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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绝暗夜一扇门

2014-05-14卞小安

花火A 2014年7期
关键词: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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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小安的亲情文很真实,看完让人从心底涌上一股酸涩的疼痛感。故事中的男生在面对生活中最孤冷绝望的困境时,仍然保持着悲悯、善良和一颗爱慕的、柔软的心。这是整个故事中最让人感动、也最让人心疼的地方。

【怎么又等在这里】

记忆里,那天夜里有雪,但并不冷。

一栋楼的大门口。

破烂的楼墙用白色的涂料刷了个“拆”字,在月光下明晃晃的。

女孩只穿了一件毛衣,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等人。

阿旋知道,再过几分钟,那逼仄的巷子里就会传来男孩轻快的脚步声。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男孩瘦削高挑的影子映入眼帘,他嘴里正哼着荒腔走板的粤语歌。

阿旋站起身迎上去,欢喜地叫了声:“齐瑞稀。”

“怎么又等在这里?”男孩皱皱眉,却没急着拉她进楼道。他放下斜斜背着的书包,把身上穿着的呢子大衣脱下来塞给她。十六岁年纪的男孩都爱装酷,齐瑞稀穿得不多,看着阿旋把他发旧的外套穿上,自己一件单衫站在雪里强撑着却面不改色。

“我和我妈吵架了。”阿旋咬着唇,伸手想去焐男孩冻得发红的手,却被反包住了,温度居然比她的手还热。

男孩一拉她,两人并肩坐在了台阶上:“又吵?你期末不是没出年级一百名吗?”

“我妈说这个成绩考不上省实验。”

“嘁,去省实验干吗,市里高中挺好的。”男孩话说到末了,眉尖上挂着淡淡的紧张。

“那我考去你们学校好不好?”女孩没心没肺地逗他。

男孩抿着嘴没说话。

楼道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声控灯已经坏掉,女人穿着棉睡衣,拿着手电筒,正好照在他们身上。

男孩和女孩同时转过头来。半晌,阿旋讷讷地喊了一声:“妈。”

“你皮痒了是不是?大雪天不在家写作业,竟然和乱七八糟的人单独坐在这儿……”

女人横眉竖目地说完,变脸般噙着虚假的笑,好像刚刚被她说成“乱七八糟的人”不是齐瑞稀似的,对他说:“我们家阿旋就是缠人,瑞稀你少理她,下次她再找你,你就直接让她回家……”

说罢,她手一伸,把阿旋一扯,拎上了楼。

女孩回头想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女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硬是把女儿的身子扳了回去。

齐瑞稀站在雪里,嘴唇冻得发白,他只有那一件厚的外套,被这么一搅和,明天都不知道穿什么御寒。他站了一会儿,听到楼上关门声后,他才慢慢地拎着书包打开一楼的家门。

一楼很冷,齐瑞稀换了鞋,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吸着廉价的旱烟。

“爸,我回来了。”

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会儿。

“瑞稀,咱们这几天就要搬出去了,楼马上就要拆。”

齐瑞稀心里一沉:“搬去哪儿?”

“爸爸打算给你办住校。再过两年你高考完,你就走了,不用担心住的问题。”

齐瑞稀只觉得嗓子发紧:“那你呢?”

“我有地方住,租个房子就行了。听话,明天我去给你办住校。”说完,男人温和地看着他,“吃饭吧,上完晚自习肯定累了。今天就别熬夜学习了,我去给你冲杯牛奶。”

男孩慢慢地坐在饭桌前,冻僵的感觉慢慢地缓和了过来,心却还浸泡在麻木之中。

【你不要耽误自己】

第二天齐瑞稀是穿着秋天的外套去上学的。

住校手续晚上才办好,他的行李很少,被分到上铺,爬上去,几分钟就收拾妥当。他稍微站了一会儿,四周没有椅子,他只好坐在下铺休息。

“你谁啊,裤子脏不脏啊就坐在我床上!”推门进来的男生浓眉大眼,看到齐瑞稀脸都抽搐了,走进来就把他拽起来。

齐瑞稀被拽了个趔趄,眉一挑也有点火。

“不就坐一下吗?你少块肉啊?”

