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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黄昏靠岸,今夕复得过往

2014-05-14小狮

花火A 2014年12期
关键词:渔网

小狮

一、沈图

聂栀回来那天,海边刮起了很大的风。

沈图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收渔网,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粗糙的沙砾撞击着他的脸,他抬手一抹,手背上有着星星点点的几道血痕。

他将渔网用石块压好,躲进屋里,刚转身便看见了聂栀。

聂栀正满屋子转悠,见他进来,问:“你家有镜子吗?”

沈图有点窘迫,将铝制盆递过去,银色盆底倒映出聂栀满脸的风沙。

“你们这什么鬼天气啊?”聂栀埋怨道。

沈图摸摸脑袋,转身倒了一杯水给聂栀:“我们这儿就这样,习惯就好了。你是?”

聂栀打量了他一番,又转头在这几乎一贫如洗的家里打量了一番,万分泄气:“我就是聂栀啊,你的亲姐姐,来接你去上海。”

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姐姐,她三岁那年被送出这个海边小镇,后来被上海一户有钱人家收养了。姐姐走后的第五年他出生,妈妈因为难产去世,爸爸靠着出海打渔艰辛地养活他。

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姐姐会是……这样?

黑长发、白布裙,像时尚杂志里的漂亮模特,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你快去收拾一下,等台风停了咱们就走。”

沈图站在原地,轻轻摇头:“我不想离开这里。”

这次换聂栀瞪大眼睛:“这里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要说这里有什么好沈图倒说不上来。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却从未觉得自己深切了解过海洋。的确,海洋对他而言充满危险而值得憎恨,它经常夺走他们的收获,它甚至夺走了他的父亲。

但他毗邻海洋而居,每晚枕着海浪声入眠,有的却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安心。

最重要的是,他除了捕鱼、编织渔网,其他什么都不会做。镇上与他同龄的少年不堪忍受小镇的贫穷、落后,跑出去打拼,不出两年却又灰头土脸地回来。

他宁愿此生都不出去,也不要灰头土脸地再归来。

聂栀是不懂少年眼里的挣扎与内心的坚决的。眼前的少年皮肤黝黑、头发稀疏、个子不高,几乎称得上瘦弱,她对他完全陌生,但血缘的奇妙却在于此,她不忍心看到少年纠结落魄的脸,她摆手:“行了,先给我找一个住的地方吧。”

聂栀便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海边小镇住了下来。

二、姐姐

沈图第一次叫聂栀姐姐,是在聂栀来海边后的第三天。

台风过后,雨过天晴,聂栀将iPod音乐放到最大声,搬了把椅子在沙滩上晒太阳。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是沈图:“姐,我搭车去城里买东西,你想吃什么?”

聂栀想都没想,说:“必胜客。”

沈图乖巧应声后离开,聂栀又晒了会儿太阳,突然站起来回头——沈图的人影早就不见了,留下那声温和却略微生硬的“姐”,经久不绝,萦绕在她的耳边。

聂栀没忍住,嘴角就勾起来。

沈图下午才回来,卖光了海鲜,眉宇间满是喜悦,一溜烟冲进屋里将手里攥着的鸽子给她看:“姐,你想吃的鸽子!”

聂栀的头顶冒出无数个问号,只觉得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你说的必胜鸽是什么,就去问卖鸽子的老板,他给我说是鸽子里面的老大,打架很厉害,每次都排第一的那只,我就买了这个。”

聂栀微愣,有点哭笑不得:“我说的是必胜客,是一家店,卖比萨的。”

沈图将手垂下去,面露尴尬地站在她面前。

少年瘦瘦小小的,这副尴尬的表情跟受气似的,聂栀就说:“算了,鸽子也挺好的。”

“嗯!那我去给你做饭!”沈图咧开嘴,捧着鸽子跑出去。

聂栀目送他出去,转身在自己包里找指甲油,没找到,想着是不是落在了海边,刚踏出门,就被门前那崭新渔网上显眼的薄荷绿惊到了。

她这才想起来,昨晚她涂指甲油时,沈图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借用一下这个吗?”

邻居家有一个小姑娘,聂栀以为沈图是想借花献佛,于是就答应了——

没想到沈图借去是涂渔网的!

