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皮克迪 如何破除贫富分化魔咒
2014-05-14黎文宇
黎文宇
从华盛顿到北京,从伦敦到首尔,一位法国经济学家的名字席卷着全世界。这个并不怎么知名的经济学家,写了一本关于财富分配、贫富差距的严肃经济学专著,绘制了过去三百多年世界上多个国家财富分配不平等的演变过程。这本书将近一千页,充斥着大量历史数据和经济学术语,光目录就有六页。故事讲到这里,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劲的。然而,这样一本经济学家出版的经济学著作,竟然一出版便跃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更是一度雄踞亚马逊畅销书排行榜首位。
这个夏天,当你的朋友们带着这本书去度假,当地铁里很多人都捧着这本书阅读的时候,故事开始变得耐人寻味。
这个年仅43岁的法国经济学家叫托马斯·皮克迪,他写的这本书名为《二十一世纪资本论》。
巴黎经济学院的老师
几个月来,托马斯·皮克迪这个名字似乎无处不在,翻开杂志,打开电视,总有关于他的报道。他如明星般遥不可及,但是,你也可以在网上轻易地找到他的联系方式,可以在工作日给他在巴黎经济学院的办公室打一个电话,不必惊讶,接起电话的那个人就是他。
9月中旬,一个平常的周一早晨,在该书中文版面世一周后,《中国新闻周刊》如约在他巴黎经济学院的办公室里见面,聊起他自己和他的这本书。
这间位于教学楼B座二层的办公室大约只有五六平方米,门上只是简简单单贴着“托马斯·皮克迪”这个名字,办公室里三面都是很高的书架,摆满了书,其中有几本英译版的《二十一世纪资本论》,一张书桌,一台电脑,两把椅子,皮克迪就在这间向阳的办公室里一直从事着社会不平等和财富分配的研究。今年是他在巴黎经济学院教书的第八个年头。
1971年5月7日,托马斯·皮克迪出生在巴黎郊区克利希,他生长在一个充满左翼政治倾向的家庭,父母都曾参加过激进左翼政党共产主义者联盟的政治斗争,后来在法国南部、东邻地中海的奥德省饲养山羊。1989年,18岁的皮克迪顺利考入了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攻读数学和经济学,开始了有关社会财富分配的研究。1993年博士毕业后,他远赴美国,作为经济系助教在麻省理工学院教学,继续从事经济理论的研究。三年后回到法国,进入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更加专注地研究收入不平等和财富分配等问题。
随后他受当时的法国总理多米尼克·德维尔潘之托,协助建立了这所巴黎经济学院,并在2006年年底成为该学院首位院长。维基百科词条里还写到,皮克迪2007年曾担任当时左派社会党总统候选人罗亚尔的经济顾问,对此,皮克迪对《中国新闻周刊》摇了摇头说:“在这点上,维基百科是错的,其实我并不是罗亚尔2007年大选时期的经济顾问,我从来都只是在大学里教书,做研究。”
对于他来说,研究经济是重回历史、回溯社会和政治问题的一种方式。这也是他最初放弃数学,选择经济的原因。财富分配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政治经济学的核心,他也很喜欢阅读有关这类问题的文学著作。“当我们读巴尔扎克的时候,金钱和财富问题,始终出现。这反映的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社会和人性问题。”他说,“在那些年代,不同阶层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同谁跳舞,和谁交谈,同什么样的人结婚。所以,这不只是关乎金钱,而是影响着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所以我很想研究这个问题。”
