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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妻有何贵干

2014-05-14姜木辛

桃之夭夭A 2014年11期
关键词:安安

姜木辛

三年前,年秋宛借结婚的掩护搅黄了汉奸谢玮航的军火生意,三年后,为了任务,秋宛再次回到谢公馆,却不知谢玮杭早已明白她的身份,顺水推舟陪她演戏,只希望秋宛能够看到他的心。

她耐心地等着,等他回来渔樵耕读,一世长安。

【一】

年秋宛的出现,像是在谢家这池静水中投下了一块石头,尤其她手里牵着的那位,据说是叫谢安的小少爷,于谢家不吝为一块巨大的太湖石。

“你就是年秋宛?”

年秋宛平静地点头,看向台阶上浓妆艳抹、鼻孔朝天的女人——绿底大花的旗袍,眼角肆意着风尘味……不过三年,谢玮杭的品位味,变化得还真是大,居然让个舞女登堂入室做了谢太太。

“你已经跟同先生离婚,还回来做什么?”女人将双臂叠在胸前,冷冷一哼,“现如今我才是这谢太太是我,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就好,莫要再回来啦!”说着,她胳膊一甩,“来人哪呐,把她给我赶出去!”

“太太……”守门的老钟满脸为难地的喊了一声。

年秋宛和舞女不约而同地的转过身头去,却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不过浅浅一笑,年秋宛便成功地点燃了爆竹似的女人。

“哎!老钟在喊我啦,我是谢太太,你不是!”女人气势汹汹地冲下台阶,狠狠地推了年秋宛一把,“快走啦!”

眼角瞥到巷口的汽车影子,年秋宛顺着女人不大的力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肘刚好撑在身下,擦破了大块的皮肉。

“妈妈……”安安笨拙却倔强地挡在年秋宛身前,用短小的身躯狠狠地撞向这位谢太太。然而那风尘中出来的女人,最不喜欢惯在女人面前示弱,撒起泼来,连孩子都不管不顾,安安的小身子被她一搡,便冲着台阶摔了下去。

“安安!”

年秋宛心头一紧,安安的哭声立刻犀利起来。

谢玮杭自车上下来时,正看到这样一幕情景——他如今的太太云暖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年秋宛摔坐在地,台阶上趴着个圆滚滚的小人,哭声震天。

谢玮杭的心一下子就偏到了年秋宛那边。

“这是怎么回事儿?在门口这样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哎呀,先生您怎么回来了?”云暖水蛇一样绕过年秋宛,然后缠住了谢玮杭的胳膊,“这点小事儿我可以处理,你忙大事情就好嘛!”

谢玮杭却将目光转向了年秋宛:,“你来做什么。”冰凉的话语带着疏离,像极了年秋宛当年给他离婚书时的样子。

年秋宛踉跄着站起来,刻意忽略了左肘处的伤口,可笨拙的动作的笨拙,越发显出了她那股子倔强的柔弱劲儿:,“我来还你儿子。”说完罢,她步履坚定地转身就走。

“妈妈,不要……不要……呜呜……”小安安从台阶上爬起来,半边脸都是鲜血,可那嘶哑的哭声却只让年秋宛脚步一滞,旋即她更加坚定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谢玮杭看着阔别三年的年秋宛,仍是那样素雅的淡青色旗袍,整齐的短发别在耳后,精致的耳垂上,一颗圆润的珍珠耳钉——好像是他成亲时送给她的礼物。

二十二岁的年秋宛看起来和十九岁没什么差别,只不过……

谢玮杭看着安安踉跄地从眼前跑过去抱住了年秋宛的腿,凄厉的哭喊声配合着年秋宛微微颤抖的身子。

他想,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

可他还是推开了云暖走上前去:,“年秋宛,你把话说清楚。”

