,根本找不到那个人。罗善学急得大声喊:“我没有乱说,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嘛!”武大哥不耐烦了,对我说:“瑞秋你问别的,这个事我等会儿再告诉你。”武大哥返回厨房,我看着生气的罗善学,一时无话。搞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人,又不好意思追问。
罗善学再开口,变回荔浦话:“名誉啊,名誉不好听,没有办法。这个名誉,改不去。”我请他尽量说普通话,问他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是罗讵贤的儿子?
“三四岁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在屋里吵架,爸爸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我问奶奶,奶奶说我是爸爸的儿子。我就搞不懂。妈妈经常哭。我搞不懂啊!”
“您去学校读过书吗?”
“读过3年小学就回来了。学费减免一点,有时候拖着晚交一点。后来交不起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把抽完烟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身子前倾对着我说:“我这里痛!”我赶紧问:“你心脏不好吗?”“不是,是这里有问题,很多问题啊!”停顿很久。又说:“因为出生,我有很多问题。痛苦啊!这个事情忘不掉,好多事情可以忘记,但我背着的这个包包一辈子拿不掉。妈妈的事情公开以后,弟弟说要杀我的头!怪我们‘你们讲出来,名誉还要不要?’也骂我是日本人。妹妹也生我们的气,不愿回来看妈妈。小时候我背他们,领他们,好吃的东西给他们吃,我们关系很好。别人讲我是日本人他们不相信,等妈妈的事公布出来他们才相信,就不讲我的功劳了。弟弟妹妹恨我和妈妈,为什么要把家里的丑事说出来,影响他们做生意,做人。他们不管妈妈了。弟弟58岁,一年给妈妈买过两次菜,叫孝顺吗?我从1981年管着妈妈到现在,没有离开过她。我白打工啊!10岁从学校回来打柴、放牛,去离家5公里的山坡上割草、打柴。八毛一担,每天两担。那个时候米四五毛1斤,我去新坪买米、买红薯回来全家人吃。自己种白菜,卖的钱买盐。小的时候,妈妈经常带我去山上挖野菜,一样一样教我认,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挖野马蹄回来吃,这东西不好咽,先用石磨磨成粉浆再用布滤出来煮熟吃。家里有活计我都抢着干,白打工啊!”
“您爸爸对您和弟弟妹妹,有差别吗?”我问了就后悔。
“有啊!吃梨的时候,最小的给我。弟弟妹妹做错事,他怪我。有时候发火也会打我。没办法啊!我不是他田里的苗,没办法。”
“没办法啊!”是罗善学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这句话隐藏着他生活的基本状态和主要心情:无奈、退缩、认命、悲伤和咬紧牙关忍耐。
从60岁开始,罗善学每月领到五保户津贴205元。平日帮侄儿种田养鸡,除了米,也给他一些钱。他拿钱去镇上买纸买烟丝,偶尔买裤子衣服。他用拇指和食指揪起胸前的T恤告诉我:“公家发的。夏天发一次,冬天发一次。这件T恤,上海寄来的。我自己买衣服,最贵5块,最便宜3块。”
1981年,包产到户,罗善学分到一头小牛,大约可以卖700元钱。他养到大,卖了1100块钱。从那个时候起,他每年买一头小牛,养到卖出,收入300到500元。“为什么只养一头?你可以多养几头赚多点钱啊!”我说。他笑起来,伸出食指郑重告诉我:“只能养一头,必须牵着养,不能让它吃了庄稼。吃庄稼我赔不起钱啊!”
母子一人一亩承包田。水田,种水稻。立秋前收割完。立秋后种马蹄,挖了过年。每人菜地两分,种红薯、芋头、白菜。
聊得熟了,我想起他没有结婚,就问:“大哥,有人给你介绍过对象吗?”他又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摇着头说:“过时了,过时了!”我坚持要听,他才说:“外村的,来家里看看就走了。”“她们知道您的身世不愿意吗?”我问。
“不是,家里穷,没东西。没有住下,看看就走了。我的身世她们不知道,住几天可能就知道了。是嫌我家穷。”
他们家是很穷。房子的外墙,露着土坯和所有的接缝,有的接缝处已经开裂。罗善学告诉我,那栋房子是1974年盖的,花了300块钱买木料和瓦片,土坯基本上是他一个人拓的。
除了堂屋里的几件家具,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他给母亲买好的一个松木棺材。
的确,这样的家境,很难有哪个姑娘想嫁进来。
“来过几个?”我问。
“3个。”罗善学向我伸出右手的三个手指。“人家不愿意嫁给我,穷、名誉不好听,没有办法啊!”他笑着说这句话,让我感到有些惊诧,是那种绝望之后的谈笑风生。“年轻时候,我经常去村里帮人家的忙,让人家觉得我好,别再说我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敢和别人打架,打不过,他们人多,没有办法。还怕他们骂我‘日本仔’。我帮他们做事,他们就不骂了。不骂我的人家,我就去看电视。现在我不去了,要看电视就来这里看。”他指指武大哥家的客厅。那里有个电视柜,放着四十多吋的液晶电视机。
长到15岁,罗善学终于接受了村里人的嘲笑和辱骂。之前的疑惑在和大伯爷一起上山放牛的时候得到了可信的答案。“我忍不住问大伯爷,村里人为什么骂我日本仔?大伯爷说,你妈妈被日本人欺负过。我说你们可以在山上用大石头滚日本人嘛。大伯爷说,你还没滚石头,他老远就把你打死掉了。日本人拿着长枪把你妈妈带走,坐上汽车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也就是那一天,罗善学问大伯爷一个长久以来困扰他的问题:“什么是日本人?”大伯爷想了想告诉他:“日本人就是……他们打进村来抢东西。要你的粮食你的牛,吃你的猪娃和鸡鸭。他们要抓男的去干活,要抓女子去给他们那个那个。你要是不答应他,他就把你村子烧光光。”
从小到大,罗善学是多么想知道自己来路的真相。可是这个真相,又是他最害怕面对的。
罗善学记得爸爸骂妈妈的脏话,“你这个败家婆!老牛婆!” “妈妈老哭老哭。有时候抱着我哭,有时候自己躲着哭。”这两句话,让罗善学哭了:“我现在想明白了,我的那个日本爹,他就是一个畜生!他害了我妈妈,他也害了我啊!”泪水从他那两只不一样大小的眼眶流出来,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凉和哀伤。那一刻,我竟然不觉得他难看了。
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等到脸上的眼泪只留下痕迹,问他:“大哥,别人叫您‘日本仔’,那您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吗?”
“我不是日本人。在哪里生,在哪里过,就是哪个地方的人。”
“您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抬起因为不停劳作而黑得发亮的粗糙手背,擦干泪水说:“我想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当和尚。”
罗善学这个想法,让我难解也让我难受。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不是寺庙,不可能收留想出家的人。无疑,他又要经受一次心意幻灭的打击。
我希望,这只是他一时的胡思乱想。
何玉珍:痴呆,最好把苦难遗忘
住在广福村成里屯的何玉珍和马骝坪的韦绍兰并不认识,更不知道对方的往事。只是武文斌大哥在听苏智良先生采访何大娘的时候记下了她被日军抓走的事情。
两个村子中间,隔着平整的水田和菜地,距离不到3公里。
进何大娘家大门,见4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在矮板凳上,围着小方桌打牌。他们身边,停着3辆红色、黑色的摩托车,都挂着“桂H”牌照。
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何玉珍
见我们进来,一位身穿红色T恤、样貌英俊的小伙子站起来打招呼。武大哥说,他是何大娘的小孙子忠发。
估计原先的院子很大,新建了一幢3层的红砖小楼,院子还剩下七、八十平米的空闲地带。新房尚未彻底完工,院子的角落,堆放着待用的红砖和已经敲碎的“公分石”。但窗户,已安好可以推拉的塑钢玻璃窗。阳台,使用了白色的罗马柱栏杆。
老房子的造型和建材,几乎和韦大娘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里的外墙多了一层厚实的白色石灰。
何大娘的儿媳冯秀珍和另外一位年纪和她相仿的老大姐从新房子出来,热情地招呼我们。武大哥把我介绍给她们,说我想见何大娘。
冯秀珍大姐性格温和开朗,一边说着:“老人家糊涂了,前几天给她香蕉吃,她不吃,藏进鞋子里头。睡觉把被子扯开,棉花一团一团抓下来。”一边把我们带进热气腾腾的厨房。
灶台边,何大娘的长孙忠宝正在案板上砍排骨,他的妻子坐在灶台的火洞口往里添柴。他说今天是奶奶生日,全家为她庆生呢!
我惊讶这个巧遇,也忐忑自己是不速之客。
这天是11月2日,农历九月二十九日,何大娘92岁寿辰。
其实忠宝说着话时,我就看见了何大娘。她坐在灶台右后边的一条高背扶手椅上,穿着一套灰蓝色的新衣裤,头上戴着紫罗兰色的毛线帽,把皱纹密布的脸庞映衬得异常苍白、毫无血色。尽管厨房温暖如春,香气弥漫,我还是感到微微的寒意。
何大娘五官端正、鼻梁挺直,保存着可以追寻她年轻时美丽容貌的几丝线索。深陷的眼窝里,眼光疲倦而浑浊,抬头看我们,有些费力。看得出,她已有老年痴呆的症状。
我在她面前蹲下,对她说:“大娘,您高寿,生日快乐!”
大娘抬抬头,对我说:“你坐。”眼光看向一个小板凳,示意我。我谢过她,坐下。试试她的记忆力:“大娘,请问您今天九十几啊?”没想大娘还能听懂我说话,竟然用普通话回答我:“九十几?我不知道啊!”“您见过日本人吗?”“见过。抓我。打我。”她慢慢回答,声音细弱。我急忙停止问题,不想她在生日这天去回忆一生中最惨痛的经历。这六个字,对我已经足够。我吃惊,这个已经忘记自己年龄的老人,并没有忘记改变自己生命的劫难。
我问她今天想吃什么?扯开话题。
她虚弱地偏着头,右手扶着右边的椅子扶手,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好像已经离开我们,进入她自己的世界。她谁也没看,眼神空茫。
在家就准备了两个红包,给何大娘和韦大娘,可巧碰上她的生日。我从背包里拿出红包,双手向她呈上,我喊她:“大娘!”她似乎回过神来,她答应:“哎!”
“祝您健康、长寿!”
她说:“客气。”手指无力下垂,大概捏不住红包。我把它装进她上衣的口袋,再向她行礼。
她好像微微笑了。
请大娘休息后,我们退出厨房。两个孙子以为我们要走,热情挽留吃寿宴,说村里的亲戚和乡亲要来祝寿,晚饭很热闹。
他们的母亲冯秀珍和另外那位老大姐也用当地话挽留我们。武大哥表明来意,说我想了解一些关于大娘的情况。我感到很为难,不问,遗憾。问,不好意思。最终决定放弃,毕竟人家喜庆的日子,这个问题太扫兴了。
我对武大哥说算了算了,改天再来吧!没想冯大嫂说没关系,她知道一些,可以告诉我。看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客人一时不会来,我和武大哥就跟随她来到新房子一楼的大客厅。
桂林话和昆明话有些接近,我基本能懂冯大姐的话。但有一些当地的土语难懂,还是武大哥帮我翻译。
冯大姐说,她是1979年嫁到龙家,婆婆何玉珍性格和善,待人礼貌周到,很好相处。丈夫龙祖贵种田,兼出外打短工,婆媳俩主管菜园、家务和小孩。
说到婆婆的秘密,冯秀珍记得:“两个儿子十多岁以后,村子里好多人家买了电视机,我们家里也买来1台,经常和婆婆一起看电视。看到日本人来中国,杀人放火抓女人去的电视剧,婆婆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有一天,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婆婆告诉我她被日本人抓去过。日本人还拿皮鞋打她。我一直不敢跟娃仔他爹说这件事。一直到县里一个叫孟绍淦的干部来家里调查这些事,娃仔他爹才知道妈妈被日本兵抓过。”
十多年里,冯秀珍把婆婆一遍一遍、一段一段讲给她的那些事情听成了完整的故事。老孟又把从大娘初嫁的汉田村青龙屯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她。
“老太太的娘家在安民村官岩屯,也是兴坪镇。在家她是老三。大姐嫁在杜莫桥头屯,二姐嫁在荔城古城岩屯,她10岁,被接到青龙屯,给廖云才做童养媳。童养媳你懂不懂?”她问我。我点头说:“懂、懂、懂!”
“家里,剩下小弟和父母一起生活。到18岁,我婆婆才和廖云才拜堂,就是结婚。廖云才脾气好、人勤快,对她很好。她生了一个儿子,全家都喜欢。后来,廖云才被国民党抓兵、就是抓壮丁啊!小孩子得重病,找草医抓了几副药给他吃,还没有吃完娃仔就死掉了。那个时候,婆婆已经怀着第二胎了。”
冯秀珍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变回本地话:“她娘家呢,爹爹被国民党喊去部队当挑夫,说是去南宁那边。她没得办法,回家接妈妈来青龙屯一起过(日子)。”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冯大姐又换回普通话:“老孟说我婆婆被日本人抓去是1945年,我也搞不懂。”武大哥插话:“是1945年,这个我知道。苏教授他们来调查,说何大娘比我家老娘后被抓。”
“那是几月份被抓的?”我问。
“这个我不清楚。”武大哥说。
冯大姐说:“婆婆说过她生了一个妹仔,是过年前生的。妹仔两个月大,生病,吃奶就吐,发烧。我婆婆说她太阳还没有出来就从家里去镇上给妹仔买药。走到莲塘屯,出来扫荡的日本兵把她抓去。 不是她一个,还有2个女的和4个男的。日本兵把她们关在莲塘学校的一间教室里,用锁锁上,又去和国民党兵打仗。从吃早饭时一直打到天黑,没有打进去。日本兵就回来学校,把她们一起带到荔浦(县城)。当天晚上,3个女人就被日本兵……糟蹋了。4个男人,留着帮他们修房子、搬东西、买菜。”
“是把她关在慰安所吗?”我问冯大姐。
“慰安所?什么?我不知道。”大姐一脸茫然。武大哥向我解释,何大娘一直被日本兵关在据点里,不是慰安所,换防的时候也带上她们。
冯秀珍接着说:“老太太跟我讲,她被抓去两个多月。日本兵带她们去打仗的地方,白天打枪打炮很响,震得头痛耳朵疼。晚上回来糟蹋她们。日本兵糟蹋妇女太厉害,一个来了又来一个,按在地上,受不了啊!……受不了,就用手紧紧抓着裤带,日本兵就用皮鞋使劲踢她两条腿,用铁条打她的手和身上,疼得在地上打滚,又哭又喊……两个多月,从来没有吃过饱饭,菜里没有见过油啊!”
不能讲下去了。冯大姐失声痛哭,我也听见自己哭出的声音。武大哥也在抹眼泪。
身体与心灵的痛楚,使得逃跑的念头尤为坚固。尽管有同伴刚刚跑出门就被日军子弹打穿身体,倒在路上,何玉珍还是没有放弃。
接到命令,荔浦的日军向蒙山和梧州开拔,“她说从杜莫出去走到天黑,弄不清是走到哪里的山上,日本兵停下来休息睡觉。乘他们不注意,她偷偷跑出来。搞不懂家在哪里,只顾往前面跑。累了、饿了,不敢停下来。跑到桂林那边去了。路走好多,找不到家,流浪啊!桂林到荔浦好远,有一百多公里,那个时候没有车,有车也不敢搭啊!鞋底走烂了,才回到青龙屯。”
几年前,老孟带来青龙屯一位年龄和何玉珍差不多的老人,她向老孟讲述了何玉珍回家后的悲惨经历,想请何玉珍核对虚实。也就是在那一天,冯秀珍才知道自己婆婆的心里,还藏着另一颗苦果。
回到家,何玉珍惊讶地发现,年迈的老母亲已经因为自己的失踪哭瞎了双眼,还摸索着做饭、洗衣。小弟何承志,听说姐姐失踪,也从官岩屯赶来帮母亲领着姐姐那个瘦骨如柴的婴儿。
到了1947年,何玉珍的丈夫和父亲都杳无音信。家里的田地,只有何玉珍和弟弟去下种、浇水,还要照顾母亲和孩子,度日艰难。眼瞎的妈妈想帮她们煮饭,不幸灶火掉出炉膛引燃柴草烧掉了厨房。老人,被活活烧死。小弟不能面对母亲的惨死,精神错乱,竟然上吊自杀了。
冯秀珍说:“有时候,老太太看着一对孙子,会说起她的小孩死得好惨!弟弟妈妈死掉,那个时候她才二十五六岁,一个人带小孩,还要种地管家,没有人帮她。她在水碓上舂米,小孩放在一边玩。她上楼给碓窝放谷子,等她放好下楼来,看见小孩趴在碓窝边上,被碓锤砸死了。她昏死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
冯大姐边哭边说:“你看她今天过生,等一下来的全是夫家和村里的人,她后家已经没人了。两个姐姐早就不在了。就是在也不来往,怪她呢!怪她害了妈和弟弟呀!”
我终于放开声,和冯大姐一起痛哭。
厄运,一直纠缠着何玉珍,终于彻底把她击垮。
村里的乡亲救活了倒在地上的何玉珍,见她走投无路实在可怜,就介绍她改嫁给广福村城里屯的龙显斌。
夫妻感情很好,但何玉珍却再也不能怀孕了。龙显斌有个弟弟龙显民,结婚以后生了两个儿子。见哥嫂不能生育,夫妇俩就将小儿子过继给他们。那个孩子叫龙祖贵,生于1952年,娶了1954年出生的冯秀珍为妻。
我们来时龙祖贵不在家,冯大姐说他一早出门去建筑工地当泥水工,要晚饭时才回家。
冯大姐告诉我:“刚才你见过的那个大嫂就是叔叔家留下来那个儿子的老婆。今天也过来帮忙。我们关系很好。”
临走,我再次来到何大娘面前,想跟她说声“再见”。
两个孙子已经把她扶回老房子一楼左边的卧房。大娘背对着我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们没有惊动她,武大哥和冯大姐先退了出去。我悄悄站在她已经衰旧却古色古香的雕花架子床前,看着四根立柱高举的楣板上安静的喜鹊和牡丹花,不知它们是否从她心的深渊,看见深藏的苦难?如果那些凄惨的时刻可以看作在劫难逃,那么是否能把这张床的产生,看成是劫数已尽?
这张床,看来是何大娘的婚床,这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它让我知道,有一个勤劳善良的普通农民,庄重地娶她为妻,想和她生儿育女。在确认她不会生育的时候,并没有嫌弃和抛弃她。他们抱回的儿子和娶回的儿媳朴实孝顺,儿孙满堂,陪她安度晚年。我也知道,苦痛的往事正在一个接着一个向她告别,从她的记忆中一一遁去。
我甚至希望她很快忘掉自己牢牢记住的那六个字:“见过。抓我。打我。”我希望她只能看见眼前的幸福。
想起刚才冯秀珍大姐回忆,当年媒人上门提亲,父亲知道男方是何玉珍的儿子,就对自己的女儿说:“你嫁过去的婆婆长得很光彩啊!年轻时候赶圩从我们村里走过,好多人见到都会站着看她,和她打招呼。”
而此刻,她疲惫苍老的背脊对着我,像一块历经沧桑后陈朽的老木,无人知晓它在风雨中一次又一次的枯萎和朽损。
令我奇怪的是,在往后我继续寻找其他受日军性暴力残害的大娘时,何大娘的这张雕花架子床和她苍凉的脊背,竟然会经常浮现眼前。
转身之前,我默默对她说:“何大娘,祝您生日快乐!”
