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就此相忘

妞妞

1

那是个深秋，周五早晨，我吃完早点去上班，无意间看到正在收拾碗筷的婆婆，她身上的毛衫有虫蛀的小洞。我埋怨自己的粗心，我早就该为婆婆添置换季的毛衫了，可一直忙于工作忽略了。

下班后我直接去了附近的商场。路上，本来要打电话跟婆婆说一声，可是电话刚拨通，我的手机便没电自动关机了。为了不让婆婆担心，我急急去选了一件毛衫便往回赶。

其实在路上，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猜想婆婆一定早早做好了饭菜，开着灯，焦急地等我进门后，便会唬着脸质问数落我。

可是打开门后，我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只见静寂的屋子里漆黑一片，这让我有些始料未及。婆婆的心脏一直不太好，我顾不上开灯一边叫着妈，一边朝婆婆的卧室奔过去。

婆婆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回声：“你上哪儿去了？”

谢天谢地，婆婆没事，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于是去开了灯，从包里拿出毛衫解释说，我去给她买衣服所以回来晚了。本以为婆婆的气能消一些，却不想我拿着毛衣让她试穿的时候，她生气地把衣服扔到一边，说了句谁稀罕，气呼呼地回屋了。

我看着婆婆紧闭的房门，有些委屈，但绝对没有埋怨的成分。和她一起生活了5年，我太了解她的脾气性格了，她性子耿直，有些倔强，又有些孩子气，但对人绝对没有坏心眼。

我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她气消了，去敲她的房门，唤她出来一起吃饭，可她一直不开门。临了倒是把门打开了，却只是板着脸往门上粘了张纸条，便又把门带上了。

纸条上6个字：饭凉了热热吃。

我好气又好笑，看着那6个字，突然眼前一亮，朝门里喊：“你要不出来我就那么凉着吃了，你知道我肠胃不好的，吃坏了肚子可是很不舒服的呀！”

本以为婆婆听我这样说肯定会马上出来，谁想她定力不错，依旧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又心生一计，故意坐到桌边，把碗筷弄出些声响来，装作在吃饭。这下婆婆坐不住了，打开门出来要去热饭菜。我扶她在桌边坐下，自己去把饭菜热好端了上来。

婆婆终于坐下来开始吃饭，却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我讨好地说：“那件毛衫我专门挑了你喜欢的咖啡色，你要不喜欢周末我们一起去换？”

她说不了。然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当我实在有些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安安，你以后要是有事记得打电话跟我说一声，到了下班点儿，你不回来，你不知道我心里跟猫抓似的。沈浩走了……”

婆婆没有说后半句话，我忍不住掉下泪来。2007年9 月11 日，也是下班时间，老公沈浩迟迟未归，我们等了很久，一场意外的车祸不打招呼地把他带走了，再没回来。

婆婆当过兵，作过卫生员，复员后在一家小学任教。结过一次婚，很快离了，再未婚嫁。沈浩走了，婆婆只有我了。我的父母很早就已过世，我也只有她。

那次晚归事件之后，我尽量小心翼翼。

2

2012年年底，公司开始准备元旦晚会，做为筹划和主持人，我晚归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每天我都不忘早早打电话跟婆婆请好假。这样一来，婆婆非但不生气了，而且看着我那么辛苦，眼里全是心疼。

有一天，晚上9点多我们排练完节目走出办公楼，发现下雨了，我们都没带伞，经理苏言便开车送大家回家。

我是最后一个被苏言送到家的，还没到小区门口，便远远地看到婆婆拿着伞等在保安亭下，她瘦小的身影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那样单薄。我急急下了车，朝婆婆奔过去。她见我过来，一边急着撑开伞，一边疑惑地看着苏言的车子。回到家，我看出她的脸色极不好看。她没有使性子，也没有过多追问，但她脸上的表情，让我猜到了些什么。

第二天，我早早地指挥同事们排练，然后散场，收拾好东西后我最后一个离开。走到公司大门外的时候，发现苏言竟然还没有走，他在车里抽烟，见我出来，探出头来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一直不知道你家住得那么偏，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想想昨天晚上的事，我不敢再给自己惹麻烦，刚要婉言谢绝，却不想我婆婆突然冲了出来，用拐棍指着苏言说：“你那么爱送人呀？去公交车站送吧，人多着呢。”

苏言一下子懵在那里，老太太双手叉腰，挡在车子前面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我忍不住想笑，忙上去拉着婆婆说：“妈，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婆婆还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她说那只花猴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我有些疑惑，问她什么花猴子。她说：“就开车那个男人呀，他是干啥的？留长头发长胡子不说，还穿得花里胡哨的，哪像个好人呀！”