【二】

谢玮杭的书房,有着巨大的落地窗,从前,他总爱拥着年秋宛靠在摇椅上,一起共看夕阳日暮。

摇椅轻摇,昨日非今夕。

厚厚的窗帘将阳光全尽数隔绝,桌上一盏台灯泛着冷光,谢玮杭与年秋宛相对而坐,这情形,像极了巡捕房里的审讯室。

诚然,年秋宛之于谢玮杭,就是个落井下石的骗子。

三年前,他生意出现问题,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年秋宛轻描淡写地给了他一张离婚书。

三年了,谢玮杭常想,若是当初年秋宛换一个词,求他放了她也罢,说她没有感情也罢,他起码会争取挽留她一下。可她丢下那样冰冷的一句话——“请你不要耽误我的未来”这么一句话,,刻薄得切断了他们两年的感情,并且落井下石,带走了他剩余的所有现金。

现在,她居然还敢回来。

谢玮杭舒展了放在桌上的拳头,看向年秋宛:,“你说,要还我儿子?”

“是。”

“我不记得,我们有孩子。”

“三年前我到了国外,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年秋宛恬静地坐着,目光低垂,“安安说,他想要爸爸,我也不愿意……”她忽然抬起头来,一颗晶莹的泪滴滚落眼眶,“他像我一样,被人说是……小杂种。”

谢玮杭心中一紧,带落了桌角的台灯,屋子里瞬间一片漆黑。

年秋宛……是个孤儿。

谢玮杭第一次见年秋宛时,她提着巨大的行李箱,被游行的学生队伍挤得狼狈不堪。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的一头短发,却穿着校服,清爽得好似带露水的茉莉花。

转眼工功夫,五年了。

两年恩爱,三年决离,再见她,愤怒之后,更多的却是无措。

“安安是你的儿子。”椅子拖地,年秋宛似乎站了起来,“我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他尚未明白品出这话的含义,一道强光从年秋宛拉开的门缝透进屋中,他看着门口那个单薄的身影,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他的书房,于是。压抑在心底的怒气,迅速地蒸腾起来:,“是吗么?”谢玮杭冷笑一声,踩着台灯的残骸大步上前,强硬地拉开了书房的门,居高临下地逼她仰视着自己,“年秋宛,即便安安真是我的儿子,你也不是谢太太了……”

【三】

年秋宛当了两年的谢太太,她并不觉得这称呼有多么重要。

可有人当着她的面占了这称号,她的心中便起了生出另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日光正好,云暖坐在喷泉池边的藤椅中,志得意满地打量着成衣铺送来的旗袍,黑色的丝绒面料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大红牡丹妖娆地从胸口盛放至脚踝,那妖冶的红,像是暗夜中流淌的血一般鲜艳。

“哟呦!这不是咱们小少爷的奶妈吗?么!”

隔着一池清水,云暖的声音锐利刺耳,可年秋宛只是浅笑着,不动声色地走到了云暖面前:,“太太好。”她的目光,却落在了那件旗袍上。

年秋宛她这样淡然,反倒让叫云暖局促起来,登时便将谢玮杭叫她不要搭理年秋宛的交待交代抛到了脑后:,“年秋宛,我云暖是打百乐门混出来的,可我也从没瞧过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薄情寡义,落井下石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牵着个孩子回来赖给先生,你莫不是瞧着谢先生如今又有了名望和钱财,后悔了吧!”

年秋宛只是温柔地柔柔笑着,并未接她的这话:,“太太,这样漂亮的旗袍,可是准备后日去北野家的派对时穿的?”

云暖这才发觉,年秋宛是在看那件衣服。

对比年秋宛身上洗得发白了的淡青色旗袍,那样浓艳的红色,的确然更让人向往。

因着这份落差,云暖越发的趾高气昂趾高气扬起来,她捏起茶几上一张薄薄的烫金请柬,往年秋宛眼前得意地一晃:,“瞧见没有,这可是日本领使北野腾的夫人亲自写给谢太太的帖子,上面写得可是我云暖的名字!”

