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边府战役60周年：被模糊的中国角色

尹鸿伟

一座边远的山间小城，却成为越南人心目中永久的圣地，在每年5月7日那个胜利的时刻，都会举行热闹的庆祝活动。

60年前，两万多人的鲜血和躯体曾经洒满了奠边府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如今，仍然散落在田间地头的一辆辆坦克、一尊尊大炮和一件件飞机残骸成了一个个开放的游览景点，孩子们可以每天在纵横交错的战壕里、残破的坦克中钻来跑去玩捉迷藏。

2014年伊始，越南从中央到地方就积极展开了奠边府大捷60周年纪念活动的准备工作。自2月起，越南各大官方媒体也纷纷推出与奠边府有关的报道，竭力造势。

奠边府，位于越南西北部越老边境，距离老挝边境仅13公里，因为曾经发生过一场著名的战争，所以令许多人至今难以忘记。

法国彻底退出印度支那

每天清晨，当太阳从山背后跃出，阳光立刻温暖了这个山区平坝里的小城，在湛蓝天空与和煦阳光下面，奠边府的居民们日复一日地过着他们平静的生活，有人在城边的田里插秧，有人在乡间的小河里捕鱼，有人在自家的小店里安静地等待着顾客到来。

而走近那一辆辆散落在田间地头的坦克、一尊尊大炮和一件件飞机的残骸，60年风风雨雨后的锈迹斑斑和杂草丛生又使人觉出一股肃然之气。的的确确，这些都是当年法国殖民军留在越南土地上的武器，各种法军的标记、数字还清晰可辨。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和田埂，可以走到它们的面前，甚至可以爬上坦克，随意地骑在上面环顾四周美景。坦克的基本框架都还在，只是许多部件已经消失，并且杂草已经从坦克厚厚的履带和钢板上的缝隙中坚强地长了出来。

“它们永远是奠边府人民和越南人民胜利的纪念，也是法国人永远的耻辱。”一名当地越南小伙用英语表示，“所以无论是政府，还是我们老百姓都愿意这样永远保留着它们。”

当地人已经对这些东西熟视无睹，它们已经成了小孩子们的玩具，或者年轻人恋爱约会的坐标。亲手抚摸着锈迹斑斑的坦克，便仿佛站在了一段历史的入口处。

1945年8月，在盟军和中苏军队的毁灭性打击下，继德国法西斯后，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曾经在“印度支那”轻易打败和取代了法国殖民者的日本军队随即退出了历史舞台。尽管经过“八月革命”的艰苦斗争，新的越南民主共和国已经诞生，但曾经统治印度支那近半个世纪的法国不甘放弃，决心卷土重来。于是从1945年9月起，包括奠边府在内的印度支那土地上又重新布满了法国军队。由此，一场“殖民或者独立”的战争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占据重要战略位置的奠边府是块南北长约18公里、东西宽约6至8公里的盆地平原。当时法军集团据点群就设在这块小平原上，其北面、东面的据点构筑在山头或高地上，西面、南面的据点构筑在平原上，共有49个据点，分为八个据点群，三个防御分区。部署有12个步兵营、七个伞兵连，两个105榴炮营、一个155榴炮连，两个120迫击炮连，一个工兵营和一个坦克连（坦克10辆），一个空军飞行队（飞机14架），修建了北、南两个机场，每天使用100至200架次飞机向奠边府空运150至300吨军用物资。战斗打响后，美国又紧急援助法军100架轰炸机和战斗机、50架运输机，并借给法国29架配有飞行员的C-119型运输机。

法、美一些高级将领都曾视察过奠边府的防卫，称之为“一个不可侵犯的堡垒”，是“东南亚的凡尔登”。法军凭其在奠边府精锐部队多，火力强，工事坚固，布防严密而有恃无恐，认为越共人民军不敢向它进攻。印支法军总指挥纳瓦尔扬言要“不惜任何代价守住这个据点”，要在奠边府“碾碎越盟”（人民军）部队。

