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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的诞生(上)

2014-05-20李冯

新民周刊 2014年18期
关键词:甘蔗林立功操场

李冯

其实他想给她做一台收音机。

那种最简单的收音机,只需要一根天线、一个二极管、一个耳机,后两样都能在市中心的百货商店买到,耳机四毛五,二极管一毛二,拿一根铜线搭到宿舍中间的晾衣铁丝上,或者连到走廊上,那里有一条更粗的铁丝横在栏杆上方,便能成为强大的天线。

可以收到一个信号最强的电台,中央台,如果多花一点钱加一组铜线圈,还能调台,但没有必要。这种灵巧、忠诚的小收音机连电源都不需要,永恒地在播音,下晚自习熄灯后钻到被子里,它奉上音乐,次日当主人离开房间去教室时,小耳机仍然在嗡鸣,播送新闻和其他节目,像一位不知疲倦的小伙伴。一年前,当他第一次将小收音机组装好时,这发明迅速风靡一时,很多学生都弄了一套,午睡时搂着耳机线,像尸体一样假寐。

老师来查铺,什么也发现不了。

重要的是,一周一周地呆在学校里,也不那么孤独了,但这些道理他没法跟古小会讲。

那天上午,他和她在学校后边农场的甘蔗林遇到,她在抽烟,显然逃课了,时间是十点刚过,三、四节的体育课开始后不久,他刚患过一场心脏病,所以可以从那些奔跑跳箱爬杆之类的剧烈活动中豁免。

非常蓝的天啊,透彻得跟手工课洗过的窗台玻璃一样,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记得她脸上细微的茸毛和喷出的一团团白色烟雾、背后暗绿的甘蔗叶密密麻麻的,叶片上带有锯齿。劳动课钻进去除草时,学生们的胳膊会被无情地划伤。

他没有告诉她,干嘛来这片甘蔗地?

因为那里有一个洞口,通往地下密如蛛网的通道,他本来打算用体育课的时间,玩一轮个人的小游戏,在地底下闲逛,他有各式各样消磨时间的小游戏。

很难向她解释为什么有这些游戏。

正如没法跟她讲解学校里的生存规则一样。

“你去练习跑步吧。”他劝她说。

那一年,她十五,他也是十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干嘛非要跑步?”她惊讶地朝旁边的甘蔗林又喷出一口违禁的烟雾。

“是这样,你跑得越快,就越受人尊敬。”

他更加含混地说。

在这所寄宿中学里,全体师生都酷爱跑步,男生练得像弹簧,女孩也像橡皮块。跑步活动从一早开始,全校师生一千多人从操场上黑压压地冲到外面的公路上。清晨六点钟,郊区公路上没有行人。班主任铁手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子,头基本秃了,跑得比学生还快。铁手脑袋上几缕头发在昏黑模糊的晨光中飞舞,像动画片里兔子的长耳朵。操场边有一个比真人还大的青铜雕像,据说是学校的缔造者,一位老教育家,穿着裤衩,挥开双臂也是奔跑的姿势。跑步是这里的传统。

古小会半个学期前转学来,来自耳机里传来电台声音的地方,她有一口漂亮的普通话,但这个女孩完全不懂规矩,到学校头一天,就抱着一个足球冲到操场上。

下午四点半课外活动时间,班级男生们穿背心裤衩,正聚精会神地跟别的班级比赛,操场一共有六个球门,纵向两个大的,横向四个小的,所以全校男生差不多一半拥挤进来,像夏天的游泳池。忽然之间,有一个同样穿汗衫裤衩的女孩跑进来,张开手臂喊传球,凸出胸口的小乳房,还挤上去,跟他们冲撞。班级的男生非常尴尬,停下来,踢也不是,不踢也不是,就像游泳池里的水突然消失了。

