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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时龟

2014-05-14长耳兔

桃之夭夭A 2014年10期
关键词:红孩儿火焰山乌龟

长耳兔

明月又照火焰山

火焰山终年炎热,山体青红如火焰,方圆几百里,寸草不生。

每年的盛夏,火焰山的气温简直能把人逼疯。

化出原形缩进壳里,我舒舒服服地待在一方小小天地里,总算凉爽些许。

没错,我是一只旱龟,一只土生土长在这茫茫戈壁上的乌龟。

突然有离地的腾空感。我被人连壳抱住,倒提着在空中上下摇晃。

“红孩儿,快放我下来!”不用猜我也知道来人是谁,在火焰山这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也只有这个小魔头有此恶趣味。

混世魔头红孩儿,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宝贝疙瘩儿子。打从他会走路起,称霸火焰山至今三千两百年。

红孩儿至今的人生经历写下来就是一代山霸成长史。

他刚学会走路没多久,见到路边沙丘里的沙蛇很感兴趣,拎起沙蛇精的尾巴抡圆了就是一通狂甩。嘻嘻哈哈笑了猛一撒手,可怜的沙蛇晕头转向中化作天际流星。至于把蜥妖绑了做弹弓,拿跳鼠当靶子则是他每日必备消遣。

方圆几百里的小妖见了他无不闻风丧胆,往往是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一群小妖便四散惊逃:“红孩儿来了!快跑!”

作为熊孩子中的典型代表,脾气发作起来连他老子也拿他无可奈何。

有一年我住的山头实在太热,懒洋洋趴在洞里都不愿动弹。永远活力充沛精力旺盛的红孩儿跑来邀我去附近的绿洲捉鱼摸虾。我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自己一边玩去。

遭到拒绝的红孩儿瞅着瘫在床上呈烂泥状的我唏嘘一声,跑去偷了他娘的芭蕉扇,一个风头就把我家附近的炎热扇尽了,终于得到片刻凉爽的我欣悦之下夸了他两句。

得意忘形的红孩儿接连猛扇,风势太猛刮倒山顶巨石,正中当时在山脚下跟人比武斗法的他老爹头顶。被砸得眼冒金星的牛魔王本来胜利在望,被这一下子就给整输了,不得已按照赌约发了三声牛叫。

那天他老爹提着狼牙棒追了他整整五个山头,最后被逮到一顿暴揍的红孩儿梗直了脖子就是不肯低头认错,还不怕死地跟他老爹嚷嚷:“有本事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呀!”把他老爹气的两个鼻孔直冒烟。

当然他老爹不可能真的打死他。但这熊孩子的脾气由此可见一斑。

在他的众多蹂躏对象中,红孩儿尤其热爱消遣我。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祸害过他。

那一年的火焰山发生了一件大事。

居住火焰山多年的牛魔王夫妻俩终于喜得麟儿。火焰山又有红山之称,夫妻俩一合计,干脆取名红孩儿。

作为火焰山稀少的原住民之一,我家离红孩儿他家只隔了一个小山包。作为多年的老邻居及铁扇公主的闺中密友,我娘带着当时尚且年幼的我前去道贺。两个女人聊起八卦来浑然忘我,留下百无聊赖的我和屋内的婴孩大眼对小眼。

小小的婴孩裹在红色襁褓里,乌溜溜的大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尚是个小屁孩的我瞅着怀中雪白粉嫩的一团煞是可爱,心中欢喜,遂极为大方地掏了一颗珍藏已久的松子糖给他。又香又软的糖塞进他嘴里,红孩儿咯咯笑出声来。

看着他咂巴咂巴嘴三两下就把糖吃完了,又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望着我。我忍不住又剥了一颗给他。不知不觉间所有的糖都被他吃完了,我实在是没东西给他吃了。眼见着面前一双大眼含了两泡热泪就要号哭出声,焦头烂额中我瞥见桌上小小锦盒内盛了数颗糖丸。盒面上模模糊糊有着几个字。

悲剧就此发生。

红孩儿他娘和我娘进来的时候,我正往红孩儿嘴里塞着所谓的糖丸。他娘看看她宝贝儿子,又看看我手中锦盒,随即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很多年后我学会了认字,才知道那盒子上写的是“青春驻颜丹”。

