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形却有形
2014-05-21杨扬
杨扬
这一届CAFAM双年展的展览形式有些新意,由六所艺术学院策展专业的权威导师挑选自己钟意的学生或毕业生,按照各自的策展理念和结构,策划出六个独立的展览,构成这次双年展的格局。这种安排的初衷很好理解,即用学院这个最简单的划分方式来调配不同地域的策展资源,用全球化的视野展现出新的策展方式、推出新的策展人、定义新的策展学派。参与其中的六所艺术院校及年轻策展人分别是:中央美术学院的胡丹洁、中国美术学院的马楠、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基特·哈蒙兹、美国加州艺术学院的翁笑雨、荷兰De Appel艺术学院的安吉拉·杰拉迪和法国国家当代艺术中心Magasin学院的维罗妮卡·瓦伦蒂尼。他们被寄希望于呈现出“超越当下情景、特定类型、单一学科的艺术展览表现”。
两个标题的相关和背离
“无形的手”这一展览的主标题让人立刻联想到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联想到他所代表的古典经济学理论及后来受其影响的康德。他们认为,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引导下,人们从利己本性出发追求其私利最大化的同时,却出乎意料地实现了社会的繁荣与和谐,这是一个化私为公与由恶向善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得以成为现实的必要条件,就是市场经济体制与宪政共和体制。而作为双年展的主题,这个借用的概念带来最直接的联想便是当今全球经济系统对艺术世界的影响与操控,全球经济正如一双无形的上帝之手,左右着艺术创作、艺术展览、艺术市场等构成的整个艺术生态。这种影响与控制是不可避免,且无法判定其是非的,在这样一个展览标题下,我想当然地认为该展览应当对这样的一种权力关系进行解读或关照。
但展览的副标题是“策展作为立场”,王璜生馆长和余丁教授都曾在访谈中将其解读为“策展人是背后那双无形的手”。这着实令人费解。无论如何,策展人还不具备成为那双“无形的手”的能量,况且在这样的副标题强调下,在这样的展览机制下,策展人被从幕后推到了前台,策展人的在场从隐性转变为显性,观展中更加不由得去考虑策展人的思路、策展人的观念,策展人的手愈发地“有形”了。
策展人的现身或隐形
这种正副标题之间的矛盾连带引发了许多讨论与争议。策展人在展览中的作用一直在不断地变化调整,在展览开幕研讨会中,学术主持易英教授言简意赅地点明了策展人的历史与职能。易英指出,一方面随着社会的现代转型与艺术史的演进,艺术由原本受到教会、贵族的庇护转为自力更生,在当代文化中处于边缘位置的艺术,如何面向市场与观众?如何在与意识形态的共谋中获取自身价值?而艺术家在创作之外,也无力了解与应对市场的走向和公共的交往,这样一来,策展人的身份便从原来博物馆、美术馆中默默无闻的职员,走向了前台;另一方面,艺术进入当代的阶段,审美的功能早已让位于观念的力量,美术创作所原有的感动人心、讲述故事等功能,如今也已被音乐、电影等更为普及的流行文化所取代,因此,如何将当代艺术的观念带入公共视野,如何解读艺术观念与当下社会与文化议题之间的关系,自然又需依靠策展人的筹划与运作能力。
这样一个将策展人推至前台的展览,目的是否就是以六个展览来现身说法解读策展人的职能与作用?对这种强推策展人的展览方式持反对意见的人并不少,邱志杰在微媒体发声,将这次双年展的策展讥讽为“标题党的胜利”,认为整个展览成为了各个策展人呈现其理念的立体ppt,使人无法分清这究竟是一次对作品的策展,还是一件整个的策展作品。
即使是在双年展发起人内部,对于策展人在展览中的职能与作用也存有相当不同的认知。对展览的副标题中“立场”一词的中英文差异,余丁教授认为英文“gesture”的恰当翻译应当是“姿态”,而不是“立场”,前者保持了一种冷静中立,而后者显然带有先入为主的观点。策展人之一翁笑雨同样也赞同策展人在展览中的影响应当降到最低。她也的确为此付诸实践,她所设定的“物的议会,抑或,在持续迷惑的好奇中漫步”这样拗口的展览标题,实际上目的是为了让观众“记不住”,从而不被标题所暗示的涵义所左右,自由地欣赏和思考艺术作品。
其实,这种含义不明的展览标题模式早就引起过艺术界的关注。有一个名为“随机展览标题生成器”(Random Exhibition Title Generator)的网站,创始人丽贝卡·乌切本身就曾是独立策展人,为展览标题夜不能寐的经历促成她建立这样一个网站:点一下按钮,就会有一个包含了博物馆、画廊常见单词和语法形式的标题生成。比如就在刚才我随意点击一下,就得到了这样的展览标题:《与炼金术相关:地方性与性别》(Alchemical Relevance: Locality and Gender)。这种便利网站的出现,其实暗示了当今展览标题失效的问题。假设翁笑雨含义模糊的展览标题的确解放了观众的思想,那么这种技巧也只能奏效一次,不可复制。既然如此,展览是否还需要一个标题,还是说,展览其实连主题都不需要了呢?无论策展人如何辩解,权力关系依然不可回避地存在于策展过程始终。美术馆和院校对策展人的选择、对策展空间的分配,策展人对艺术家的选择、对艺术作品的摆放陈列、对艺术作品组成结构的构思,都存在着或隐或现的权力。几位策展人在展览中所隐含的理念,以及他们所挑选的艺术作品,也并未摆脱对权力、制度、意识形态、艺术本体等传统议题的讨论。在这个意义上说,掌握权力的“无形的手”无处不在,只是决不能简单理解为策展人的那双手。