年秋宛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在云暖趾高气昂趾高气扬的炫耀中,安静地回到了房间里。

只是房门开着,安安不在。

年秋宛心急地正要去找,老钟却急冲冲匆匆地扯住了她:,“不好了,小少爷在后门外被叫个疯婆子惊着了!”

年秋宛遛弯的光景,午睡醒来的安安不知怎的跑到了屋后,恰巧今日成衣铺来送衣裳,事多人忙,竟没人瞧见,就叫安安哭喊着走到了后门那儿,然后被一个乞婆子扯着往外拽,若不是刚好有人瞧见,安安这会儿怕已经被叫那乞婆子拐走了。

这事儿,自然有人报给了谢玮杭。

年秋宛在房中等着谢玮杭来兴师问罪,等到二楼的灯全都熄了,谢玮杭连一句话都没给她。

【四】

年秋宛嫁给谢玮航的时候,他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日占洋行的买办,到她离开时,谢玮航只是被日本人踹开的落水狗。

可短短三年,谢玮航便能东山再起,名利较先前更盛,不过因为他跟同日本领使北野腾是旧识,后来又娶了北野夫人的妹妹云暖,成了北野家半个主人。

所是以北野家的派对,谢玮杭必然要到。

往日里他总是独来独往,只是今日,北野夫人亲自给云暖下了帖子,他不得不去。可派对都开始了十几多分钟,他派去接云暖的人却还没来。

觥筹交错中,谢玮杭明显得心不在焉,站在门边时不时往大门处瞥一眼,动作大得满厅人都知道了他在等人,于是大家起哄将他推搡着拽到了舞池中。

第一支舞跳响完了前奏,谢玮杭挣脱那些公子哥才走到门口,便听到高跟鞋触地的声响优雅地缓缓而来,他目光一抬,便瞧见了云暖挂在房中欢喜了两日的那身黑色丝绒旗袍,只不过,狐狸毛披肩簇起的那张脸白净纤瘦,齐耳的短发干净利落,居然是年秋宛。

对上他的目光,年秋宛浅浅一笑,毫不扭捏地上前攀住了他的肩膀,迎上周遭异样的目光继续微笑。

惊艳过后,谢玮杭的胸腔迅速被愤怒填满,顾不得众人的说笑,拽着年秋宛便将她拉到了小花园的石亭中。

“年秋宛,你想做什么!”

年秋宛踉跄着稳住脚步,收起了笑容:,“我穿成这样,应该比云暖好看吧?”瞧见他不说话,她抬起胳膊圈住了谢玮杭的脖子,顺势靠进他怀中,“做什么?你不高兴呢,难道是因为那个舞女没有来?”

“你把云暖怎么了?”谢玮杭恼火地正要扯年秋宛的胳膊,石亭外突然有人问道——

“是谢先生和谢太太吗么?”

谢玮杭充满警告地瞪了年秋宛一眼,走出石亭,跟同那问话的人低语几句便走了。

夜很凉,月很明。

年秋宛静静地踱着步,穿过修剪齐整的花圃,远远瞧见一扇木制的小门,掩映在盛放的樱花下,隐约还能瞧见那扇门后挂在檐角下的晴天娃娃。

“是谢太太吗么?”

年秋宛回身,诧异地望着来人:,“我是。”

“这是北野夫人送您的礼物。”

年秋宛有些诧异地的接过那本日版的线装书。

云暖出身市井,为养家做了百乐门的舞女,并不会日文。

那人瞧见年秋宛拿着书一脸懵懂的样子,这才放心地的离开。

只是待那人走开,年秋宛眼中闪过一簇精光,于是她才不动声色地翻开了手中那本线装书,一字一句认真地的看着,唇角嘴角微扬,绽出一抹醉人的笑意。

【五】

回到谢公馆时,已近午夜。

明亮的灯火将客厅照得惨白,安安抽噎抽泣着被个衣衫破烂的女人抱在怀中,他瞧见年秋宛进来,只是哭声大了些,却没动。

对上那女人的眼睛,年秋宛脚步踉跄,刚好靠在了随后而来的谢玮杭肩上。

“这是怎么回事儿?”谢玮杭皱着眉头,看向云暖,“大半夜的,闹什么闹?”