马岭沙子岭:变成慰安所的陈家炮楼
停在街边的公共汽车就要开了,武大哥把他的电动车用弹簧锁锁在一个停放自行车的摊子边上。他一边锁车一边叫我:“瑞秋你快上车,占个座,告诉司机等我一下。”
我上车坐下,其实车上人并不多,只是司机已经点着火,随时可能发车。车头的窗子上插着一块纸牌,用红色颜料写着“马岭”两个大字。
马岭镇在荔浦县城的东北面,从老城中心广场坐上城乡公交车,一张车票3元,15公里的路程。
当年日军占领了荔浦,又沿着通向桂林、柳州的公路,从中国军队手里夺下一个又一个村庄。
《荔浦县志》记载,从1944年11月初日军来到,至1945年7月17号全部撤离,人口大约37万的荔浦,被日军“杀害6600人,重伤6804人,失踪5500人,因传染病和其他疾病死亡44762人。”
大部分日军继续前进,每天负重行军30公里左右,扑向桂林和柳州。少部分日军留下驻守这些村子,负责组织运送粮草、弹药等物资,并且负责维护通讯线路。
几年前,县里一位热衷于抗战研究的老人陈秉到马岭走乡串寨,对当时驻扎在马岭的日军情况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发现这支部队的代号是“盐田”。“盐田”,是当时这支部队指挥官的姓名。尚且知情的老百姓告诉他,马岭街上有一个日军小队,队长叫山田。不远处的沙子岭住着30多人,班长叫朋田。他们有4辆汽车,专门到桂林运送食盐去柳州。
从这些迹象看,这是一个负责后勤保障的小队。
而驻扎在棉花村的十多个日军,是一支工兵小队。天热的时候赤裸着身体作业,只系着一块兜裆布,老百姓叫他们“郎当队”。住在佛子村的也是一支小队,三四十人,也有几部汽车,在车上安装着机械,专门生产步枪子弹。
这些日军加起来超过百人。1945年春天,他们找来维持会长陈秉喜,要他寻找花姑娘,送来沙子岭地主陈克柱的炮楼里,固定慰安日军。
陈秉喜昧着良心,威胁加哄骗找来新洞村一个叫“豆豉客”的老婆和他年仅14岁的女儿,还有一个说不清村名的中年妇女,关进陈家炮楼,日夜强奸和轮奸。日军投降后,维持会长被枪决,这3个女子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
推算一下,传说中这3个女子来到陈家炮楼的时候,韦绍兰大娘已经从这里逃走了。炮楼作为慰安所的时间,应该是从抓到韦绍兰和另外几个妇女开始的。
车到马岭了。
其实就是走一段两三百米的砂石路,就走进沙子岭了。
穿过两户人家的庭院和后墙夹着的小道,我看见土黄色的陈家炮楼。
在沙子岭的二三十户人家中,这两个炮楼拔地而起,造型别致,大概有20米高,不是想象中圆形的堡垒,而是正方形,就像超市里摆放的“屋顶式”牛奶包装盒。它显得与周围民居没有任何关系的样子,像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仔细看,炮楼其实是分离的两幢,虽然院内可形成相交的一个直角,中间却隔着一条1米多宽的通道。从院外看,炮楼的外墙走着弧线,像随手写出的英文大写字母“L”。只是南北几乎一样长。弧线的墙壁上开着几道门,里面就是房间。现在,几间堆着杂物,几间像是当过猪圈。
其余的房子也都空闲着,没有人迹。
两幢炮楼遥相呼应。炮楼的右边,都连带着一个小院和一栋两层楼房。楼上3间,楼下3间。只是几处墙体露出破洞,有人用空心砖随便填补上去,看着更觉破败。院墙都有倒塌,破烂处已经长出黑色的青苔。小院里的地上,有几棵小榕树、野芋头和蕨草兀自生长,形成残破景象中悦目的生机。
武大哥说地主陈克柱很有钱,怕土匪来袭,才修建炮楼防范。他指着炮楼顶部大约20公分宽,40公分长的小窗说,那就是瞭望孔和射击孔,可惜土匪没来,日本兵来了。
从北面炮楼的山墙下转进院子,武大哥带我来到一个不能开合的木头格子窗前,说老太太当年被抓来,就关在这间房子里。他让我从窗子看看屋里,说不能进屋,里面很危险,怕碰到什么东西砸到人。
这是屋子的后窗。我踩着东倒西歪的一堆烂木头爬到窗口,往里张望。
里面幽暗诡异,一股霉味刺鼻而来,我打了一个冷噤。只看见几块破烂的木板(门板?)胡乱扔在地上,靠在窗子里面的一块,阻挡了我的视线,不能看到全部地面和角落。
我不禁想到,罗善学的受孕,竟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又想到,年轻的韦绍兰和幼小的妹仔被关在里面,那时她们何等弱小,任人宰割。好像母亲怀抱婴儿,扭过头来与我对望,眼神哀怨悲伤。往下的想象我立即停止,腿还是发软,摔了下来。武大哥跑过来扶起我,说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你偏要看!
韦绍兰身背婴儿,被刺刀押来这里。从此,一个农村少妇的生活被迫扭转,终身背负耻辱。
武大哥不知我的心思,接着说几年前苏教授和朱弘来这里调查的事,当时村里一位九十多的老奶奶何瑞珍,就告诉他们自己年轻时候,经常听见妇女被日军糟蹋发出的喊叫声。何奶奶的家,就离炮楼北面5米。去年,何奶奶去世,整整100岁。
我遗憾自己来得太晚,见不到这位活到一个世纪的长命老人。但我又想,其实时间永恒,什么都可以慢慢埋葬。生命的故事注定破碎。最原始的印迹,我们又能捡起多少?
武大哥带我来两幢炮楼中间的通道,说:“大娘就是从这里跑掉的。”
我细看这条韦大娘的生路,像是两幢房子中间的排水沟,现在落满破碎的瓦片、墙土。缝隙与墙根,长着杂草和荨麻。抬头可见炮楼的高墙,残留着子弹炸开的几十个洞孔。
就在这里,武大哥说出另一个惊人的秘密。
“大哥,韦大娘从这里跑出去的时候,没有日军把守这几个出口吗?”我问。
“有啊!但是大娘被一个小军官包下来,日本兵就不找大娘了。这个小官还把他的衬衣给大娘穿,给妹仔糖吃。站岗的日本兵也慢慢放松了警惕,还让大娘带妹仔爬到炮楼顶上去玩。大娘就借机看好了逃跑的路。”
“你说什么?”我冒出这句话后马上觉得不恰当,倒像是在问自己:“你听到了什么?”我惊呆在一个土堆上,想之前的故事如何与这个故事衔接?
“那么……大哥,罗善学是这个小军官的孩子吗?”
“那怎么说得清楚!大娘说她进来这里就没有来过例假,她也不知道是谁的。要说是小军官的,也有可能。”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在武大哥家院子里他和罗善学发生的争执。罗善学一再说“那个人!那个人啊!”那个人,说的是他的父亲?我急忙问起此事。
“哪有那个人!他一到日本,就以为来见面的人当中有他父亲,这个像,那个也像。回来一直说他见到那个人了,就是不敢来认他。还说那个人不来,朱弘如何如何生气!这都是他几十年想亲爹想疯了,得了癔病!”武大哥说着,走出这条小巷,叫我跟上去看外面大娘逃跑的小路。
我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铺往天边绿色的田野,也看见一个身背熟睡女孩儿的年轻母亲,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快步而去。大概那时她已经知道,一个胚胎正在自己的子宫里每天都在长大。
可是,问题又来了,难道就因为母亲认为他“没有罪”,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就能接受他的到来?
“不是接受,爸爸根本不接受!是奶奶!大娘回家,很快家里就知道她怀孕了。爸爸当然不要这个孩子,但是奶奶懂中草药,说大娘回来身体太弱,如果用药打胎,说不定会把她打死。奶奶知道,有些女人打过小孩就不会再受孕,还有大娘被那么多日本兵糟蹋,以后也很难保证有生育能力,要是她以后不会怀孕,那罗家不就绝孙了吗?所以,奶奶说服爸爸,让把罗善学生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
还来不及细想,突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位腰弯背驼的老大娘,她拄着一根光滑的竹子手杖,抬头问我:“你们找哪个人?”武大哥说我们不找哪个。好像大娘耳朵不大好,我灵机一动,赶紧大声说:“大娘,我来找炮楼的这家人,他家有人吗?”
大娘说:“有啊!”她指指炮楼远处的村子东边,“两个儿子,住在那边。”我又问:“您见过日本人吗?”她点点头,指指炮楼说:“日本鬼,我晓得。这里的人跑走了。日本鬼,有。”我再问她:“有没有见过日本人抓来的女人?”她摇摇头,问我:“哪个女人?”她的孙子赶来扶她回去,说:“她年纪大了说不清楚。那边有个奶奶清楚,以前好多人来找她问,去年死了。”武大哥说就是何大娘。
路上又来一位大娘,年纪大约70岁。我马上拦住她问炮楼的后人,她说:“老了,都没有娶到老婆。”
“为什么娶不到?”
“穷啊!两兄弟都没有娶到。有一个妹妹在北京,有时候回来带他们去桂林玩一下。”
“大娘您可不可以带我去见见他们?”
“不在家。前几天去桂林了。你要找他们做什么?”
“我想问问他们这房子的情况?”
“他们哪里说得清!这房子早就不是他们的了。土改的时候,是公家的。”
一位提着水桶的大嫂走过,与这位大娘打招呼。大娘把我的问题告诉她,她说这房子现在有一间就是她家的,只是不住人了,堆着一些不用的杂物。她抬起左手,往炮楼对面一指,菜地后面是一幢新盖的3层青砖水泥小楼,很像独栋小别墅。“我家新房子,”她说,“炮楼原来是地主的。地主你懂?(我说懂。)地主的屋,后来分给穷人。土改时是公家的,生产队做仓库、做会场、做食堂。土地分田下户才分给我们。”
“这个房子有没有分给原来的主人?就是您说的地主家的儿子。”我问她。
“没有!分给他们做什么?家家户户按照人头来分。我家分一间。我们有房屋证的。”
地主陈克柱不知去向,但他当初兴致勃勃盖起这个坚固的炮楼,做梦都不会想到它竟然变成日本鬼的“慰安所”。也未必想过,他为之得意的炮楼,会属于那些帮他干活计,拖欠租子的贫民。炮楼的历史正在沉入时间的深处。所属易主,物是人非。
要去桂林,得离开沙子岭了。
回头再看一眼陈家炮楼。我知道,已经没有多少人关心它的往事。或许说,他的往事仅仅是——地主的房子。至于地主姓什么去了哪里?至于它成为日本兵的慰安所,伤害了多少荔浦的女性?几乎无人再会问起。
而那些杀人、放火、奸淫的日本兵,或战死、或投降,活着的人早已归家,继续战前的工作和家庭生活。然后,走向自己的死亡。至于他们是否反省在战争中犯下的罪恶,那就得看各自的造化了。
汽车从荔浦总站开出来,很快就转上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达桂林。
车窗外闪过的还是奇异秀丽的小山和田野,但已经不是来时的心情和眼光。我想起逃脱日军,走到桂林又折返荔浦的何玉珍,她心里带着怎样的渴望和急切,在这条路上忍受饥渴和走烂鞋底?她是否就在这样美好的山水间得到重生的领悟和力量?
真的,不得而知。
当然,我又想起那个小军官。他是当年驻扎在马岭的日军小队长山田呢?还是那个小班长朋田?还是别的一个什么小官?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从几个掳来为性奴的妇女中,选择了带着孩子的韦绍兰?把她占为己有。
我把这个问题带到机场。在等待起飞的宽裕时间里,我拿起手机拨出陈祖梁先生的电话号码,把这个疑问告诉了他。
陈先生要我记住,“战争会把人性中的恶最大限度释放出来,让人成为魔鬼。战场上,人会变得很复杂。很多人并不情愿打仗,但是战争选择了他们。日本兵来到中国,的确无恶不作,手段粗暴残忍,但他们也会软弱,也会想家痛哭。
“滇西大战,有的日本兵会在停火的时候跑进一位老百姓家里,跪在人家香堂前磕头作揖,嘴里嘀哩嘟噜念一阵跑掉。但是,战斗一开始,他照样拿起枪,把刺刀扎进中国士兵和老百姓的胸膛。
“那时候,我哥哥五六岁,一个日本兵进来我家,把他抱起来走出门,家里人追出去,见他把我哥放在街边的石坎上坐着,自己拿出纸和笔给我哥画像,说我哥长得像他儿子。所以,你说的那个小军官,说不定他来中国打仗的时候,他老婆正好生了一个女儿。或者说,你采访的那个大娘长得像他认识的某个人。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想法,他包下她。不过这些都是猜想,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原因。你一定要清楚,战场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会发生。也许这一分钟他是普通人,下一分钟他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反过来也成立。”
谢过陈先生,我的脑子很乱。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日本仔”罗善学。我联系了朱弘,问他罗善学向我提起的“那个人”。
朱弘说:“事实完全不是他说的这样。”
2010年底,他带韦大娘和罗善学去日本当证人,在静冈县静冈市和一个民间团体“忆苦思甜”,控诉战争的罪恶,来了一位当年去过中国战场的卫生兵,原属“大日本帝国军”第3师团(名古屋编成)步兵第34联队,讲述了自己驻守广西荔浦的经历,罗善学认为那就是他的父亲。
在日本期间,朱弘发现罗善学不睡觉,每天晚上盯着电视机,一直看到天快亮。住在静冈的那个晚上一如既往,有一阵电视画面是日本新闻大臣在发言,罗善学目不转睛。朱弘问他听得懂吗?他说听得懂。再问他说什么呢?他说人家讲罗善学是好人,日本爹很坏不是人。朱弘恍然大悟,对父亲的思念和期盼,已经让罗善学建构了自己的虚幻世界,怪异而坚固。
我相信了武大哥所说的“癔病”。
登机前,给苏智良先生写了一个短信,汇报自己在广西几天的行踪,并问他下一站该去哪里?
回到昆明长水机场,打开手机,有苏先生回信。他说,去海南吧!信里附有受害阿婆的名单和住址,以及联系人的电话号码。
第三章 海南岛上
1938年,海口的街道接连出现几家日本商人开张的店铺。卖布匹、卖零食、卖杂货,批零兼营。他们也收购油棕、橡胶、胡椒、椰子、槟榔,在港口装箱发往日本。
这些老板和老板娘大多勤劳、谦和、有礼貌,每天早早打开店门迎来送往,生意兴隆,赢得当地人的信任和喜欢。
无人识破他们是隐藏的“间谍”。
“间谍”们不断拓展生意,使得走乡串寨合情合理。他们发往东京的情报,成为日军占领海南岛登陆选址的重要参考。经过长久细致的观察后他们确认,首次进攻从澄迈海湾比较有利,那里海面开阔,防守薄弱。
1939年2月8日傍晚,船身暗绿的驱逐舰和航空母舰摆开阵势,护卫着装载联合陆战队的日军舰船,从集结多日的我国广东万山群岛出发,进入黑暗即将降临的茫茫大海,朝着那个目标港口驶去。
28个小时的航行,这支舰队终于驶进澄迈海湾,向靠岸的海里悄悄抛下巨大的铁锚。几个小时后,他们放下舢板和软梯,开始登陆。
海滩上的中国守军,用不足100支长枪和短枪急忙向这些来路不明的黑影开火。舰上飞出密集的枪声和几枚炮弹,在岸上炸起中国的泥土和卫士。火光枪炮并不持久却刺破夜空,吓醒附近几个古老的村庄。
守卫海港的保安团不胜来犯之敌,扶着受伤的战友向后撤退,消失在远处黑黢黢的椰子和槟榔树林。
日本海军和陆军,得到了这片海滩。
紧接着,日军在海口上岸、在文昌上岸、在三亚上岸。
日本人的军舰陆续到来,运送士兵、马匹、大炮、枪支、弹药、军用卡车和急救药品。
除了这些,船舱里,还装着女人!
日军叫她们“慰安妇”,下船后送进不断开张的“慰安所”。
她们来自日本、朝鲜、台湾、广州和香港。
但是,军舰运来的女人,远远不能满足岛上日军的需要,他们赶快以招工和招战地后勤服务员的名义,搜来村中年轻貌美的姑娘,送进“慰安所”。或者,就地关押进行强奸。
资料记载:占领海南岛6年,日军设立慰安所70多家,有慰安妇数千人。战争结束,她们大多病死、自尽、被杀、甚至活埋,剩下不到100个人。
被日军占为慰安所的民房
石碌慰安所前后进出300多女子,日本投降后幸存10人。那大县赵家园慰安所开张的最初10天,21名慰安妇接客竟达3000多人次。原定的接客时间30分钟,缩短为15分钟。一个月里,就有3名患病慰安妇被活埋。乐会县博鳌市慰安所中,日军从大洋、北岸村哄骗来的50名青年妇女不愿接客,被军用卡车拉到塔洋桥边,集体毙命于日军刺刀之下。黄流日军机场同一批来的21名广州青年妇女,至1945年冬日军投降,仅剩下黄惠蓉等4人。
在幸存的女性中,有9个人的名字写在我的笔记本上。因为她们至今还活着。
2013年12月5日,飞机正点降落,我拖着紫色的行李箱走出海口美兰国际机场。
海南岛阳光灿烂。我在风姿迷人的椰子树下爬进米姐家的吉普车,告诉她:“我要去澄迈。”
这一天,离日军首次登陆,已近75年。
符美菊:几乎埋藏一生的秘密
中兴镇离澄迈县城差不多20公里。阿婆们的家,从镇上去还有5公里。
“她们都住在东岭土龙村。最可怜是符美菊。2004年,阿婆的腿肿得很厉害,走路不行,不能干工(海南话:做工、劳动)挣不到钱,小孙子没人养了,她急得哭啊!苏教授每个月给她100块援助金,一年1200,一次给她,让她慢慢花。那时候物价低,米1斤卖1块3、1块2,100块可以买40斤米,剩下的买点盐和猪油,还可以买一两次肉,基本可以生活得下去。这样呢,她又有耐心和信心活下去了。腿好的时候她可以去捡胶泥,每个月收入一百多块,就靠这点钱生活。”澄迈县文联主席黄大强说着话,把汽车转上伸进椰子树和橡胶林的水泥路。
符阿婆的家并没有在村里。
黄大强把车停在路边的一栋两层小楼前,说这是符阿婆的孙子财强不久前刚盖好的新房子。隔着不到10米,还有一栋差不多形状和大小的小楼,是财强媳妇的娘家。这里,离土龙村还有1公里。
财强才22岁,个子不高但结实健康,热情叫着“叔叔”“阿姨”,笑嘻嘻把我们迎进家中的客厅。穿过客厅敞开着的后门,是小院。一个房间的门,朝院子开着。
符阿婆坐在一张简单的木板床上向我们打招呼,4根粗细不一的竹竿从床的4个角落尽力挑着一个白纱小蚊帐。她的上身穿着灰蓝色的棉衣,下身却穿着一条紫色碎花薄棉单裤。
她已经89岁了。
抬头看我,微笑露出的门牙缺了一颗。但她的形象还是让我吃惊。她的眼角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却未下垂,眼光明亮,荡漾着柔和的笑意。眉毛细长弯曲,是那种我们形容的柳叶眉,乍看像精心修理过,仔细瞧又自然而然。她的头发没有全白,长短齐耳、稍显凌乱,给我一种时尚的印象,像微信图片中一些高龄模特儿的发型。我知道 ,阿婆与时尚无关,她听见有人来,刚从躺着的床上坐起来。
财强说,这是专门为奶奶盖的房子,她的两条腿有严重的风湿,已经不能走路了,平房方便。
阿婆让我们坐下,但床前的窗下只有两个大红的塑料方凳,就像我们在路边小饭馆桌边坐下的那种。靠近床头的那个还充当了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不锈钢大碗和一把同样材质的小勺。碗边,有一双红色的塑料筷子,和椅子很搭配。床脚的地上放着简易的坐便架,坐垫已经破损。床头和床尾的木挡上,挂着一黑一紫两件衣服。房间里,除了掉在地上的两张废纸,再也没有什么东西。
财强说:“阿姨,你们到客厅坐吧!我把奶奶抱过去。”
知道我从昆明来,阿婆用普通话说:“好远,好远啊!”她说她去过海口,现在去不了了,两条腿站不起来。天冷腿病又犯了,每天要请医生来家里打针。她拉起两只裤脚给我看,两条腿皮肤干燥,像陈旧的图纸,有几块血脉不通形成的青紫瘢痕。两个膝盖浮肿着,骨关节已经严重变形,与细细的小腿很不协调。可能是经常擦祛风湿的精油,膝盖染上了顽固的黄色。
阿婆说:“生活太苦了。每天干工,腿坏了。”
财强说:“我小时候奶奶养我,现在我养她嘞!”