那么大一张渔网!一箱指甲油都不够涂!

聂栀在渔网旁找到已经空空如也的三个小瓶,感觉内心都在滴血,怒气值瞬间抵达巅峰,冲过去找沈图质问:“这是我找代购在法国买的!你知道它多少钱一瓶吗?你竟然拿来涂渔网?!暴殄天物啊你!用之前不知道跟我说一声啊!”

沈图霎时窘红了一张脸,攥着衣角支支吾吾地道歉:“姐……我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觉得颜色好看。

聂栀看他那副傻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别跟我自来熟!你以为我想当你姐姐啊?!”

沈图抬眼看她,眼圈霎时红了。

聂栀夺门而出,路过那堆刺目的渔网时愈加怒火冲天,握起一旁的剪子就胡乱剪——

沈图及时跑出来,在身后用力拖住她:“你不能剪这个!这是要卖出去的!”聂栀不理会,沈图号啕大哭:“我明天就要交货了!现在怎么办?这个月的生活费都没有了!”

“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回上海,那你就这一辈子都待在编你的渔网吧!”聂栀扔下剪刀,回屋草草收拾行李,往远离海洋的方向走。

沈图跑过来拉住她,被她用力挥开,他踉跄着没站稳,反被石头绊倒,掌心按在沙砾上,钻心的疼痛瞬间从掌心传递到胸膛。

他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声接着一声说对不起,也没唤回聂栀的回头。

三、原谅

聂栀在海边公路旁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来一辆可以带她离开的车。

下午走得匆忙,忘记换上方便行走的运动鞋,此刻她的脚已被高跟鞋磨出血泡,她不得已,只能脱下鞋,赤脚踩在脏兮兮的路面,坐在行李箱上祈祷随便来一辆车。

手机根本搜不到信号,电话也打不出去。聂栀回头,远处的小镇只亮着零星的几盏灯,就算她现在呼救,也没人会来接她。

她也不想再回去,她甚至觉得自己选择来这里就是一个错误。

听老家传来消息说生父去世,未成年的弟弟独自一人养活自己。这消息让她足足半个月都心神不宁,只好订了票,翻山越岭来找沈图。

而现在她灰头土脸地等在公路边,四面八方都是茫茫黑暗,陪伴她的只有手机的微弱光芒。寂静的深夜放大了海浪的怒吼声,每一声都在试图摧毁聂栀的心理防线。

她再怎样装作强悍,也还是害怕。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束光,与之同行的还有一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聂栀胆战心惊地回头,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她看到了沈图焦急的脸。

沈图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帮她拎起行李:“只有周五早上才有车,你再等等吧。”

自行车没有后座,他示意聂栀骑上去先回家,自己拖着行李慢慢走回去。

聂栀摇头,哽咽着说要和他一起走回去。

沈图也没再推脱,两人穿行在浓重的夜色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聂栀心里五味杂陈,歉意与道谢几乎同时涌到喉咙,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翌日沈图一大早便出门打鱼去了,她睡到将近中午才醒,去厨房找吃的,炉子上是煮好的鸽子汤,她热一下就能喝。

但聂栀不知道这种原始的炉子怎么用,一筹莫展之际窗外探进一个小脑袋,是邻居家的小姑娘,有点胆怯却热情地问:“姐姐好,需要帮忙吗?”

聂栀汗颜地让她帮忙生好了炉子,汤热好后她盛给小姑娘一碗,犹豫再三开口道:“涵涵你会编渔网吗?教姐姐好不好?”

沈图空手而归时,看到的便是坐在家门口,笨拙编织渔网的聂栀。

她动作僵硬,渔网编得歪歪扭扭,白裙子边缘落在地上,被染上了污迹。

他觉得难受,走近一看,聂栀那精心保养、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指甲也被渔网磨花了。沈图蹲下去,将渔网从她手里夺过来:“这种粗活不适合你。”

聂栀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僵硬地直起腰,感到整个脊背都已经不听使唤了。她抿唇,盯着沈图发顶那个小小的旋,说:“……昨天,对不起。”

沈图顿了顿,而后狠狠摇头:“不,我也有错。”

聂栀再次将渔网从他手里抢过来,对他笑道:“你先去做饭吧,我来编。涵涵给我们一堆螃蟹,在厨房的水桶里。”

