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品梅记
2014-05-20张鸣
张鸣
品梅,是喜欢梅兰芳的“梅党”们的雅事。在梅兰芳先生生前,文化人和媒体人,品梅是一种持续的爱好。梅兰芳是一代名伶,但如果他这辈子没有碰上齐如山,也许他的“名”,会跟那个时代众多京剧演员一样,仅仅是中国有幸能看到梅剧的人们中间享有。但是,齐如山这个出身同文馆,懂外文而且懂京剧的能人,跟他的同好一道,将梅兰芳推向了世界。梅兰芳访美,是尽人皆知的事,访美引起的轰动,也是至今梨园行乐道的盛事。但是,在1929年访美之前,梅兰芳第一次走出去,其实去的是日本。前后一共两次,第一次是1919年春天,一次是1924年秋天。梅兰芳的两次访日演出,都得到了极大的成功。一个喜欢京剧的日本朋友跟我说,电影《梅兰芳》里那个日本军官非常喜欢梅兰芳,但电影却没有交代他是在哪里看的梅剧。其实,自打梅兰芳来了之后,日本也有了很多死忠的梅党。
跟日本朋友谈起梅兰芳,缘于一场歌舞伎的演出。在日本期间,一位日本朋友嫌我的行程过于单调,特意买了票,请我去看了一场歌舞伎的演出。歌舞伎的名字叫做“浮世柄比翼稻妻”,据说是江户时代的名篇,看名字,中国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名堂来,其实写的是一些上层武士家族的争斗和爱情故事。演出长达四个小时,尽管日本朋友事先把故事译出来,中间还加以讲解,但依旧看得我一头雾水。印象最深的,是歌舞伎跟京剧一样,有脸谱,好人坏人,看人物的脸,就一目了然。白脸是好人,红或者花脸,就是坏人(跟京剧大不一样)。所有的角色,无分男女都是男人演,所以有男旦。而且动作比较夸张,多少有点舞蹈的意思。但跟京剧不同的地方也多,比如背景和话剧类似,是实景,不像京剧不过是意思意思,抽象得一塌糊涂。如果演出时需要一只飞鸟,就上来一个人拿一根棍子,举着一只假鸟在台上翻飞。上下场不光走场上的门,而且从观众席上穿越,一边走,还一边表演。最大的不同,是歌舞伎的演员在台上只说不唱,只是后台时有伴唱和音乐。歌舞伎跟中国戏剧舞乐的关系,应该比京剧要早得多,更接近早期的参军戏和踏揺娘。
但是,日本的歌舞伎毕竟跟中国戏剧有些渊源,正是这种渊源,让日本人在欣赏梅剧的时候,有了某种亲和感。梅兰芳访美,美国的观众虽然热情,甚至追着梅兰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但老美们看的还是热闹,而且是经过一些精通西方文化的文化人刻意改造过的热闹。这里面,除了梅兰芳个人的魅力,人们看的,还是来自东方的新奇。显然,日本人,尤其是日本文化人不是这样。第一次访日,梅兰芳是跟日本的歌舞伎同台献技的,一场歌舞伎片段,一场梅剧片段。让观众们看得非常过瘾。一批日本著名作家,像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永井荷风、秋田雨雀、菊池宽、久米正雄等人都来捧场,作文,写诗记事。十三个最著名的汉学家内藤湖南、青木正儿、神田喜一郎等人出来写剧评。这些人的捧场,说的不尽是外行话。这些剧评和作品,后来合编为一本日本的《品梅记》,原版收藏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戏剧博物馆里,这个博物馆,还收藏了当年梅兰芳在日本演霸王别姬的戏装。不仅如此,日本画家镝木清方现场作画,雕刻家朝仓文夫创作了梅兰芳的半身铜像。日本朋友告诉我,当时,整个日本的文化界都为之癫狂,从来没有一个外国演员得到过如此的轰动,梅兰芳是第一个日本人按照中文发音称呼的中国人。
第二次梅兰芳访日,是在五年后,日本关东大地震之后。大地震发生后,中国的京剧名流梅兰芳、尚小云、杨小楼、马连良等人举行义演,将得到的钱都捐给了日本。这种时候,梅兰芳的到来,更是令日本人兴奋,也由此奠定了梅兰芳在日本的地位。电影《梅兰芳》里日本军人对梅兰芳的威逼,多少有点言过其实。其实,就凭梅兰芳在日本的名声,在当时的沦陷区,日本人不大可能对梅兰芳太过分。
抗战期间,梅兰芳蓄须明志,不肯演戏,的确是件值得称道的事情。但到底是否完全基于抗日情绪,我其实有点疑惑。纵观梅兰芳先生的一生,他似乎不像是个具有很明确的政治立场的人。第一次访日演出期间,正好国内爆发五四运动,目标就是日本。但梅兰芳先生根本没受到任何影响,该怎么演,还是怎么演,更没有在演出剧目中添加一出抵御外侮的戏,比如杨门女将之类。抗议日本人的侵略。梅兰芳罢演,跟战争爆发,经济低迷,捧场的金主们的离开,继续唱戏已经无法维持不了偌大戏班子的生计,也许有点关系。既然维持不了这样一个大摊子,也就只好歇了。如果真的像电影演的那样,连生命都受到了威胁,梅兰芳大可以离开上海的。当年,尽管是战争期间,不仅沪港两地来往自由,就是去大后方,也没什么问题。
尽管近代中日之间总是伴随着不快和悲剧,但两国的交往过程中,也有一些愉快的亮色。两国文化的交流,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有益的。其中,梅兰芳的访日,就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毕竟,那是中国京剧走出国门的第一步。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