“比少块肉还严重我告诉你!”男生斜瞟着他,一副您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床单多少钱你知道吗!洁癖听说过吗?”

齐瑞稀懒得理他,鞋一甩要爬到上铺去,脚腕却被人扯住了,差点没滚下来。

“你有完没完?睁大眼瞧瞧你床单脏了吗?”齐瑞稀跳下来,沉着脸问。

男生摸摸头倒笑了:“还别说,你衣服挺旧,倒还干净,我说你冬天穿这么少冷不冷啊,耍帅啊?”

齐瑞稀没理,男生轻轻地在他的肩头推了一把:“你不是吧,我刚才是急了点,说话太冲,你别往心里去,以后我们一个屋住呢!我叫张仲宣,你呢?”

“齐瑞稀。”

张仲宣像没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似的:“那就算是认识了啊!我高二文科一班的,以后多关照,我打球去了。”

没几分钟张仲宣又回来了,一开口就让他轻轻地皱了一下眉。

“楼下有人找,挺甜的一个妹妹,你小子……”

齐瑞稀没理挤眉弄眼的张仲宣,直接下了楼。

阿旋在楼下用鞋尖踢着石头玩,见到男孩后,蹦蹦跳跳地走过去,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

“衣服我已经洗过了,还给你。”阿旋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张了张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齐瑞稀没答。

女孩的心思何等细腻,立刻明白过来,眼眶有些红,却没点破,故意打趣他:“耍酷是吧?!”她伸手打开袋子,有些颤抖地把外套拿出来,“快穿上吧,你就算耍酷也钓不到美女的,早点死心吧你……”

齐瑞稀依言把衣服穿好,两人站在寒风里面面相觑。

“我以后住校……”所以,不要再在那里等我了。

“我知道。我去你家找你的时候,你爸爸告诉我了。”

“以后别和爸妈吵架赌气……”不是每次都有我陪着你。

“嗯——这两天我们也要搬家了。”阿旋低着头,无意识地用鞋蹭着地面,“我搬到新家后请你去玩。”

“好……”虽然你爸妈都不喜欢我。

“那我走了。”阿旋慢腾腾地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

男孩果然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她一颗心就像被浸泡在酸涩的水里,忽然委屈地说道:“瑞稀,我妈说她花钱也要让我念省实验,我想……”

“去省实验。”齐瑞稀打断她,“我考上的时候,因为没钱所以去不了,你不要耽误自己。”

阿旋白着脸,怔怔地看着他。

这次他没有目送她走,说完就转身上了宿舍楼。

【万一他跑了,你下次又遇到他怎么办】

那天阿旋一个人回的家。

她认识齐瑞稀的时候是小学三年级。

她每天经过一楼时都会闻到温热的牛奶味。有一天一楼的哥哥开门时,正巧和她迎面撞见,她很没礼貌,怔怔地盯着一楼哥哥手里的保温杯。

第二天她去上学,发现一楼哥哥站在门口等她。他手里拿着两个保温杯,递给她一个。

他说:“我叫齐瑞稀。”

那时她家刚刚搬到这座城市,爸妈的生意刚开始,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更别提给阿旋热牛奶了。她很没骨气地被热牛奶收买了。

阿旋的爸妈后来知道女儿和一楼的男孩走得很近,诱哄着和她说了好几次,要女儿离齐瑞稀远点——“一楼那家孩子不吉利,听说他妈死得早,当爹的又没本事,你看他天天独来独往的,说不定心里在打什么坏主意呢!阿旋啊,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

可是,阿旋表面上唯唯诺诺,暗地里照常行事。

无数次,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并肩走过同一条路——逼仄的巷口,破旧的大铁门,还有声控灯坏了很多年却从没人修过的楼道。

阿旋一个人踩着记忆里的两双脚印,抬头看着巷子墙壁上斑斑驳驳的痕迹,有铁锈、泥土、划痕,还有深红色的痕迹。

阿旋伸手摸上去,好像还能摸到齐瑞稀的体温。

那是她刚上初中那年。

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她没能进入市里前一百名,被一直很在意成绩的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她生气地跟同学一直玩到下午,刚好快到齐瑞稀放学的时间。她和同学道别,一个人在巷口等他。