符美菊22岁的时候,村里的媒人向她介绍了王河安。很快,她离开儋州大成镇南迁村,嫁来土龙。
与王河安组成的家庭老夫少妻,清贫而和睦,他们生下2个儿子和4个女儿。不幸有3个很小就病死了,只剩下一儿两女。活下来的儿子叫王明和,就是财强的父亲。
“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爸爸去挖井,机器漏电把他电死了,姐姐才有3岁。妈妈在医院生下我,她没办法养我和姐姐,叫人来问奶奶要我不要?奶奶和大姑赶快去医院把我抱回来,就一直养我啊!”
这个紧急来到家里的婴儿,把符美菊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那时他们住在村里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奶奶背着孙子,熬米汤和稀饭喂他。晚上领着他睡,夜里起来把尿喂水。
“等我长大,经常跟着奶奶去胶林捡人家胶桶滴在地上的胶泥,洗干净泥沙卖出去。差不多10天去卖一次,可以卖到8块、10块钱。1斤1元5毛。捡胶泥要天不亮就去,去晚了会被人抓到。平时帮人洗装橡胶水的塑料桶,一只有两毛钱。我们还养了一头小公猪,在村里帮小母猪配种,一次5块钱。”财强说。
大姑嫁给镇上税务所一个职工,生了两个孩子。自己开个小店卖“老爸茶”(海南到处可见的茶馆,很多已成“老爸”的男人坐在里面喝茶),兼带收购橡胶毛片,生活还过得去。小姑嫁在离土龙15公里的一个村庄,经常回来看他们。
财强7岁,大姑把他接到镇上读小学。奶奶每个星期六都要走5公里来大姑家,给他2块钱零花,星期天再慢慢走回去。后来,奶奶的腿越来越不能走路了,换成财强周末回来看她。10岁的财强去井里挑水,装满几只大瓦缸要20多担,让奶奶洗脸煮饭用一个星期。周末放假,别的同学跑去玩,财强急急赶路,回来帮奶奶挑水。“上初中二年级,我实在不放心奶奶,就从学校跑回来了。她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嘞!”财强说,“爷爷比奶奶年纪大好多,我爸爸还不到10岁他就去世了。”说到这儿,我想到阿婆丈夫去世的时候,阿婆才40岁,就问她有没有想过改嫁?
“谁想要你?带着一大帮孩子。”符阿婆微笑着回答我。
我又问:“您的娘家,还有什么人吗?”她摇头。
“从我记事,就没有见过奶奶娘家任何人。”财强说。
“奶奶有没有带你去过儋州?”
“没有,她很少说儋州。”
财强说话的时候,阿婆一直笑眯眯看着他,一脸疼爱。
但是,我们还是说到了儋州。
接到日军让人传来的口信,符美菊的父亲赶快来到工地。他问过好几个人才找到那间堆放工具的木头房子,推门进去。
并不黑暗。木板墙壁的缝隙透进一束一束粗细不匀的亮光。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呼唤自己,紧接着一阵连续的咳嗽。地上,躺着他的女儿。
她虚弱,身下垫着几只破旧的麻袋。父亲蹲下来,伸手摸摸女儿的额头,烫手!孩子变成这样,父亲没有多想,只认为修路活计太重,把女儿累病。他使劲扶起高烧中瘫软的美菊,慢慢走出日军把守的工地。荷枪实弹的士兵,并没有询问他们的去处。
美菊紧紧抱着父亲的手臂,拖着无力的腿脚走出军营。他们拐上椰林和稻田包围的土路,离工地越来越远。脚步,也越来越快。她调动着涣散的体力,聚集成无法想象的力量,一口气走出好几公里,直到确认已经离日军营房很远了,美菊才瘫在路边的地上,剩下的10多公里,她趴在父亲背上回到南迁村。
丈夫和女儿踏进家门,母亲却没有太多的反应。
父亲把美菊放到简陋的竹床上,转身出门请来村里的医生。吃完几副汤药,虚脱的美菊才慢慢有了力气。
终于有一天,坐在床上的美菊接过父亲端来的稀饭,突然嚎啕大哭。在她的哭声中,夹杂着一个让父亲心碎的秘密。
除了本村几个小伙子和姑娘,工地上很多人符美菊不认识,他们一起砍甘蔗、搬石头、挖土。每天从早到晚干工,累得倒在地上就不想起来。十多天里,已经看见3个人死掉。1个在工地上累死,1个逃跑被开枪打死。还有1个,日本兵用木棒打他,第二天死的。
天黑以后,几个姑娘就在放工具的棚子里面睡觉。没有床,用麻布口袋放在草上睡。她们很累,都睡着了。日本兵派两个中国人来说,有事让去营房。她们坐上军用卡车,来到一个村子。把她们交给日本兵,那两个人就走了。
姑娘们很害怕,哭了起来。日本兵推拉着她们进几间房子,符美菊已经感到会发生什么,赶快求拖着她的那个人。他听不懂,一进门马上扯开她的衣服还打了她的脸。她记不住他的样子,因为那个人压着她的时候,她一直用双手蒙着脸哭。
从那天开始,她们白天去干工,修公路和飞机场,晚上拉来给日本兵。她们人少,士兵人多。有时一个房间就有4、5个日本兵排队进来。还要她们吃预防丸。那种药吃下会头晕,想吐。不到一个月,符美菊病倒了……
父亲流着眼泪,从女儿手里拿走装着稀饭的土碗,没有说出一句话。等他再次来到床边,哀声长叹带出3个字——没办法!
在此之前,母亲嘴里咿哩呜噜经常来到美菊的床边,好几次她想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母亲,但看着母亲痴呆的面孔,她只有自己哀伤,默默流泪。直到终于忍不住,开口告诉了父亲。
南迁村的人,都知道美菊的妈妈,是“傻婆”。她的弟弟,是“傻仔”。很快,他们又知道,“傻婆”的女儿和“傻仔”的姐姐,当过“日本娼”。
那是1940年,符美菊16岁。
“日本崽(海南岛上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叫日军。黄大强解释,日军身材矮小,看上去像小男孩,故称为崽。)骗她嘞!去村子里说是去干工,去到工地就欺负她。”财强说。
黄大强解释:“日本崽上岸,忙着修营房、修机场。抓来的男人不能完成预计的工期,就动员附近村子里的姑娘也来干工 。先说是来工地搞服务工作,捡米里的虫子和石头、筛谷子,来了之后才送去慰安所。”
李美金阿婆每天和村里的几位阿婆玩扑克牌
“阿婆,您嫁来土龙村,有没有把日本人欺负您的事告诉您的丈夫?”黄大强把我的话翻译给她。
阿婆摇摇头说:“没有。我告诉他也没办法。日本崽走好久了,他知道也不好过。”一会儿,又说:“不告诉他,我心里也不好过。”
“这个村子里有人知道您被日本人抓过吗?”
“没有。后来知道了。有人来调查以后,就知道了。”
黄大强说:“是2002年,海南省政协文史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杜汉文带一个小组来调查的。中兴镇有5个阿婆承认。有一个才阿婆调查完就不在了。另外一个村的蔡爱花阿婆也去世了。现在澄迈就剩这个村的3位阿婆。”
“村子里的人知道,背后也议论,但是没有人会在我们面前说起来。不怪她啊,都怪日本崽!”阿强说。
李美金:光亮,是她永久的渴望
气温已经接近40度,淡水却供应不上。所有干工的人都汗如雨下口干舌燥,却还要继续挥起手里的刀,砍倒一棵又一棵椰子树、芒果树、杨桃树和菠萝蜜。
从澄迈登陆不久的日本军队,要在加来修建一个飞机场。
烈日灼人,疲累饥渴的民夫们盼望着日本兵发出停工休息的通知。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通知,始终没有到来,却有人接连倒在地上。发现情况不妙的日本兵跑过来摇喊地上躺着的人,拿来不多的凉水灌进他们快冒烟的嘴里。
但是,有一个人始终没有醒过来。
那个时刻,16岁的美金正跪在地上铲草皮,身体某处隐秘的疼痛和让人几近昏厥的酷热折磨着她。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喊叫和嚎哭,她忍着疼直起身,走到围成一个圆圈的人群边上,伸头往里看。
和丈夫一起来干工的妻子,昏倒在刚刚死去的丈夫身上。所有人扔下手中的工具,陆陆续续躺倒在这对夫妻身旁。
日军不得不宣布停工,第一次提前摇响开饭的铃声。
吃过一碗稀饭和几叶小白菜,天就黑了下来。
美金和那几个小姐妹浑身瘫软,东倒西歪躺在一间简易平房的凉席上,闭目养神。鼻子,已经闻不见身体散发的强烈汗味。
有人轻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今晚不会来找我们了吧?
太累,没有人开口回答她。
过了一阵,美金睁开眼睛,已经看不见身旁的小姐妹们,只能听见她们轻重不一的呼吸。
她想起在澄迈茅园村的家,不知道姐姐妹妹和3个弟弟在做什么?她在家的时候,经常和他们玩,挖野菜和上山砍柴。自己被抓走,爸爸妈妈肯定又伤心又着急。他们不知道自己被抓到了临高的加来。更不知道,自己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经常被日本兵欺负。
美金哭了。眼泪一颗一颗落进潮湿的闷热,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她的泪水还在滚落,日本人说话的声音和皮鞋底的乱响,已经从门口进来。
那天以后74年,在土龙村中心的两棵大榕树下,90岁的李美金阿婆坐在小卖部门口一把粉红色塑料扶手椅上,给我讲述她的往事。
微风从阿婆身上吹过来,我闻见洗衣皂留下的淡淡清香。她穿着灰底蓝白点的方领外套和深蓝色长裤,头上带着深灰色的毛呢毡帽,整洁而干净。她的脚,却穿着一双深蓝色的塑料拖鞋。
她的白发夹杂着灰黑,但口中牙齿,已完全脱落。左手腕上,带着青白色玉手镯。右手腕上,是银手镯。双手,苍老并不干燥,扶着直径大约1寸,1米多长的木棍,帮助她起坐和走路。
拄着这根拐杖,阿婆带我来到现在已是她独自居住的老屋。
石头垒的墙脚和土坯砌出的墙壁已经年深月久。门与窗之间的墙缝上钉着两个木桩,拉起一根差不多3米长的铁丝,晾晒着阿婆蓝色的衬衫和棕色的外套。
两间卧房中间的堂屋,本是接人待客和自己休闲起居的地方,却养着5只健壮的大公鸡,都是黑底红花的毛色、黄色的脚板,看上去像孪生5兄弟。阿婆说,这些鸡是她的。
阿婆家左边,一栋贴着瓷砖的房子还很新,是她侄儿的家,门外有自来水龙头,可以给她洗衣服和洗菜。右边,是二儿子张泰开的家,阿婆自己煮饭吃,儿媳妇经常送菜来给她。有的时候,她给村里挑担的流动摊贩买点猪肉或鹅肉。
老屋前的小厨房是独立的。门扉破旧,门扣已经脱落。一扇门上只剩下一个生铁把手,阿婆在上面栓上结实的麻线,绑着一根长长的木棒。木棒超出门框,搭在两边的土墙上形成阻挡,充当了门锁。我估计,是她几年前去世的老伴生前用过的手杖。
我们没有进屋。堂屋除了5只鸡和一个靠在墙边的旧木桌面,根本没有凳子和椅子。看来,只有睡觉的时候,阿婆才会回来。
我们又回到小卖部门口坐下,阿婆的家,离这里也就十多步。
小卖部在大榕树下。阿婆说,这两棵榕树年纪比她还大。
阿婆的儿子张泰开,在树下磨着他的割胶刀和砍柴刀,和我们闲聊。
阿婆会说普通话,听她说话不费力。1959年,定安县人民公社动员组织村民去帮大部队的生产建设兵团干工,开荒、种地,一年之内修建好营房。定安的人手不够,就从邻县派人支援。阿婆当时36岁,和村里乡亲一同到定安,砍柴烧瓦、背土挑砖,跟部队上的解放军学会了普通话和唱歌。
我走过去问张泰开,是否知道妈妈被日本人抓走的事?他摇头说不知道,有人来调查以后,村子里的人说起来才知道。我又问家里谁当家作主?他说是妈妈。
家里生活很苦,妈妈脾气好、爱说话爱笑。家里什么事都由妈妈决定,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记忆力好,懂好多东西,有道理。家里孩子多,孩子做错什么只会说两句,有时小打,大打不会。
回头看阿婆,她正喊我过来坐、过来坐!
我放下手中的笔和笔记本,只让录音笔工作着,把椅子拖到她的跟前。阿婆的手伸过来,拉起我的手轻轻抚摸,温暖轻柔。放在小桌子上的录音笔,记下了她少女时代突然降临的那场劫难。
日本人进村那天,听见有人大叫,日本崽来了!日本崽来了!快跑啊!快跑!。
美金和姐姐跑出家门,看见有几家人的屋子冒出浓黑的烟雾,村子里的人都惊慌喊叫着夺门而出,从各条大路和小巷往村子外面的山上跑。
姐妹俩也吓慌了,大叫大喊跑进家,急忙告诉爸爸妈妈赶快逃跑。妈妈有点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叫孩子们一人拿上一两样,爸爸说不要了不要了!拖着妈妈出门。
出门前,美金从床上扯起自己的被子,裹成一团抱在胸前跨出门槛。最小的弟弟,只拿了他平时吃饭的小碗。
路上挤着慌乱逃命的乡亲,日本崽放枪追着过来,捡走扔在路上的猪和牛。
跑到山上的人,没顾得带吃的东西,小孩饿得直哭。老人也哭,想着家里的东西都给日本崽抢走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第二天,胆大的几个年轻人悄悄摸回村边,除了烧坏的房子还有几处冒着轻烟,村子里悄无声息。日本崽走了!
他们跑回山上,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些正在绝望的人。大家马上站起来,往村子里走。年轻人走得快,很快就跑进自己的家门。可是,美金发出的一声惊叫,吓得身后的姐姐和妹妹回头就跑。几个日本崽,刚刚杀掉妈妈养的那头猪。
听见叫声他们回头冲上来,抓住了美金。
更多的日本崽突然从村边的灌木丛冲出来,包围了走进村子的所有人。他们命令村民把剩下的牛和猪鸡全杀光,用竹篮装好,让年轻力壮的男子背上或挑上,跟他们一起走。美金和几个小姑娘,被日本崽用刺刀示意加入这支队伍,离开了茅园村。
走了几个钟头,他们来到临高县的加来镇,那里,日本崽已经有了一个据点。
日军给男人们分配了工作:砍树、挖地、割茅草。美金和几个姑娘,负责铲草皮。最后,汉奸转发警告,若是逃跑被抓到就会被枪毙,还要去村里抓他们的亲人一起死。
当天晚上,美金和几个姑娘就被日本崽挑中,带到一排刚刚盖好的简易平房,每个人分到一个房间。可以冲凉!
她们还来不及高兴,日本兵就走进来关上门。
姑娘们惊恐和疼痛的叫喊,刺破安静的夜空。
最初的疼痛还没有过去,另外一个日本崽已经迫不及待走进来。美金不知道,门外还排着长队,像上公共厕所一样,哪个门打开有人出来,另一个人就可以走进去,关起门来。
整夜都是疼痛,日本崽走掉都不知道。天亮美金睁开眼睛爬起来,看见自己身上的血污,放声大哭。很快,她听见隔壁的哭声此起彼伏,直到日本崽来叫她们起床,去铲草皮。
还是在大榕树下,我问李美金:“阿婆,那种日子那么苦,是什么东西让你一直忍耐着?”
“一开始我还是想死了算了。慢慢就觉得我不能死,只要我不死,就可以回去。别人死了,我就咬咬牙说,不死不死,我要回家!有的时候还是害怕,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日本崽看我们很严,跑不掉啊!”
“除了害怕不能回家,还有什么是您害怕的呢?”
“特别害怕天黑啊!天黑日本崽就来糟蹋我们,遭罪啊!就是到现在,我也不喜欢天黑。就喜欢坐在这里。老伴瘫在床上好多年,我每天要做饭给他吃,洗衣服裤子,帮他擦洗身上。还要喂猪,带我的小孙子。现在他不在了,孙子也长大了,我没有多少事,就天天来这里坐,玩牌啊、聊天啊!”
那一刻我才明白,阿婆不愿坐在家里,不愿提早一分钟承受黑暗。她渴望,天永远不黑。
在忍受了一夜的蹂躏之后,美金疲惫地站在窗前。碰巧,她看见几个人抬着一口棺材来到工地,估计是要装上渴死的男人抬回家。美金突然意识到自己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她赶快穿好衣服理好头发,等送丧的队伍再次经过,就装作在路边看热闹的样子,悄悄钻进杂乱的人缝,低头走出日军把守的据点。确定已经离开很远了,才敢抬起头来观察道路。
在一个似乎是通往澄迈方向的路口,美金拐上了回家的路。
判断有错误,走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到澄迈。天,却了黑下来,又累又饿,她只好靠在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上睡着了。
阳光刺得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的早上。美金从地上爬起来,发觉露水打湿了头发和衣裤。她边走边摘下树上的野果充饥,绕来绕去,终于回到茅园村。
一家人见到她,都发出欢喜的惊叫。但是,美金告诉他们,日本人说逃跑的人被抓回要枪毙,家里人也要一起死。父亲赶快让母亲收拾了两套美金在家穿的衣裤,连夜出门,把她送到亲戚家里躲了起来。
她不敢回家,也不爱说话,只是低头干活。黑夜,来自身体的各种疼痛尤其明显,让她想家想妈妈。
她又回到茅园村。躺在自己和姐姐的床上,喝下母亲熬好的中药。她并不知道,腹部疼痛和心绞痛,将要伴随她漫长的一生。
美金20岁,村里的媒婆,把她带来土龙村和张孟勇相亲。她看上了张孟勇,男方也看上了她。
半年以后,我又来到土龙。突然听见背后远远传来喊声,像是招呼我们。回头一看,竟是李美金阿婆。
她头戴草帽,左手握着一把砍刀,身后的路边有一捆柴放在不挡道的石头旁。黄大强说,阿婆又上山砍柴了。
时间才是上午10点,但气温已经34摄氏度。我快步走到阿婆面前,见她蓝色小碎花的短袖衣已经完全湿透。黄大强要帮她拿那捆柴,我伸手试试重量,至少十多公斤,使劲才能提起来。
等我们从王阿婆家来到大榕树下,李阿婆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头发用发卡卡着,和村里3位阿婆玩一种叫“十行”的牌。每次输赢,以一毛钱记计。
阿婆在红黄绿白的纸牌中,抽出一张绿色的“象”,笑着伸到我面前,读出上面的字。
看李阿婆这么开心,我心里一阵感动,从不染指棋牌麻将的我,马上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色的纸币给她当“赌资”。阿婆大笑,指指自己的胸口说:“谢谢你!你给我钱,我打牌安心啊!”
王志凤:苦痛似狗,终身尾随
舂完米,阿凤洗手、擦汗,喝干椰子里香甜的汁水,提着外婆给弟弟新做的衣裤走出柴溪村。
她的家在美万村,离柴溪四、五公里。虽然有点累,但想到妈妈心情不好还病着,两个小弟弟又调皮不懂事,阿凤加快了脚步,想在天黑前赶回家。
这条路从小就走,哪里宽哪里窄,有几个弯已经清清楚楚。
走山路很少碰到人,阿凤就当小鸟和虫子在为她作伴。小鸟叫一声,自己也叫一声。她知道,转过这个弯,再转两个弯,就可以看见美万村了。说不定那两个淘气包就在村口的椰子树下玩着等她呢!她17岁,早就是家里干活的主力。
这样想着,她脚步更快,转过这个弯,她惊呆了!
