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一日
2014-05-20何玉茹
何玉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河北文学》《长城》副主编,河北省作协创研室主任。已出版长篇小说《冬季与迷醉》等四部,中短篇小说《素素》《楼下楼上》等一百多篇。多篇小说获奖和被转载。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海上起风了。
眼看着一浪一浪的海水争先恐后地朝岸上涌来,坐在岸边的王霞和李云不由得站起来伸出了双臂。在震耳欲聋的海浪声中,她们“啊——啊——”地做着回应。岸上还有其他的游客,但她们宁愿认为,海浪是为了欢迎她们而来。
她们住在千里之外一个见不到海的城市里,空气是污浊的,树叶子上永远挂了一层尘土。
想起早晨还在那座城市,眼下居然就坐到海边来了,她们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们当然不是头一回见到海,但她们却是头一回自由自在地搭伴同行。今年年初,她们前后脚地办了退休手续,然后就是这次出行的计划。要紧的不是出行,是自由自在,没有工作的拖累,没有丈夫们的牵绊,只她们俩,啊,只她们俩,多么好啊!
她们看到,大海就像一个深沉而有激情的巨人,明明是一眼望不到底,却又如小孩子一般,顽皮地翻卷浪花打湿了她们的鞋子。她们伸出手去,试图将某一朵浪花归为己有,可一次次的,总也不能如愿。她们相互看看,咯咯地笑着,仿佛在嘲笑自个儿的可笑。嘲笑的另一头儿,隐约站着她们的丈夫,比起丈夫们的嘲笑,她们对自个儿的嘲笑倒更像是欣赏吧!
这景点的名字叫“海天一色”,她们却看到,海是灰蓝色的,明净的天空则是湖蓝,在遥远的天际,湖蓝和灰蓝的界限,之间只靠了一条纤细的线条来区分。这线条,多么柔弱,却又是多么庞重!也许在另外的天气,真可以看到“海天一色”,但她们宁愿认为眼前的颜色是唯一的,因为界限一定是存在的,无论什么样的天气都会存在,就像她们和她们的丈夫,无论多么长的时间,无论什么样的环境,她们和他们的界限都没办法彻底弥合。
天的蓝色在渐渐地淡下去,海的蓝色也一点点地在消失,变成了灰茫茫的样子。远方的太阳孤零零地望着大海,就像一个随时要离开海边的游人。游人们也真的在离开了,一个又一个,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在太阳只剩下半个、另半个已沉入大海的时候,海边就只剩了王霞和李云两个人了。
这又一次让王霞和李云兴奋起来,她们两手卷成喇叭,冲着海水喊,大海,我们爱你!她们又喊,大海,你爱我们吗?
海水像是同样兴奋地回应着她们,翻卷的浪花一次比一次地靠近着她们,先抚摸她们的鞋子,然后抚摸她们的衣服,有一刻,竟然都够到她们的头上来了。
她们愈发地来了精神,一个索性脱了鞋袜,挽起了裤腿,另一个也跟了脱,跟了挽。海水凉森森的,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友好,可她们精神的火焰烧得太旺了,这点凉远不足以抵御火焰的热度。她们一个说,让寒凉之气见鬼去吧!另一个就说,让养生之道见鬼去吧!她们不由得哈哈大笑,两手拍打着海水,被海风吹动的头发高高地飞扬着,就如同两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
疯过了闹过了,她们总算过了把瘾似的从海水里走出来,朝了租住的小区走去了。
那小区离海边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一路上人、车稀少,路面干净得就像刚用墩布墩过似的。想起租住的房子,她们又是一阵忍不住的高兴,两个两居室,全套的家具,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床单是新铺上去的,四壁白得耀人眼睛,就连她们最不看重的电视,也是液晶42寸的。不过,将近小区时,李云还是忍不住说道,好家伙,一下就定了两套,怎么想的啊你?房是王霞从电话里预定的,王霞便笑道,要彻底的自由!李云说,我跟你一屋就不自由了?王霞说,我睡觉打呼噜。