从没有规定说女生不能与男生踢球,但每天这时候,操场是男生的专属领地,女生们都在别处如排球场、乒乓球桌处活动,多年来一直如此,也许从那个青铜雕像老头的时代就开始了。几百名男生都用嘲笑的表情睥睨着古小会班级的男生,看他们如何处置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为什么不欢迎她,不享受一下这个像小鹿一样笨拙白皙的女孩呢?她已经发育了,但并不肉感,蓬松的短发束成了一蹦一蹦的马尾辫,不幸的是,她的体形不像学校里的其他女孩一样黑瘦。班级里的男生开始小心翼翼地倒脚,不让她碰到球,当她扑上去时,他们将球传出,避免与她接触,很快这变成十几名男生排斥她一个人。“哎,你们干嘛,我这儿有球!”她把从活动室借来的球扔给他们,不知道谁踢了一脚,球滚到了其他班级男生的脚下,又有人踢了第二脚,故意地、佯装忽略地,上百人参与进来,球很快被踢得找不到了。这些男生的行为,“真像娘们”,后来她评论说。她忽略了这里的学生在很多事情上习惯保持沉默,她决心把习惯打破。

她抱起本班男生的一个球,往场外走去。

男生们很惊慌,他们排斥她,不知如何同她说话,其中的几个追在她后头,试图把球要回来,球也是从活动室借的,一小时后必须还回去。

她走到操场旁边的水塔处,挟着球,从垂直像订书机钉子的钢筋踏脚爬上去。

水塔有十几米高,可以俯瞰整个操场和青铜雕像。

俯瞰绝对不是她行动的重点,折腾那些男生才是。

“谁让他们不喜欢我呢。”

她不愿同他多解释,也许是还不够信任他,但好吧,他应该是全班乃至全校唯一跟她交谈过的男生了。在甘蔗林,背靠着蓝天与骄阳的灼烤,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他,她父母死于一场车祸,她从小跟着从事地质工作的伯父辗转,所到之处,身边的男生无不仰慕她。“就你们这破学校例外。”

可操场外有那么多女生,她干嘛偏要扎到男生们中间?

“我是种特别的人,叫热盆惹尔。”

她用一个怪词,鄙夷地回答他的疑问。

她身上有种磁力,使他本能地想帮她做点什么。他花了点力气,才把禁忌同她说清楚,那就是在这所为考试而缔造的学校中,未经老师许可,男女生之间禁止交谈。其实老师也没有下过明确的禁令,但男女生之间就是不讲话。

“哦,变态。”她说。

这多少可以让她明白,她在足球场上的遭遇。当然在学校里,男女生之间还是有彼此仰慕存在。只有一种学生能受人仰慕,跑跳迅速、同时考试成绩好的。单独一样都不成立。所以一到下午四点半,所有男生女生都呆在运动场。假如一个学生在期末考试中取得好成绩,又有幸在全校运动会上取得名次,那么接下来整整一年,他或她都可以在异性同学的仰慕中飘飘然地度过,哪怕这种仰慕是无语也无声的。endprint

所以他才建议她去练习跑步。

然而下一次,他又在甘蔗林遇到她,发现她在哭泣。

“讨厌,都怪你,是你叫我跑步的。”

头天下午,她在操场跑道练习,妨碍了校田径队跨栏的女生,她们让她躲开,她居然不客气地向她们挑战。

其中一个女队员提出跑800米,那是校运动会的800米和400米的双料冠军。

古小会答应了。

双料冠军与她同时起跑,踏起尘土,迅速把她甩掉,然后套了她一圈,直奔终点。

古小会像溺水一样,涨红着脸跑在后头,很难区分那种痛苦来自缺氧还是被羞辱,但她挣扎着拼命追赶,只有在跑道上受过煎熬的人才知道那种感受。

男生们仍然密密麻麻地在场内踢球,很多人瞥见了跑道上的她。

没有人同情她。

他们似乎还在忌恨,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似乎针对她不自量力、别扭吃力的跑步姿态。

一个球从场地里飞出,恰好击中了她。

她摇晃着差点倒下,跑完了最后一百米,第二天在甘蔗地里对他失声大哭。

“我恨他们!”