云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谢玮杭搭在年秋宛肩头的手上,她快走几步抬手就是一巴掌,却叫谢玮杭拦了下来。

,“先生,这个贱人把我推下喷泉池,又趁我换衣服时打晕了我,我以为当她偷了东西跑掉了,没想到,你居然假扮我的样子去参加派对,你——!”

这一巴掌,谢玮杭没有拦,年秋宛自己拦下了。

年秋宛她重重地推开云暖,坦然承认:,“一个舞女,配不上谢太太这三个字。”

看着身姿笔挺的年秋宛,谢玮杭忽然生出了几分窃喜,只是这喜色还没显出来,便被叫云暖打断了。

“先生,还有这孩子!”云暖一把拽过安安,将他拖到了谢玮杭面前,那个抱着安安的女人立马张牙舞爪地跟着扑了过来,小安安胡乱地喊着“妈妈”,可谁都瞧得出,安安看着的得不是年秋宛,而是那个衣衫破烂的女人。

“先生,这孩子根本就不是她生的,又怎么会是谢家的孩子!”

“你闭嘴!”

恼羞成怒的谢玮杭一把推开了云暖,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安安小声地的抽噎抽泣,细碎可怜。

“他……是我谢玮杭的儿子吗么?”

谢玮杭的声音在发抖,他甚至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可年秋宛摇头的幅度,轻而易举地就打破了这份奢望。

有那么一瞬间,谢玮杭觉得,年秋宛是这世上最恶毒的女人。

等他回过神来,年秋宛纤瘦的身子已经顺着他的巴掌如浮萍般摔在了地上。

“年秋宛,你回来做什么!”

谢玮杭居高临下地逼近年秋宛,问出一句并不想要答案的话,他正要走,年秋宛却扯住了他的衣袖。

那双秋水般明艳的眸子撞得谢玮杭心头一软,他顿住了身形。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女儿,叫……”

“年秋宛。”谢玮杭紧紧地捏住了她秋宛的下颌下巴,黑沉沉的眼睛眼眸中阴鸷逼人,嘴角却是扬起的上扬,“被骗一次是无知,被骗两次是幼稚,被骗三次,就是白痴。年秋宛,在你眼里,我谢玮杭就真的这么白痴吗么?”

年秋宛眼睁睁地看着谢玮杭一根一根掰开了自己她的手指,揽着云暖抽身而去,却终归没能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不是。

不是这样的。

【六】

年秋宛六岁的时候,父母被日军杀害。

九岁那年,她被军统的长官选中,进了专门培训特工的学校。

十七岁那年,她完成学业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接近日占洋行的买办谢玮杭。

那天,游行的学生围住了日本领事馆,谢玮杭的汽车被挤在人群中进退不得,只能下车步行。

年秋宛便是在那时,逆着济济人潮,提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踉踉跄跄地闯进了谢玮杭的视线中。

“我来帮你提箱子吧!”

年秋宛抬头,一个晃神,箱子便掉在了地上。

特工学校的课程里,年秋宛见过不少大汉奸的照片,可头一回跟同谢玮杭打照面,那张白净得有些过分的脸,干净得让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等她回过神来,谢玮杭已然弯腰去提那行李箱。

年秋宛看到他手臂一抻,箱子却没动,强忍着笑意忽略掉谢玮杭古怪的脸色,解释道:“这是我所有的家当。”说着她伸手,想要提过箱子。

只是她的手,却被谢玮杭握了个正着,他再次弯腰,轻而易举地提起了行李箱,用那箱子在身前开路,不过一会儿,便带着年秋宛走出了拥挤的人群。

“你的家当,看来很是值钱呢!”谢玮杭说笑一句,放下了箱子。

却不承想那搭扣活络,箱子里的书便撒倾了一地,满满一箱子的书。

年秋宛弯腰去捡书,自然错过了谢玮杭眼中的惊艳,只听到他调侃自己的放荡:,“你这样瘦弱的小姑娘,怎么提得动这么重的东西?”说着,他不容拒绝地夺了年秋宛的箱子,霸道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相识、,相知到相爱,年秋宛嫁给谢玮杭时,不过同初见隔了两个月的时间。

