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安倍女性经济学”
2014-05-15津田
津田
川端凯伦是日本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她刚从日本最负盛名的东京大学毕业。川端有一个日本爹,一个美国妈。基于此,川端自小有双语优势,同时她还拥有当下日本企业所特别推崇的四海一家的价值观。今年4月,她已加入咨询公司麦肯锡,开始自己的精英生活。
顶尖大学女毕业生的困扰
不过川端也在刚起步的职业生涯上遇到了困难。如果留在日本,她就会遇到传统日企所固有的问题。蛮不讲理的加班,时常得熬到半夜,随后还要去参加“喝一杯”活动。“喝一杯”这个词,是由日语中的nomu(饮む)加上英语的communication(交流、聚会)合成。这个活动是专为拓展人脉、确立名声的年轻有为之辈准备的。川端说,如今想在老板面前留下印象的职场女性可以喝些掺有大量苏打水的梅酒而非啤酒,不过作用并不大。
除此之外,川端还担心,家庭美满和事业有为几成鱼与熊掌。今年第一次见到男友的父亲时,川端女士向其一再保证自己会考虑在麦肯锡的工作问题:“我告诉他未来几年内,我会好好考虑自己的职业生涯。”
全日本最有前途的毕业生之一说出这样的话,首相安倍晋三听了估计得愁上眉头。按经济与合作发展组织的数据,日本女性的教育排名几乎位列全球榜首。不过当她们大学毕业后,这种对经济发展有利的潜力却又被浪费掉了。日本女性劳动力的就业比例为63%,远低于其他富裕国家。当日本女性生下第一个小孩之后,她们中70%的人会待业10年以上,而这一比例在美国仅为30%。而且这70%的人中有很多都是彻底告别职场。
安倍曾表示他想改变日本女性就业的弱势现状。2013年4月,他宣布让女性在经济中“闪光”是其“安倍经济学”增长战略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据高盛投资公司的数据,提高女性劳动力的参与率,使其达到男性劳动力水平,同时也为日本日益萎缩的劳动力市场注入800万女性劳力,预期将带动GDP增长高达15%。更多的女员工要求更高的薪水也会提升市场对女性劳动力的需求。也正因此,安倍的演讲也赋予了外出工作和关注幼儿园上学时间、给孩子喂奶这样的主妇事务同等的重要性。
对于来自自民党保守派的首相安倍来说,上述表态可真是大转弯。2005年,当时小泉政府提出要采取措施推进社会平等,当时安倍及其保守派警告,如果男女被平等对待,将破坏日本家庭价值观和日本文化。他们担心诸如女儿节这样的传统祭典以及日本的婚姻状况会因此受到威胁。自民党保守派的关注点并非仅仅是对文化传统的影响上,在保守派看来,让女人远离工作,也对经济有利。自民党一位前厚生劳动大臣曾把女性形容为“造人机器”,如果日本的“造人机器”待在家里,那么她们就可以“生产”出更多的小孩,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劳动力。
这个观点后来被证明是有问题的。尽管自民党鼓励女性待在家里,但日本的生育率还是很低,且进一步下跌,2005年生育率触底反弹,平均每个女性生育1.26个孩子,到2012年,这一数据达到峰值,仅为1.41个。年轻人口的短缺意味着日本的工龄人口到2050年将下降40%,这将严重拖累整体经济。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最直接的手段就是让女人走出家门,投入工作,这将带来巨大的好处,其优势远比让女人们待在家里“生孩子”要大得多。
事实上,或许工作和生孩子是并重的。在其他的富裕国家中,婴儿的高出生率基本上总是伴随着女性劳动力的高就业率;即便在日本,其乡村人口的出生率也比大城市要高,而那里的女工比例也相对较高。诸多改变也会鼓励更多的城市女性投身工作,比如更优质的托儿服务,更少的公司文化要求(这一点可以让男女的工作时间都缩短),这些也会让夫妻二人生更多的孩子。
女性就业的“竹天花板”
安倍在女性劳动力议题上有着新的考量,但他遇到的问题却是老生常谈。近年来在大多数国家,女性在结婚生子后的工作比例都在下降,孩子长大后这一比例又会开始回升。但日本的这种M型曲线趋势比其他发达国家更明显。近年来日本的女性就业率趋于稳定:2004年,30-34岁参与全职或是兼职工作的女性比例为61%,这一数据到2012年就上升到69%。然而许多已婚的年轻妈妈们依然在家里待着,还有不少妇女重新工作时只能找到一些兼职或临时工作,这些工作报酬少,保障性差。