李云说,我不怕。王霞说,你不怕我怕,怕你打。李云不由得叹道,唉,转眼到了打呼噜的年龄了,真他妈的快啊!王霞说,是啊,真他妈的!两人相互看看,不禁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很多年前,她们开会住在一屋,睡觉都安静得像猫一样。她们都有好看的体形,白皙的皮肤,更重要的,是她们都认真地有过独身的念头。可是如今,体形都胖了不少,皮肤也粗糙了,白头发一天天地在多起来……那个独身的念头,多年来两人再没提起过,不是忘记了,是羞于提起,年轻时代的一切都是美的,连同许多个幼稚的念头,不美的只是无情岁月,如今再提,就如同一个白发老翁向妙龄少女求爱一样,她们无论如何是开不了口了。
将近小区的时候,街上也热闹了许多,两边的铺面灯火辉煌,一边是一个挨一个的小超市,另一边则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吃店。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小吃店那边走去。先吃了一家的烤鱼,又吃了一家的清煮皮皮虾,最后吃了一家的水煎野菜合子。吃烤鱼和皮皮虾时还要了白酒,她们把玻璃酒杯碰得又脆又响,在她们听来就如美妙无比的音乐。平时她们很少在外面吃饭,不是舍不得,是总有丈夫的牵扯,也做不了肠胃的主,这一回,她们把丈夫、肠胃统统扔在脑后,是执意地要豁出去一回了。
从小吃店走出来,她们仿佛仍意犹未尽,一个搭了另一个的肩膀,小姑娘似的唱起歌来。她们唱的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是她们年轻时代的最爱,歌好听,唱得也好听,柔美流连,千回百转。听着歌声,她们自个儿都感到了吃惊,天啊,几十年没开过口了,开口的这是哪一个呢?
小区门口黑底黄字写了“海韵”两个字,字写得龙飞凤舞,老远看就仿佛两个人在恣意地舞蹈一样。王霞醉意朦胧地指了“海”字说,这是王霞吧?李云便指了“韵”字说,这是李云吧?两人又呵呵地笑了一阵,便往各自住的楼房去了。王霞住的是1号楼的一层,李云住的是3号楼的3层。王霞说,3层最好,不算高,还明亮。李云就说,那咱换换?王霞说,我要是双好腿,巴不得呢。王霞曾做过膝关节半月板手术,一上下楼腿就疼得厉害。不过,这小区一层的下面还有层地下室,地下室的大半在地上,就是说一层的实际高度,几乎都相当于二层了。
两人就这么一直带着笑意开了各自的房门,但打开门的一瞬,笑意就都僵在了脸上了。
先说王霞。王霞首先看到的是那台42寸的彩电竟是被打开了,电视里正在播什么电视剧,一对年轻男女四目相对,正一步步地深情地走近对方……电视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嘴里嚼了东西,眼睛痴痴地盯了他们。王霞的开门进屋,女孩竟毫无察觉。
王霞一脸吃惊地走到女孩跟前,问她是谁?
女孩也像是吃了一惊,见是王霞目光就又到电视上去了。她说,这是我们家的房子。
王霞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可又想,她家的房子她就可以随意坐在这里看电视么?
这时,电视里的年轻人已经紧紧地抱在一起……
王霞还是说道,这房子我已经租下了。
女孩没有吱声。那对年轻人开始接吻……
王霞又说道,你听到没有?
接吻过后男孩和女孩动心动肺地说着情话。
王霞觉得,那情话幼稚得可笑,可那女孩的眼里却似闪了泪光。王霞说,哎,跟你说话呢!
女孩看也不看王霞,只问,什么?
王霞说,我说我已租下这房子了,是你妈租给我的。
女孩飞快地说,我没有妈。
王霞说,那……刘小梅是谁?
女孩说,她爱是谁是谁,反正我没有妈。
王霞说,那咱就一块儿找刘小梅去。
女孩这才转过脸说,找她干吗,不就是你租下这房子了,谁也没说你没租呀。
王霞说,姑娘,我喜欢一个人,不希望有人打扰。
女孩说,没打扰你啊,我只看电视,看完就走。
王霞说,你家没电视吗?
女孩说,这就是我们家电视。
王霞说,我是说没别的电视吗?
女孩说,有,可我想看的电视剧刘小梅不让看。
这时,电视里出现了片尾的字幕,女孩站起来,要往门外走的样子,却又忽然停住,看了王霞说,我来这儿的事,你能不跟刘小梅说吗?
