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浮想,沧海神游
2014-05-15吴烨南
吴烨南
秦皇岛倚山濒海,风光瑰丽,自古就是观海赋诗的胜地。公元207年,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写下了千古名篇《观沧海》。1954年,毛泽东在这里写下了不朽词章——《浪淘沙·北戴河》。无独有偶,清初著名满族青年词人纳兰性德,在这里也曾写下过一首《浪淘沙·望海》,词篇宏伟。不但风格特异,而且成就不凡,意义深远,值得我们欣赏与研讨。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满州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的长子。他自幼聪敏,精于骑射,长于诗词。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他二十二岁时,殿试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后循级升为一等侍卫,深受康熙的宠爱。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二月,他扈驾出山海关,登澄海楼,游姜女庙,写下《浪淘沙·望海》、《浣溪沙·姜女庙》、《长相思》等优秀词作。其中《浪淘沙·望海》,浮想联翩,雄襟万里,词笔纵横,想象奇特,构思深远,俯仰古今,是一首浪漫主义的咏海佳作。原词如下:
蜃阙半模糊,踏浪惊呼。任将蠡测笑江湖。沐日光华还浴月,我欲乘桴。
钓得六鳌无?竿拂珊瑚。桑田清浅问麻姑。水气浮天天接水,那是蓬壶?
万里长城,历来被喻为横贯神州东西的蜿蜒苍龙。明长城起于山海关,长城在这里延深入海,好似苍龙之首,故名老龙头。老龙头城台上,明末建有澄海楼,崇楼面对渤海,背负燕山。登楼极目,澄波万里,叠浪千重。清初康熙、乾隆诸帝东巡,都曾在这里宴饮群臣,观海赋诗。纳兰性德于康熙二十一年二月,扈驾东巡,登临澄海楼:他在《浣溪沙·姜女庙》词中,有“澄海楼高空极目”的句子,《望海》一词应是写于此时、此地。
词一开始,词人面对波涛滚滚,雾气迷蒙,风云莫测的海上奇景,不禁发出“蜃阙半模糊”的惊呼。“蜃”是海中蛟龙的一种。“阙”是富门上的高楼。“蜃阙半模糊”描绘的即是这种海市蜃楼的幻景。开篇首句,立即展现出风云变幻,景象万千的海上奇观。词人在“澄海楼高空极目”中,眼前是白浪滔滔,涌卷于城头和足下,远处“蜃阙”若有若无,似隐似现,怎能不为之“惊呼”赞叹呢?
接着是“任将蠡测笑江湖”句。《汉书·东方朔传》中有“以蠡测海”句,其注是“蠡,瓠瓢也”,即俗称之葫芦瓢。用瓢测量海水,怎能知海之大,海之深?
据《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涣渚涯之间不辨牛马。于是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尽在己。”河伯因为没见过大海,自以江河为大,沾沾自喜。及至:“顺流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按以上的引证资料,可以理解“任将蠡测笑江湖”句,意思是,任凭那些“以蠡测海”和没见过大海的人,自以为是、沾沾自喜去吧!他们的浅薄无知是多么可笑。下句“沐日光华还浴月”,显然是出自曹操《观沧海》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原意是日月在大海中轮回运行,好像在万顷波涛中出没,景色是那么壮阔、绮丽。纳兰性德将这一意象进一步扩大,比喻大海的浪涛沐浴着日和月,日复一日地使日月光辉更加灿烂。这一想象,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曹氏的想象更加丰富多彩。
大海的壮丽,引发了词人出海遨游的向往,于是写出“我欲乘桴”。《论语·公冶长》篇中有:“子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桴”就是俗称的小小竹排。词人遐想着要乘桴出海饱览大海吞吐日月,沐浴光华的奇景,于是,开始沧海神游,浮想联翩了。
下阙的“钓得六鳌无”就是“我欲乘桴”的承接,从乘桴出海,自然就会联想到在海上垂钓。据《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五山始峙而不动。”
接着还说:“而龙伯国之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鳖,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彦。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这就是“六鳌”一语的出处。
既然六鳌已被钓走,“钓得六鳌无”这一问句,就更加显得意味深长,耐人深思。能钓走的已经钓走了,没钓走的还有九只,仍顶戴着三山。白居易的《长恨歌》说:“忽闻海上有三山,脚在虚无飘渺间。”三山本在虚无中,还能钓得到其它巨鳌吗?不过,即使什么也钓不到,那美丽的神话传说,也足以引人入胜了。词人最终只能“竿拂珊瑚”,虽然什么也没钓到,轻拂一下“珊瑚”也还是十分惬意的。
茫茫大海,已多次变为桑田。据《太平广记》:麻姑,古仙女,建昌(今江西南城县)人……年十八,貌美丽。她自称:“已见沧海三为桑田。”并且说,“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岂将复还为陵陆乎?”如今,蓬莱水域是否又清浅了呢?沧海是否又将变为桑田呢?词人的担心,只能请教麻姑。词人将麻姑的故事,信手拈来,融入词中,固然是为了丰富词的内涵,但又何尝不是通过观海,慨叹人世沧桑,古今兴亡呢?