等了一会儿,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她也有点怕了,转身朝家走。

狭窄无人的巷子里有潮湿的味道,昏暗的光线下,尽头处仿佛有人影踉踉跄跄地朝她走过来。阿旋停了停,背靠在墙壁上,给来人让路。

一步、两步、三步……近了……阿旋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期待着陌生男人快点经过。

然而男人抬起蒙眬的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将手落在了阿旋的肩头。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阿旋想退开一步,却被那人拽住了外套。惊恐之下,她看到了巷口出现的熟悉身影,如蒙大赦般高声喊了一句:“瑞稀!”

接下来的事情,却恍如噩梦。

齐瑞稀冲着男人大吼一声,作势要打他,结果自己没站稳不小心头撞到了墙上,男人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转身逃出了巷子。

阿旋惨白着脸,蹲下身子去抓齐瑞稀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推开。

她愣住了,接着她看到摇摇晃晃的男孩竟锲而不舍向男人逃走的方向追过去。万幸的是,这时候有邻居出来,把那个男人制止住了。

这段记忆是那样失真,以至于阿旋只恍惚地记得,最后是齐瑞稀跌跌撞撞地朝她走过来,却摇晃着倒地的样子。

之后,仿佛有什么在她心里轰然炸响。她双脚发软,却怎么努力也不能喊出声音。

人在极度恐惧时,根本连声音都发不出。

齐瑞稀被送到医院,缝了五针。因为住不起院,他很快就出院回家了。

阿旋去看他,在他空旷简陋的卧室里乱转,伸手翻着他的东西。

见她伸手去拿书架上的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时,男孩变了脸色,下意识地走过去,伸手按住了女孩的手背。

阿旋诧异地抬起头来。

男孩刚好低头去寻她的眼神,凑巧,嘴角轻轻地擦过她额头。

阿旋着了慌,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抽出手,把那厚厚的本子带了下来,砰的一声砸在男孩的肩头。

齐瑞稀吃痛,闷哼一声。

“阿旋!”女孩推门要走,却被他抢先走过去,将她堵在了门板上。

温热宽厚的手按在她肩头,男孩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吹动着阿旋的发丝。原本惊慌失措的齐瑞稀,此刻反倒有种自暴自弃般的镇定,等着阿旋的反应。

秋天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疏疏落落,时间被无限拉长——

“你后来为什么要追着坏人出去?”

齐瑞稀没料到得到的答案是一个不相干的问句。

齐瑞稀怔了一下:“我想让他进监狱,可是我抓不住,幸好后来有大人来了……”

“他比你大好几号!你没长脑子吧!”阿旋紧紧地皱着眉,又气又后怕。

“万一他跑了,你下次又遇到他怎么办?”

齐瑞稀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情急下脱口而出的话,只是孩子气地反驳她。

女孩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在隐约窥见对方秘密的几分钟后,她的眼里噙着泪花。

【现在还不是】

阿旋搬了新家,邀请齐瑞稀去做客。

齐瑞稀第一次开口求了张仲宣。张仲宣跷着腿躺在下铺,懒洋洋地说:“我又不认识什么阿旋,你干吗要我陪你去啊?”

“就是那天来找我的女孩。你去不去?”

“去!”张仲宣一个翻身起来,爬到上铺,扒着床朝他笑道,“你怎么不早说啊,你怕人家爸妈误会吧?说真的,她是不是你小女朋友啊?”

齐瑞稀看着天花板,想了很久,答道:“现在还不是。”

他还不够好。所以,现在还不是。

阿旋见到张仲宣后明显不高兴,冷着脸问齐瑞稀:“他是谁啊?”