谢玮杭常说,他是对她那箱书一见钟情,再见才对年秋宛倾了心。

年秋宛只是笑了笑,在等待上级命令的平静中,小心翼翼地享受着这份爱情。

这一等,便是两年。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谢玮杭替日本人做事,却从来没想到,他居然打着贩茶的幌子替日本人卖军火。

听到这个消息后,年秋宛只是静静地的撕碎了手包中那张怀孕两个月的诊断书。

协助同伴执行任务,烧毁了谢玮杭停在港口的所有货船。

和谢玮杭的感情,一张离婚书便能了断。

可肚子里的孩子,她却在最后关头怯懦了。

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就只能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借着完成任务后的休假来避开众人的视线。

年秋宛下定决心,放弃了同谢玮杭的所有可能,换来的,却只是她的女儿在尘世间极其匆忙的一眼缘分。

她的女儿,生下来便没了气息。

她的女儿,就叫安安。

【七】

清晨的街道上,雾气迷蒙,行人来往都是神色匆忙,唯独年秋宛,穿着艳丽的旗袍,像是穿行于人世间的孤魂般游离。

“年秋宛!”

年秋宛诧异地回头,不过一个晃神,便被谢玮杭重重地箍进了怀中。

“年秋宛,你要去哪儿!”

字字锥心,落在年秋宛耳中,却锥在了谢玮杭的心上。

谢公馆的书房里,年秋宛看着谢玮杭将一份洒了墨点的报纸摊在她眼前,疑惑地抬起头。

“你只需要知道时间吗么?北野腾和英国人的交易内容、地点、货物数目……我以为,这些都是你要知道的。”

年秋宛一愣,突然被谢玮杭箍住了肩膀。

“在你心里,我谢玮杭难道就真的是那样一无是处的白痴吗么?三年前你烧了我的货船,如今还敢回来,你就这么肯定我不知道你在替谁做事!”谢玮杭愤怒地将那张报纸撕得粉碎,重重地摔在年秋宛的脸上,“年秋宛,你到底有没有心?”

年秋宛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谢玮杭摔门而去,她顺着冰凉的墙壁将身子缓缓地蜷成一团,眼底苦涩而干涸。

谢玮杭不知道,她既然能将报纸送出去,又怎么会没有离开的机会……

可那离开的机会,只有一次。

年秋宛被谢玮杭关进了地下室,三餐按时从小窗递进来,可他却再没来过。

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像极了特工学校里的禁闭室。

那时候,她因为孩子的死身心俱疲,延误了归队时间,又因为长官的冷漠而对特工的存在产生质疑,冲动之下她顶撞了上级,被罚一周的禁闭。

“日本人杀死了你的父母,你为之冲动的那个男人在替日本人剥削你同胞的血汗,年秋宛,你爱上了一个汉奸,连父母之仇都可以忘了吗么?”

怎么可能会忘。

也正因为忘不掉,她的心,永远不能向着谢玮杭。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室的门突然开了。

清脆的高跟鞋声倨傲地缓缓靠近,年秋宛眯着不太适应亮光的眼睛,看清了云暖脸上的得意。

“谢先生要你死,我好心来看看,你会死得多难看。”

年秋宛放下挡在眼前的手,突然笑了。

那笑容像淬了毒药的花,刺得云暖满怀忐忑:,“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送上门来,我怎么好让叫你不在这热闹里掺一脚?”