王霞说,为什么?
女孩说,一说她该把钥匙藏起来了。
王霞说,你还要来啊?
女孩说,明天后天,最后四集,看完最后四集就不来了。
女孩期待地看着王霞。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种令王霞心动的东西,她不由得点了头。女孩心满意足地走了。她穿了条牛仔短裤,一件花格子衬衫长得兜住了屁股,从后面看就像只穿了件上衣。王霞想,要是我的闺女,一定不让她这么穿的。王霞又想起那个刘小梅,长得五大三粗、圆盘大脸的,跟这女孩还真没什么相像的地方,可这女孩又是她的什么人呢?
再说李云,一开门看见的不是电视,不是女孩,而是一个剃了光头的半大小子和满地的瓜子皮!这小子正坐在客厅的一角,手握鼠标,面对了一台电脑玩游戏呢!
李云也是一脸吃惊地问,你是谁?
男孩回过头来,倒轻松地反问,你是谁?
李云说,我是房客啊。
男孩说,我是房东。
李云说,你妈让你进来的?
男孩说,没有,进自个儿家还要她让啊?
男孩有些挑衅似的看着李云,仿佛李云倒是个侵犯者了。
李云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咚咚咚地进卫生间拿了把笤帚,开始唰唰地扫地上的瓜子皮。
男孩随她扫,屁股下的转椅轻轻一转又玩他的游戏去了。
李云扫到男孩跟前,停下来说,哎,电脑你可以搬走,我用不着。
男孩头也不回地说,能搬走就好了,那破地下室,没宽带接口。
李云说,你家住在地下室?
男孩说,好好的家给你住了,不住地下室住哪儿?
李云说,你可以不租啊。
男孩说,不租钱从哪儿来?
李云说,是啊,又想挣钱又想玩游戏,好事不能全归你吧?
男孩说,你是在赶我走?
李云继续刷刷地扫了下去,她说,不是你赶我走,就是我赶你走,你只能选一样吧?
男孩说,你这个人,我在我们家玩会儿游戏怎么了?要搁我妈,巴不得人家来家里玩儿呢。
李云说,我可不是你妈。
男孩说,哼,怪不得我妈说你们。
李云说,说我们什么?
男孩说,俩人租两套房,一对独槽子驴!
李云看着男孩,圆头圆脑肥肥胖胖的,一身的孩子气,气恼之余,不由得又有些想笑。她说,我朋友住的那家,也住地下室吗?
男孩说,他家更得住了。
李云说,为什么“更”呢?
男孩说,房子是灵子亲妈住过的,灵子后妈住着别扭呗。
李云说,灵子亲妈呢?
男孩说,死了。灵子好可怜,幸亏我是亲妈。
李云笑道,你是亲妈,不也一样住地下室?
男孩说,那可不一样,我妈是为了我,她没工作,我爸又跟她离婚了,全仗了房租呢。
李云说,你妈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呢?
男孩说,她有病,因为有病我爸才跟她离的婚。
李云说,什么病?
男孩说,糖尿病。糖尿病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我爸嫌烦。
李云说,你爸做饭吗?
男孩说,不做。
李云说,不做他烦什么,真可恶!
男孩说,我也这么说,可我妈也烦了我爸了,她说,少做一个人的饭,她巴不得呢。
李云看着男孩,忽然想到自己的丈夫,他也曾对她说过,少做一个人的饭他巴不得呢。可他从没提出过离婚,倒是她,时而会有点没良心地想,什么时候才能逃出他的照顾呢?
男孩玩到很晚才离开,出门时哐当一声门响才让李云从睡梦中醒过来。她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晚间新闻,好像在说地沟油当食用油的事,她啪地把电视关了,这事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地沟油却像扫不尽的尘土,今儿扫了明儿又出现了。
王霞送走女孩,返身回到屋里,先进卫生间洗澡,然后穿了睡衣去往卧室。
打开卧室门口的开关,卧室一下亮了,王霞来到床前,揭开床被的一角。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出了一种不对劲,屋里冷森森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罩住了这小小的房间。她朝阳台上看了看,门窗关得好好的,觉不出什么异常;又环视了一下屋内,衣柜、挂衣架、床头柜,也都安然无恙;然后就是床头上方那幅刘小梅和她丈夫的大照片了……目光移上去,王霞不由得吓了一跳,那张大照片上,刘小梅和她丈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黑衣素面的陌生女人!陌生女人长有一张瓜子脸,眼睛不大,却甚是冷峻,就像一眼能穿透整个世界。她的脸形跟刚才那女孩十分相像,特别是尖尖的下巴,有些下拉的嘴角……莫非,这照片是女孩换上去的?就见照片四周镶有黑色的边框,框上方搭有一段黑纱,显然是一张遗像!