张仲宣极其自来熟,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逗得阿旋的不悦去了七分。阿旋的妈妈听说齐瑞稀要来,本来一万个不欢迎,但因有张仲宣,她妈妈的态度完全扭转。

“小同学,你尝尝这个。”妈妈的筷子一直不停地在张仲宣和菜盘之间挪动,却从头到尾没有看过齐瑞稀一眼。

“张仲宣是吧?瑞稀的舍友啊……你家是做什么的啊……哎!我就说,瑞稀那孩子居然能交到你这么好的朋友……”

阿旋看着妈妈和张仲宣聊得欢畅,在桌下伸出手,轻轻地拽了一下齐瑞稀的衣角,亲昵而温存。他们临走时,女孩眨着清亮的眼睛,拽着他的手分享感受:“你那个室友真有意思!笑话一箩筐,我妈都被他逗笑了。”

男孩跟着笑起来,只是那翘起的嘴角有不易察觉的僵硬。

后来张仲宣缠着他问了好几次阿旋的个人信息,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最后张仲宣脾气一上来,喊道:“你不是说她不是你女朋友吗!行行行!都给你留着,陪我骑自行车去吧!这个总行了吧?”

齐瑞稀难得答应他,算作还礼。

两人租了山地车,一路从学校骑到郊区,你争我抢谁也不让谁。

“嘿!前面有个坡!”张仲宣刹住车,伸手指过去,“咱俩比谁冲下去快!”

齐瑞稀刹了车,看着坡道微微一愣,沉默了半晌,刚要摇头,却被张仲宣一把搭住了肩头。

“你怕啊?”

挑衅的眼神戳在心底,齐瑞稀心一横,把车停在坡道的左侧。

“输了别后悔。一、二、三,走!”

两辆车并驾齐驱地冲了下去,而下方几米处,一个挖掘好的大坑,赫然在目。

张仲宣正对着大坑中间,这时候想要调转车头已经晚了。

哐当几声,齐瑞稀刹车不及,擦着那大坑的边缘连人带车地摔倒了。他挣扎着爬起身来,眼光寻找张仲宣,却因眼前的惨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张仲宣的车子还停在坑里,整个人却飞了出去,沿着坡道滚到下面去了,血顺着他脑袋汩汩地流了出来。

“喂!”齐瑞稀不顾身上的伤,爬起来跑到张仲宣旁边,惨白着脸喊道,“喂!张仲宣你醒醒!”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对方微弱的呼吸。

【为什么骗我】

张仲宣伤了脊椎骨,送入医院,阿旋和齐瑞稀一起去看他。

从医院出来,阿旋又请他去家里玩,这一次,阿旋的妈妈直接将他拦在了门外。

“我说过多少次让你离他远点!”女人一把将女儿扯到身后,毫不避讳地指着脸色难看的男孩厉声道,“你知不知道他有病!他妈妈就是得的精神病,之前整栋楼都知道!你初中那会儿遇到那个坏人时,他自己受了伤还要追出去,你知道当时看见的邻居怎么说?他们说这小孩眼神吓人!他那时候才多大,怎么下得了手?要不是因为他年纪小,他就是防卫过当了!”

阿旋越过女人愤怒的身躯,看见男孩微微地颤抖起来。

“妈,”阿旋小声地打断了她,“他是为了我。”

妈妈怒极,抬手给了她一个巴掌。

这个巴掌,打得三个人都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转身望着男孩,无奈而哀痛地开口:“瑞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安安分分当阿旋是妹妹,做朋友,阿姨半句话都不多说。但你问问你自己,你是抱着什么心思?你们家那样,你和我们阿旋合适吗?你们家连租房子的钱都没有……楼拆了之后,你爸爸还要去租地下室住……”

男孩的表情随着利剑般的言语渐渐地失去了血色,仿佛有不知名的伤口裂开,把他从里面抽空了,他僵硬着退了一步。

“瑞稀!”阿旋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她的声音里分明有着恐惧。她知道如果他转身,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女人一把将阿旋推进门里,转身警告地望了一眼男孩。

齐瑞稀没有再看阿旋一眼,只是慢慢地转身走了。

他第一次觉得,楼道这么静,而他这么冷。

男孩拿出已经磨损严重的手机拨号。

“瑞稀啊?什么事?”

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发紧,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克制住哽咽:“你在哪儿?”

“我在租的公寓里啊,你忘了拿什么?我给你送过去……”

“爸!”他再也控制不住,低声喊出来。

他抬起手掌,机械地推开楼道门,迎面是绚烂的阳光,耀眼得几乎让他掉下泪来:“你住在地下室!你为什么要骗我?”