沈图悄悄抬眼看她,海边层次分明的夕阳光影中,姐姐真的美得像仙女。

仙女姐姐做错任何事,弟弟沈图都会原谅她。

四、回家

海边任何一场暴风雨都是灾难。

聂栀下午晒渔网时还是晴空万里,傍晚却是黑云压城,看不到尽头的海岸线波涛汹涌,嘶吼的海浪像是巨兽,随时都能将这座小镇吞没。

入夜后连房屋都在晃动,聂栀一宿没睡。

风雨过后的次日天朗气清,聂栀被沙滩上的喧嚣声吵醒,跑出去才知道一头巨大的长须鲸被昨晚的巨浪打在了沙滩上。

那鲸鱼长约二十米,喷气口还在往外呼吸,镇上的渔民围在周围看热闹。

聂栀推开他们,提议道:“我们请人来将鲸鱼送回海里吧?它还活着。”

这个建议引来了一众渔民的嗤笑。

沈图也笑了:“这头鲸至少有上百吨,我们不可能把它送回去的。而且今年收获一直不景气,这头鲸鱼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馅饼,大家不可能放弃的。”

众人作壁上观的后果是长须鲸没有活过当天上午,确定它死后,渔民们纷纷从家里拿出工具,在海边进行了一场触目惊心的分赃。

更有甚者,为了争夺价值高昂的鲸油,还撕破脸皮发生了口角。

沈图仗着年纪小,身体灵活,偷偷摸摸装满了好几桶的鲸油,让聂栀帮忙提回家里,改天拿去市场上卖。

那画面太过残忍,年少如沈图,也在血雨腥风之中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聂栀匆忙远离现场,也更加坚定了要带沈图回上海的决心。

只是沈图对离开小镇依旧充满抵触。转眼间周五来临,沈图望着收拾行李的聂栀,闷声祝她一路顺风。

聂栀打包完行李,邀请他:“要不你送我去车站吧?”

沈图答应了,将卖鲸油的钱取出一些带在身上,向邻居借了带后座的自行车,一路骑着带聂栀远离了海边。

城市的繁华无论何时都让沈图眼花缭乱。

聂栀带他去吃了真正的必胜客,还帮他买了站台票。月台前聂栀难舍难分:“离火车开还早,你上去陪我坐一会儿吧?你不是还没坐过火车吗?”

沈图念着即将的离别闷闷不乐地和聂栀一同踏上了火车。

两人说着,聂栀突然捂住肚子说自己肚子疼,让他帮忙看着行李,自己去厕所。聂栀却踩着火车驶离的最后一秒上了车,同时对难掩担忧的沈图说:“这下你想回也回不去了。”

沈图瞪大眼睛,而此刻火车已然开动。

他呆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聂栀一直在骗他,将他骗到车站,骗上火车,让他远离家乡和海洋——沈图握紧拳头,狠狠砸向窗户。无论聂栀怎么哄他,他都不开口说话。

聂栀以为他只是闹别扭,没想到列车抵达下一站刚停车,沈图就箭一般冲出去,聂栀只慢了一秒,还是没拉住她。

停站时间过短,聂栀想都没想就跟着追下车。

两人下车跑了大约五十米,火车再度开动——聂栀当即跳脚:“我的行李还在火车上!”

沈图听见声音,慢半拍地转过脸看她,看到聂栀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

他走过来,说:“我带了钱,陪你去买新衣服,然后我们回家吧。”身无分文的她只能选择跟沈图回家。

五、风浪

下一个周五到来了,聂栀也没能成功离开。

今夏的第七号台风席卷而来,风力指数堪称数十年来之最,海边的交通瘫痪了将近半个月,修好时已将近秋天。

聂栀从上海带来的小玩意儿都遗留在了火车上,随身携带的只有iPod。无所事事的下午,她放着音乐,和沈图排排坐,编渔网。

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让她烦躁不已,更难以想象要在这过上一辈子。只要沈图闲下来,聂栀就像唐僧一样在他耳边重复回上海之类的话,久而久之,沈图见到她就躲。

聂栀叫住下雨天也要出海打渔的少年:“我和你一起去。”

沈图借口说很危险,聂栀却不管,手脚并用爬上他的渔船,套上简陋的救生衣,刚站稳就喋喋不休起来:“我说沈图啊,这种一眼就看到头的生活有什么好的……”

沈图不吱声,聂栀说得口干舌燥他也没反应,她这才察觉到不对,凑近一看这小子竟然在耳朵里塞了棉花!