年秋宛劈手为刀,云暖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在了地上。

【八】

下人来报年秋宛逃走的消息时,谢玮杭正弯腰去捡从书中掉落的一张笺。

明明温婉端庄的女子,却写得了一手飞扬的小楷,想起年秋宛,想起他们新婚时她如何莞尔浅笑着抄下这阙词,又如何低吟婉转地唱给他听,谢玮杭的面上,不禁浮起了笑意。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明明,他才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那一个啊……

谢玮杭出身于上海滩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

十二岁那年,他随父母到乡下为过世的外祖父扫墓,遇见了饥荒的流民。

素来心善的母亲拿了点心接济濒死的孤寡,没想到,却引得那些流民蜂拥踩踏抢夺他们的东西,最后活生生地将他的父母踩死。

年幼的他被母亲死死护在车厢的角落,逃过了那一劫。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瘦弱的身躯从他头顶倒下时,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写着怎样的绝望和恐惧,母亲纤瘦的双臂软绵绵地的垂在身侧,不知替他承受了多重的踩踏和屈辱。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明明是在做好事,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郊外的夜晚很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缩在残破的车厢中,死死地咬着手指不敢哭出声,直到,北野腾的父亲掀开了车帘。

年秋宛可以简单直白地的去恨日本人,可谢玮杭呢?

他要报仇,便是自相残杀,他要报恩,就是汉奸卖国。

他恨不得,爱不得,便将所有的情感都化成作了利益最现实的存在——怎么样来钱快,他便做什么,礼义廉耻都化了浮云,汉奸又算得了什么。

在遇到年秋宛之前,他一直都是孤零零地这样活着。

现在,年秋宛离开了,他也只能继续这样活着。

【九】

一个月后,樱花谢尽,盛暑将临。

西山墓园一片葱茏,林立的墓碑间却只有一个人在祭拜。

年秋宛静静地上前,在那略显风霜的墓碑前放下一束白菊,绽出一抹安心的笑:,“真好,这样的日子,你是一个人来的。”

今天,是他父母的祭日。

谢玮杭淡淡地瞥了眼那束白菊,目光却落在了年秋宛怀中那束并未放下的粉色康乃馨上:,“这回,你又想打探些什么?”

年秋宛摇头,只是极其贪婪地将脸埋在那束康乃馨中大大地吸了口气,莞尔一笑:,“日本人知道你被军统特工盯上了的事,要杀了你来保持同军统明面上的和平,军统那边,也派出了刺杀你的人……而我——,”年秋宛迎着谢玮杭怒瞪着的眸子灿然一笑,转身便朝碑林深处走去,“我不过是顺路,刚好碰见你罢了。”

看着那抹淡青色的背影,谢玮杭的拳头攥了松松了攥,终归还是没忍住,追上去一把将才放了花束的年秋宛狠狠拽起:,“年秋宛,你爱上我了对不对?!”

年秋宛想笑,可眼泪却措不及防地砸了下来,秋水般的眸子微微一转,将谢玮杭的视线也带到了粉色康乃馨后那座小小的墓碑上——爱女谢安安之墓。

飞扬的小楷,同他在书房日日玩赏的那阙词,带着如出一辙的不羁。

“她……这儿葬得是谁?!”

年秋宛淡淡地挣脱了谢玮杭的桎梏,拿着丝帕安详地擦拭着墓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良久,似叹息般喃喃道:“安安,妈妈终于带爸爸来看你了呢。”

谢玮杭的手,忽然就脱了力。

纵使他在心底一遍遍地的告诉自己年秋宛是个骗子,可他还是无法控制地被骗,他甚至在暗自暗地希望,希望这座墓碑是真的,希望这里真的躺着一个她和他的孩子,哪怕是一具小小的尸体……

“安安到这世上,连眼睛都没能睁开,想来她记不得我这个妈妈的样子,下辈子也定然不愿意再来寻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了……”

他明知道不该问,却还是舍不得那一丝丝的可能,只是他的声音,终究无法控制地颤抖了:, “你说的得……可是真的?”