王霞没敢躺上床去,转身去了另一个卧室,她想,在一个死人的注视下她无论如何是没法睡的。
另一个卧室在阴面,没有阳台,在王霞的印象里要更小些。小了好,小了更有安全感,把门关得死死的,活人、死人的就都不去管她了。
这一回,王霞打开房灯,先看床头上方,天啊,那张遗像仿佛从大卧室又跟过来了,一模一样,下拉着嘴角,冷眼瞧着一切……王霞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灯也顾不得关,逃也似的朝客厅去了。
王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机的遥控器就在手边,她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手指一摁,电视那边也会闹出怪异的动静。她从不迷信,从不相信邪的歪的,但她睡眠极差,任何反常都可能导致她通宵难眠。
电视的屏幕闪了暗光,屏幕四边是遗像一样的黑框,黑框里隐约可见一个女人的影子。王霞明知那是自个儿,可还是害怕地把目光移开了。她想,再不能待下去了,再不能了。
她睡衣也没顾得脱,将沙发上的一件上衣胡乱套在身上,便打开门匆匆地跑出去了。
她自是要投奔李云去,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区里,唯有李云那儿是个去处了。好在只隔了一栋楼,又到了睡觉的时间,小区里没见到一个人影,她很快就悄无声息地隐没在3号楼的一个单元里了。
她埋下头,忍了膝盖的疼痛,一级一级地向上爬。楼道里黑洞洞的,她咳嗽了一声,不见灯亮,又触摸楼梯一旁的按钮,仍没反应,只好绝了念头,紧紧抓住了扶手。
好容易爬到3楼,正要抬手敲李云的房门,门却忽然打开了!
门里站的李云,门外站的王霞,两人都吓了一跳,一个问,你怎么来了?一个就问,你要去哪儿?
原来,李云开门也正是要往王霞那儿去呢!
李云没等王霞述说缘由,便拉了王霞去看卧室的床铺。就见床单、被子、枕头什么的都干干净净的,床头上方是一对喜滋滋的年轻人的巨幅婚照。王霞想到自个儿那里的遗像,便说,怎么了,这不挺好的?
李云不由冷笑一声,伸手把床单揭开了一角,就见那干净的床单下,是一层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的床被,床被下面是厚厚的席梦思,席梦思的花色已模糊不清,几乎和床被一样不清不爽。李云又扯起床上的棉被,哧一声拉开被罩的拉链,就见那干净的被罩里,包裹的同样是变颜变色的棉絮。床头的枕头也是一样,枕套洁白,枕芯却发污,王霞看见,那枕芯的裸露处黑乎乎的,就像藏了只叫人恶心的老鼠。
接着李云又带王霞去了厨房,台面看上去倒也干净,只是拉开橱柜,散发出的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手一摸,锅碗瓢勺、盆盆罐罐到处是黏糊糊的,细看上去,件件器物几乎都粘了污垢。
李云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顾得问王霞,莫非你那儿也没法待了?
王霞说,没法待了。
李云说,跟这儿一样?
王霞说,比这儿还可怕。
李云不由张大了嘴巴,说,那还能脏成什么样子?
王霞说,倒不是脏,是一张遗像。
李云说,什么遗像?
王霞便把刚才发生过的事述说了一遍。
李云说,这就对了,那女孩叫灵子,遗像上的是她亲妈,房东刘小梅是她后妈。李云把男孩说的以及男孩父母离异、母亲多病的事都一并说了一遍。
王霞听完,一时怔怔的,半天,才自言自语道,难怪呢。
李云说,难怪什么?