聂栀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沈图疼得不停地叫唤,反过来恐吓她:“我塞棉花是有原因的,风浪声太大,常常一趟出海下来,耳鸣要休养几天才能消失,你不懂。”

他司空见惯般转过身去,盯着海面上每个细微的波纹。

聂栀却在他习以为常的语气里沉默了,愈加对沈图选择这种生活的想法不解。

就在聂栀发怔间,沈图突然收网,调转船锚往回,满脸紧张。

聂栀看过去,海天交界之处涌起一大片黑云,正向这方海面靠拢。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双手攥紧沈图的手臂,沈图同样面色凝重,却出声安慰她:“别怕。”

渔船尚未抵达岸边就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乱了方向,两人像落汤鸡一般躲在甲板下。聂栀紧紧握住沈图的手,恐慌得眼泪不停往下掉。

沈图脱下身上的救生衣,往聂栀脑袋上套。

他不过只有十四岁,意外面前却出乎意料的镇静,还嘱咐聂栀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甲板,他再去取一件救生衣来,很快就回。

聂栀攥紧他的手,死命摇头,沈图却还是消失在她眼前,融进灰色的雨雾浪花之中。

她拼命睁大眼,搜索沈图的去向,一个浪头突然打过来,水花冲击得聂栀当场晕了过去。渔船渐渐被雨水灌满,套了两件救生衣的聂栀却漂浮了上来。

六、好眠

聂栀醒来时躺在绵软的沙滩上,睁开眼与仍然灰沉沉的天际面面相觑,而后陡然回神,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四顾张望着寻找沈图的身影。

沈图正吃力地将被风浪摧毁的渔船残骸往岸上拖。

聂栀长舒一口气,浑身力气瞬间被抽光似的跌坐在沙滩上,满脸满头的沙砾让她很难受,她也懒得去整理,只是盯着沈图看。

沈图听见动静,回头看她,露出疲惫却明亮的笑容:“姐。”

本就抵达眼眶的酸涩再也无法压抑,聂栀飞快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我在这呢。”

沈图腼腆地笑起来:“我去城里找修船师傅,你先回去吧。”

聂栀颔首,粗心的她没有注意到沈图脸上不正常的青紫色。

沈图在傍晚归来,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递给聂栀。聂栀放下梳理打结长发的梳子,打开一看洗发用品和沐浴露。

沈图却紧张起来,以为聂栀不喜欢:“我……我问过老板,他说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用这个牌子,我想着你可能用不惯皂角……”

“我很喜欢,谢谢你沈图。”聂栀摸摸沈图的脑袋,凑过去抱了抱他。

沈图露出了羞涩的笑容,聂栀哼着歌去洗头,墨黑的长发已到腰际,她臭美地给沈图看:“你姐我漂亮吗?”

沈图连连点头。

那晚风平浪静,初秋的夜晚风里隐约有一股桂花的香气,聂栀一夜好眠,并未注意到一墙之隔的沈图压抑的咳嗽声。翌日清晨,聂栀起床并未闻到往日熟悉的米粥香气,沈图亦不在门前编织渔网,她疑惑地推开沈图的门,却意外发现少年尚未起床。

待她走近,出声想叫他起床时才发现沈图已是满脸通红,她伸手一触,脸颊滚烫。

聂栀慌了神,试着开口叫醒他,然而沈图毫无反应。

隔壁的涵涵听见动静跑过来,晃了晃发愣的聂栀:“我家有电话,要不要打给医院?”