六个板块的联系
六个策展人呈现出的六个板块分别为:“游戏理论”、“《金枝》的密码——巫术、鬼魂,与面孔的经济学”、“没有木偶比操纵者更愚蠢”、“博物馆地下室”、“关于模糊性和其他游戏形式”、“物的议会,抑或,在持续迷惑的好奇中漫步”。每一个策展人的工作方式都有所不同,在六位策展人中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竞争关系。而在这种竞争关系背后,依然能看到不同国别、性别、文化理念的策展人对艺术问题、策展问题的思考具有相当多的关联性。如前面提到的,翁笑雨的展览名为“物的议会,抑或,在持续迷惑的好奇中漫步”,展览题目本身便代表了策展人的怀疑姿态——对知识本身的真理性、策展人的阐释特权、事物本身构成秩序的创建等等,都持怀疑的态度。于是策展人试图将空间还给艺术家,让构成艺术作品的信息、文件、现成品、图像和物件等“组织自己的议会”。
翁所采用的标题可以直接用来描述这一板块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洪子健与陈滢如的《特纳档案》。虚构的种族极端主义分子特纳的工作室中,手稿、地图、闪着忽明忽暗信号的仪器、还亮着的台灯,好像特纳随时都会回到这个现场,而观众则“在持续迷惑的好奇中漫步”。
二楼的几个超大集装箱是策展人马楠为分隔展览空间创造出的新展览场域。与翁笑雨的初衷有些类似,马楠同样想要做到策展人的“客观中立”,不强行推行自己的观念,而愿当一名博物馆的“搬运工”。她在“博物馆地下室”的板块中,虚构出博物馆展厅之外不为人知的庞大地下室,假设我们平常所见的博物馆不过是巨大浮岛的冰山一角。她组建了几个不同的小组,对博物馆的物品结构进行重组。
策展人选择与艺术家保持什么样的关系,是最受关注的节点,或许这也是策展人这一身份本身该如何定义的关键所在。马楠尝试一种新的展览组织方式,先制定一个主题,然后去选择艺术家进行针对性的创作。她强调自己并非以策展人身份与艺术家合作,而是以“伙伴”身份,共同构建了对既有文本的重新书写。
如果策展人必须将阐释的权力移交出去,那不如更彻底一点,直接移交给观众。“游戏理论”板块便是秉持着这样一种初衷,安吉拉·杰拉迪以报纸、宣传册等大众媒介资料为材料,设置多种真人游戏让观众参与,消解了权力。
有趣的是,另一位策展人维罗妮卡·瓦伦蒂尼同样关注游戏理论在理解当代社会时的效用,她的板块名称是“关于模糊性和其他游戏形式”,试图分析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与形式,占主导地位的自由体制塑造了我们对于历史、知识、自然世界、甚至生活本身的理解。
她选择的一件马克·迪翁的作品《等待非凡》颇具代表性,作品巧妙地以虚拟游戏的形式呈现了我们的知识是如何被建构的。被称为“学术大统殿(Catholepistemiad)的密歇根大学,其创始人伍德沃德在1817年曾有学术大统的设想,将所有人类知识归化到他发明的13种学科中,如Anthropoglossica(文学)、Physiosophica(自然哲学)、Iatrica(医学)等。马克·迪翁创造了一个摆满了与这些分类相对应的物品的“圣殿”,让观众领号排队参观,参与其中每个人的动机与行为都既平常又荒诞,他说:“我们总是在等待、等待……一些奇迹将会发生,改变我们,舒缓平庸。”
胡丹洁的板块是“《金枝》的密码——巫术、鬼魂,与面孔的经济学”,她用结构分析的方式,对人类学巨著《金枝》重新解码,从宗教与经济、货币与巫术、规则与禁忌、流通与循环四个角度,审视自然社会向当代社会进化时各种力量的转化经验,以及艺术发生的敏感场域。与其他五个展览相比,这是一个结构清晰的展览,观众可以顺着策展人的思路来理解艺术作品,并从中引发思考,这种看似比较保守的策展方式倒是让人感觉松了一口气。
六位里面的唯一男性策展人基特·哈蒙兹的“没有木偶比操纵者更蠢”板块,似乎是对六个板块的展览做出了无奈的总结。
全球经济语境、美术馆、策展人、艺术家、观众,以及构成艺术作品的物,这些在场或不在场的因素用不断变幻的结构方式与关系,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版本的故事。六个样本展览,给我们呈现了文化如何在权力影响下被生产、被框定以及被展示。在这错综复杂的权力构成关系中,谁能搞清楚谁是那操线的手,而谁又是木偶?
基特·哈蒙兹挑选了一件阿比迪创作于2007年的作品《演说》参展。这是一组静止图像,在不同的场景中,人们沉醉于电视中穆罕默德·阿里·真纳的政治演说。真纳是巴基斯坦的奠基者,他去世后巴基斯坦的政治历史一直蒙有阴影,历经军事管制与无效民主统治的交替循环。这件作品是一则后殖民解放的虚假快感中那许多未曾兑现的承诺的寓言。当人们以为脱离了被操控的命运,那双无形的手和那些无形的线却从未消失。
很难说这六个板块的展览究竟给我们提供了多少新的策展方式的思路,但乐观地说,这届双年展的确抛出了一些问题,并引发了激烈的辩论和思考。这些问题包括对策展人身份、展览机制的新趋向,以及美术馆、策展人、艺术家和观众之间关系的探讨。而至于被架空的主标题“无形的手”所指向的全球经济或权力关系,也一直在作品中及策展人所秉持的理论中潜在发生效力。(编辑:孙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