即便还在工作的女性也常常干的是浪费才能的工作,极少做专业性、技术性或管理型工作。2012年,日本兼职及临时工劳动力市场中77%都是女性。她们中很多都是生活优渥的已婚妇女,目的就是打点零工赚点外快,而剩余的则是贫困边缘群体。日本作家桐野夏生1997年的畅销书《OUT》(中文译名《越界》)中就曾描述这类女工的颠沛遭遇。这本小说在业界内外都引起反响共鸣,获得一致好评。小说的女主人公整夜待在冷冰冰的盒装午餐工厂,帮忙隐藏杀死自己同事的那个不中用的嫌犯丈夫。桐野之后的一些作品也都通过描述在外闯荡、与在家女人缺乏沟通的男人来聚焦男女性别的角色定位。
日本企业界的最高层职位被日本女性称之为“竹天花板”,意指这个层次厚重浓密不透明。不过现在“天花板”正慢慢透出一些光亮,当然依然很少。2011年,4.5%的企业分公司领导是女性,这比1989年上升了1.2%。但与其他国家相比,这一数字依然惨淡。据麦肯锡的一份区域性研究报告显示,在日本大多数的董事级别的高层中,女性的比例在2011年为1%,同样的数据在中国为9%,在新加坡为15%。
到目前为止,企业文化是日本女性面临的最大障碍。日企习惯雇用刚从大学毕业的新人,然后推行终身雇佣制。这使得雇员们很难有职业间歇并在其后继续找工作。升职看的是工作年限和加班,而不是产出和业绩。赤裸裸的歧视依然随处可见。有一项研究曾将日本及美国的大学毕业生离职的原因做了对比,美国女性把照顾孩子、赡养老人列为主要原因;而日本女性则是因为对工作不满,自己仿如被丢进了一个“无法出头”的位置。事实上,日本的男性在工作上所花时间比其他发达国家的男劳动力要多,相对而言在照顾孩子和家务活上就要少,这一现实增加女性不出去工作的内在需求。endprint
当日本公司挑选应届毕业生时,通常男女都要;但他们仍然还是会让男的去做管理岗位,而把大多数女性“钉死”在文职岗位上。麦肯锡驻东京办事处负责人,同时也是麦肯锡负责全球女性员工定位研究的乔治·戴斯沃克斯说,外国公司都会利用日企的用人偏见来招募和晋升女性毕业生。而在许多日本大企业的海外高管中,一直流传着才智充沛的“超级大秘”们搞定全盘工作的各种奇闻异事。
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日本最具影响力的商业游说团体。他们对广泛性引入女性劳动力的做法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尽管最近迫于政府的压力,经团联开始讨论在国内提拔女员工,但企业主们还是把安倍对改善女员工工作的热情与他们所期待的企业管理改革挂上了钩:在他们看来,安倍此举正是要转移对经济改革的注意力。出于害怕被要求增加女性员工的人数比例或是定量配额,经团联拒绝向其会员统计女员工数量,甚至拒绝向政府报告其董事会的女董事人数。官方在检查人员清单时会重点查找后缀“ko”(日语平假名ko代表“子”,比如美智子、百合子,这些都是女性名字),这样通常就能找到女员工的名字了。
男性占据主导地位已经不是企业界的单一现象了,在政坛也是如此。女政客的人数严重不足。在国会众议院,女议员的比重仅为8%,而参议院的比重仅为19%。在全球女议员数量的调查中,日本在189个国家中仅列123位。上一代男性群体中持传统立场者居多,他们依然影响深远。
三成女性愿当全职主妇
不过日本女性不仅仅是被父权社会所限制。如果要在以下两者中做出选择:前者是舒服地待在家里,过着“三餐一午觉”的生活;后者是去当苦逼的上班族,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女人们会选哪一个呢?在连锁便利店集团罗森的CEO新波刚史看来,在一些富足之地,比如东京,许多妇女就是不想工作。
曾撰写教导女性如何在职场胜出的畅销书《女性的品格》的作者坂东真理子就指出,许多日本女性并不认为她们需要一个高端工作来享受高端社会地位。如果一个女人,她的丈夫是三菱集团的高层,那么她即便是顶着高学历在超市打工也不会觉得有啥丢份的。
显然,在过去几年里,女性对工作的态度变得日趋保守。1979年,70%的女性认同“男人养家,女人顾家”这样的观点;2004年,这个比例下降到41%;但到2012年,或许是由于2007-2009年的经济衰退,有超过半数妇女表示她们更倾向于待在家里。去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有三分之一的年轻女性想成为全职主妇。与此同时,未婚男士则没有那么传统保守:仅有五分之一的年轻男士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在家当主妇。