然而战争总有难以捉磨的变数，明明以为答案应当是这样，结果却偏偏变成了那样。有关历史资料显示：1954年3月12日至5月7日，在历时55天的奠边府战役中，法军被歼16200人（其中俘虏10903人），被击落击毁各型飞机62架，击毁坦克4辆，被收缴重炮30门、坦克6辆、降落伞30000多具及大量其他武器、弹药和军用物资，最后不得不在5月7日宣布投降。在这次战役中，得到中国大力支持的越南人民军伤亡、失踪共13957人（其中伤9124人）。

法军在奠边府的惨败震动了法国朝野，法国政府下半旗为其在奠边府阵亡的将士致哀，法国舆论发出一片抱怨和哀鸣声。同年6月12日，主战派的法国拉尼埃政府在一片反对声中倒台。

奠边府大捷，实现了时任中国总理周恩来提出的为了争取外交上的主动，在越南打几个漂亮仗的要求，使出席日内瓦会议的越南政府代表团不仅处在正义的反侵略者的地位，而且处在战胜者的有利地位。1954年7月22日，随着《关于恢复印度支那和平问题的协议》（日内瓦协议）的签订，法国同意从越南及整个印度支那撤出全部军队，为包括柬埔寨和老挝在内的印度支那三国最终摆脱法国的殖民地统治，奠定了基础。

现在，奠边府仍然是一个农业为主的小城市，曾经战斗最激烈的许多地方已经变成了良田沃地，甚至变成了鲜花种植基地，成为当地人民生活的依靠。一位越南苗族老人说：“如果没有中国人的帮助，当时越南军队很可能不会胜利，但是很少有中国人来到我们这里参观。”

只字不提中国援助

法国殖民军于1897年占领奠边府。之后，奠边府就不断上演“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奇景：法国三色旗、日本太阳旗、中国青天白日旗、越南金星红旗……显示其地位的重要性和历史的复杂性。

在奠边府城中心的小山上，还保留着最著名的A1阵地，它是1945年5月日本军队占领时期构筑的坑道和隐蔽部，后被1953年11月重新返回的法军使用，之前还曾经被中国国民党受降部队（1945年）和越盟部队（1952年）短期占据。尽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又经历了那么多的枪林弹雨，依然可以看出它的坚固。

站在A1阵地的顶上，才发现奠边府竟然真实地保存了那场战争的残局模样：蛛网般纵横交错的战壕、坍塌的暗地堡、阴深的枪孔、星罗棋布的士兵掩体和一旁被击毁的坦克。endprint

1954年5月，越南人民军为了攻下A1阵地，死伤不计其数却仍然无果，最后在曾前往朝鲜作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工兵的秘密协作下，从山腰挖了暗壕抵近A1阵地坑道，埋了近一吨炸药。一声巨响后，坑道内的法军几乎全部报销，随后其他阵地的法国人无法再坚持，便举白旗投降了。

在A1阵地一侧的山坡上可以看见当年一举扭转了战局的那个巨大爆炸坑，至少有20米深，40米的直径，威力似乎不逊于现代战争中的导弹。这个大坑现在似乎得到了认真的保护，被铺上了一层简单的水泥，建起了围栏，所以尽管它承受了六十年岁月的风风雨雨，却没有被浮尘填平。正是出于纪念的原因，当地政府在每一处战场遗址上都立下了各种形状的纪念碑，有的还有浮雕。

在A1阵地的脚下，有一座很大的烈士陵园，一座有着雄伟大门也有围墙的陵园，围墙上还有许多关于战争内容的浮雕，有越南著名的英雄胡志明和武元甲等。迈进大门，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庄严肃穆的场面，在数万平方米的院内，一排排水泥铸成、碑墓相衔的烈士棺椁沿走道两旁整齐地排列着，水泥棺椁久经风雨已经泛出青色，与四周的青山翠绿早已经融为一体，但墓碑上醒目的红底黄五星显然是刚涂过漆。