最后,词人从推想又回到现实。“水气浮天天接水”,眼前海色迷蒙,海天一色,不禁发出“那是蓬壶”的询问。据《拾遗记》:“海上有三山,其形如壶,方丈曰方壶,蓬莱曰蓬壶,瀛洲曰瀛壶。”“那是蓬壶”句,与前面“桑田清浅”相接,给读者留下的是疑问,是神秘,是迷茫,余味不尽……
《望海》词的大意是如此,但如果进一步探索,《望海》词不论是在词的取材和创作上,或在艺术表现方法上,都给我们以深刻启示。
第一,《望海》词在短小篇幅中,赋予其丰富内涵。词人在一首54字的词章中,不仅展现了大海的瑰丽和辽阔,还囊括了天地、古今、人神及诸多历史典故和神话故事传说。其容量之大,用事之多,涉猎之广,想象之奇,较其前代词人都有所突破。以少总多,本就是传统诗词的特点之一,而《望海》一词,不仅容量空前加大,而且涵义深远,余味无穷。“任将蠡测笑江湖”,既是对大海的赞叹,又是对见识短浅之人的讥讽。“我欲乘桴”,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妙用,寓世道兴衰的深奥哲理。“桑田清浅问麻姑”,寓有对历史沧桑变化的感慨。传统诗词的高度概括,无比精炼的写作特点,尽现于词中。当前,不论是传统诗词或新诗作者,都应很好学习和借鉴《望海》词的这种写作手法,才能创作出新时代的精短佳作来。
第二,《望海》词是纳兰性德词中豪放作品的唯一“特例”。纳兰性德一生短暂,卒年仅31岁。其词作现存340余首。由于词人前妻早亡,痛断肝肠,后来在扈驾远行中又常苦苦思念新妇。因此,其词作大多充满哀愁、幽怨、缠绵的相思之情。其词风凄婉清丽,历来被词家认作是“婉约派”词人。然而,惟独其《望海》一词,一反词人的感伤基调,“词中以欢娱惊喜的心情,豪迈激越的笔调,又用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等铺陈渲染”,在纳兰词中“却是特例”(张秉戍《纳兰词笺注》)。然而这惟一的一首“特例”却足以说明词人艺术才华的出众,艺术表现方法的多样。说《望海》词是纳兰词中的一朵奇葩,绝不过分。
第三,《望海》词,进一步扩大了词的题材内容。词自晚唐、五代形成之后,题材局限于“花间”与美女。至北宋,题材内容才由宫廷、深闺,扩大到市井歌肆。继由“大江东去”的咏史怀古,扩大至“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同仇敌忾。此后,长期没有明显的突破。而《望海》词的出现,将词引向汪洋大海,成为一首用词的形式歌咏大海的较早佳作,从而进一步开拓了词的题材领域,在词的创作和发展上,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
第四,《望海》词全面运用浪漫主义表现手法。词自诞生后,一直被认为“别是一家”,大多作者以抒情为主,婉约缠绵,被认作是主流。特别是与屈原、李白一脉相承的浪漫主义词作,更是罕见。而纳兰性德的《望海》,开始从虚幻的海市蜃楼写起,思潮奔腾,浮想联翩,将读者引向美丽的神话世界,最后在水天一色的迷茫中,发出“那是蓬壶”的惊叹,以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构写全词,使它放出耀眼的异彩。就在纳兰性德写出其词的同时,康熙在《登澄海搂》一诗中,也写出“吞吐百川归领袖,往来万国尽梯航。波涛滚滚乾坤大,星宿煌煌日月光”的咏海诗句,诗的最后同样发出:“阆苑蓬壶何处是”的赞叹。不难看出《望海》词的浪漫主义情调正是康熙王朝统一强大的政治经济形势的反映。看来浪漫主义的新声大曲至清初才出现绝非偶然,纳兰性德适逢其时。
第五,先后歌咏同一海域的两阕《浪淘沙》不一定是偶然的巧合。1954年毛泽东的《浪淘沙·北戴河》,与纳兰性德的《浪淘沙·望海》歌咏的是同一海域,用的是同一词牌,二者有无内在联系?据近年出版的《毛泽东文史古籍批语集》,可知毛泽东对纳兰词中的《临江仙·塞柳》、《江城子·咏史》等都写下过批语,说明毛泽东不但精读,而且研究过纳兰词。毛泽东博览古籍,精通诗词,浏览过纳兰全词,留意过《望海》词,是完全有可能的,可见同用《浪淘沙》词牌不一定是一种偶然性的巧合。
由于《纳兰全词》在世上很少流传,当前各种词选版本所选的纳兰词作又大都是他的婉约之作。因此,这首风格独特的豪放的浪漫主义词篇,尚未被广大读者所知,现在是应当让它公诸于众,重放其璀璨光芒的时候了。
(作者系原河北省政协委员、秦皇岛市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诗词文化研究所研究员,是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