七、星光

沈图淋过暴雨后就开始发烧,常年的生活习惯让他习惯熬着,并不打算及时就医。他还几经颠簸去城里,回来又忙着修船,普通的发烧被他拖延成了肺炎。

沈图没有医保,聂栀将卖鲸油的两千块通通拿出来了,也不够支付沈图的住院费。沈图刚刚醒来,就被从病房转移到了人满为患的大厅,倚着冰冷的塑料椅挂水。

聂栀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

她去医院的小卖部打电话,养父母说会尽快给她汇款。可是晚饭呢?聂栀攥紧口袋里最后的十块钱,它甚至不能给沈图买一份营养餐。

聂栀算是娇生惯养长大,如今却是第一次,因为现实,心如刀绞。

然而当黄昏降临,聂栀出现在沈图面前时,仍是提了一份美味的营养餐,有鸡汤和水果,她盛在碗里,沈图望着鸡汤,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却还是抬头:“姐姐你先吃……”

沈图突然瞪大双眼。

聂栀被他看得挺不好意思的,难为情地摸摸刚剪的短发:“不好看吗?”

沈图摇头:“不,好看,只是……为什么剪掉?”

“想换个发型呗。别问啦,快喝汤,我给你买了煲仔饭,也趁热吃。”聂栀迅速转移话题。

沈图接过汤碗,默默瞥了一眼聂栀的短发,低头喝汤时,却有眼泪滴进热汤里。

他听涵涵说过,在收长发的师傅那里剪是不同的。涵涵留了六年的长发,被她妈妈强硬卖掉时那发型真的很丑,后脑勺的短发参差不齐。

聂栀明明那样好看,为什么……沈图想,答案或许就藏在这碗苦涩的鸡汤里。

直到沈图出院,两人重新回到海边小镇,聂栀都再没提过回上海的话题。周四傍晚,她与沈图将编织好的渔网收进屋内,忽然听见沈图漫不经心地提起:“姐,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聂栀愣在昏暗的灯光阴影里。

浮生如弹指,她已经在海边待了两个多月了。起初只打算住三天便走,后来决心一定要带走沈图,再后来是沈图不走她也不走,如今……她却是快有一些喜欢上海洋了。

蔚蓝浩瀚却充满着未知与危险,呼应着容纳满天星河的璀璨宇宙。

恐慌情绪像爬虫一般啃噬着聂栀的神经,她尚未想到明确答案就听沈图说:“我和你一起走。”他抬头,眼里也有两团浩瀚璀璨的宇宙,“我忽然想去远方看一看。”

因为某个人,所以破天荒想要离开熟悉的家乡,跨越千山万水去她成长的地方看一看,去她喜爱的城市走一走,如果能为她摘下一片那城市的星光,那就更好了。

聂栀狠狠地点头,笑着笑着却莫名地哭了。

八、孤独

他们在十月末抵达上海。

从浦东机场出来,坐着机场巴士经过无数交错纵横的高架桥,头顶闪着银光的高楼大厦与眼底川流不息的车群,让沈图无意识中攥紧了聂栀的手。

聂栀未注意到少年眼底的无所适从,她只想将这座城市所有繁华都展现给他看。

他们经过上海最繁华的十字路口,聂栀对他提起这段路常在电影中出现时,沈图却满脸茫然。聂栀百感交集,捏捏他的手:“你以后会将这些都视为平常的。”

沈图不过十四岁,文化程度却只有小学毕业。聂栀拜托养父母帮他联系学校,给他报名了一系列兴趣特长班,带他去东方明珠与大剧院。

所有的一切都让沈图无所适从,无论是明亮的课堂,还是崇尚精英教育的特长班。他甚至不知道哈利波特是谁,因而在班里引起哄堂大笑。

聂栀给他的零用钱是以往他要用十个渔网才能换来的,他穿在身上感到无比别扭的小西装与黑皮鞋,价格标签上更是他无法想象的数字。

他住在聂栀公寓的客房里,每天很早起床,从冰箱里取出新鲜食材做早饭。他会将自己的衣服主动洗好,打扫卫生、给花草浇水。聂栀请来的保姆阿姨还怪他太勤快,抢了她的工作。但她们不知道,只有这样尽自己可能地做些什么,才能减轻内心的惶恐。

每天他唯一的放松,就是流连在超市海产品的水箱前,与那些螃蟹和鱼类说话。

当他孤独得不得了,不顾一切想回海边时,就告诉自己,这里是姐姐长大并热爱的地方,他不能自私,他必须忍受无所适从的孤独。

而时间倏忽而逝,来年的春节时,沈图已经可以勉强听懂上海话了。他用笨拙的上海话跟商店里的老板讨价还价,总算买来了聂栀的生日礼物。

聂栀生日在元宵节,定在酒店开party,朋友、同事、老同学纷纷到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沈图不舍得打车,一路小跑赶到酒店,聂栀为他准备的西装弄得皱巴巴的,配合他那汗流浃背的样子让气氛有那么片刻的僵硬。