如今,他的研究成果——《二十一世纪资本论》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巨大反响,在很多人看来,皮克迪就像电影明星一样,一夜成名,但皮克迪本人却并不认同:“这本书的成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英文版本在美国面世之后,这本书才逐渐受到世人关注。而且,在这本书出版之前,我对各国逐渐加剧的不平等状况的研究,尤其是美国社会不平等情况的研究,就已经受到了奥巴马政府的关注。白宫在金融危机时期发布的报告中,就运用了我绘制的美国近百年来收入不平等状况曲线图。可以说,十多年来,我对社会不平等的研究,都一直受到关注。”
他还表示,虽然现在自己的关注度很高,《二十一世纪资本论》其他语种的出版工作也在进行中,这两个月他还是会全世界跑,为新书做宣传。但是之后,他会回到巴黎,像以前一样,给研究生和博士生上课,然后在这间办公室里,继续专心做研究。
《二十一世纪资本论》:
贫富差距将加剧
《二十一世纪资本论》自然不是第一本探究社会贫富差距问题的经济学著作,历史上经济学家一直都在谈论着不平等问题,为何这本书如此卖座?对此,皮克迪认为:“这本书之所以引起很大轰动,是因为在一些国家,人们对不平等的担忧日益加剧,比如,美国和中国。现在美国的贫富差距重新上升到了一个世纪以来的峰值;中国政府也开始了很多反腐行动,这也是因为不平等在加剧。财富日益聚集在少数人手里,确实是一件让人担忧的事情。再者,我也一直在尝试写一本通俗易懂的书,对于普通大众来说,一本生动有趣的谈财富分配、谈经济不平等的书。因为钱这个问题,关系到每个人。”他还说,在法国、美国和韩国,有很多读者告诉他,其实他们并没有阅读经济类著作的习惯,但是他们读了这本近一千页的书,而且都读懂了,这让皮克迪很高兴。
自从这本书出版以来,皮克迪这位左翼经济学家就一直被认为继承了马克思的衣钵,被保守派冠以“新马克思主义者”的帽子。但在采访中,记者刚刚提到了马克思的名字,皮克迪马上说:“我和卡尔·马克思所相信的完全不同!”
的确,马克思认为,从长期来看,资本收益率趋向无限下降,最后趋于零,并且引发无产阶级革命,最终资本主义走向灭亡。而如果说有一条定律统领这本书,那就是资本收益率(R)将永远大于经济增长率(G),而这种趋势将无限延续下去。这与马克思所相信的完全不同。
即使认定趋势难以改变,皮克迪对资本主义制度下财富的分配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不公非常不满。他说:“我认为,需要一些机制来调整资本主义,缩小贫富差距,进而达到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社会和谐,让资本主义惠及所有人。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的话,巨大的贫富差距将会导致社会失衡,民主就会成为资本主义的奴隶。”
我们面对资本主义的不平等,应该怎样做?我们能否提出一个方案,来缓和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现象。我想,通过收集历史数据,研究过去这些年发生过的事件,或许能更好地处理不平等问题,或者能更好地平衡社会贫富差距。”
所以,皮克迪花了大约15年的时间,收集了多个国家的历史数据,绘制了如“1910-2010,发展中国家1%最富有的人占有社会财富比例的变化表”等等在内的“从古希腊时期到2100年,世界范围内,资本收益率与经济增长率曲线变化图”;图中数据描绘出过去三百年世界人民收入不平等的历史图画。皮克迪认为,按照R>G这一定律,当今社会不公平将会继续加剧——我们很有可能会回到那个财富过度集中,资本收入大于劳动所得的19世纪。
目前,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增长疲软,他们正在经历着资本收益率大于经济增长率的时期,贫富不均程度正在不断扩大。而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目前的经济增长势头还是比较强的,但是经济增长率不会始终都维持在一定的高度,总有一个时候,经济增长率会往下降,所以发展中国家也会迎来资本收益率大于经济增长率的时期。
当资本收益率大于经济增长率,而且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愈演愈烈,就会出现一个问题,即财产继承成为最赚钱的方式,也是唯一富有的方式。我们就会疑惑,是否上学受教育,上班工作,都没法变得富有?