王霞说,她是不想把亲妈住过的房子租出去吧。
这海滨城市将近旺季,她们的租金是每天一百八十元,已交了十天的,房东说,按规矩,十天以内的房租是不退的,即便住一天也一样。交房租的时候她们答应得好好的,她们还对人家房东说,十天也许还不够,说不定还要多待些日子呢。
可是眼下,李云看着王霞,王霞看着李云,似乎都是去意已决的样子了。
不过,她们毕竟是退休的人了,一天下来坐车、游玩,又刚刚一番折腾,这会儿都显出了疲惫,不由自主地,脚步就移到沙发边上,一屁股坐下去了。
她们都没再去查看沙发罩的下面,生怕这唯一的栖身之地也生出变故似的。
王霞说,住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李云说,当然。
王霞说,可钱怕是也退不回来了。
李云说,那就认了?
王霞想找个靠垫靠一靠,沙发上却空荡荡的,只好脱掉鞋子,将身子向后挪一挪,靠在硬邦邦的沙发背上。她说,我都有点想家了。
李云仿照王霞的样子,也将身子靠上去。她说,我也是。
王霞说,不是想人,是想家。
李云说,我知道。
王霞说,自个儿的家,哪哪儿都是自在的。
李云说,是啊。
王霞说,可咱正是嫌不自在才出来的。
李云便笑了,说,人啊,就是这么左也难右也难。
王霞说,哎,你说,假如没有家里那个人,我们会真的自在吗?
李云说,你又来了,这话问了一辈子了,还有意义吗?
两人便不再说话。她们面前是那台42寸的平板电视,电视的四周也是黑框,两人的影子隐约闪现在黑框里。
过了一会儿,李云忽然说,那个灵子其实挺可怜的。
王霞说,是啊,要不是看她可怜,我早找刘小梅去了。
王霞又说,其实那男孩也挺可怜。
李云也说,要不是看他可怜,我早找他妈去了。
王霞说,哎,你说,这事要搁咱年轻的时候会咋办?
这时的王霞侧过身子面对了李云,眼睛亮得一闪一闪的。
王霞总爱这么发问,但逢到她眼睛发亮的时候,李云才会认真地回应。她说,也许,会向男孩、女孩伸出救助之手?
王霞说,不是也许,是肯定。
李云发现王霞的眼睛更亮了,说,怎么,你又要发慈悲之心了?
李云想起自个儿就受过王霞的“救助”,年轻时从农村到城市打工,原本与王霞素不相识,只因一次有关独身主义的谈话,王霞就激情难抑,调动自己所有的关系,过五关斩六将,帮李云找到了一份固定的称心如意的工作。还有王霞的丈夫,最早是王霞的下属,因欣赏他的才华,便一次次地向领导举荐,结果一升再升,最终升成了比王霞还高两个级别的领导。两人成婚后,王霞的丈夫却再也没提过王霞的举荐,仿佛娶王霞为妻,已足以将那举荐抵消了。王霞曾多次说,我们是因为相爱才走到一起的,跟其他没一点关系。可她也多次说,他为什么就再不提了呢?是羞于提还是不屑提呢?
李云听到王霞说,奇怪,岁数越大才越该有慈悲之心的,可对那女孩,我怎么是漠然、旁观的心态呢?
李云说,这还不明白,她对你不好,吓到你了呗。
王霞说,可对男孩也是。
李云说,男孩是因为远了一层,你没看到他,跟他没一点儿关系。
王霞说,你真这么认为?
李云看到王霞一脸的质疑,她不由得有些脸红,她说,你这个人,就是太爱较真儿,怪不得睡不着觉呢。
王霞固执地看着李云,说吧,说心里话,我不怕。
李云站起来,坐得离王霞远了些,说,你真想听?
王霞说,真想听。
李云说,岁数越大越该有慈悲之心,这话不假,可还有另一句话,岁数越大,对人情世故就看得越透。
王霞说,怎么讲?
李云说,看得越透,漠然之心就越重呗。
王霞说,可这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这些年我一直,不,我和你一直在跟漠然抗争,今天一起来海边就是证明。
李云说,我当然知道。可漠然这东西,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王霞不服气地说,慈悲也一样,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李云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那就付诸实施吧?