眼前,正走来两个扛着枪的日本兵。
阿凤嘴里发出惊恐的喊叫,掉头就跑。没几步,一支大手就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她放声大哭,日本兵吼了几声,抬起手给了她脸上两巴掌。外婆给的小包袱丢在地上,阿凤两只手使劲推开日本兵。他们拿出一根绳子,把她绑了起来,带到大云墟。日军已经抓到很多当地人,正在修建军部。
90岁的王志凤阿婆
一间简易的小房子,房顶盖着新鲜的茅草。日军推开门把她关进去。屋里和门外一样黑,看不见哪里有窗户,摇晃几下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住。她的脚,好像碰到了谷草。伸手摸,上面还有硬纸板。
阿凤很着急。爸爸从不下地,每天就是去村里杂货店门口抽烟、赌博,回来就和妈妈吵架。大弟弟8岁,小弟弟才2岁,得阿凤照管。
开锁,推门,有人进来。“嗒”的一声房中全亮了。阿凤抬头,看见房梁上挂着一个古怪的东西,发出刺眼的光芒。那个刚才抓住自己的日本兵,走过来,站住。
他再次伸出手,拉起坐在谷草和纸板上的阿凤,突然搂紧在胸前的军装上,从背后拉起她的衬衫。
阿凤吓得大叫,吼声和耳光再次击打她的声音,变成破碎的绝望和痛苦的哀嚎。她被推倒,重重摔在地上。日本兵,压了上来。
除了电灯,她第一次见到卷成筒状的卫生纸,和纸上带着疼痛的鲜血。
她放声大哭。又一个日本兵进来,再次发出吼声!她怕被打,赶紧止住哭声,双手抱着头。
她再次被压倒在谷草上。
第二天,光亮从门缝透进来。一个当地的老人把门打开,送来一碗稀饭。阿凤问他才知道,这里还关着几个姑娘。
阿凤不敢吃饭,怕饭里有毒。她坐在那堆和自己一起受难的纸片上,抱着双腿流眼泪。日本人又来了,叽里咕噜,比划出的姿势好像是说不吃饭就杀你!她端起碗来,边哭边吃。
她,没有死。
几天以后日军通知阿凤,工地上人手不够,出来一起去挖大壕沟(战壕)。
她被带出那间房子,强烈的光线一下子扎进眼睛。她急忙抬手,揉了很久才不痛。
有10多个男人在挖壕沟,他们用竹筐把土递给地面的人,阿凤和几个不认识的姑娘负责运走。日军不许她们说话。
手脚勤快的阿凤端起竹筐,一趟一趟来回跑着。很快,她发现自己不像平时有劲,脚手酸软,腰背疼痛。
天热,口干得像要冒烟,阿凤找日军要水喝。没想到这个日军抬起手,一把把她推下深深的壕沟。她哭着爬上来,这个日军冲过来伸手把她推倒在地。她蜷起腿,身子朝左躺在地上。还是这个日军,不停抬起脚,踢在她右小腿的胫骨上。那是一块仅有皮肤包着的“穷骨头”,手用力压都会疼痛,却要承受坚硬的皮鞋和疯狂的踢打。
阿凤发出尖利的叫喊,周围的男人都被吓呆了。有人冲上来拉开这个发疯的魔鬼,又被日军推下壕沟,不许上来。
由于得不到任何医治,阿凤的伤口很快感染、化脓、溃烂。尽管这样,夜晚来临的“慰安所”里,日本兵还是不断来找她。疼痛,钻透她的全身。
这种毒打不可思议,让阿凤更加胆怯,她怕自己被活活打死。她的头部和脸上,已经挨了数不清的耳光。
她不再敢随便说话。慢慢地,夜晚来到的日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想好好活着,等爸爸妈妈来救她!
可是,谁会知道她被关在这里呢?
还是在土龙村那两棵茂密的榕树下,王志凤阿婆左手攥着一把纸巾,右手抽出一张又一张擦掉眼睛里的泪水。见我哭,她递过来两张。
她已经89岁,再也没有人叫她“阿凤”。
她右边小腿的胫骨上,留着那条下宽上细的伤疤,在黑黄发皱的皮肤上发着白色的亮光,仿佛一扇窗户,可以看见埋藏在她生命远处的凄凉和痛楚。她抬起一双泪眼看着我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我?”
困扰她一生的疑惑,我无法回答,只是默默陪着她流泪。只希望没有战争,没有侵略,没有男人对女人的欺辱和伤害。
后来,阅读了几本侵华老兵的回忆录,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为自己在战场上犯下的罪恶深感后悔,并吃惊自己的残暴和麻木。
老兵太田毅,记录了日军对抓到的中国士兵以及女性哄骗、欺辱、毒打和以怪异的方式屠杀。战后,他们回到日常的生活:“想起做过的这些事,感到自己不是人类,而是魔鬼!”那时我才理解,王阿婆遭受的那场她终身难以释怀的毒打,并非没有缘由。战场,让日军官兵释放了人性中最为极端的暴力,并将暴力的手段层出不穷地使用在抵抗的士兵和无辜的百姓身上。年轻而瘦小的阿凤,遭受了这种暴力的摧残。
如何躲过这场劫难?成了我的牵挂:“阿婆,您是怎么回来的呢?”
“有人看见我被日本崽绑走,就回去告诉了爸爸妈妈。爸爸不管家也不管我,妈妈只好哭着去找了我的伯伯和叔叔,一起凑钱来赎我。钱不够,给亲戚和村里人借够30块光洋。我叔叔还挑着稻谷来大云墟(日军部),日本崽才放了我。”
回到家的阿凤躺在床上,妈妈流着泪帮她治疗几个地方的感染。腿上的伤口开始结痂了,她心里的伤,还没有开始愈合。
1943年,阿凤19岁,高峰村的钟玉安来家提亲,妈妈满意就答应了。20岁,她结了婚。
钟玉安家一贫如洗,但人心善良。母亲又病又气,身体越来越差。阿凤结婚后两年,她不幸去世。12岁的大弟和6岁的小弟,父亲根本不管,阿凤夫妇只好把他们接到家里一起生活,原本不多的口粮更加紧张,阿凤只好到处找野菜来添补。
在阿婆的家里,我见到她的大儿子钟天民和儿媳李青。
这位大哥热情好客,我们一进门,他就用当地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坐、坐、坐!
他家的院子,由东西向的老房子和南北向的新房子加一段院墙围合。院里有手压式取水的井,接着皮管和龙头。在新房子和老房子的间隔,形成一条两米多的走道,两根小树杈子叉着竹竿,上面的衣架挂着阿婆洗净晾晒着的一套衣裤。在阳光和微风中,衣服上那些紫蓝色的花朵,有一种特别的清新和洁净之感。
新房子宽大很多,住着钟天民夫妻和6个孩子。老房子进门是全家的厨房,左边有扇门进到阿婆的卧室。
干干净净的蚊帐,笼罩着简单的木床。阳光穿过屋顶的亮瓦,在土夯的地上涂亮一个方块,床脚破烂的小木凳,有一半被照得发亮。黑漆的条桌上,放着两大一小早已陈旧的木头箱子,锁扣还在,小锁只锁住右边的一只。上面压着的小箱子上,有一把天蓝色的尼龙折叠伞。旁边的地上有4个盖着盖子的大瓦缸,装着一家人吃的米。阿婆没有衣柜,仅有的几套衣服,挂在一根竹竿上。
最令人瞩目是只有几根木头窗棂的小窗下,堆着烧火做饭的木柴,阿婆居然用绿色的塑料包装带,把它们分成小捆,整整齐齐码好待用,上面放着一把带着木柄的砍刀,和李美金阿婆那把几乎一个样。
王志凤阿婆也上山砍柴。
钟天民接着说:“我们村里八九十岁的老人好多个,他们都在劳动。她小的时候就很苦,嫁给我老爸,对她好。但是呢,家里穷,还带来我的舅舅。舅舅不爱干工,不帮家。妈妈还是苦和累。解放了,生了我和弟弟妹妹,她更苦了!我们小的时候,穿的衣服裤子很破很破,全身都是补丁。妈妈嘞,也是补丁。补丁上面还有另外颜色的补丁。”
阿婆坐在一边听着,偏过头来对我说:“你们现在幸福嘞,没有这么苦的。”我答应着,握住她的手。
她说儿子儿媳很孝顺,孙子媳妇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她现在的衣服穿不完。
“我这个妈妈她最爱我嘞!老妹啊,我讲出来你会笑。我吃她的奶到7岁,他很爱我。我家里经历很多嘞!我的老爸爸他很辛苦,天天干工赚点钱不容易。原来我家住的高峰村有个跃进水库,水位高不安全,就让我们迁到土龙村来,一户补助8000块钱,我们加上所有的积蓄3000块,买了妈妈现在住着的老房子。那个时候是90年。91年才修了院墙。到现在,我的小孩都出去打工了,我家的生活一般过得去,才盖了这个新房子。我老爸94年去世了。大舅舅也不在了。小舅舅在敬老院。妈妈苦,她忍着不说的。我们做错事,她不打,只会骂一下。骂过就好,过后不会再说。我的弟弟属虎,没有结婚,家庭困难,找不到对象,现在到三亚打工去了。我加(大)我老妹10岁。我妈妈最爱我嘞,因为我从小去山上抓乌龟,河里抓鱼,砍柴去卖啰!我什么事都帮她做。弟弟妹妹全部是我带大的,带他们玩。我也打他们,不听话,叫他们去干工不肯去,挖番薯不肯去,我就只好打他们啰!”
“他干工勤快!家里虽然穷,我也嫁他了。”李青在一边补充说明。
“你是家里的老大?”我问他。
“我是家里的老大!我有个老姐姐,她不在了。嫁给人家第二年,在医院生小孩死了。姐姐嫁给人家,她不在了嘛!她加(大)我3岁,要活着就63了。妈妈好伤心,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的妈妈,一辈子都在哭。她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
1975年,阿婆的大女儿荣花在医院临产,医生刚刚打开她的腹腔要取出婴儿,电停了,手术室一片黑暗。医生大叫点汽灯的工人,无人应答。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点亮并不复杂但需要简单技术的汽灯。等到找来一小截蜡烛,不停涌出的血,已经带走了年轻母亲的生命。即将成为外婆的王志凤,哭得晕死过去。两天后,出生的婴儿不幸夭折。
送我们出门,黄大强问阿婆的低保有没有拿到?白内障的手术要不要去做?血压还高不高?胃痛不痛?腰腿病犯了没有?
阿婆和大哥大嫂热情留我们吃饭,说有时间就经常来玩。
我走了几步,回头再看阿婆一家,3个人都笑着冲我们摇手说着“再见!”
突然会想,人的一生都会遇到无法意料甚至无法承受的苦难,有的人一筹莫展、无法释怀。而有的人,用宽容和善意化解了苦难的浓度,放大了欢乐的倍数。
王阿婆是后者。李阿婆也是。
可是我又想,难道宽容和善良,就能让她们承受接连不断的苦痛与折磨?是什么,让她们在一次次冰冷的绝望中,抬起了自己的头?
回县城的路上,黄大强提起不久前日本《赤旗报》记者小林拓也带着妻子田村亚纪子来到澄迈。
小林拓也告诉他,有日本政治家认为,“慰安妇”并非是日本军队强行绑架的,而是妇女为了挣钱过生活的一种自愿行为。他们来调查采访,目的是要了解这番言论是否真实。
他们在土龙村见到了3位阿婆,了解到她们都是被日军强行抓掳、单独关押在狭小的房间里、在恐吓和毒打下提供性服务的事实。这种经历使她们的精神和肉体受到极大的伤害,至今还留有后遗症。
小林拓也和妻子看着她们简陋的住房,多病的身体,既同情又震惊。他们认为日本政府要承担起历史责任,应该对幸存的“慰安妇”以及已经去世的“慰安妇”进行谢罪、悔罪,并对“慰安妇”提供生活援助的爱心人士和家属致以敬意。
很快,小林拓也写了《阿婆们的心,很苦很苦》发表在《赤旗报》上,他希望让更多人了解这段历史,让日本政府进行道歉,让阿婆们得到心灵的安慰。
亚纪子参加过“废除核武器”“改宪”的抗议等和平活动,曾召集在日本的韩国“慰安妇”在日本大使馆进行抗议示威游行活动。
我们的车,在椰林和稻田间的道路上飞驰,满眼是万物生长的喜悦,但是,我一直在想小林拓也文章的标题。
港口和街巷:两位老者的记忆
最初上岸的日军,在澄迈留下600多人,分成两个中队。一个中队驻守县城金江,另一个中队驻守县城40公里以外的文儒乡石浮村加崇岭。他们抢占老百姓的房屋扎营,开始征集稻米和肉菜。
安定下来之后,他们各自修建了一个慰安所。
黄大强说,金江中队的慰安所,就设在解放中路上。原来房子的主人名叫陈国宗,楼有上下两层,很大。日军看上这个地方,就赶走他们一家,让慰安妇住在里面。
我们来到解放中路118号。
临街并没有药店,只剩下竖写的“和茂药店”缩在墙的拐角,已经是无足轻重的记号。门头喷绘的黄底红字“福利茶店”,正在当班值日,气色鲜活。
这里也是两层楼房,黄大强却说不是陈国宗的家。后来日军增多,慰安妇也增多,陈国宗家里住不下,就抢占这个药店和临江的另外一户人家,充当慰安所。解放后,这间楼房被没收充公,开办老人福利院。再后来老人搬走,就成了茶室。
我们穿堂而过,里面摆放着二、三十张粉红色的塑料小桌,每张桌子围坐三、四个喝着“老爸茶”的男人。一台四十多寸的电视机播着节目,并没有几个人在看,大多是聊天和欢笑。大门的左边,有一个小门洞通往向上的楼梯,但是楼梯口装了铁门,上了锁。
从后门出来,是一条小街,房屋的样子变了样,很具有南洋潮湿的海风气息。但房子大多破旧,仿佛突然进入一个遥远的时代。仔细看门牌,已是“建国路”。
黄大强说,临江的那一家,往前走几分钟就是。昨天晚上我们就在这户人家门口的南渡江边吃饭,忘记告诉我。还说,现在住着的主人不让拍照,怕宣传出来房子变成展览馆让他们搬走,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住。走过去的时候可以慢慢看,远一点拍照就行。
顺着小街往前走,突然看见一幢三层小楼,气派超出街上所有的房屋,却衰败破旧无人居住。临街飘出阳台是罗马柱围栏,看上去依然完好,但有一碰即倒的态势。三楼朝北的山墙,开了七、八十个窗洞,不知用意何在?让我想起初到海口,米姐带我去参观的“骑楼”,那条显赫的街上,全是这样的楼房。无疑,这是一幢豪宅,猜想主人身世不凡。
正想问黄大强主人是谁?为何弃之?街边躺椅上坐着的一位老人开口问我:“你们拍这个照片干什么?”老人精瘦,面色红润,满头白发。他的对面,坐着胖胖的伙伴。两人正在喝茶闲聊。
我说:“这个小楼很好看,但是好像没人住,好可惜。”
“这房子是做生意的人做(建)的。日本侵略者来了,就强霸去了!是两个人做的,一个叫王德鸿,另一个叫白堂兴。我从小就住在这条街上,现在盖高楼了,原来是瓦房,用木料做的,矮矮的。你懂不懂瓦房啊?”
“我懂、我懂!日本人来的时候,就住在你家隔壁,您怕不怕他们?”
“我是学日本话,讲日本话嘞!我们念书的小学,是中国人办的,也教中文,也教日本话。”他用日语说了“早上好!”和“晚上好!”接着说,“后来日本人投降,国民党的子弟来学校上学,他们就叫我们‘汉奸’。”说这话的时候,他用手掌指指对面的胖老人。胖老人呵呵笑起来说:“我也汉奸!”都学日语,但不是同学。胖老人要小一些。
“我们小的时候,不讲海南话,不讲普通话,都讲日语。日本人走了,我到琼山中学念高中。琼山,懂不懂?”
我想起海南琼山罢官的人海瑞,就说懂懂懂!
“在海口啰!不说日语了,开始学英语。”
“那么,叔叔,您们小时候有没有见过日本人带来的女人住在附近?”我想起自己的使命,把话题转过来。
“有的有的!那个房子就在下面,叫慰安所嘞!你要想去,我带你去。”
“想去!这些女人是外国来的吗?”
“不是。有海南的,也有大陆来的。”
“大约有多少女人啊?”
“多少不清楚。我见过很多的。慰安所在一小,我带你去。”
“一小”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路上,黄大强问叔叔原来在哪个单位上班,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陈子平,当过中学语文教师,毛泽东时代任勤工俭学办公室主任,从教育局退休,是县里的政协委员。爷爷早年去南洋打工,挣到钱又中了彩票,用大船运回光洋和黑盐木(木质坚硬有韧性,有钱人家用来建民居的木柱、障板、桷、桁,五百年不朽)盖了房子给他们住。
“日本人要我们搬走,拆掉了我家的房子,在上面盖了兵营。日本投降,国民党住进去,后来呢,政府要这块地,就在立新路给了我1000平米盖了新房子。我的8个儿女住那边,你刚看到的房子是我老婆家的。旧社会,她家开酒楼嘞,饭菜味道很好!现在没有了。”
我们沿着建国路去“一小”,走200米就来到临江那间两层楼,门口无人,我们赶快拍下几张照片。问陈叔叔:“这里有慰安妇吗?”他说:“有,不多。最多的是‘一小’。”我又问:“陈国宗家在哪儿啊?”他说:“就是‘一小’啊!原来在隔壁,现在包在‘一小’围墙里面了。”
陈国宗的家在教学楼旁靠南的角落,原来是两大间瓦房,现在已经变成学校的杂物间。墙体饱经风雨,依然结实,两扇铁门敞开,里面的往事早已经被人遗忘。
带我们从后门出来,陈叔叔说他小的时候,后门是正大门,放学出来,顺着江边跑着回家。学校没有这么大,会说日本话的同学很快知道,那些从陈国宗家走出来的女人,日本兵叫她们“慰安妇”,街上的老百姓叫她们“妓女”。
离开县城去澄迈海湾,路上问黄大强加崇岭慰安所的情况。他说日军的慰安所就建在军部。军方收集的女人尚未送到,这里也没有妓院可以收编,只得进村哄骗,说军营需要“战地后勤服务队员”,给工资。骗来的姑娘并不多,日军派人到村口和路上,见到年轻女人就抓。很快,他们在文儒乡和山口乡连骗带掳到10多个妇女。
关于这边慰安所的情况,只找到山口乡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妇女,她被日军抓到加崇岭慰安所3年,日本投降才回到家里。据她说,有几个妇女染上梅毒才被放走,不知回去治好没有?
我想见到这位老人。
黄大强说,她已经去世。但县里有一个《战时损失统计表》,有关的受害妇女是:被日军强奸879人,被迫当军妓369人。
我们来到澄迈海湾。
老先生记得,日军登陆后,留下10多个人住在村里,负责接应连续不断到来的士兵和辎重,也负责监督村民修好到港口的公路。其余的人向前开拔,迅速占据县城和重要乡镇。
日军并不与村民混住,让腾出一些房子来。冯善敬父母兄弟一家5口,只好挤到别人家里。
87岁的冯善敬老人指认侵华日军在澄迈登陆的港口
在冯家祠堂,日军设立过一个指挥部,村民经过门前,要用日语向他们打招呼,“先生,早上好!”或“先生,晚上好!”