那头骤然沉默下来,男孩怔怔地看了手机一会儿,忽然啪的一声按了挂断。他颤抖地继续走着,他怕自己下一刻会忍不住把那些质问通通丢回去,而他明知那将换来两败俱伤。

因为那些质问,本就没有答案。

【我没想过会这样】

张仲宣在一个月后出院,除了有点脑震荡的后遗症,并无大碍。

齐瑞稀正在自己的床上坐着背单词,推门而入的男孩打了一声招呼。齐瑞稀转头看见对方脑袋上缠着的白色纱布,只觉刺眼。

“你……还好吗?”

“大难不死!”张仲宣吊儿郎当地坐回自己的下铺。

宿舍只有他们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张仲宣忽然开口:“其实是我活该。”

齐瑞稀拿着单词书的手一僵,听到下铺继续传来声音,那是低哑而自嘲般的声音:“我知道那里有个坑,本来想教训一下你来着,看你摔个狗啃泥……结果我没瞧准地方,把自己摔出去了。”

齐瑞稀合上手里的书,打断他:“都过去了。”

“我喜欢她。”张仲宣哼了一声,“你也喜欢她对吧。”

上铺的男孩没再说话,跳下来,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了。

齐瑞稀坐在楼下的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只觉一颗心终于从高处落地。幸好,幸好张仲宣没出事。

一双熟悉的鞋映入眼帘。

“我进来的时候听人说张仲宣出院了?”

阿旋挂着旧时的笑容出现在他眼前,仿佛之前的事没有发生过。

“嗯!”男孩见她要坐,把外套脱下来垫在台阶上,等女孩坐好了,才说道,“我和他骑自行车路过永明路那个坡时,他非要和我比谁冲下去快,结果撞进坑里……人就飞了出去。”

“永明路?”阿旋重复。那是离原来拆迁的小区不远的地方。曾经有好几次,她和他一起散步到过那里。有次夜深,她还差点掉了进去。她蓦然惊觉,眼前的男孩比张仲宣更清楚那条路上的每一寸曲折,每一条沟壑。

“就是旧楼附近……”男孩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抿着嘴。

而阿旋那死死地望过来的目光却令他连微末的冷静都不能维持,他猛地站起来:“你想什么呢!不是那么回事!”

阿旋的指甲用力到几乎抠进掌心,慢慢地反问了一句:“那你告诉我,你明知道那里危险,为什么还答应和张仲宣比?为什么比完了,你没事,他却摔到住院?”

一连串的问题让他哑口无言。是啊,他当时明知道……却还是答应了。

男孩徒劳地解释着,却连自己听了都觉得语句苍白:“我只是想恶作剧一下……”最后他近乎绝望地伸手抓住对方。

“他会死的,瑞稀。”女孩不可置信地摇头,挣脱他的手,“他如果死了,你就是凶手!”

“我没想过会这样!”齐瑞稀终于被这声逼问压碎了最后一点冷静。

阿旋被这声吼吓了一跳,她缓缓地起身,退开两步,平生第一次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他。

似乎过了很久,这些事林林总总地在她心里绕了一圈。阿旋心头涌起的除去无尽的失望,还有内心深处割舍不断的隐痛,只是这一刻,连那痛,都夹杂着愤怒。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瑞稀,怎么会连愧疚和悲悯都让她感觉不到了?

阿旋脱口说道:“我妈说,精神病会遗传三代。”

这一句轻描淡写,却恍如利剑,刺得齐瑞稀鲜血横流。但他却如被点穴一般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是多少年来,他珍放在心底的、从来都待他小心翼翼的女孩第一次出口伤他。

原来,这么痛……

【我也是么】

单薄的男孩静静地坐在地下室的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咚咚咚地响起。微弱的手电筒的光照在齐瑞稀的脸上,他抬头,看到中年男人惊诧的眼神。

“瑞稀?”男人掩饰不住惊讶,“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男人不知道,他去学校给齐瑞稀送过东西之后,男孩曾一路跟了过来。那是齐瑞稀第一次看到父亲住的地方。

隔着半开的门,男孩捂住嘴,险些哽咽出声。

中年男人依旧驼着背,在狭小的地下室里用不锈钢的饭盒吃着冷了的饭菜。冰凉的地面,像是年久失修的仓库,脚一踩,就显出一滩滩水迹。男孩没敢出声,而是静静地退了出去,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男孩像迷路的流浪猫一样守在父亲的家门前,安静地看着男人,近乎绝望地问:“爸,妈妈是精神病,我也是吗?”