我赶紧解释：“妈，他叫苏言，是我们经理。人家美院毕业，留过学，回国后创办了这家广告公司。我们这种行业的人在穿着上都很随意，况且人家在国外生活好多年，衣着打扮就更时尚一些。”

婆婆重复道：“经理，留过学？”

我说：“嗯。”

她又问：“结婚没？”

我说：“没结过，人家比我还小一岁呢。”

婆婆点了点头，然后回屋睡了。

3

元旦晚会大获成功，我在公司得到一致好评。婆婆做了一桌子菜给我庆祝，我们破天荒地喝了一瓶百威。借着酒劲，我跟婆婆说：“妈，你看咱俩这样多好，后半辈子咱就这样过吧，谁都别抛下谁。”

我不胜酒力，也不善于心计，但这句话是我早就为她准备好的一颗定心丸。沈浩走了那么久，很多热心人开始帮我介绍对象，也有主动出击追我的。我想，这应该是婆婆最担心的，不管是为了沈浩还是为了她自己，她肯定都是不舍得让我离开的。

婆婆却瞪圆了眼睛：“你不准备再嫁了？”我说不了。她说：“你想拖累死我老太太呀？你给我快些找个人嫁了，免得哪天我想蹬腿走人，都合不上眼。”

不知为什么，她嫌弃的脸色，让我有点想流泪，心里暖暖的。

演出圆满结束，我却因为劳累伤风，重感冒病倒了。在家里休息的那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未来要怎样过？沈浩走的当初，我做过决定，这辈子再不婚嫁，守着婆婆。可现在苏言对我的好，苏言的优秀，着实让我动了心。endprint

我一直以为自己断了再婚的念头，是替婆婆着想。现在婆婆表明了她的态度，我反而发现，自己的胆怯并非来自婆婆，而是因为苏言的条件太优秀了，我没有信心跟他开始一段感情。

第5天早上，我昏睡了一夜醒来，婆婆慌慌然闯了进来，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快快出来，别别别，去换件衣服，漂亮点的，来了来了。”

我莫名其妙，把门拉开一条缝，看到沙发上西装革履穿戴整齐的男人，好半天才认出来，竟然是苏言。回头看婆婆，她脸上笑成了花。我随便收拾了一下出来，看着突然大变样的苏言——剪了头发，理掉了胡子，换掉了颜色鲜艳的休闲服——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婆婆去厨房洗水果，我疑惑地指指苏言，他朝厨房呶呶嘴。原来是婆婆背着我和苏言谈过一次话，她说，苏言要是能把那身花里胡哨的行头换掉，她才能接受他。苏言就照做了。

那天午饭是在外面吃的，苏言请的客，婆婆吃得很开心。回家的时候，婆婆固执地要走回去，说是一个人转转，散散心。然后趁苏言结账的时候，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便走了。

是两张电影票，当天下午的。可怜婆婆的用心良苦。

目送婆婆离开饭店，苏言突然说：“我有点不放心你妈。”

我也一样。于是苏言载着我，将车子开得很慢，跟在婆婆身后。

一路上婆婆走走停停。她老了，连背影都是落寞。她一定是在想沈浩。我望着她，泪水不知不觉涌出来。苏言递过纸巾，眼神也同样满是心酸。那一瞬间有种东西破土而出，让人豁然开朗。我和苏言，其实是心意相通的。当我们在世上活得越久，就会发现这样的相通是多么弥足珍贵。

半年后我和苏言举行了婚礼。苏言置备了很大的房子，但一直空着，因为苏言想让老太太搬过去和我们一起生活，可是她怎么也不肯。苏言干脆搬过来住了。

沈浩走了，苏言来了，我们还是一家3口，没人看出我们和别的家庭有什么不同。

每天我和苏言上班，婆婆便在家收拾屋子，做好饭菜等我们回来，偶尔她还是会生气，还是会用纸条和我们交流。我欣慰她的不变，并不把苏言当外人。

去年我们的女儿诞生，婆婆天天乐呵呵围着外孙女转。

中秋节的夜里，女儿睡着后，婆婆拉着苏言的手说：“沈浩走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了。现在我太满足了，有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女。”随后，她又对我交代了很多关于女儿的事情，煦煦最喜欢的头花放在小格子第二层；新买了一只蜡笔，是好看的玫瑰红……后来我才感到其中的异常，当时却只有满口的“妈，我知道啦知道啦！”

她自己也应该没发现身体里的异常。只有命运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于冥冥中，让我们给彼此留下最后的话语。

第二天早上她没起床。她静静地走了，带着淡淡的笑。

我想，来生我一定还能找到她，这个有些倔强、有些坏脾气、跟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却对我无微不至照顾的女人。

编辑 尼尼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