我们的车轮碾过70多年前修的公路。经过一个弯道,冯老先生指着路边一块等待下种的土地,说日本人来的时候,村里两个姐妹在这里劳动,日军走进地里想要强暴,她们很机灵,跑掉了。日军抓来他们的哥哥,毒打一顿撒气。
村庄离港口,仅有1.5公里。
这个港口,早已写进中国和日本的战史,但并没有多少人熟悉它。
海岸是一片沉默的荒滩,沙石地上很少人来,长着我叫不出名字的蓬状茅草和矮树,还有已经干燥的黑色牛粪。阳光穿过平整的水面,摆动着金色耀眼的细碎尾巴,给人一种寂寞而甘于寂寞的美丽。港口,是有几艘渔船停泊,但静止犹如图画,很难让人想起战火与侵略。
海南岛的地理,在1939年与它的历史不幸重合。
其实更早几年,日本官方和工商界就盯上了海南岛的铁矿、橡胶和粮食,日本海军更是渴望得到这里埋藏的石油。最先提出攻占海南岛的议案,是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很快,得到天皇认可。
1939年1月19日,日本大本营发出“大陆命”第265号,决定攻占海南岛,“建立对华南进行航空作战及封锁作战的基地。”同日追发“大陆指”第372指令,规定陆军以台湾混成旅团为基干,海军以第五舰队为基干,预定2月上旬攻占海口和附近地区。
此次作战,陆军代号为“登”,海军代号为“Y”。
中国方面,正规军队在广州作战前已经全部调出,只有琼崖守备司令部的保安团和独立自卫大队及秀英炮台守备队,总共3500人。琼崖游击队员大约1000人。
2月10日深夜,日军在澄迈海湾登陆成功。天明后,中国守军以海口秀英炮台的要塞炮向日舰开火,很快炮台就被敌机炸毁。中午,海口被占领。琼崖守备司令部王毅,带领剩余的官兵潜入深山老林,等待机会反攻。
琼崖游击队,开始了和日军的艰苦作战。
2月12日,蒋介石先生在重庆接见外国记者,把这次日军侵占海南岛称为“太平洋上的‘九·一八’”。
13日,日军联合陆战队大约3000人在三亚港成功登陆,没有遇上任何抵抗。侵略者南北对进,占领海南全岛。
对日本军队来说,海南岛的登陆并不算一次太大的行动,在日本的战史中被称为“几乎不流血的登陆。”
然而,他们上岛,流血最多的,竟然是女人。
林爱兰:光荣与屈辱的痛苦纠缠
“你去海口西站坐车,到临高下车之后,坐一个摩托车去另外一个车站,坐中巴车到南宝。快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电话里,海南口音浓重的梁朝胜热情指点着去南宝的路。
我费力地分辨并牢记着他的话,在笔记本上记下沿路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两分钟后电话又响了:“在临高下车坐摩托车去另外一个车站,你给司机5块钱。从临高来南宝的汽车8块钱一个人。”我笑着告诉米姐,她也笑了:“看我们海南人民有多好!如果姐夫不住院,他送你去。可惜我不会开车。”
米姐家,离曾经被日军飞机炸毁的秀英炮台,只有几百米。
海口西站。到临高,30元。
是一辆“海汽VIP快车”,10:00出发。
汽车先到澄迈,再转向临高,两县比邻。到达已是中午12点。走出客运站,好像还不饿。一辆“摩的”停在面前,脸上蒙着花布口罩的女司机叫我上车。我告诉她我要去南宝,她说这里没车,要去另外的车站。我问那个车站在哪里?她歪头示意上车:“送你去啰!”
她要7块钱。我说,不是5块吗?她说,好吧。
其实很近。这个小站停着3辆中巴,我看见“南宝”,就爬了上去。车上,仅有一位沉默的老年异性,其余是看上去彼此熟识的青年和中年妇女,正在用我一句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笑。
我问,这车几点出发?一位40岁左右的妇女止住笑声,用普通话告诉我:“12点半。”
引擎盖上,斜靠着一个时髦的小妇人,紧腿黑裤、白短小西服上装,腰带上缝着水钻闪闪发亮的搭扣。她大概30岁,长相是热带风光,方脸清瘦、眼窝深陷、皮肤黑亮,眼神热情大胆,扭过头来问我:“你从大陆来的?去南宝干什么?”
我说去看一位阿婆。她又问:“阿婆住哪里?”
“南宝敬老院。”
“我知道我知道!”刚才告诉我时间的女子说着走过来,在前排坐下问:“那个阿婆是你亲戚?”
“不是。”
“你是记者?”
“为什么这样问?”
“老阿婆年轻时候被日本崽抓去过。很多人来找她问。你从大陆来找她,就是记者啰!她经常坐我车来临高。”
沦为日军慰安妇的游击队员林爱兰
时髦小妇人终于坐起来,还是大声问:“阿姐,你住南宝几天?”
“说不定,看情况啰!”我学她的调子。
“我约你玩噢!带你去新盈吃烧烤,唱歌。大陆人很少来南宝。”她说的新盈是港口,日军在那里有过慰安所。看来离南宝这里很近。
车上又坐下几位乘客,司机上车来。关门,点火。
中巴车向左,缓缓驶出车站。前排女子站起来,开始卖票。原来,这车是她家的。走到面前,我递给她准备好的8元。她突然抽出1元,递回我手中,悄悄说,优惠你1块啰!
我身边空着,她坐下,说老阿婆好可怜,日本崽不是人,专门要漂亮的女人去受罪。让我记下她的电话,等工作完联系,带我去吃饭、玩。还说,她家有两个鸡,杀一个给我吃。
她加我微信。我是瑞秋,她是“秋风秋叶”。
我们有缘嘞!她说。我点头说是、是、是!
车到南宝镇,我带着心里突然得到的温暖和感动与这几个妹妹告别,约好有空见面。在车上,我已学会用南宝话叫她们“侬娞(二妹)”“侬妲(三妹)”。
电话响了,梁院长说他已经看见中巴车了,他就在车的左前方,椰子树下。
我环顾四周,好多的椰子树,根本没有看见梁朝胜的车。其时,这条街上除了我刚下来的中巴,就没有其他汽车。只有一位头上带着草帽,皮肤跟古铜一样色泽的农夫,扶着一辆摩托车的龙头冲着我笑。摩托车的左边加出轮子,共同挂着一个铁板焊成的车厢。
出于礼貌,我也冲他一笑。
他,就是南宝敬老院院长梁朝胜!
踩着一块踏板,我坐进车厢。摩托车转进一条槟榔和矮树围夹的土路,再穿出一片秧苗正绿的稻田,长着几棵木瓜树和椰子树的水沟边,就是南宝敬老院。
梁朝胜的车,在一间平房的门口停下来。
我见到了传说中的美人林爱兰。
她坐在粉红色的塑料扶手椅上看着我们进门,尽管93岁,身板依然挺直,微笑着向我伸出右手,是首长接见战士的那种神色和姿态。我也伸出右手,被她紧紧一握。干脆、有力。放开,指指旁边一个木头方凳:“坐!”
感觉奇特又新鲜,我一边坐下一边观察林爱兰。
她突出的眉骨下面,是一双深陷的大眼睛,神色冷静。颧骨高,脸型瘦长,下巴圆润,皮肤铜色,闪着亮光。雪白的头发全部向后,被一个钢丝发卡固定得一丝不乱。她的美,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是阳光、椰林、沙滩、海风、巨浪糅合的气息和韵味,只属于天涯海角。她的身材和五官,搭配出南国美人的果敢与炽热。
依据残留的信息去想象,不难得到她年轻时的美貌,但这种猜想又会让人无比伤感。战争,摧残了她的明媚和俏丽,也剥夺了她的幸福。
我坐下来,刚介绍完自己,林阿婆马上拉起我的手,放到她的头上。她的左手扒开头发,让我看头皮上一个的深陷的肉坑,边缘毛发稀疏。不知是受了什么伤。
她抬起头对我说:“子弹打的!擦过去,差点死了。我杀过日本崽!”
我吃惊地看看坐在一边的梁朝胜,不知子弹、伤口、林爱兰和日本崽构成了怎样的故事?
梁朝胜说:“她是游击队嘞!打日本崽过。”
游击队员?“慰安妇”?这两个身份,竟然集合在我面前这位老妪身上?!之前见过的大娘和阿婆,被日军抓走的时候,都是手无寸铁的姑娘啊!
我想起芭蕾舞剧和电影里的“红色娘子军”,梁朝胜说阿婆不是,娘子军更早一些。
门口的光被人挡住,林阿婆的女儿宝香抱着一个男婴,走了进来。
宝香25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见到她,阿婆再也没有说过普通话。
她让宝香告诉我,头上的伤,当年是她自己扯了山里的草药,用嘴嚼烂敷在伤口上止血的。在游击队,她和另外几个姑娘负责治疗和照顾伤病员,也帮忙做饭和洗衣服。
我问,她是怎样落入敌手,成了“慰安妇”的呢?
很快发现,不论我问什么问题,阿婆的回答总是从“打仗”开始。曾为日军“慰安妇”的经历,只能说成是“被抓以后”和“被救之前”。我突然明白,从被日军抓到的那一刻开始,“女战士”的光荣和“慰安妇”的耻辱就纠结了她的一生,每时每刻,她都在用光荣的火焰,焚烧难堪的屈辱。
那么,我请她讲当年抗日的故事,宝香翻译——
我家在南宝松梅村,爸爸妈妈是中医。我有两个妹妹,都跟父母学了一些草药的药理和剂量。日本崽上岛来,我们村里有几个人参加了游击队,他们回来说没有人照顾伤员,我就想去帮忙。
那时候我20岁,家里给我定了亲,准备结婚。男方是隔壁村的,年龄比我大三岁,个子不是很高大,但脾气很好。他对我不错,我就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叫他跟我一起去打日本崽。但是第二天早上他要回家,说:“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我很气愤,就自己走了。
我懂草药,还学会把日本崽打进肉里的子弹拿出来,把伤口缝好。打仗的时候,我们也打枪。有时候日本崽多,我们就边打边跑。我们人多,日本崽就跑!
打死多少个不清楚。我们都是在离日本崽很远的地方开枪,不知道哪一个是我打死的。男人用大刀砍日本崽,我们不敢用刀,只用枪。
说到自己使用的武器,阿婆的讲述特别起劲,梁朝胜抢着翻译:“她的左手拿着手枪,右手拿着冲锋枪。”
我对冲锋枪略有认识,阿婆他们当时不可能掌握这种稀缺的武器,只可能是从日本兵手里缴获的三八大盖,或者是中正式79步骑枪,甚至自己造的土枪土炮。再请宝香细问,阿婆说不清什么枪型,只记得枪上有一根长长的背带。以她讲述上子弹,击发的姿势看来,的确使过枪械。还补充说,那时候太苦了,她们到处挖野菜和番薯根,每天饿得心里发慌出虚汗。
避开老人家不愿触及的词汇,我还是问她:“阿婆,日本人是怎么抓到您的?”
这个问题,她愿意回答:“和日本崽打起来,以为他们跑走。几个男的和我们背着枪走椰子林回去,日本崽躲里面,打起来,男的跑散了,我们被抓到,关在加来。日本崽抓好多人在加来修飞机场。”她说的“我们”,是她和另外两位女游击队员。其中一个名字叫布兰,另一个名字记不起来了。
“关了多久?”
“差不多一年。”
宝香解释:“日本崽要她当老婆,她不愿意,就把她吊起来,打断了右腿的一块骨头。她在嘴里咬一块木头,忍住痛。”
阿婆告诉我她右大腿根部受伤的位置,又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说日本崽就是这样吊着她。放下右手,又用没有牙齿的牙床紧紧咬着食指给我看。
“后来您是怎么逃出来的?”我问阿婆。
“不是逃出来,是茂金,林茂金找日本崽放我的。”
细问林茂金何人?只听得阿婆一遍一遍提到茂金、茂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直到她说得哭起来,抬手擦眼窝里的泪水,宝香和梁朝胜才相互补充,翻译出这段往事——
林茂金来到加来军部,说林爱兰是自己的亲戚,请太君放了她。日本人也就把她给了林茂金,另外两位姐妹一直到日本投降才回来。布兰住在皇桐,前几年去世了。另一位去向不明。
和父亲一起回家的路上,林爱兰得知日军来到松梅村,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先跑出门,后一步走的母亲被抓到,用绳子绑起来押到南渡江边,推到水中,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刚才阿婆痛哭,就是说起了自己母亲的惨死。宝香说,每次说起外婆,妈妈都要哭。
回到家,林爱兰又发现,小妹也不在,只剩下大妹。爸爸说,再等等,跑散了,估计会回来的。
可是,已经93岁的林爱兰,至今没有等到小妹的任何消息。
她开始帮父亲挖草药,学着给人看病。自己药医好了大腿和嘴角的伤,以及说不出口的烦恼和隐痛。
那一刻,我想起澄迈土龙村结婚生子的3位阿婆,有些奇怪林阿婆长得这样美,身材挺拔,人又勤快,为什么一直单身,晚年才抱养了只比我的女儿大几岁的宝香。
阿婆说:“男人的事,我根本不要去想!”
林阿婆脾气很倔强,不想结婚,但她很喜欢小孩。在宝香之前,已经抱养过4个,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1989年,她听说医院里有小孩没人要,就去抱回来。孩子好小好瘦!很多人都劝她“不养、不养”——就是养不活,别养了的意思。阿婆不听人家劝,也没给小孩取名字,就叫她“不养、不养”。没想到,居然把这个小孩养活了。没有奶粉,熬米粥喂她。上学的时候,老师问刚入学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她说“不养”。
“海南话说‘不养’,听起来像‘宝香’,老师说就叫林宝香啰!那时候,妈妈都70岁多了。同学的妈妈好年轻,我的妈妈已经很老了。我们的家,只有3间小瓦房,经常没有米下锅,拿野菜野果来吃。妈妈经常帮人看病不要钱,有时人家硬塞一两块钱给她,都要省下买米。她只有到海口,到广州跑单帮卖草药。可是,草药的价格很便宜。”
宝香还记得,妈妈懂药理,有一阵和几位妇女搞了股份制的一个小作坊,用阿胶、狗熊和中药熬补品卖,勉强可以买米来吃。后来妈妈腰腿痛走不了路,生活就更加困难了。
因为妈妈是“五保户”,所以每年过年,政府发给被子、衣服、大米、鱿鱼、粉丝、腐竹,才可以像别的人家一样过年。今年,还给妈妈发了一个小柜子装衣服。
从小学到初中,宝香的学费全免,老师对她很好。她既不知道母亲曾经是抗日女战士,更不知道妈妈被日本人抓去当过“慰安妇”。初中毕业,开始有民间组织和个人来看望林爱兰,宝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看到电视上闪过日本兵的画面就破口大骂,泪流满面。后来,宝香经常帮来采访的人翻译妈妈的话,才清楚了妈妈的经历。
这几天林阿婆老发脾气,找不到她那枚纪念章(2005年,为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向全国所有健在的抗战老战士、老同志及抗日将领或其遗属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她收藏在一个红色锦布盒子里,用塑料袋包好放在枕头底下。有来客采访看望她时,总要拿出来展示一番。
阿婆说,等她找到纪念章给我看,是打日本崽得的,要我用相机照下来。
“我们的司令是马白山,他带我们在临高去海口的半路上打日本崽。”阿婆又回到“打仗的时候”。
梁朝胜说:“我叔叔就是马白山的警卫员。林阿婆加入他们的时候,队伍有四、五十个人。”
说到这里,我想起拍过林阿婆照片的朋友庆港提过,很多人叫她“阿黄”,不知是不是外号?
阿婆哈哈大笑:“是阿黄、阿黄!”宝香说,年轻人叫妈妈“黄姨”。
“阿黄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我问。
阿婆说:“父母取的小名,希望小孩健康、有福、漂亮的意思。”
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也叫您黄姨。”
阿婆说:“好、好、好!”
我说:“黄姨,我想去看看您的老房子。”
再次坐上梁朝胜的摩托车,突然发现他在我要坐的钢板上铺上折叠好的塑料编织袋给我当坐垫,上面可见什么“化肥”的字样,心里一阵感动。谢他,呵呵呵呵笑起来,一脸纯朴和善良。
梁朝胜看上去60多,实际年龄才54岁,每月在敬老院拿900元工资。宝香说他是院长又是护工,老人生病都是他开着这辆车,送他们去医院。有时还要煮饭给他们吃。全院11个老人,林阿婆年纪最大。
他的妈妈也是松梅村人,和林阿婆亲如姐妹,无话不谈。母亲告诉他,林阿婆回到村里很不好过,喜欢她的男人有几个,但都因为阿婆不会生小孩人家嫌弃,分手了。为了躲避村里人的闲话,阿婆离开松梅村,来南宝盖了几间瓦房。
摩托车疾驰在南宝静悄悄的街上,耳边刮过呼呼的风,梁朝胜只得大声说:“都是日本崽太坏,把她糟蹋得不会生小孩了。要是他们不上岛来,林阿婆一家日子很好过的。”
老房子就在南宝镇政府的隔壁,其实是一个小小的村庄。进村左边第一家就是。3间青砖和红砖建盖的瓦房,已经破旧低矮,等同危房。去年林阿婆进养老院,宝香和丈夫回到婆婆家,房子就锁着了。左边卧室,中间堂屋,右边灶房。进堂屋的大门上,还是贴了今年的春联和年画。
卧室的窗外,用空心砖搭砌的小棚子里,有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箱子。问梁朝胜,他说是林阿婆给自己准备的棺材。
我站在这个简单的棺材前,伸头从卧室的窗户看进去,除了一把陈旧的塑料椅子和一张破烂得不能使用的木头桌子,只有墙上红红绿绿的几张幼儿识字贴画鲜亮夺目。看来搬走前,宝香一家住这间。屋顶与墙体结合的地方,露着一个一个破洞,光线杂乱跑进屋中。
阿婆住的是堂屋,一样破败,四处漏风。想起敬老院里阿婆那间不到20平米的小屋,一张简单的铁架子床上铺着蒲草凉席,上面放着一个枕头一床毛毯一把边缘破损的蒲扇。几把颜色质地参差不一的椅子和小凳,两个材质低廉的小柜子。林爱兰所有的财产,包括这口棺材,不到一分钟就清点完毕。
她最多的拥有,是她想要和不想要的经历,是她的喜悦与愤怒、光荣与耻辱。
宝香说,妈妈爱美、爱整齐、爱面子、有礼貌。衣服洗净晾干,要叠出线条收拾起来。她再穷,都要把衣服裤子搭配得协调。与我告别时,阿婆身上穿着民政发来的一套紫色碎花衣裤,干净、整洁,衣袖挽得高高的。
十多年来林阿婆不能站立,向前或是退后得靠两手交替挪动身下一把椅子进行,但她坚持自己做饭、洗衣、上厕所。
夕阳的金光笼罩着寂寞的南宝小镇,穿过海风侵蚀的房子和几乎无人行走的街道,梁朝胜重新把我送上去临高的中巴。
已经不是“侬娞”的车。
想起刚才宝香说原本她们今天要去临高做客,舅舅的女儿订婚,请亲朋好友喝酒吃饭,为了等我就放弃了。我满心愧疚,深深抱歉,宝香说,没关系没关系!等结婚时候去就是了。
因为这个歉疚,我才知道林阿婆母亲被日军杀害之后,父亲再娶,生下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现在,大妹和两个弟弟都住在临高,经常让宝香夫妇带老姐姐来临高玩。
回海口的汽车,一直在水田、香蕉、椰子、槟榔、橡胶、马占树、非洲楝和几个小村镇中穿行,这些地方,正是林爱兰当年背枪抗日的战场。而让她蒙羞的加来,得从一条岔路拐过去,才能达到。
突然,强烈的饥饿伴随着虚汗,眼前金星飞舞,一想,我已10个小时未见食物。在临高转车,急忙扑向车站前卖盐焗鸡蛋和水煮玉米的摊子,边吃边向这位头戴斗笠和手套的女摊主打听去皇桐的路线。她说,你去海口啰,已经没有去皇桐的车了。
符桂英: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性奴
还是从海口西站坐上长途汽车,10:20出发。
在临高已经问过如何去皇桐,说是先到澄迈的福山,再转车,很近。米姐有些担心,说自己在海南生活了20多年,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
这次,是“海汽快车”。
临高县皇桐乡皇桐村,符桂英阿婆住在那里。
在福山下车,将近12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转车,就向人打听。一个背着双肩包,手里提着红色塑料袋的女孩儿说:“跟我走!我带你去那个车站。”看上去她十七八岁,脑后扎着一个马尾巴。
福山是澄迈著名的咖啡之乡,走着看见几家“福山咖啡”,门口都飘荡着奇香,让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可惜时间紧,也没有心情去品尝。
走完这条街是丁字路口,转进去是一个很小的农贸市场,有卖新鲜蔬菜、生鸡活鱼,还有“海南粉”和生熟两种地瓜的摊位。无法判断皇桐是否有餐馆,吸取挨饿的教训,买了海盐焗的鸡蛋和煮熟的地瓜。
出了小市场,是一条公路,路边停着柠檬黄的中巴,小女孩说,这就是去皇桐乡的班车。车门关闭,不见司机。她说估计司机吃饭去了,要我在路边一个小杂货店门口的椅子上坐下。她走了。
无事看着路对面的摊子,卖甘蔗、卖西瓜,等待也许是去吃饭的司机。果真,见一位中年男人从西瓜摊子旁边的“海南粉”玻璃柜台后走出来,过马路,打开车门。
等车的人纷纷起身上车,每人车费3元,看来的确不远。我打开手里的地瓜和鸡蛋,就着等车时买的矿泉水吃了起来。
车到皇桐,停在一条正在拓宽的道路上。新修的部分浇灌了水泥,旁边堆着碎石和泥土,看来是经过皇桐的主干道。与这条路交叉的一条街口还算热闹,像是小镇的商业区,有店铺,也有零散的摊位。
走到最近的水果摊,打听皇桐村在何处?怎么走?