她一口咬定同班男生伤害了她,即使不是他们用球踢她,在她受委屈时他们没有尽到保护她的责任,她是他们的同班女生呐,上一次全场男生排斥她时,他们也参与其中。

他无言以对。他并不特别喜欢古小会,在他心里,有一些仰慕的对象,无一例外,都是黑黑瘦瘦跑得快的,其中一两个就在校田径女队。暗恋的好处在于,不说出来不会给自己造成伤害。每个学期,他都更换一两次暗恋对象,途经操场时,远远瞄一眼那些奔跑的女生的身影,享受着轮转的快乐。

在学校围墙内,黑的、瘦的、快的就是美的,古小会虽然很苗条,还是偏肉感,太像普通女生,不属于优质序列。

但他发现很难拒绝古小会,她点出了班上一些男生的名,都是那些球踢得好、成绩也不错的家伙,平时挺骄傲,那天都在场上,她要求打击他们。

这太难了,他要求给他一点准备的时间。

“你需要多久?我很有耐心的。”她说。

在跑道上让她丢丑的其实还有那些干练的女生。

她不管女生,“你这人真是的。”她数落他,重复了那个词,她是个热盆……她告诉他是句外语。

德国话。

他开始准备。

有一件事古小会并不清楚,男生们中间彼时正流行着一种秘密游戏。

学校门口有一家小杂货店,兼卖图书,在摆卖指甲钳、文具盒的柜台旁边,有另一个摆图书的柜台,通常是些无聊的工具书。

那年小杂货店进了一种连环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三国演义》。

全套统共有几十册,小店每周进两三册,每册大约七八本,后来由于销路好,增加到一二十本,也就此封顶了。

他最早发现这种进货规律,买过十几册,很快这种游戏就在全年级风行。奥妙在于抢购,全年级有一百多名男生,所以周三中午下课后,必须从教室跑步去,距离约一公里,先到者先得。跑得慢,中途就会被别的班的家伙超过,即使跑到了也一无所获。

那些画面很精美,线描的,有不同的绘画者,回到寝室,获胜的学生就会拿出新买的连环画炫耀,讨论哪一册画得好?

汪玉山、刘锡永、徐正平、汤义方,如果他活着,在很多年后一定还记得那些画家的名字。

决定帮助古小会的时候,他已经退出了,因为他有心脏病,不适合奔跑,何况所有的游戏玩了一阵都会过去,直到新的游戏诞生。

按照古小会提供的名单,他把手里十几册连环画分赠给班上几位男生,说自己看腻了。那几个家伙又惊又喜,他们由于知道得晚,一直还没参与跑步抢购,可他们成绩在班上最好,怎么能被摒弃在全年级都着迷的事情之外呢?他们喜欢竞争。因此一旦手里有了存货,他们立即加入到周三课后的奔跑中。

他让他们跑了两周,他们都买到了书。

第三周,他教古小会可以怎样开始。

周三那两堂是物理课,物理老师是一个心不在焉、头发油腻的小个子男人,不太受学生尊重,离下课还有一两分钟,那些准备参加奔跑的男生们蠢蠢欲动,物理老师也收拾起教案,古小会突然举手,提了一个关于匀速直线运动的问题。

物理老师有些欣喜,因为人人知道,古小会是个不爱听课的刺头儿,她怎么会在物理课上转性了呢?

于是,物理老师和颜悦色地对古小会讲解,下课铃声响了。

就在那两分钟里,其他各班下课了,众多去抢购连环画的外班男生从窗外风驰而过,班里的男生倍受煎熬,对古小会怒目而视。

到下一周,下课铃响前她举手提问时,班里男生已经意识到她在故意作对了,这一次不用他教,她选择了一个加速度问题,她的表述准确精妙,物理老师吃惊地瞪大眼睛,不顾下课铃响,邀请她到讲台上去做一些板书,她大咧咧地走上去,朝那些男生嘲讽地扬起下巴,而与此同时,其他班的男生正在以加速度跑向小店,将连环画抢购一空。

男生们对她恨得牙痒痒的。

每周一次,她一共折磨了他们三周。

他以为事情结束了。

然而古小会给他课桌抽屉留了张字条:“我恋爱了。”一到老地方见面,她劈头就说喜欢上了一个男生。

她跟他描述过程,他不是教她,跑步练好之前不要在操场丢人现眼,最好出去练吗?那好,这三周来,她每天晚饭前都在校外奔跑,那里除了学校的围墙、裸露的水稻田埂还有一些树木,桉树、桦树、沙梨树,偶尔能遇到甘蔗林,跟学校里这片相似。她跑着,呼吸着,慢慢感觉到跑步是一件愉快的事。“如果没有人打扰。”