那天他娘把他倒着提了半天也没能让他把丸子吐出来。我则被我娘吊起来一顿暴打,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地。青春驻颜丹是铁扇公主从玄天老祖处求来。女人食之可保容颜万年永驻,青春不老。可是红孩儿不是女人,他吃了这玩意的唯一效果就是影响身体发育。我娘提议去找玄天老祖讨要解药。铁扇公主叹息道:“玄天老祖云游不定,我也是偶然机缘才遇到他。如今叫我上哪儿去找他要解药?”又是一阵愁苦。

我娘一咬牙,把我往铁扇公主面前一推:“要不然这样,既然是阿蛮闯出来的祸事,就让她来承担。如果红孩儿以后真的不能长大,就……就让阿蛮照顾他一辈子!”铁扇公主一双秀眉深蹙,上上下下打量我半天,长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我跟红孩儿就这样莫名其妙拴在了一起。

青春驻颜丹的副作用最终还是出现了。

在他一千八百岁的成年礼上,红孩儿没能变成成人模样。牛魔王两夫妇急了,带着他访遍了四海各路神仙,一路求到落伽山。南海观音悯他,用了净瓶水替他净化身体,却也无法完全消除影响。红孩儿只能夜晚变作成年形态,白天仍是幼童模样。

第一次见到红孩儿成年形态的时候,着实把我惊艳了一把。红孩儿喜着红色,一溜衣服全是红的。平心而论,一身红衫子穿他身上端得是妥帖无比。

红衫猎猎的少年身姿挺拔站在夜晚的凉风里,红色发带束住长长青丝,真是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远远望去似一朵摇曳的红莲,恣意张扬着夺目的美丽。

我突然就有了满心愧疚,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的话,眼前的少年在那明亮的日光下应该会更加的耀眼吧。

知道了事情缘由的红孩儿起初真是恨透了我,处处跟我过意不去,千方百计地折磨我。

我自知有愧,也总是百般忍让。每天卑躬屈膝地讨好他,知道他喜欢吃零嘴,我每天巴巴跑到几百里外的集市上买回来给他送去。但他从不领情,一大包蜜饯直接摔我脸上,完了中气十足一声大吼:“滚!”

在他一千零一次当着我面摔了我给他端去的点心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发作了。浑身发抖的我指了他鼻子眼泪直掉:“至于吗你?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你现在也不是不能长,晚上不也挺正常的吗?”

千年难得暴发一次的我讲到激动处拍得胸脯啪啪响:“你放心!要是以后你真因为这个找不到媳妇,我会负责到底!不会让你们老牛家绝了后!”

红孩儿一下就愣住了,一张稚气面孔从青到红刷了几重色,半晌憋出一句:“谁要你负责了?小爷我才不会找不到媳妇!找不到也不要你这只缩头乌龟!”

嚷完耳朵就可疑地红了,莫名其妙一个人跑开了。

那天以后红孩儿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不再拒绝我的讨好。转而发展出捉弄我的恶趣味,天天以戏弄我为乐。

一日我特意寻了个隐蔽的地,居然还是被这小魔头发现了,又跑来消遣我。

不放是吧?我突然伸头就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红孩儿冷不丁吃痛条件反射把我甩开。

我看他龇牙咧嘴就要冲过来,吓得我一激灵立马缩进龟壳。

外面传来红孩儿气急败坏的声音:“有本事你不要躲,别老在那壳里做缩头乌龟!”

傻子才出去呢!再说我本来就是乌龟,虽然没啥战斗力,防御力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任他叫了半天我也不理他。外面沉寂下来,我在里面正扬扬得意,忽听红孩儿道:“你到底出不出来?”

“不出。”

“哼。”

小小空间突然变得灼热无比,内壁滚烫。

我被烫得哇哇大叫,忙不迭伸了头出去。

红孩儿口中吐出赤色火焰,正对着我的龟壳猛烈加热。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打这厮三百年前炼得了三昧真火,气焰越发嚣张狂妄!

见我出来,红孩儿收了火势,笑道:“你不是不出来吗,乌龟蛮?”