“我说是真的,你信吗么?”年秋宛站起身,迎上谢玮杭颤抖的目光,“我说我爱上你了,你信吗么?我说我不想你死,特意来通风报信想你离开,你信吗么?我说我将女儿葬在这西山墓园两年不过希望你能看她一眼,你信吗么?”

谢玮杭只是踉跄着退后一步,没有说话。

年秋宛凄然一笑,抬脚就走。

待她走出三四步外,谢玮杭才开了口——

“我信。”

【十】

三天后,江津码头内的一艘货船上。

臭哄哄的船舱内,做船帮子打扮的年秋宛在前引路,领着几个同志一起来剿舀日本人的军火。

谢玮杭答应了年秋宛,要同她离开去过平淡的生活。

可日本人同英国人的军火交易就在眼前,特工组织筹谋多日才得到的确切消息,若是谢玮杭此时失踪,交易必然取消,特工组织先前的所有努力就都化作了流水。

但若是能将计就计,由谢玮杭拖延交易双方,掩护特工们上船将这批军火运走,就可以将功赎罪,让军统取消刺杀谢玮杭的计划。

放他和年秋宛离开。

世外桃源,渔樵耕读,那是谢玮杭许给年秋宛的安稳。

年秋宛沉浸在那美好的憧憬中,却被一声突兀的惊呼打断了思绪。

“不对!这船舱根本就是空的得!”

年秋宛诧异地循着一个个木箱看过去,凌乱的麻绳中除了石头,看不到一点军火的影子。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终于,年秋宛无力地跌坐在地,她想不通,也不愿意去想……

几个特工当机立断,拉了年秋宛便往外走,可他们才推开顶板,便听到了日本人的话——

“你这个计策确实好得很,将他们一网打尽,确实是保全了明面上的和平。”

是谢玮杭,他骗了她……

年秋宛失神的当口,手里忽而被塞了一把枪,被人拉扯着从另一侧跳上了甲板,她这才注意到,这艘船早已开出了码头。

明晃晃的刺刀随着日本人的声音渐渐围拢过来,年秋宛望着人群后笑着的谢玮杭,像是在三九天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下来。

她听到日本人说要安安静静地将他她们解决在这长江上……

她感受到同志们掩护着将她往船边拉……

她看到谢玮杭低声同日本人不知在说什么好笑的事,那抹笑容刺得她心在滴血……

她举起右手,扣动了扳机,迎着那张虚伪的笑脸,居然也扬起了唇角嘴角。

“谢玮杭,你这个骗子,你怎么不去死……”