沈图避开那些打量的目光,将礼物递给聂栀。聂栀很开心,像一个小女孩一般跳起来抱了他一下,迫不及待拆开,是一部白色的智能手机,很好看。

聂栀当即便将手机卡放进去,笑眯眯地拍拍沈图的肩膀:“谢谢,我最喜欢这个礼物。”沈图跟着傻笑得像个孩子。

一旁却有人突然插嘴:“哎,这手机是山寨的吧?英文logo明显印错了啊。”

两人皆是一愣,周围想起一片此起彼伏的低笑声。

沈图的笑容僵在嘴角,脑袋垂下去,欲言又止没说话。

聂栀其实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山寨机,只是礼物本就不分贵重,且何况是沈图送的。她不想让沈图难堪,也不想让沈图因此留下阴影,当即便道:“山寨机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山寨机。”

沈图抬脸挤出一个很僵硬的笑容。

九、告别

元宵节那晚飘了细雪,聂栀带着沈图在小区里打雪仗。

雪球很小,也许根本算不上雪仗。沈图扔着扔着就蔫了,聂栀凑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摇头,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姐,我想回家。”

雪夜寂静,星光投射在雪花上,雪花折射路灯的暖光,聂栀一瞬间就看清了沈图眼里打转的泪光,很突然地,她鼻头也酸涩了。

她伸手握住沈图颤抖的手。

“我舍不得你,姐。我不想回到没有你的地方,但我又想念海洋,想念海边放肆的阳光,想念涵涵,想念后院那些薄荷绿的破渔网。”沈图哭了。

聂栀伸出手臂,沈图靠着她的手臂哭得泣不成声。

她又何尝舍得,只是她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骗自己沈图会习惯这里,会爱上这里;骗自己忽略沈图眼里的怅然若失;骗自己忘记沈图孤独寥落的背影。

聂栀用手背抹去涌出的眼泪,错的人是她。

她以为沈图缺少的是亲情,却没想过,即使是空无一人的家乡,对他而言同样重要。

那晚聂栀一宿没睡,手中的书却一页未翻过去,晨光熹微之时她低头,看见聂鲁达的一句诗:当黄昏靠岸,码头格外悲伤。

黄昏靠岸,意味着码头要告别一整个白日的热闹与喧嚣,他不爱孤独,他觉得悲伤。

十、朝阳

早春伊始,沈图回到了久违的家乡。

春天的海蓝如宝石,风也温柔,拂过他脸的那一刻让他蓦地想哭。涵涵小姑娘从家里撒腿跑出来迎接他,由于太激动,半途上被石头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沈图哈哈大笑,凑过去扶她起来,将鼓鼓囊囊的书包扔给她:“送你的礼物。”

他重新过上了早出晚归的日子,编织渔网,出海打渔,在满溢鱼腥味的厨房熬汤;遇上暴风雨,就躲在房间里听歌,聂栀将iPod送给了他,给他下载了好多流行歌曲。

聂栀还教他学会用平板电脑,给他拷了电影。天气晴好又不想出海的午后,他就叫上涵涵,两人窝在一起看古惑仔和哈利波特。

夏天时来海边旅游的人多了一些,沈图将房间空出来租给游人,蹬上自行车,举着大牌子去公路边接游客。巴士车姗姗来迟,他等得昏昏欲睡,却被人兜头抽了一巴掌。

沈图捂住脑袋,皱眉刚想出声抱怨,睁开眼在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却目瞪口呆了。

聂栀头发长了,束成马尾斜在左肩,歪头冲他笑:“不认识我啦?”

沈图后知后觉地咧开嘴角,兴奋得手足无措。

聂栀将行李塞给他,自己也提着大包小包往海边走:“我这次可是带着考察团来的,要是考察合格,这马上就会建一家海鲜出口养殖基地,我就申请过来当负责人啦。”

半分钟后,沈图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黄昏终将离岸,朝阳如期升起。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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