女摊主说:“你要去干什么?”
我说:“去找一位叫符桂英的阿婆。”
95岁的付桂英阿婆,曾为日军性奴5年
女人和男人们用当地话说了几句,往西边一指:“那边去啰!不远,看到写着‘皇桐村’的牌子就走进去,不懂再问人啰!”
“你们也是皇桐村的人吗?”
“不是。老阿婆我们知道,给日本人抓去过。看你是大陆来,是不是来问这个事?”
我说:“是啊!你们都知道这件事?”
“知道。原来不知道,也是这几年才听到说嘞!”
谢过他们,我走到路对面,原先的街道还剩下两三米可以行走。说是顺着这个方向,很快就可以看见皇桐村的指示牌。
皇桐和南宝一样,人不多。走了一段,还是不清楚,却见五六个中年男人坐在家门口喝茶、聊天、玩牌。上前询问皇桐村,他们一阵大笑,指着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说:“他就是村长嘞!”
村长问:“找哪家?”我说:“符桂英阿婆。”
他说:“在、在、在!前面一个路口,左转下去就是皇桐村。”
几个男人说笑:“村长,带人家去啰!”村长用当地话和他们说了几句什么,我不明白。他们大笑,村长手里拿着牌,没有起身带我去的意思。
我离开,继续往前走。一辆摩托车在整修的路面上骑过去,突然停了下来。车上的男人对着我喊:“阿姐,来坐车我带你去!”
上车前,问他多少钱?他说:“不要钱,你找的人是我外婆。”
我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找你的外婆?”
“见你问人嘞!刚才我就站在西瓜摊子那里。你走了,我才去骑车来送你啰!”
不到两分钟,就看见那个路口,一块1米宽2米高的小墙上贴着白色的瓷砖,中间留出一块黑色,上面写着金色的“皇桐村”。
经过两三百米的水泥路就进村了,摩托车向右拐上一条红黄色的土路。路的两边,是我叫不出名字的茂盛杂木,还有木瓜、棕榈和芭蕉。尽头,是符桂英家低矮的房子。
带我来的人,名字叫张天荣,46岁。他的母亲,称呼符阿婆“婶婶”。张天荣的舅舅符文荣正好在家,他60岁,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健谈而热情。
家里也是3间平房。中间堂屋,右边一间住着符文荣和妻子,左边这间,属于符桂英阿婆。
房间昏暗。我的眼睛还留着外面刺眼的阳光,就看见屋中一盏瓦数很低的节能灯无力地亮着。灯下的一个小凳上,坐着符桂英阿婆。她手拄一根棍子,背脊靠着床档。床后有一个小窗,上面挂着两个塑料编织袋,一个白,一个黄。阳光透过黄色,引人注目。
我叫她“阿婆”,她高兴地伸出右手拉住我,笑着说:“哎!我懂,你叫我‘阿婆’。”
其实,阿婆是澄迈美傲村的姑娘,18岁嫁来临高,也是皇桐乡的富雄村,丈夫名叫王二典。两年后,王二典生病去世,她年轻守寡。
1941年,22岁的符桂英改嫁给皇桐村的符立义。结婚才3个月,丈夫就被日军从地里抓走,带到昌江县石碌矿山挖铁石。
新婚的妻子并不知道丈夫被带到何处,她听说村里一个叫张天林的男人和日军关系很好,就跑去求他带自己去军部说情。
而对即将来到的灾难,符桂英浑然不知。
符阿婆今年95岁,嫁来的时候村子小,只有30多户人家,房子又矮又破。符文荣说,现在有80多户,很多人种香蕉发了财,盖了新房子,买了摩托车和拖拉机。有几家还买了汽车。他们家,还是老样子。
阿婆让符文荣从一只竹篮子里给我拿来两个红色的易拉罐,装着健力宝和八宝粥。我说不饿,把它们放在阿婆床头的一个木头方凳上,才发现自己坐着的长条凳子,和方凳一样古旧,仿佛用了一辈子,面上布满残缺和破损。
阿婆基本不会讲普通话,符文荣大哥和他的侄儿,热情为我们当翻译。
没多久,阿婆说她腰痛,想睡下,撑着木棍要站起来。符文荣和张天荣把她扶到床上,说阿婆从年轻时候就经常腰痛,不能坐太久和做重活。现在腰痛就要躺下,一会儿就醒。
很快,阿婆就睡着了。我们放低声音,轻轻退出她的房间,来到堂屋。
堂屋放着木床和桌子,床上有一个手机的充电器,符文荣把它拿开自己坐在床上,给我一个红色塑料方凳。大门的背后,有一只石头碓窝和一根木杵。符文荣说,婶婶一直用它舂米,几年前才不用的。
凉风和邻居们一起进堂屋来。我和他们聊起符阿婆。
有人说阿婆脾气很好,为人和善大方。有人说阿婆有病不能生小孩,从多文镇的亲戚家抱养一个女儿,取名兰珍。
兰珍就嫁在村里,经常回来看母亲,送菜送肉,帮她做饭、洗衣服。女婿不错,也是经常回来帮忙。兰珍的几个孩子,都是阿婆带大。兰珍和丈夫忙,就派小孩过来。
我说想见兰珍,符大哥说她去临高做生意,这几天不会回来。
“我的叔叔被抓走去挖矿,累病快死了才放回来。医好久才能干工。我的妹妹(兰珍)9岁,他就去世了。婶婶对我们很好嘞!小的时候,她经常给我番薯、糖果吃。”符文荣还说,“她年轻时候没有钱用,种田、种菜卖,得点钱买米来吃。现在老了也没有钱用,政府有时候给她50斤米一袋,有时给100斤,两袋。还有困难补助,一个月200多块。身上的衣服是发的,一年两套。年轻时候她就很苦,有饭吃就行,没钱买衣服。实在破了就买布自己剪、自己缝。生病睡床上啰,没钱去医院打针吃药。睡一下又起来干工。她可怜嘞!”
“村里有人议论她被日本人抓去的事吗?”我问。
“知道的老人都没有了。年轻人知道,他们不管这些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符文荣。
“十多年前就知道,村里老人议论,说不好听的话,害羞的话。后面有人来调查,问她嘞,我听见就知道了。”
有人说村里还有一位老阿婆王玉开,年轻时候也被日本崽抓去过。他们都说王阿婆长相好,就是命不好,比符阿婆还小四五岁,先走了,就在3个月前。
“活着的时候,她们经常一起说话,一起坐。”符文荣说,两家相隔不远。
担心阿婆醒来没人,我说进去看看。他们说,好啊!需要翻译出来找。
阿婆侧身躺在床上,全是皱纹的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带着轻微的鼾声。她已经彻底丧失了年轻时的信息,让人想象不出她过去的体态、脸型和肤色。她的短发三七分,用小卡子在头顶夹着多的一边。睡着,瘦骨嶙峋的右手,还紧紧攥着那根支撑她的木棍。趁她没有醒来,我仔细打量她的房间。
山墙上垒砌的石头并不陈旧,估计这房子盖的年代不会久远。与堂屋隔墙的是红砖,也不太旧。家当就是一个两抽两门的柜子,上面放着有铁铸提手的木头箱子,背后靠着一张烂桌子的桌面。
见过林爱兰的棺材,我不难认出柜子前面一个长长的木头箱子,几个塑料编织袋盖着符桂英的棺材。上面放着:一卷用剩三分之一的卫生纸、一顶黑色毛线帽、一个有手柄的红色塑料边框小镜子、一瓶药、一支黄色苍蝇拍、一只正方形小纸箱、一个灰色塑料袋和一个红色塑料袋。压着这些东西,编织袋露出的地方已经不多,能看见的字样有两处,“9001国际质量”和“希315望”。
小纸箱的上面放着一个篮子,装着阿婆紫色小花的衣裤。
我的外衣和笔记本,放在长凳子的一头。两个易拉罐,在方凳上搁着,估计是有人来看她带来的。我没有打开,又把它们放回那个装杂物的旧竹篮。
除此之外,就是几只大瓦缸和一张破烂的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电饭煲和一个电汤锅,都已陈旧,但是她的全部电器。门后的地上,几个大石头支着一口铸铁炒锅,木柴的灰烬很新鲜,不知阿婆在这里煮什么。
屋顶的亮瓦,进来一束光线照亮了这个角落,却让符桂英阿婆的生活,显得更加灰暗,更加寂寞。
阿婆醒了。她用我听不懂的声音呼唤我。跑过去想把她扶起来,才发现她使劲撑着手里的木棍,可以慢慢离开床板。听见我和阿婆说话,符大哥和他的侄儿进来了。
他们熟练地扶起阿婆,让她在床边的小板凳坐下。她的精神,比先前好很多。符大哥端来一碗水,递给他的婶婶。
聊了一些现在的事,我们又回到过去。符文荣叔侄,翻译了阿婆给我的所有回答。
汉奸张天林把符桂英带到墟上的日军军部,她说想看自己昨天被抓走的丈夫。日军并没有说明符立义的去处,反而扣留下她。
那天晚上,日本人让她住军部旁边的一间小房子,两个日军强奸了她。她哭着要回家,日本人的刺刀指向她。她只好留下来,白天干工,晚上服侍日本人。
在军部,她每天要洗几大盆衣服,洗菜做饭,有时还要帮男人抬石头修工事。累得直不起腰,倒在小屋的木板床上,眼睛都睁不开,日本人还是要来强奸她。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要来4个。
不停的轮奸和身体疲劳,符桂英很快就尿路感染,小便少而黄,下腹疼痛,开始发烧,直到昏迷。日本人让会长阿桑找人把她扶回家。家里无人照管她,躺在床上差点死掉。
邻村的张三玉,听说朋友符立义被抓,老婆符桂英又被日本人欺负快死了,急忙找来草药煎煮,为她治病。差不多两个月,她才慢慢好转,勉强可以自己做饭和下地干活。
过了5、6个月,阿桑和日军突然上门,又把她抓到军部。还是白天干工,晚上被轮奸。她再次感染,再次发烧,再次被送回来。张三玉,再次来医好她。
她再也不敢留在皇桐村,收拾几件衣服提上,从小路赶往娘家。没想到在那大与澄迈的交界处,遇见扫荡的日军,又把她抓到皇桐军部。
每次感染被送回来,日军还派人观察着,只要见她下地,就来抓她。不敢出门,躲在家里,她听说村里的小姑娘玉开,也被抓走了。
可是不久,阿桑还是带日军来,在家里就强奸了她。
这样的生活反反复复,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
再问阿婆为什么不逃到其他地方去,她说岛上都是日本人,到哪里都要被抓。还有呢,要是跑远了,符立义回来找不到她。
符阿婆哭着对我说:“日本仔抓我,给少少一点饭吃,没有菜配饭。洗衣服几大盆,手上的皮都搓掉了。”
她的哭声破碎嘶哑,软弱无力,却像钢针扎在我的心上。我流泪拉着她苍老得只剩皱皮和骨头的双手,惊惧那种度日如年的苦难,竟然长达5年!
平息下来,阿婆说:“我什么都不想了,快死了!身上到处痛啊!”她这么说,我想起了她的棺材。符文荣告诉我,阿婆一生的积蓄只有1100元人民币,5年前全部用来买了这口棺材。
我告诉她,很快就会回来看她,给她带止痛药来。但她的痛,我怎么能够终止?!
黄昏,张天荣请一位大哥开着拖拉机送我去车站。
路边等车,突然听见对面有人叫我,声音发自来时问路的水果摊。
走过去,那里坐着七八个黑发白发的男人。他们中有人问,见到老阿婆没有?我说见到了。看来,整整一个下午,这个摊位都在议论我的到来。
想起两位阿婆受难的军部,我问:“您们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白发长者让一位小伙子骑摩托送我。说,不远,不远!
日军军部,当然早已不在,原址上建盖了宽敞的民房。送我来的小伙子没有什么兴趣,坐在摩托车上点燃一支烟吸着等我。
我沿着道路绕了一圈,闻得见几家人的院子里,正飘出饭菜的香味。铁丝上晾晒着款式新颖的衣裤和图案时尚的床单。
估算一下,两位阿婆的家,离这里应该不到两公里。这条不算远的路上,却留下了漫长的记忆——惊恐、疼痛、羞耻、哀伤。
我不知道,战后的几十年里,两位阿婆是否再次来过这里?
回到街口,我请女摊主切开她最大的西瓜,分给大红伞下每人一块,大家一起吃。她在我的那片西瓜上,撒了拌有盐和辣椒的酸梅粉,说这样才好吃。
一辆中巴车,背着西斜的落日开了过来。红伞下所有人和我告别,希望再来皇桐。
白头发叔叔说:“老阿婆等你嘞!”
第四章 南京一周
他说的是,昭和十三年,也就是1938年的7月26日午后,自己随部队从上海北站出发,沿着京沪线去南京。
27日,火车缓缓驶进南京的下关车站。站台上,几支部队的官兵整编列队,进入已经占领的城市。
第二天的任务,只是参观南京。
他又说,因为南京在头年的12月13号陷落,市内还有战火的痕迹,街道清冷荒凉。但是,已经有日本人进入中国的家庭为军人开商店。
参观中,很多人第一次听说“慰安所”。他们了解到南京有两家,便去了其中的一家。
这幢房子是宾馆的样子,他们来到的时候看见,从入口处到一楼的接待台已经站满了士兵,交钱、取号、排队、等候。女人的房间在二楼,如果有人从上面下来,接待台的那个男人就会说:“下一个。”
他们缴费,但不能挑选女人,就像上公共厕所一样。
昭和五十八年,也就是1983年,这个名字叫长泽健一的日军老兵,在自己的书中写下了关于南京的记忆。
2014年3月18日上午10:28,G7674次高速列车从豪华气派的“杭州东”出发,100分钟到达“南京南”。
拖着行李箱从6号门出来,看见优雅美丽的蓓琴妹妹。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南京。
去酒店的路上,蓓琴忙着给我介绍这个名字最熟悉,地理最陌生的城市,以及她帮我联系到的几位研究南京八年沦陷历史的学者和专家,竟然把车两次开错了她最熟悉的道路。
我当然也要参观南京,但惊讶自己年近半百才来拜见十朝古都。而抵达的理由,竟然是因为这个城市在战乱中遭受欺辱与摧残的女性。
南京端庄而繁华,街道平安而拥挤。77年前被日军惨绝人寰地血洗,除了几处作为记忆保留,其余很难找到踪迹。但南京所有关于战争的纪念馆和博物馆,都以自己的方式记录和讲述着那场侵略战争,以及这个城市在战争中失去的生命和财产,数目巨大得惊人。
那时南京,空气还有轻寒,梅花、樱花和迎春花正在怒放。
几乎每一天,蓓琴的车,都要拉着我经过中山门,带我去采访、参观、吃饭。她说:“瑞秋姐,不要只看我们南京的伤痕,看看我们的美丽吧!”
看着和平富裕的南京和幸福生活在南京的蓓琴,我的心,时常得到喜悦和宽慰,但总有隐约的不安和悲伤掺杂其间,让人无法彻底高兴。
82岁再次来到南京利济巷慰安所原址的朴永心大娘(资料照片)
如长沢健一那样,我也要去“慰安所”。
利济巷:南京的伤,女人的痛
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的吴先斌馆长带我到利济巷2号。
从停车场的大门进去,是很大一块空地,停放着闪闪发亮的轿车,大约二三十辆。紧挨着,就是一群建筑风格欧化,造型精美的土黄色两层小楼,但多处墙面脱落露出青色的砖土。窗户玻璃几乎破碎,剩下的几片已经不能反射阳光。门扉朽烂歪斜,甚至倒塌。
房子的周围,有几棵高大的水杉,还不到转绿发芽的时日,只有干枯的树枝晒着春天的太阳,和这楼群暂时保持了相同的色调和气韵。
吴先斌指着左边一幢两层楼房说:“这就是朴永心住过的慰安所。”
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也破败得多,让人想起某种遗落人世的荒凉洞穴。四面可见几十层的玻璃幕墙商住楼,几步之外,就是繁华气派的新南京。
不知道是不是长泽健一和战友去过的那个慰安所?