枪响的那一瞬间,强大的后坐力带得年秋宛向后一仰,翻过船舷,她掉进了碧波荡荡的长江中。

【十一】

一年后,谢公馆,春光正好。

自谢玮航死后,云暖便回了北野家,空置的房子因为谢玮航的汉奸名声无寡人问津,渐渐又传出了闹鬼的说法更无人靠近。

如今终于有人要买这房子,云暖却又有些舍不得。

望着满园丛生的杂草,干涸的喷泉池,云暖的目光只是顺着飘零的细碎花瓣,望向了谢玮航书房外的那株樱花树——

她头一回见谢玮航,就是在那棵樱花树下。

那时候,年秋宛还当着谢太太,她很不情愿地跟着姐姐到谢家来玩,同几个富家小姐吵嘴后,憋了一肚子的气羞窘交加地跑出来,却一头撞进了站在树下的谢玮航怀里。

他穿着一身碧色长衫,身上有干净的墨香,明媚的花雨从天而降,她仰头时,那些花瓣仿佛带着光,又仿佛那些光芒就是从谢玮航温润的笑脸上散发出来的。

云暖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笑,虽然只一瞬。

她扶着谢玮航的手站起,正想问他是谁,便听到女子轻唤,紧接着便有一个碧色的身影,越过她牢牢地扑进了谢玮航怀中——

“玮航,我还是不喜欢那些和合服,不知道怎么穿,好难受……”猫一样撒娇的女子,穿着碧色的旗袍,跟同谢玮航出奇的般配。

“不过是件衣服,不想穿就不穿了。”谢玮航宠溺地揉着年秋宛的短发,平淡而温馨。

一见钟情,其实并不是件很难的得事儿,难的只是你爱上的那个人,他也刚好爱你。

她嫁给他,伴他度过最潦倒的岁月,却始终没能得到谢玮航那样放纵的宠溺。

他娶她,不过是因为她是北野腾的妻妹罢了。

四周很静,风很轻,轻到樱花掉落的声音都入了耳,云暖却听到不远处,有些熟悉的曲调悠悠地飘过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十二】

云暖想起那闹鬼的传闻。

可云暖没想到,年秋宛居然还活着。

她推门的手僵在半空,目光定在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两双碗筷,以及围着桌子忙碌的年秋宛身上。

,“你……、你在等谁?”

“嘘……!”年秋宛小心翼翼地将食指放在嘴唇边,谨慎地看了一眼身后微微晃动的摇椅,“我先生在睡觉,吵醒他,他会不高兴的。”

云暖呼吸一滞,推开年秋宛大步绕过摇椅,可那上面空空的,没有谢玮航,什么也没有。

“你不能这样,会吵醒他的。”年秋宛压低了声音惊呼,拽着云暖的手便要把她往外推,“玮航整日忙碌,要是休息不好,他会生气,就吃不下饭了,那样会对身体不好……”

年秋宛落了江,年秋宛她命大没有死,可……云暖猛然顿住脚步,狠狠地抓住年秋宛的手将她掼在那空荡荡的摇椅上:,“谢玮航已经死了!”

年秋宛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浑身都颤抖起来:,“你、……你胡说什么,玮航他明明在这儿……”说完着,她还拉着摇椅上的毯子,体贴地往上盖了盖。

云暖想哭,却又突然想笑,她一把扯过那张毯子狠狠地踩在脚下,推开孱弱的年秋宛:,“谢玮航死了,他是被你一枪打死的,年秋宛,谢玮航是被你一枪打死的!”

云暖的泪措不及防地掉下来,她想起谢玮航临死前一直在挣扎,挣扎着想要去跟同年秋宛解释,却一点都不介意那颗刺穿他心脏的子弹是年秋宛亲手射进去的——

“求求你,云暖,我要去告诉年秋宛,我没有骗她,我从来都没有骗过她……三年前我就知道她是军统的特工,我给了她真正的信息,我只想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就那么离开我,我没想到……我不知道北野腾得到了消息,我真的没有骗她……”

他到死,也只想着要告诉年秋宛……,他没有骗过她。

可是年秋宛呢?

他终于信了她,可她却不信他。

云暖望着这个有些疯魔了的女子,她凭什么可以在亲手杀了谢玮航后再在这里自欺欺人地过日子!

“年秋宛,你听到没有,我说谢玮航死了,一年前他就死了!是你亲手杀了他!是你亲手将子弹打进了他的心脏!你听到了没有!你怎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去陪着他!”

年秋宛瘦弱的身躯在云暖手中如破败的木偶般摇晃着,她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人,脸上闪过一瞬的懵懂,然而不过一瞬,她忽然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那摇椅一眼:,“嘘!……不要吵,我先生会不高兴的。”

云暖触电似的松开了年秋宛,只觉得年秋宛脸上的笑容很是恐怖,她转身匆忙想要离开,却听到年秋宛很是平静地念叨起来……

“玮航说,要跟我生一儿一女,凑出一个好字,他好好的在这儿,他怎么会死呢……”

已经走出去的云暖忍不住回头一来看,正瞧见年秋宛拾了毯子满脸柔情地搭在了摇椅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推着摇椅晃动,口中咿咿呀呀,正是她先前在院子里听到的那段曲调——

冬日游,似水云雪落满头。

莫是谁家少年不知愁。

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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