皮克迪在这本书中,就尝试去了解,在何种情况下,财产继承又将像19世纪那样,在社会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研究后得出的一个结论是,当经济增长率下降,人口出生率下降时,理论上来说,过去积累的财富,将对社会重新产生极大的影响。讲到这的时候,皮克迪给《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举了一个例子,他说:“当经济增长率很高,或者人口出生率也很高,比如每个家庭都是十个孩子,那么每一代传下来的财产都要被分成十份,财产继承所得收入就显得不太重要,每个人都必须靠自己的努力,来变得富有。但是,在一个每个家庭都只有一个孩子的社会,财产继承所得的收入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一种情况是,孩子继承父母两人的全部财产;另一种情况,父母都属于社会底层收入人群,那么下一代就几乎继承不到财产。这样一来,下一代所产生的差异将会是巨大。比如,对于中国来说,财产继承将会在未来十年对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带来前所未有的问题。比如,如果你从农村来,只靠工资挣钱,那么想要在北京或者上海买房,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你工资挣得相当多。当然,在巴黎,在伦敦也有同样的问题,但是在中国,这个问题相对更为尖锐。”
统一财产继承累进税
皮克迪向我们描绘的未来似乎一片阴暗,但是他也提出了解决方案:向“世袭财富”开刀,建立一个全球范围内的财产累进税制。而这个方案,也是被反对他的人诟病最多的部分。
他自己也承认:“实施一个世界性的税收制度是不大可能的,但我相信,在全球范围内,可以建立一个税收方面的合作机制,我相信这种合作的可能性。我的想法是,世界上每个区域,可以建立一个区域内的统一财产累积税制,然后实现区域与区域间的合作,比如,北美、欧洲、东亚,这就是三大区域,如果这三个区域达成一致,开展合作,进行区域间银行信息方面的交流与沟通,就能在大范围内一同打击逃税。”
不过,虽然皮克迪支持向富人征税,但是对奥朗德的75%特富税却并不赞同,他说:“奥朗德的75%特富税的问题在于,仅限于在法国一个国家征收这个税种,想要真正让这个税收制度起到大家预想的效果,很难。因为法国是一个小国家,就像现实中所发生的,当政府开始对巨富征税的时候,富人就开始逃往其他国家,这就导致了财产流失。”
同其他法国民众一样,他对奥朗德和左派政府的执政非常不满。提到法国经济时,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皮克迪认为,想要解决法国的问题,先要解决欧元区的问题。他说欧元区犯的一大错误在于,“在有着十八种不同的税收制度,十八种不同债务状况,十八种不同利率的情况下,流通着、使用着一个统一的货币。这种情况放到美国,就是美国联邦储备银行每天早上,根据各州不同的债务状况,制定不同的利率,显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欧洲在制度上存在问题,所以欧洲首先要做的就是,在政治、预算、公共债务、税收上达成一致。我们应该建立一个真正的欧洲议会,来对一个经济复兴方案进行投票,来对一个统一的税收制度进行投票。我认为,法国还有时间,来同德国、意大利一起,走向一个更紧密的统一。之后才能实施一个税收制度,真正实现对富人征税。”
而在皮克迪看来,对于美国和中国这样的大国来说,尤其是中国,即使没有国际间的合作,自己能做的事情就有很多。他认为,中国亟须提出一个财产继承税,来减少劳动所得需缴纳的税收,平衡社会贫富差距。但他也表示中国在推行一个财产继承累进税制上有很多优势,比如政治决策更加集中,政府监控力度也足够强,也更容易协调。
最后,皮克迪跟记者重申了一点,他说:“我的这本书的第一条定论和第一条结论就是,决定论是不存在的。我认为社会财富分配情况,是受国家政策,政治经济机制等多方面因素影响的。未来资本主义财富分配的情况是不可定的。我在书中提出了一些公式,使我的一些想法更有组织性,也帮助大家思考这一问题,但这个公式并不是决定性的。”
皮克迪用了15年时间写就这本书,为读者讲述了关于“钱”在这近三百年来的历史,在书的最后,他写出了一个在自己看来有道理的一个结论,但是,他也留出了让读者自己得出结论的空间,读者可能完全不同意他书中所写到的结论,他也给了他们一个辩论的平台。
谈及接下来的安排,皮克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对新兴国家越来越感兴趣,中国、非洲、南美国家,目前我在做的就是,将这个数据库扩大到欧洲美国以外的国家。我们有一个网站,THE WORLD TOP INCOMES DATABASE,我的团队大概每个星期都会上传一些新的数据,我想这件事,将会是我之后这些年持续要做的事情。”
对于经济学家来说,这是一项太过历史化的工作,可对这个时代,对下一个时代,它给予的启迪,也许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