在烈士陵园的旁边，有一个“奠边府战役纪念馆”，院子里同样摆放着许多残破的法军坦克、大炮、飞机和各种武器，还有许多关于那场战争、那段历史的纪念物品和照片，馆内不时为外国游客播放《奠边府战役》的英文版纪录片。不过，纪念馆内几乎没有关于中国军人的内容。

史料记载：1950年1月，在越南国家主席胡志明的要求下，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政府秘密派出“中国军事顾问团”进入越南，在奠边府战役之前的“越北边界战役”，主要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陈庚指挥，而奠边府战役的主要指挥者是另一位中国将军韦国清。1955年12月24日，中国国防部、外交部联合发出《关于撤销我国驻越南军事顾问团改派军事专家的决定》，中国援越军事顾问团陆续回撤，到1956年3月中旬全部回国，宣告抗法援越胜利结束。

也许因为当时是“隐藏身份秘密出越”，也许是后来中越两国间发生了太多的恩恩怨怨，总之大批为越南独立战争，为奠边府战役胜利作出了重大贡献的中国军人，在这样的历史纪念馆里却没有一席之地。

在一篇《一位中国籍苗族法国兵奠边府战役亲历记》的回忆录中，出生于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猛硐乡东瓜坪自然村的李成才回忆：“（身着越南人民军军服的）中国援越抗法部队、越南人民军从四面八方将奠边府完全包围起来，不管白天黑夜，对法军发起猛烈的进攻。”在奠边府战役中被俘后，李成才自愿选择回到中国的家乡，新中国成立后，还担任了麻栗坡县政协第三第四届政协委员。

2014年3月20日，越南国防部和越南奠边省联合举办了奠边府战役胜利60周年研讨会，但越南媒体对中国方面的巨大支持和援助只字不提，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历史惯例”。一直有人猜测奠边府烈士陵园内百余名无名烈士墓埋葬的就是这场战役中牺牲的中国军人，但从来没有得到中越两国官方的确认。

永远的政治遗产

2014年4月1日，为了纪念武元甲大将的杰出贡献，奠边省政府决定把奠边府市全长6965.4米的“5.7大街”更名为“武元甲大街”。

武元甲大将已于2013年10月4日逝世，享年102岁。武元甲大将曾任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事委员会书记、越南政府副总理、 越南国防部部长等职务，但其人生最光辉的阶段体现在奠边府战役中。

由于奠边府战役的伟大胜利，武元甲也在欧美舆论界中获得“奠边府之虎”美誉。但武元甲辉煌的军事成就始终与中国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说“中国因素”是“胡志明因素”外的最重要因素。曾经在中国接受军事训练的武元甲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关系非常特殊，而在大多数中国人的概念里，到目前所熟悉的越南领导人也只有两位：胡志明和武元甲。

在武元甲的战争生涯中，最重要的两次战役当属1950年的越北边界战役和1954年的奠边府战役。事实上当时越南军队力量非常薄弱，中国军事顾问团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为其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帮助，陈赓、韦国清和邓逸凡等中国将领贡献巨大。只是由于一些特殊历史背景，中国军队将所有荣誉都归功于越南军队，归功于越军总司令武元甲。

事实上，每年5月7日来临之际，奠边府都会成为越南国家和人民庆祝的一个理由与符号，这个曾经灾难深重的国度，总是需要一些激励人心的事件。越南华裔学者陈子原说：“越南执政党不断利用奠边府大捷等历史上的辉煌来证明其领导的伟大与正确，原因在于现在的领导人已经没有老一辈领导人的成就和威望，所以一直千方百计继承、争取和利用胡志明、武元甲等人的政治遗产。”

时至今日，虽然越南媒体为即将到来的“奠边府大捷60周年纪念活动”热烈造势，但奠边府当地可见到的中国人依然很少，而西方游客却总是很多。一名越南年轻人表示：“法国人最关心奠边府了，每年都有许多人去那里参观。”一名美国游客说：“我在越南也见过不少中国人，但似乎没有多少人喜欢到奠边府看看那些历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