男人仓皇地蹲下来,揽住儿子的肩。唯有血脉牵连的安慰是他孤独岁月的最后停靠,男人急切地要为他正名,连音调都变了。

“不是!瑞稀,你不是的!”

男孩闻言,仿佛得到救赎一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夜色里,父子俩谁也没有看见对方发红的眼眶。过了很久,男孩说:“爸,我搬出来和你一起住行吗?”

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言辞,在这一瞬间都只剩下颤抖,良久,男人点了点头。

齐瑞稀的心里曾压抑着许多秘密。

年少的隐秘恋慕、对贫穷的敏感、对美满家庭的嫉妒、对肆无忌惮笑容的愤怒,可他在面临最孤冷绝望的困境时,仍然保持着悲悯、善良和一颗爱慕的、柔软的心,对待阿旋的心。

只是如今……

他默默地想着,那颗心已经不被允许停泊在属于她的海域里。

【没关系】

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徘徊在熟悉的宿舍楼下,不知等了多久,才有人下来。

阿旋抬头,微微愣住了。

张仲宣笑容灿烂地看着她:“一猜就是你!你找瑞稀?他不住宿舍了,说是回家了。”

“回家?”女孩皱了皱眉,“他家在哪儿?”

“看你问的!”张仲宣大大咧咧一笑,“连你都不知道,我哪里能知道!”

阿旋脸上的淡笑已经快不能维持了,在垮掉的前一刻,张仲宣说道:“对了,他搬东西的时候把一堆本子扔在阳台了……有个日记本……”话没说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挠着头继续道,“我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翻着看的。”

未料想,兜兜转转,当年险些被她窥见真容的本子最后还是到了她的手上。

深夜,女孩窝在床上,一页一页地浏览着男孩的年少心迹,泪如雨下。她给他打了电话,很久没能打通的电话,这次居然有人接。

快到零点,齐瑞稀睡得迷迷糊糊。伴随着地下室厕所的水声滴答滴答,他只听到那头传来低哑而甜美的声音,他是这样熟悉那声音,可这一瞬间,他的头脑却是出奇地冷静,冷静得近乎残酷。

“对不起。”她说。

他静了一会儿,说:“没关系。”

然后,挂断。

他知道她一定从张仲宣手里拿到了他的日记;他知道她还有很多话要说,要解释;他知道,她一定在哭。

她现在的心情一定就如那日他从父亲那里出来,再次鼓足勇气找到女孩的家,敲门却不得入时一样绝望。

那日,阿旋隔着防盗门轻轻地说:“瑞稀,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她说着,却不肯为他打开哪怕一个门缝。

她怕他!她当他有精神病!他僵硬地、不敢置信地盯着门板,好像要透过厚重的钢铁,看看里面的女孩此刻的表情。他退到楼梯口,摇摇欲坠,忽地,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下楼。

每一声喘息都如同哽咽,而他还必须逞强,装作若无其事。哪怕他自己也在自问: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阿旋曾是他灰色天空里停驻的流星,光芒夺目而令他着迷。他不由自主地倾注了所有的热度,直到枯竭。

阿旋不会知道,她早已在那扇门背后永远地失去了他。

而这一切并不是错过,至少齐瑞稀不觉得是错过。只因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稀客,短暂相遇的那唯一一次,便足已耗尽全力。

【零落鸳鸯,雨歇微凉】

那天齐瑞稀做了一个梦。

梦里,旧楼的墙壁上没有涂上拆字,他穿着旧衣服走过巷口、铁门,而视线的尽头,是女孩温暖的笑容,她唱着一首不知名的老歌:“在最后都化作乌有,但那天曾实在华丽地邂逅,早发生过,好等你继续走……”

他在梦里,与她擦身而过,继续行走,只记得,他曾于年华的最美时光里,与心爱的女孩华丽邂逅。

编辑/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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