来利济巷之前,蓓琴说应该先去见一位研究南京8年沦陷历史的专家,他很了解日军在南京设立慰安所的情况。
蓓琴是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国际交流学院院长,和师范学院宣传部副部长马建强先生把我带到一个梅花和杜鹃盛开的小区,拜见了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经盛鸿教授。
听说我从昆明来,想了解朴永心在南京慰安所的情况,经先生热情地说:“十多年前,日本的研究学者西野瑠美子跟我讲,她在日本开会,朝鲜来的朴永心告诉她,自己在南京当过3年慰安妇。慰安所在哪里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两层楼,附近有铁路,听得见火车响。还有一块大操场,早上起来看见日军的官兵在操练。西野叫我找这个慰安所。我想,有火车响嘛,可能就在下关,那里很多慰安所,在长江边上。但我找来找去,那些房子都和朴永心说的不一样。后面忽然想起来,我们南京在民国时候就有一条铁路从下关穿过市里出城去,1958年拆掉了。这条铁路经过长白街,利济巷就在这条街附近,也有很多慰安所。我过去找,看到一栋房子和朴永心说的一模一样。2003年,朱弘和西野把朴永心带到南京来,在外面她有点记不清,一进到那个大院子,她马上想起来了,不要我们带路,自己就上楼找到她住过的房间。”
原来,利济巷2 号,在朴永心记忆中复活的两层小楼,当年叫“东云慰安所”,和18号的“故乡楼慰安所”相连。战争爆发前,一个名叫杨普庆的人在18号建造了“普庆新村”,有相同式样的二层楼洋房8 幢。日军攻占南京,很快把这里变成慰安所,里面都是日本来的慰安妇,穿着和服,脚踏木屐,主要接待日军军官。
世代居住在利济巷14号的张传铭老先生回忆:“日本投降时我10多岁,知道一些事,当时我家隔壁都住着日本人,利济巷16号是日本人开的池田洋行。18号是日本窑子,里面女人都穿和服。离我家不远有一个垃圾箱,丢了很多避孕套。当时中国人不知道用这些东西的。”
利济巷在南京市中心繁华地界。南京沦陷后,太平南路那一块被日本人划归为使馆、租界,老百姓叫“日人街”,日本侨民很多,也有中国人住在里面,开办了玩具店、棉布店、食馆、烟馆和慰安所。
慰安所由日军军部直接开办或委托日侨娼业主设立。中国的地痞流氓见利忘义,也联手日本军方和日韩皮肉商人做起这种生意。长期经营的有40多家,主要集中在利济巷和下关。
慰安所的女人国籍不同,朝鲜妇女多的,当地老百姓叫“高丽窑子”。住着日本妇女,就叫“日本窑子”。中国妇女多的,叫“中国窑子”。日本女人主要接待日军军官,朝鲜女人和中国女人接待士兵。
经先生还说:“抓女人随军和强奸当地妇女并不是只有日本军队,但没有哪一支军队像日军这样歧视妇女和残暴。1908年到1920年的日俄战争,日军进攻西伯利亚和中国的东北,所到之处胡乱强奸和轮奸妇女,占日军总数五分之一还多的官兵染上了性病,6000多人需要马上住院治疗。而日军在战斗中死伤的数目是3000多。性病造成战斗力的削弱,比在战场上损失还严重。后来他们侵略中国,尤其是到了南京,杀人、放火、强奸更是疯狂。没多久,谷寿夫第六师团的军医就发现数目不少的官兵已经染上性病。他急忙上报,松井石根大将,你知道吧?就是日本‘华中方面军’的总司令,他一看,急了!下令所有在南京的部队都抽样检查。结果呢,每一个部队都有好多人染上梅毒和淋病。他害怕重蹈日俄战争的覆辙,赶快开会商量,出台慰安妇制度,开办慰安所。可是呢,日本、朝鲜运送来的妇女不够,就开始大量抓捕中国妇女充当慰安妇。”
说到这儿,经先生起身找来一本书,给我看在“大屠杀”期间,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向日方当局递交的抗议日军在1937年12月14 日到30日暴行的170件报告中,涉及到日军劫掠妇女到“临时慰安所”的资料。
第五件 (1937年)12月14日夜,日本兵屡次闯入中国人的住宅,凌辱妇女,或索性把她们绑去。
第十件 (1937年)12月14日,中午,日本兵闯入锏银巷某宅,绑去四个姑娘,强奸两小时释回。
第十五件 (1937年)12月15 日,日本兵闯入汉口路某宅,强奸一个少妇,并绑去三个女人。两个丈夫尾随呼号,同遭枪杀。
第五十七件 (1937年)12 月16 日,日本兵架去陆军大学内的七个姑娘,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五个释放回家。据十八日所接报告,她们每人每天被奸污六七次之多。十二月十七日,日本兵越墙而入,架去两个姑娘,三十分钟后又把她们送回。
第四十五件 (1937年)12 月17日,日本兵从五台山一个小学校内拖去许多妇女,彻夜加以奸污,第二天早晨始获释放。
第八十六件 (1937年)12 月17日,日本兵从陆军大学架去南京青年会总干事某君家内的三个姑娘,她们本来是住在阴阳营七号的,为安全起见,才迁往陆军大学,日本兵把她们绑到国府路,加以奸污,于半夜间释回。
第九十五 (1937年)12月17日,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校舍内的某避难人家的媳妇,当场被奸污。一个教员的女儿给日本兵拖去。
第六十四件 据(1937年)12 月18 日 报告,广东路八十三号八十五号收容难民五百四十人,自13日至17日止,日本兵三五成群前往收掠,一天有许多次,今天仍继续抢劫。日本兵每晚卡车架去年青姑娘,第二天早晨释回,被奸污的妇女已在三十人以上,妇女和小孩彻夜号哭。凄惨的情形,不胜毕述。
第一四五件 (1937年)12 月25日下午8 时15分,七个日本兵绑去四个姑娘。
第一五三件 (1937年)12 月25 日,日本军官一人,和两个日本兵绑去鼓楼新村十四号内十五岁的李小姐。
第一六九件 (1937年)12 月30 日下午,两个日本兵闯入北平路六十四号意大利使馆某职员的住宅,抢劫法币百元,并绑架两个姑娘。经恳商后,他们释放了一个,被带去的一个叫尚雪珠(译音),十六岁,身穿皮衣……
这些令人震惊的场面,在发生后的77年,依然让我仅仅阅读就胆寒和愤怒。因为这些遭受性暴力伤害的同胞,蓓琴说起奋力抵抗日军的李秀英。
日军进城,已经怀孕7个月的李秀英跟随父亲躲进南京国际安全区的美国教会学校。但是过了几天,日军还是闯了进来,在一间房子里发现了李秀英。尽管她是孕妇,3个日军还是企图强奸。李秀英性格倔强,偶尔练过武功。她找到一个好发力的墙角站住,待日军扑上来突然出手。日本兵在惊诧中招架一阵,拿起刺刀疯狂刺杀她,直到她血肉模糊,倒在地上。他的父亲发现她时几乎认不出来,以为她已经死了。摸摸鼻孔,好像还有一丝气息,赶快送到美国教会的古楼医院。一个叫罗伯特·威尔逊的医生救活了她,但腹中的胎儿,已被刺刀扎烂。马吉牧师把救治过程拍了下来,后来剪辑成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
她的身上,37处刀伤!有一刀穿透她的左右腮帮,牙齿断落好几颗。生命,仅仅剩下一丝活气。
经先生说:“南京大屠杀,两万多老少妇女甚至幼女被日军强奸和屠杀。很多妇女手无寸铁,但不甘受辱反抗时被日军杀掉了。但即使不反抗,被强奸后也会被杀害。李秀英活下来真是奇迹!”
李秀英失而复得的生命伤痕累累,成为战争罪恶,日军残暴的证据。而她无畏的反抗,因为奇迹般的存活得到世人的注目,也因为士兵的投降和男人的麻木显得更加勇敢和非凡。
当年驻守南京的日本军人田所耕三回忆:“女人是最大的受害者。不管是老的,还是年轻的,全都遭殃。从下关把女人装上煤车,送到村庄,然后分给士兵。一个女人供15-20人玩弄。士兵们拿着有中队长印章的纸,脱下兜档布,等着轮到自己。”
杀人、放火、强奸,终于引起世界共同的愤怒。而平息公愤的做法,竟然不是严惩施暴的官兵,而是决定建立体系庞大的“慰安妇制度”并立即开始实施。
1937年12月19 号,才驻防南京一周的日本“上海派遣军”参谋长饭沼守上将把参谋部的一个课长长勇中佐派到上海,联系在南京设立慰安所的事。饭沼守在当天的日记中写下一句话:“已委托长中佐尽快设立妓院。”他说的妓院,就是慰安所。
长勇在上海联系到日侨“方便屋”老板,还找到上海黑社会首领黄金荣一起商量,几天以后回到南京,向饭沼守复命。饭沼守又写日记:“长中佐从上海返回。……关于妓女的事也要事先做好准备,日本国内的和支那的都要,一旦定下,年底即可办理开业手续。”当时的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拉贝知道日本人要办慰安所,他非常吃惊和愤怒,也写了日记:“现在日本人想到了一个奇特的主意,要建立一个军妓院。”
南京利济巷2号,原侵华日军慰安所旧址
日军在南京的慰安所要通过体检,尽量挑选相貌端正、身体健康的妇女来做慰安妇。管理也很严格,每个慰安所的床铺、厕所,需要经常清洁消毒,慰安妇要定期接受性病检查,有性病者及时进行治疗或驱逐。对各部队官兵去慰安所的时间分配、费用价格、一次使用时间及必须使用安全套、性病防范药膏等都有明文规定。部队还特设“补给副官”,负责安排、分发官兵去慰安所的出入证和号牌。
慰安妇的行动并不自由。规定不许随便外出和与当地居民接触,所得收入部分上交日军军方。若怀孕,则杀子留母。若生重病,则一丢了之;当危急时刻,日军要先杀死慰安妇,然后撤退。
还是说朴永心所在的“东云慰安所”。
日军占据了这里,马上改造成慰安所,交给一个名叫千田的日本皮肉商人经营。这座洋楼上层有16个小房间,下层有14个小房间,每个门上都钉有一块圆形的号码牌。房间里都建有一块凹进去的床位,放置榻榻米,还有桌椅和衣柜。
楼下进门处有吧台,楼上一个小房间的上面,还有一间狭小的阁楼,用来关押、吊打不听管教的慰安妇。
临街有道大铁门,门口设有售票处。
2003年,世代居住在利济巷14号的杨秀英老太太已经95岁,她回忆1938年春末夏初,她们一家从逃难的六合老家回到利济巷。先是摆香烟摊子为生,后来开了德胜祥烟酒杂货店,再没有离开过。
当时她家周围住有许多日本人,有的住家,有的开店、开洋行,还有的开慰安所。她向他们学会了日语。“高丽窑子”就在她家房子的后面,老板千田常到她家杂货店购买烟酒。她认识这家慰安所里好多个韩国慰安妇。有的女人穿朝鲜服,所以知道她们是朝鲜人。每天晚上都有许多穿军装、挎军刀的日军官兵这里,周末更多,老板千田都要到门口迎接。
我猜想,杨秀英说不定就认识“歌丸”。她的年龄,比朴永心大13岁。
“但是呢,不要以为这样就太平了。”经先生说,“这些慰安妇,也是和奴隶差不多。那个朴永心,脖子上留着一个伤疤,就是在南京的慰安所里,被军刀划开的。她生理期,不想接待,闹点情绪。这个日军不开心,拿刀放到她的脖子上吓唬,真的给她划开了。80多岁来南京的时候,她抬头给我们看,很深很硬的一条。老太太说起来呜呜呜呜地哭啊!”
被日军当成国策的“慰安妇制度”,目的有3个方面:首先是避免性病对健康兵力的削弱,其次是尽可能减少士兵对占领区妇女的强奸,再次是力图保持军队纪律。因此,无法准确统计数目的女性,被迫失去家园和亲人,承受着同样数不清的性暴力虐待,甚至被抛弃被杀害。
“慰安妇问题”研究学者认为,整个侵华战争中,被日军征召、哄骗、强掳为慰安妇和遭到性暴力损害的女性,包括日本本土、南北朝鲜、东南亚几国、台湾和中国大陆,人数竟然多达40万以上!
1939年刚刚来临,身在重庆的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在震惊和悲愤中发表了名为《抗战建国与妇女问题》的文章,揭露日军当众将被掳的中国妇女“剥掉衣裳,在肩上刺了号码。一面让我们同胞蒙羞,不能逃跑,一面又充当他们的兽欲工具。”
1945年日本投降,“东云”和紧挨着的“故乡楼”不再是慰安所。解放后搬进来几十户市民居住。这些房子作为慰安所的历史,随着历史的前进慢慢淡化,无人再提,只留在史学家的关注中。
1946年,25岁的朴永心带着脖子上的伤痕、子宫被切除的身体和她终身无法摆脱的耻辱,从日军的前沿阵地松山死里逃生,被远征军救治后送回朝鲜。而和她一样被哄骗离开故土的姐妹,大部分人已经死亡和失踪。
1949年2月,一艘巨大的轮船从中国驶向日本,被遣返的原日军“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冈村宁次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说:“我是无耻至极的慰安妇制度的始作俑者。”这句话不乏羞愧和悔恨。但在这场战争过去的70年里,尽管证据确凿,日本政府一直谎称战时慰安所的开办和经营纯属民间娼业者的私人行为,甚至否认“慰安妇”的存在。
利济巷2号和18号的房屋几乎连在一起,十多年前就已经破旧,居民陆续搬走,墙面画上粗大的“拆”字。经盛鸿先生闻讯匆匆跑去,扯掉门上的封条,转身找到报社和电视台的朋友帮忙,和北京、上海、武汉的专家学者一起呼吁保留这片日军在中国最大的慰安所原址。他还请日本“慰安妇问题”研究学者西野瑠美子给当时的南京市长罗志军写了一封信,恳求保护这个慰安所遗址。
而远在日本的朱弘为了留下这个慰安所,从2002年直到去年,30多次飞回南京找到纪委、房管所、拆迁办,甚至写信给中纪委、外交部,强调保护这个遗址的重要性。他经常拦在拆迁队的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捍卫着自己坚强如铁的决心。为此,他花光了自己的积蓄,一贫如洗。
最后,市长作了批示,才留下现在这几幢危楼,但一直没有进行保护的修缮。
顺着一个破烂的门洞,走进18号的“东云慰安所”。
门口的一只烂木箱上,放着两只吃饭的白瓷碗,里面装着清亮的半碗水,令人捉摸不透,突生诡异之感。地上堆着烂纸箱、旧瓶子和烂桌子的腿。楼梯枯朽早就不用,拐角处竟落满一公分厚的灰尘。踏步的一级,有一片干枯的荷叶安静沉睡着,被落灰掩盖,与楼梯一个颜色。
看来,真是很久没人来过这里了。
我想上楼。吴先斌说他先上去试试楼梯和楼板,如果掉下来,他自救的反应比我快。
他身材高大,一级一级试探着破烂的楼梯走上去,每一步,发出不同的怪响。我站在楼下,躲避着脚步惊动的灰尘,听得见嘎吱嘎吱的响声在楼上慢慢移动。他转回来,说可以上来看看。
我的脚步,缓慢踏进朴永心曾经的生命场景。她从门口走上这楼梯,仿佛走上祭坛,成为战争与暴力的牺牲。从楼下,来到楼上,她的名字被改成“歌丸”。
这楼梯,“歌丸”整整走了3年。
再次踏上这把楼梯的时候,无数次承受了灵魂与肉体之痛和躲过了炮火枪弹威胁的朴永心已经82岁,而叠映在楼梯上的青春和暮年同样凄惨和悲凉。楼梯和她一样,已经老去。
从楼梯到过道,其实我已经后悔,但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朴永心在南京身为性奴的居所,又会感到迷茫和遗憾。只有来到这个“慰安所”,我对她的所有猜测与想象才得以落实。
好长时间没来,楼板和隔墙烂得无法分辨,吴先斌看不出哪间是朴永心住过的“19号”,只记得经先生说她的窗户朝北,但多处楼板朽坏,我们不能随意走动。
走进一个稍完整的房间,里面没有想象中的阴暗,却感到窗外阳光刺眼。屋里是灰尘和霉味混合的气息。窗户朽烂,门还算完好。地板多处陈腐下陷,不知自己的脚哪一步会被咬住。墙体开裂,房梁几乎被人完全抽走,留下让人恐慌的险情。
很多房间一样大小,吴先斌说是不是朴永心住过的并不重要,在这些房间里的女人一样受苦,一样倒霉。
后来,还是朱弘,他告诉我,再次来到这个“慰安所”的朴永心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伤痕说:“我的人生太苦了,几本书也写不完。”
他还说,在南京的时候,“歌丸”经常到慰安所对面一家面食店买馒头包子,老板夫妇喜欢这个朝鲜姑娘,对她的悲伤很同情,就指点她到街口一家药铺买鸦片,希望她吸了忘掉痛苦。
“歌丸”上瘾了。
在龙陵和腾冲也吸鸦片。直到上了松山,战火密集、物资匮乏,再难买到鸦片,这习惯才被迫中断。
下楼,我们又转到相连着的那几幢小洋楼。
原来的过道,已经长满杂草,墙上留着偏旁脱落的血红“拆”字。大部分房间的墙上,贴着多年以前的报纸和日历,画着爱心,写着“LOVE”和“好人一生平安”。地板枯朽断裂,出现黑乎乎的深洞,让人胆战心惊。但这一切,已是南京市民居住的痕迹和记忆,隔开了那段战乱中的历史。
而日本方面,除了那个叫长泽健一的日军医生初到南京的记忆,还有很多日军老兵用笔记本写下了自己和南京,以及和慰安所、慰安妇的关系。也有记者、作家从日本来到中国战场,调查了解和宣传这场战争与战况。他们自然会关注雨后春笋般的慰安所。
1938年1 月8 日到达南京的日本作家石川达三,采访了担任警备任务的日军第十六师团。两个月后,他发表《活着的士兵》。这样写到:
在南京市内,为日本军人开设了两所妓院,让他们泄欲,以安慰他们那健壮而闲得难忍的肉体。
……
一百来个士兵在甬道上排成两行,吵吵嚷嚷地说笑着。甬道尽头的入口处有一道小铁门,三个中国人站在那里。
……每当从小门走出一个人来,下一个人才能进去。出来的人边扎皮带边向等待的人们狡黠地笑笑,耸耸肩膀走了。这是被安慰后的表示。
走进甬道后,两侧有五六间小房,每间房里有一个女人,都是中国姑娘。她们留着短发,抹着胭脂,在这种时候她们竟还有心思梳妆打扮,而且对方都是些语言不通、素不相识的敌国军人,他们要在一起度过三十分钟。为了她们的安全,在小铁门的入口处,有持枪而立的宪兵。
石川达三看见的场景也许不假,但对这些不幸沦为“慰安妇”的中国妇女,不知道他是故意的歪曲还是片面的误解?