接着那名男生就从甘蔗地里跑出来。

动作难看地、专注地、带着鱼一样张嘴的表情,看也不看她,呼哧呼哧地从旁边跑过去。

“我喜欢甘蔗林,总能遇到有意思的人。”古小会得意地说。endprint

他胸口一阵烦闷,意识到事情不妙,古小会描绘的那名同班男生叫新立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学校里所有学生入校,都经过统考甄选,他还记得,初一时,新立功颇受班主任铁手赏识,铁手热衷数学,所以经常给新立功布置大学生才会接触的微积分习题。后来的事实证明,新立功不仅没能学会微积分,连普通的平面几何都考得一塌糊涂,第一学期,新立功的成绩大约排在全年级十五,一年后连班里前二十名都进不了,又过半年,铁手就把这根废柴抛弃了,平时班里也没人注意他,新立功个子适中,体育成绩却惨不忍睹,传说新立功经常孤僻地练习跑步,可一到体育课考试,不管怎么挥臂挣扎,总是最后几名。

所以,当古小会说新立功还在苦练时,他有一种听闻鬼魂复活的感觉。

“不许打断。”古小会说。

三周来,她大约遇到新立功八九次。

头一周是两次,到下一周就变成了期待,她开始盼望在小路上碰到他,每次擦肩而过,她都记下他的表情,回去仔细品味,那是一种苍白失望的表情,他从来不看她,就这么木然地跑过去,她不懂他到底对什么失望?

到第三周,她就彻底爱上了这家伙。

“三个礼拜对我来说很长了!”她说。

用他的话说,在学校里这种事情叫暗恋。如果他不让她跑步,她不会遇到新立功;如果他没有说,暗恋是一件可以让人过得更舒服的事,她也不会喜欢新立功。至于他本人,不就暗恋着田径队某个干瘦的女生吗?说起来,那些女生还欺负过她。

他发现跟她透露过的东西实在太多。

她说,按他讲的规矩,暗恋不允许向对方表白,因为一旦表白了肯定遭到拒绝,好吧,她可以不对新立功表白,可她那么喜欢新立功,所以她必须为新立功做点什么。

她让他去到教室的楼侧,那里的墙面是一块黑板,排列着上学期全年级的荣誉榜,三百名学生,大约有一百名能够上榜。鉴于男女生不能在校园同行,她没法跟他过去,但她坚决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这学期,我要让新立功考到第一排去!”

他恐慌地看着排行榜。

如果说学校里有什么难以颠覆,除了每个人的跑步速度,就数这块排行榜了,全体学生除了吃饭睡觉跑步,剩下的时间都用于攻克排行榜。

全年级六个班,一班是尖子班,排行榜第一排的十几个名次,几乎都被一班学生占据了,对其他五个班学生而言,他们如同神一般存在。

甚至在跑步方面,他们也比其他班学生跑得快些,总是包揽校运动会的名次。

本班成绩最好的男生,被古小会捉弄过的那几个,充其量能冲到第二第三排,全年级二十名左右。

进入第一排,意味着新立功要考班里第一名,总分还把第二名甩出一大截,就算新立功是一个值得她暗恋的对象,他也没办法做到这件事。

但古小会拿出一本物理课教辅书。

那是教辅稀缺的年代,还记得古小会走南闯北的伯父吗,伯父给她弄到过一套,她偶然发现,她手里的教辅和物理老师使用的一模一样,物理老师的所有习题、测验题、考试题都抄自那本书,所以她很有把握期末考物理老师仍照抄不误,这样六门考试,新立功等于提前拿到一百分。

剩下的五门课,得靠他帮忙。

“我们俩是不是哥们?”她对他说。

他觉得这女孩太异想天开了,靠这种方式把新立功推上去,对谁有好处呢?“我呀,”她说。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在学校里出人头地、受到尊敬呢?

“哪怕到时候全校的女生暗恋他,我都不介意,反正按你们这破学校的规矩,也没人敢追他。”

她说这些像在说简单逻辑关系。

他才十五岁,完全没办法回绝这个女孩的要求。人群中有些类别,本来就相生相克,她那一类克他这一类。

(下篇待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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