王霞说,我会的,明儿一早我就开始。
李云说,怎么开始?
王霞说,把属于灵子的空间还给灵子。
李云说,你没有这个权利,刘小梅不会答应的。
王霞说,那我就把事闹大,逼迫刘小梅答应。
李云又一次笑了,她相信王霞的能力,王霞一生都在当记者,对付一个刘小梅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她也相信,明儿一早王霞的眼睛就不会再发亮,就像她李云一样,空有帮助男孩的愿望,却又懒得做点什么。
可李云还是说,好样的,支持!
王霞却又不放过李云地说,你呢,明儿一早你做点什么?
李云说,退房不退钱,就算是对男孩的帮助了吧?
王霞连连摇头说,这不能算,这是人家做的,不是你做的。
李云说,那就也把事闹大,找回那个负心的男人,逼他对老婆孩子负责。
王霞也说,好样的,支持!
李云说,我们是不是有病啊,自个儿吃了亏,还要帮助让我们吃亏的人?
王霞说,这才是我们和世上俗人的区别,这叫大慈悲。
李云说,好好好,大慈悲,向王霞同志学习。
看李云笑嘻嘻的样子,王霞收起笑容,正色问道,李云,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诚意?
李云说,相信啊。
王霞说,我看是不相信,说吧,把你心里想的全说出来!
李云对王霞是太了解了,反过来,王霞对李云也太了解了,李云只好实话实说道,我相信你的诚意,却不敢相信你的作为。你没觉得,这些年你的作为越来越少了吗?我也一样,原本就不如你,作为就更少得可怜了。
王霞点点头,表示接受。沉默了一会儿,王霞忽然说,我原打算租一套房的,和你一块儿做饭、吃饭,一块儿去海边疯闹,一块儿没完没了地说话儿……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两套了。
李云说,我知道为什么。
王霞说,为什么?
李云说,漠然。
王霞说,胡扯,对谁漠然我也不会对你漠然。
李云说,不是对我,是对你自个儿。
王霞说,接了说。
李云说,两个卧室两张床,睡觉把门一关,甭说打呼噜,就是梦游也不妨碍的。
王霞说,还是说对你漠然吧?
李云说,你听啊,既然打呼噜是个借口,那真正的原因就是不想夜里说话儿,夜里说话儿是要往深里走的,你不想走得那么深,不是漠然是什么?
王霞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往深里走?
李云说,因为我自个儿就不想。知道听你说租了两套房,我是什么心情吗?
王霞说,有一点失望,更多的是窃喜。
李云说,知我者,王霞也!
王霞说,你还真他妈的窃喜啊?
李云说,当然,因为我他妈的也是漠然的啊!
两人脸上笑着,眼睛却都有点湿润。她们别过脸去,装作困了似的都眯起了眼睛。后来,背靠的沙发太硬了,她们不约而同地侧过身,背靠了背地坐着。不知什么时候,她们都真的睡着了,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呼噜。呼噜声不算小,但她们谁也没听见谁的。
第二天早晨,王霞和李云各自收拾了行李,又给各自的房东留了字条,钥匙压在字条上,便相约着往火车站去了。她们当然想到过帮助男孩、女孩的事,还想到过找新房东的事,但也只是想想,因为早晨一觉醒来时,王霞的第一句话就是,走不走?李云就说,当然。王霞二话没说,拉开门就奔自个儿的楼房收拾东西去了。她们觉得身体内似有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她们不由自主地受着它的支配,那些想过的事,就好像没有温度的月亮,遥远而又纤弱,远不足以与它抗衡。
去往火车站的出租车一直沿海边行进着,她们隔窗望着大海,谁也想不出要说的话来。昨日在海边小孩子般疯闹的情景,历历在目,可只一个晚上,她们就仿佛和大海疏远了不少。她们看见海水仍如昨日一样,深沉而有激情,翻卷起的白色的浪花就如同与她们告别的手臂。她们谁也没好意思伸出自个儿的手臂,就如同一个失信者,又如一个战场上的逃兵……
火车站是愈来愈近了,大海渐渐落在了她们身后。没有谁阻拦她们与大海的亲近,可她们坐在出租车上,到底是一动没动,一直到了火车站的进站口……
2013.秋
责任编辑 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