不是她们“有心思梳妆打扮”,而是日军和娼业老板强迫她们抹上口红扮出妖冶。不是她们想跟语言不通,素不相识的敌国军人度过多少分钟,而是“入口处,有持枪而立的宪兵”。而石川达三的理解,却是“为了她们的安全”。
这位作家的同胞,日军第18师团士兵原田上川一直记得:“(南京)慰安所内,有不少中国女人。这些女人都是良家妇女,身体健康,年轻美貌。我去过汉口路慰安所多次,每次都找一个叫兰英的妇女,她20岁,半懂日本话。她说,这个慰安所有50多个中国妇女,每人每天要接待30多个日本官兵,给她们吃糠和糙米,喝冷水,被蹂躏得死去活来。她几次想死,均未成功,他求我救救她。我表示无能为力。她绝望的脸上布满泪痕。”
1982年至1987年的5年间,南京民间学者王炳毅先生进行了艰苦的采访调查采访,找到多位曾被迫做过日军性奴的南京妇女。
杨隆珍:靠打佣工为生,家住中华门外西街。1942年夏,她被伪保长以“帮太君洗衣”为名,骗入大行宫利济巷“东云慰安所”,在棍棒毒打下沦为性奴,规定每天接待日军官兵不得少于5 人。某次生病不能“接客”,竟被日军拳打脚踢。慰安妇姐妹被折磨而死后,送往南京城西清凉山日军小火葬场焚化。1943年秋,她被一位远亲营救出来。20世纪60年代,她担任过街道居民委员会重任,80年代初摆烟酒杂摊,1995年辞世。
姚曼莉:原为上海电台艺员、歌手,家在南京。1939年被日军强征入三牌楼“故乡楼慰安所”,初为少佐以上的海军官佐提供性服务,因才貌出众又会几句日语,被日海军司令部一大佐包养,1944年生一女。1949年共和国成立后,姚在某中学教音乐。20世纪50年代,姚因经历复杂受过审查。1993年因病去世。
胡文英:南京人,1940年在南京养济院当佣工时,与胞妹胡文秀同被汪伪社会福利局官员骗入城西“浪速楼慰安所”。1943年,胡文秀被害致死。胡文英在1941年逃出慰安所,后嫁给一职员,终身未能生育。儿子为早年抱养的。
徐明香:南京郊区人,原在家务农,1942年进城打工,被汪伪特工绑架,以“通新四军游击队”罪名,关入城中警察局,恐吓后再强送入“大华楼慰安所”。1942年底被家人营救出来。1990年病故。
杨泽慧:南京郊区栖霞人,家住栖霞街。1941年与施惠珍等4 名年轻女子,同被到郊区以招店员名义的太平南路日侨商店日本侨商老板,骗至“青南楼慰安所”。半年后其家人托请汪伪权要陶锡山出面保释出来。
施惠珍:1920年出生,1941年被太平南路日侨商店老板以招店员名义,骗入“青南楼慰安所”。后因患病被日本人扔在南京郊外的荒地上,被当地人营救。
郑明霞:20世纪30年代中期为夫子庙怡春院妓女,日本占领南京后被强征入贡院东街2 号的“人民慰安所”。1940年不堪非人的折磨逃出来。1949年共和国成立后,被安排在工厂工作。
吴邦英:南京人,住铁路二村,丈夫是铁路工人,婚后有一子一女。1942年随丈夫过江探亲时,在商埠街被汪伪侦探绑架,罗织罪名,关押刑讯。其夫被拷打致死,吴被强送入“鹤见慰安所”(隶属驻南京的日本海军部队),一年后获救。
张中琴:1944年其兄在抗日作战中牺牲,她被当地汉奸强押送到日军宪兵队,遭轮奸后送到“鹤见慰安所”,半年后得逃出。
上官红云:1939年外出游莫愁湖时被汪伪特工绑架,强送入“鼓楼饭店中部慰安所”,后被美国友人出面救出。抗战胜利后,她曾化名在报刊上撰文,控诉日军“慰安所”的罪行。
朱金香:1937年12月13日,日军进攻中华门那天,18岁的朱金香挎个包袱,随逃难人流涌往下关江边,为滔滔大江阻隔,迫不得已潜回城里,藏匿于清凉山下一户菜农家中。一个多月后,日军大屠杀停止了,她欲返回城南找堂姐,在途中被日军抓住,与其他几十位妇女一起,押到五台山下一排平房里。朱金香刚被带进一个小单间,被一名日军军官强奸。后又有几名日本兵依次轮奸了她。日军官兵只给她们每人一条军用毛毯、两条毛巾和一块药皂。寒冬腊月,薄毛毯根本不顶什么用,半个月里有10名妇女冻饿生病而死。每人每天只吃两顿饭,吃的是粗面馒头与两瓷缸马铃薯汤。她们想自杀,连一根上吊的裤带都没有。1981年,朱金香从城垛某纺织厂退休。1989年辞世。
邵美英: 1938年秋,她和几个未办“良民证”登记的年轻妇女被抓到伪警察局,后被汉奸交给日本人。两个日本军官盘问一番后,就将她们带到了太平南路的“青南楼慰安所”。一名日军炮兵中佐来到“慰安所”,看中了邵美英,以后常来专找邵美英。后来干脆包下,并生一子。1944年底,日军中佐远调南洋战场,日本战败后不知所终。20世纪50年代末,邵美英曾在玄武区一家街道食堂干过炊事员。以后一直在新街口附近一条巷口卖鸭血粉丝汤、葱油饼、馄饨。于1990年病故。
她们,就是日军“兵站指定”的“支那美人”。幸存并不意味着获得彻底的解放和幸福。她们生存的国度,自古崇尚妇女的贞操和名节,日军对她们进行的性暴力损害,几乎就是对她们生命的完全损害,让她们自我认定了永远的卑微和怯懦。再说人世复杂、人情冷暖她们并不陌生,不得已只有沉默和躲避,希望那段耻辱永远不被发现和提及。但是,记忆不能清除,尤其是可怕的记忆和羞耻的记忆,白天和夜晚都会啃噬希望和生活。
长久的沉默总是令人疑惑和不安,也使这个城市女性受到性暴力侵害的历史保持了长久的沉默。在这场战争结束后的40多年,以上几位老人终于在生命接近尾声剪开纠结、鼓足勇气说出深藏一生的秘密。但她们依然强烈要求王炳义,事情可以讲,千万不能说出名字。王先生答应她们,给每人取了一个代用的名字。
我不能确定这种吐露是否会成为她们一生重压的释放,但一定还有更多受到日军性暴力侵害的女性选择了终身的缄默,把这个难以解开的包袱,带到另一个没有战争也无人鄙夷的世界安放。
在此时我想,我们甚至无需追查在这场战火与屠杀的浩劫中究竟有多少女性惨遭横祸?只要有一名女性被强奸甚至杀戮,已经足够说明战争的残酷和疯狂。
2006年的南京,终于有一位老妇勇敢站了出来,承认自己曾经被骗入日军的慰安所。
她叫雷桂英,家住南京郊区汤山镇。
雷桂英:13岁的“慰安妇”
晚饭后,雷桂英大妈和往常一样,逗着小重孙玩耍。不知因为什么,她对自己的养子说:“家国啊,我要不在了呢,金耳环给媳妇,金戒指给你。”唐家国莫名其妙,抱怨老太太“说鬼话”。
雷大妈也笑了起来。
几分钟后,她突然感觉头昏,又对唐家国说“心里很难过”。
儿子站起来倒开水,想拿常服的高血压药给她。没等他抬头,母亲已经倒在地上。
唐家国急忙扶起母亲,用电话拨出了“120”。雷大妈说:“难受啊,不要医我了。”往后,再没有一个字。
附近马群镇医院的救护车从高速路赶来,把雷大娘送到南京江苏省中医院。医生检查后说人不行了,若要抢救,请家属交钱签字。唐家国急忙打电话给报社和电视台,希望有人来帮助生命危急的母亲,可惜已经下班,电话无人接听。一筹莫展的唐家国准备把不省人事的母亲拖回家去。
但那个时候,他又想起了吴先斌。
吴先斌说不能拖人,马上过来想办法。他的呼吁让报纸和电视台出现了雷桂英老人病危的消息。
医院尽力抢救了3天,雷大妈始终没有醒来。
2007年4月25日下午3点,确认雷桂英脑血管破裂,已经去世。
汤山是南京的东郊,景色秀丽,很多温泉,南朝皇帝就赐名“圣水”,战时是日军在南京外围的重要据点。战前南京国民政府在这里建有多所别墅,还建了一所陆军炮兵学校。
日军占领汤山后,炮兵学校变成了兵营。
唐家国的家在汤山镇政府对面,走完一条20多米的小巷就是。3层小楼,干净、简单、朴素。正对大门的墙上,悬挂着镜框装裱的红色十字。
母子俩都是基督的信徒。
桌子上有一红一绿两个塑料壳热水瓶,唐家国说雷大妈生前一直在用。他提起绿色这只,给我们泡茶。
“我妈的娘家在上峰李岗头,离这里有15里路。家里很穷,她从小就跟村里的大人到汤水街上来要饭。这里有温泉,有钱人多。日本人来以后叫汤山,我们一直叫汤水。我家房子原来在离信用社不远的地方,是石头和泥土砌的草房。1972年发大水,房子冲倒了。74年来这里盖得两间平房。81年我结婚又造了一间。千禧年才盖的3层楼。
“慰安所早就没有了。1978年垮掉,那块地建了信用社。
“我十六七岁,家门口有个姓朱的小伙子跟我讲,他爸爸年轻时候给日本人干过活,见过我妈在日本人的慰安所。
“头一回听到,我不相信,跑回去问我妈,她发火了:‘你听外人瞎讲,哪有这种事!’后来,我就不问她了。一直到2005年,一个文史爱好者找到我,叫我动员我妈把这件事讲出来,可以跟日本人打官司、讨公道。我跟我妈讲,她没有骂我,问讲出来会不会对下一代不光彩?我说您这是老眼光,那是时代造成的,现在环境不同了,不怪您。
“我和老婆、女儿商量,看会不会有意见。她们听我讲,不相信。后来呢,她们说看老太太自己的意见。
“我们决定讲出来以后,那个文史爱好者就给报社和电视台打了电话。等记者带着笔记本和摄像机来家里,我妈又不肯讲了。记者说,其实我们10年前就听说汤山有四五位老人年轻时候当过慰安妇,我们来找过,她们翻脸骂人,不肯承认,也就不敢来找您了。我们希望您勇敢说出来,为日军在南京犯下的罪行作证。第二天,我妈说出来了。”
侵华日军占为慰安所的洋房
唐家国没有想到,母亲那一段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暴露的往事竟然会让他大吃一惊,口瞪目呆。
雷桂英出生在上峰镇的关塘堰,刚满7岁,父亲就生病去世了,母亲改嫁到邻村李岗头。家里很穷,老奶奶只有把她送到土桥镇王家边,给人当童养媳。她采过桑叶养过蚕,还跟着大人到句容卖过蚕丝。由于懂事勤快,男方家老婆婆很喜欢她。
9 岁那年,日军占领南京,汤山也驻扎了军队。
男方一家全部躲在地洞里,一直等风头过去,秩序稍稍稳定才试探着回到家里。
有时日军会进村来找花姑娘。听见消息,所有年轻姑娘都跑走或者躲起来。有个老奶奶躲在草堆里发抖,弄响稻草被日军发现,用刺刀一挑,一把抓了出来。一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就用刺刀扎死了老奶奶。
战争让人惊慌失措,百姓的生活更加困难。穷愁使男方得了重病,不久去世。雷桂英只好到李岗头找母亲,帮着带才出生的小孩。
有一次不小心摔倒,小孩的脸上擦破了皮,母亲的老婆婆不依不饶,对雷桂英又打又骂。妈妈只好又把她送给寺后村一户开染坊的人家当童养媳。这家为人刻薄,公公婆婆经常打她。无奈,她只好跑出来流浪,靠乞讨为生。
她每天的渴望就是能够吃饱,但这个愿望从未实现。
13岁那年,在汤山街上有人告诉她,高台坡有家日本人要招小工,包吃住,还有工钱,可以去问问人家要不要。
雷桂英去的地方是山本夫妇的家。他们收下她,安排做些杂活。扫地抹桌子、洗衣服和带两个小孩。儿子五六岁,叫“和次郎”,女儿三四岁,叫“萝卜果”。
山本当时30来岁,个子不高,脸上没有胡子,老百姓背后都叫他“喜鹊”。他胸前常常挂着一块黄牌子,等农民把菜挑来,就带着送到炮校。有时候他到上海给日军采购东西,就把黄牌子交给雷桂英,让她带路去送菜。
进了炮校大门还要走一段路才到伙房。日本厨师对她不错,各色饼子让她随便“米西”,还可以带走几个。
其实,山本家里还住着十多个大姑娘,也是从乡下来的。雷桂英不知情,其实这里就是人们说的“婊子院”。
很快她发现,日本兵进来就抱了姑娘上铺睡觉,男的跪在女的身上,女的大声喊叫。起初她以为是在打架,后来才明白这些姑娘都是被骗来当“婊子”的,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有的结过婚,有的还没成家。
她对自己被骗毫无觉察,只是山本夫妇看她年纪太小,就先当了使唤丫头。
她们吃的是麦片饭,一天三 顿,基本可以吃饱了,菜也有几样。有时候还有罐头配青菜萝卜,加点酱油或者拌点糖,从来不加盐。山本要她们跪着吃,她们不肯,一直站着吃。
能吃饱饭的雷桂英脸色慢慢好转,人也变得有了模样。日军进来找那些大姑娘,会跟她打招呼,在她脸上摸一下。
来山本家半年,某天一个日军进来,拖着雷桂英的手就往房间里走。一进门,把她压在床上。雷桂英大喊大叫,山本夫妇并未出来阻止,而是在事后劝说痛哭流涕的雷桂英开始“接客”。
从此以后,和另外那些姑娘一样,雷桂英每天都有“客人”,多的时候三四个。星期天放假,来的日本兵特别多,要排队等候,轮到就扑上来。进到房间里的日军,都会从自己身上拿出一个避孕套。
雷桂英还小,某处器官经常疼痛,山本的老婆给她一种叫“高锰酸钾”的药粉兑水泡洗消炎。
很久以后,雷桂英才知道山本家还叫“高台坡慰安所”。
不到半年,雷桂英听说有个叫“天福鬼子”的日本商人在街上开了一家很大的俱乐部,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日本婆子和朝鲜婆子,让她们住在俱乐部里供“皇军”消遣。
知道有个家门姐姐在俱乐部里打工,雷桂英经常去找她。几次,站岗的日军也就不阻拦了。雷桂英看见很多日本婆子站在俱乐部向洋桥那头打招呼,日本兵就蜂拥过来。星期天来的人最多,俱乐部里男男女女一起在床上打牌戏耍,不回避也不掩饰。
汤山俱乐部是镇上规模最大的一家慰安所。当地老百姓称这家慰安所叫“大婊子院”,而山本家,叫“小婊子院”。
有一天,雷桂英回山本家,路上遇到日本兵当场就要强奸她。她不愿意双手使劲推开,日本兵居然拿起刺刀,对着她的右大腿连刺3刀。
一位叫唐家汉的老人回忆,他当时看见日本兵把雷桂英刺倒在地上哭喊“救命!”不敢过去拉她起来。正好有几个“二鬼子”皇协军路过,赶快上去拉开日本兵,把雷桂英送回山本家。
山本老婆找来纱布和消炎药,帮她清洗和包扎伤口,几个月伤才养好。雷桂英再也不愿“接客”了。
十几个大姑娘接客太多,有几个已经病死,生意不如俱乐部那边好。山本夫妇对剩下的姑娘看管更严了。
一天晚上,雷桂英把一个日军留在床上,谎称肚子不舒服,要去后院蹲厕所,确定无人注意,翻墙出来跑了。吃饱饭已经不再是雷桂英的愿望,她的想法是宁可饿死,也不愿再过这样的生活。
雷桂英还是只有跑到李岗头找母亲。在山本家的经历,母亲很快就知道了,母女俩抱着失声痛哭。
她刚满15岁。
从山本家后院翻墙出来的时候,雷桂英身上藏着一样东西,令人惊奇的是,70年后我居然能够亲眼见到。
尽管是养子,唐家国和养父母相依为命,感情深厚。问起老人的往事,他了如指掌。
日本投降,雷桂英 17岁,媒人把她介绍给29岁的孤儿唐起云。日本人打过来,唐起云叫父亲一起“跑返”(躲避战争),被叫做“靠山王”(以打猎、采药为生)的父亲不愿离开。等唐起云回来,家里房子被烧光,父亲失踪,尸骨再也没有找到。他继承父业,靠捕鱼、打猎为生,也懂中草药。
他们结了婚,但雷桂英一直不能怀孕。医生检查后说,她的身体被搞坏了,永远不能生小孩。
唐起云脾气好,说不会生没关系,抱个孩子来养就可以了。泼辣能干的雷桂英,地里家里的活计统统干,还跟唐起云学懂了中草药。
解放后,她当上了妇女队长。
1959年6月,在家里的雷桂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见是自己的表姐,手里抱着出生才6个月的婴儿,进来坐下说,给你养吧!雷桂英仔细端详,是个男孩,但很瘦弱。她拒绝了表姐,说自己养不活。
过了3个月,妇女队长雷桂英去镇上派出所开会,所长才说了几句话,生产队的水电工就抱着一个小孩进来,说是在部队的围墙外面捡到的。大家围过来看,雷桂英马上认出就是表姐抱去家里那个婴儿,还是又瘦又小。所长说,这孩子和你有缘,抱回去养吧!雷桂英还是担心养不活,所长拿出5尺布票和5元钱给雷桂英,说:“养养看。养不活,政府不怪你!”
这个小孩居然养活了,就是唐家国。
养他,自然不会简单轻松。唐大哥说:“我妈心善,越养越舍不得我。她苦,舍不得用钱,也没有钱。从年轻时候,就一直只有四五套衣服,总是灰色、藏青色和海棠蓝(淡蓝色)。她勤快,到老都是自己洗衣服。买几两肉烧梅干菜,要吃好几天。她帮村里人看病,开点中药不收钱的,怕人家说她非法行医。她和我父亲都抽烟,看完病,人家就给他们买点烟抽、买点酒喝。对我呢,舍不得吃给我吃。我们感情深,经常一起说心里话。95年我入基督教,她看我生病没吃什么药,也不生气,病就好了。她也就跟我去教堂,信了教。”
而说到那段特殊的经历公开之后,还是有人嘲笑和“骂声无好言。”但是雷大妈说:“人活着总有说你好,说你不好的。我活着一天,对日本人是恨透了。我想到日本去,和他们打官司。我要是去不了,你跟别人去,把材料带上。”
作者在雷桂英大娘墓前
提供线索给报社和电视台之后,那位文史工作者又来见雷大妈,抱怨报社太小气,只给400元线索费。“老太太听见很生气,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讲出来,是要让大家记住历史,让后代知道日本对我们中国做过些什么。如果是为了钱,我死也不肯讲。你要钱,我给你!老太太站起来去给他拿钱,他不好意思走了。”唐家国说。
想起在吴先斌的博物馆,他给我一张VCD看了雷大妈作证的一段视屏。她身材瘦小,干净利索,满脸倔强,说话很有条理。也看到苏智良先生拿着雷大妈生前让儿子代笔写给他的一封信说:“雷桂英很有胸怀,她认为日本的侵略战争也给日本人民带来了很深的灾难,希望永远不要再有战争。她自己是受害者,还考虑到别人也受害了。这很了不起!”
唐家国起身,去雷大妈生前住过的房间里,拿来一个绿色铁罐,说里面装着从“慰安所”带出来的“高锰酸钾”。我无比惊讶里面的药粉已经穿越了70年的时空,想亲眼看见被关闭在一个小罐子里的某种特殊历史,就问能不能打开给我看看。
铁罐是多年以前装茶叶用的,封口锈死无法拧开。唐家国找来一把起子给吴先斌,终于撬开了铁罐。里面的“高锰酸钾”有块状和细粉,见到几十年后的阳光,犹如传说中的变色龙不可捉摸,又像展开了一个真实而冷酷的世界。
那个瞬间,我想起《随军慰安妇》的作者千田夏光曾经采访到原日军“玉”兵团的随军医生,他介绍了高锰酸钾的使用:“军医部在各个慰安所的房间里放置高锰酸钾水溶液,命令在完事之后,士兵们必须给自己的性器官消毒。这种水溶液被称为‘变色龙’水。洗涤装置全军都是统一的。”自然,消毒是男女双方必须共同进行的,尤其是“慰安妇”。
汤山的几位老人还记得,“大婊子院”会出来一些日本婆子和朝鲜婆子。有个朝鲜婆子长得很漂亮,人称“汤山一枝花”。
1924年出生的经友发老人说:“汤山的慰安所一开始在老街里,是地主袁广智的房子。袁广智是汤山人,抗战发生后跑到四川去了。鬼子就把他的房子占下来做生意”。
1925年出生的刘幸福老人说:“日本人在汤山街上是开过妓院的,他们叫慰安所,在高台坡那里,离我家门口不远,有三间大瓦房,现在改成信用社了。进慰安所要在日本人手上买票,只有日本军人才能进去嫖,中国人是不让进的。”
而在“小婊子院”一年半的雷桂英大妈记得清楚,每个进来的日军都带来一个避孕套,用过之后扔下,由她们负责打扫。
关于避孕套,朱弘认为叫安全套更为准确,因为他进行了历时8年的跟踪调查,2010年终于在日本找到了日军官兵当年去慰安所使用的“突击一号”和“星秘膏”。这两样东西的主要功用是防范性病。
朱弘发现,作为安全套的“突击一号”在当时非常珍贵,在日本侵华战争初期,和其他重要战略物资一起从日本运来,发放到各个部队,再发放到各家“慰安所”。
日军当局要求官兵与慰安妇接触一定使用安全套,主要是为了防止感染性病削弱战斗力。其次慰安妇也是稀缺资源,怀孕自然会降低使用的频率。对怀孕慰安妇,也采取过驱逐和屠杀。
但总是有例外。朴永心从松山逃离怀孕的照片,以及广西生下日军儿子的韦绍兰,都说明日军并非人人每次使用安全套。但直接承受危害的还是妇女,一方面感染性病,另一方面就是怀孕。
与雷大妈同在汤山镇的另一位不愿公布自己姓名的大妈,就曾经因为和她接触的日军不愿使用安全套而导致她怀孕,生下的孩子只得送人。
我还猜想15岁的雷桂英,在逃跑时带着一大包“高锰酸钾”,会不会是当时正感染着某种不适之症,需要多带些中国乡间难得一见,甚至并不知晓的药物继续进行治疗?
清明将至,吴先斌提议去墓园看看雷大妈。
我们在行人不多的街上看见一个花店,一人买了一束三四种颜色的菊花,很快来到两三公里以外的“基督教汤山墓园”。在广西见到韦绍兰大娘,她说来南京的时候,给雷桂英上过坟。那一天,是儿子罗善学背她上山。
是夫妇合墓。
墓碑上写着:
雷桂英 生于1928年5月
唐起云 生于1913年7月
我放下手里的花,按中国传统的方式跪拜这对相濡以沫的夫妻。只求两位老人安息!(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夏烁 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