女权主义在日本依然未成气候。日本家喻户晓的女权主义者上野千鹤子认为,自上世纪50年代起的长期经济繁荣已经成为日本举国性优先命题,这就让工作还是顾家的传统角色定位讨论显得无足轻重。而且身居幕后的日本女性并非没有力量,家庭主妇们掌控家里的财政大权,而职场的女上班族也通过悄无声息地阻碍那些她们所不待见的职场男士来对男同事们施加影响。
不过有些迹象还是在表明女性的角色是可能改变的。其一,举国至上的经济繁荣早已不复存在。滞胀的工资水平意味着“三餐一午觉”的生活正变得愈发不可行,而家庭开支的不断增长,也迫使夫妻二人都得工作。其二便是日本离婚率在上升,越来越多的日本女性选择与老是加班不回家的男人离婚,因此她们得自谋生路。尽管部分年轻女性向往传统的性别分工,但剩余的女性,包括“单身寄生族”(指宁愿和爹妈住一起也不想结婚的女人)都想改变这一状况。
草食男,肉食女
如今最具上进心的大学毕业生中不乏女性,越来越多的公司也有意识地将她们安排在比过去更好的位置上。按游说团体经济同友会负责人福岛咲(xiao)江的说法,人力资源总监们私下里表示,多数情况下,他们会优先雇用女性;他们只是担心如果女员工怀孕了,就会离职。罗森集团的新波刚史表示,20多岁的日本女性比同龄男性更具有国际格局观,这些女性远比“草食男”们做得好。所谓草食男,即所谓工作担当小,宁愿购物也少有性趣的男人。年轻的草食男们压根不愿仿效父母那种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的确,日本媒体有些惊讶地发现,近来年轻的爸爸们开始照顾起小孩了。
日企已经开始在一些边边角角上做出改变。在网络服务公司DeNA,员工们注意到他们在加利福尼亚的同事从不在办公室加班,这些人会选择在家里继续工作。该公司创始人南场智子表示,该公司员工如今开始效仿自己的美国同事。有少数企业开始尝试在缩短工时的同时增加产量。业内翘楚三菱化工就不鼓励员工在七点之后还留在办公室里。
安倍希望到2020年,女性在领导岗位上的比重能达到30%,这其中包括国会议员、地方政府长官以及企业高层。安倍最实用的一个措施就是允许更多的私人企业进入之前政府管控的领域,进而缩短幼儿保健的排队名单。
不过很多爱子心切的日本女人并不信任日托,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有些女性可以让住得不远的家长代为照顾。很多人认为日本需要一大批外国保姆。在今年1月的达沃斯经济论坛上,安倍就曾表示日本将放宽移民政策,以使国外的家政工能照顾小孩和老人,在日本这项工作通常是压在女人肩上的。有部分未经证实的媒体报道称,日本政府正在考虑每年引入20万国外劳工,将其安置在建筑、育儿和护理等领域。
然而,与很多其他雄心勃勃的结构化改革项目一样,移民政策放宽的举措将受到很大的政治制约,移民之事并不受日本民众待见。据透露,安倍也只是在瑞士提了一下,还没在日本国内公开发声。
如果光是在国外练嘴皮子,在国内不采取实际行动,那么大家就会认为安倍缺少改变职业女性生活质量的真实意愿。他让企业准许新妈妈休三年产假(现在休1.5年)的要求,遭到各方嘲弄。企业认为这对他们不利;女权主义者认为这还是让女性待在家的传统做法。在2020年实现女性占据30%领导席位的目标,最早是由前首相小泉纯一郎在2003年提出的,距实现目标的最终期限仅剩6年,但成功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同样,缩短入托等待时间的政策也可追溯到小泉纯一郎时期。
安倍政府反复提醒选民,注意首相之前对家庭持有的传统观念。1月,被安倍任命为日本广播协会(NHK)董事会成员的日本国家播音员长谷川美智子开了一档专栏,提出女性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养育孩子,这比在外工作更重要。
高盛投资公司的松井凯蒂认为,如果政府真的想提高女性就业率,可以减少税收,因为税收使得女性收入过低。
在达沃斯的私人晚宴上,安倍旁听了一些优秀女政治家和女商人有关日本如何做到与众不同的讨论。比较尴尬的时刻是,来自波士顿咨询集团的三木津坂告诉他,在纽约获得事业成功后,她很惧怕回到日本。而且,在温柔的语调和举止背后,越来越多日本女性正在逃脱她们的“玩偶之家”。如果日本执政者能找到合适的方式帮助她们,这些日本女性很可能会促进经济发展、改革企业文化。这无疑对于日本社会和经济影响深远。尽管它是如此的举步维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