我没空搭理他,龟壳被烧得通红,我隐约闻到肉被烤焦的味道。

看我烫得不停跳脚,红孩儿也慌了。

一桶冷水给我兜头泼下。

背上有细微嘶嘶声响起。扭头一看,龟壳上丝丝裂纹浮现。

我眼泪当场就飚出来了:“呜哇哇,我的壳要碎了!我要死了!红孩儿你这个白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红孩儿手足无措,笨拙地安慰我:“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一直不出来!好了好了乌龟蛮你不要哭了。”

越哭越伤心,红孩儿牙一咬,大声道:“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就是了,这样总行了吧!”

泪眼迷蒙中我抬起头来:“当真?”

“我红孩儿说话算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红孩儿脸上浮现郑重神色。

我的龟壳最后没有碎,只是上面从此多了一些酷似花纹的东西。

当我三千五百岁的时候,被母亲派往无量山拜师学艺。

无量山有一个神仙开设的学堂,专门招收各路初等神仙妖魔学习道法。

我辛辛苦苦背了两百年的书终于通过了入学选拔考试。

至于红孩儿,从小就厌恶书本的他到现在连学堂的门都没进过。

我离开火焰山的时候,红孩儿跟他娘来送我。我眼泪花花地摸摸他的头,依依不舍道:“我不在你要多吃点饭,说不定还能再长点个。也不要三天两头跟人打架,打到别人不好,自己也疼。”

红孩儿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可真烦,都快赶上我娘了!走吧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

接着他被他娘赏了一记栗暴。

去了无量山,入了智贤尊者门下,修行生活过得波澜不惊。每天听尊者讲讲经法,跟师兄师姐们切磋一下道术,日子倒也算悠闲。唯一不习惯的是没有红孩儿在旁边作弄,听不到他恶作剧似的笑声,心里居然有些空荡荡的。

我便给他写信托了青鸟送去,我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跟他讲学堂里发生的趣事,今天又学了什么法术,中午吃了什么好吃的仙果。十几封信寄出去,十天半月才回我一封,回信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安好,勿念。我甚至能想象他咬着笔杆皱眉苦思的模样。

无量山的树木开过五十个春秋的时候,学堂休假放学生们回家探亲。我带着一堆蜜饯、果脯欢欢喜喜回了火焰山,一到红孩儿他家就把零嘴塞给他。

我仔仔细细打量他。

“看什么?”红孩儿把一块梅脯塞嘴里,嘟嘟囔囔地问。

青天白日下红孩儿个头还是小小。

我失望地叹口气,没长。

晚上两家人聚在一起吃火锅。

火焰山昼夜反差极大,白天热得让人恨不得直吐舌头,晚上又冷得人瑟瑟发抖。

红孩儿埋头呼噜噜大吃,我则跟大家讲我的修行生活。最后他吃饱了,放下碗筷斜了眼看我:“你这书念得挺悠闲的嘛,什么时候我也去看看。”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学堂新一轮招生的时候,红孩儿也报名参加了。

看到那个红色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你不是说念书最没意思吗?跑这儿来干吗?”

“在家待着也没事,我娘念叨得慌,你又这么蠢,我不在别人欺负你怎么办?”红孩儿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

我都懒得理他。

不得不说这厮脑子确实好使,什么术法一学就会。

品修课上夫子在前面摇头晃脑:“立品定须成白壁,读书何止到青云……”他在下面呼呼大睡。

术法课上,大家汗流浃背地练习道术、练功对打。他爬到树上继续睡觉。

智贤尊者终于忍无可忍,拿了拂尘就把他扫下来,骂道:“劣根的顽童不学无术你就这么念书?大移山阵、念震神雷,你都会了吗?”

红孩儿笑嘻嘻道:“早会了!不信尊者你瞧。”

轰隆一个神雷打在尊者头上,生生把尊者气倒。

“红孩儿,红孩儿你出来。”有娇俏女声在学堂外面呼唤。

我顿时白眼一翻,又是这个昌夜。

夜游神昌夜。

今年的试炼大赛上红孩儿出尽了风头,一把火云枪挑落了同窗无数。

有平时看不惯红孩儿嚣张气焰的小仙笑他白天幼童模样,当场被红孩儿一顿海扁。

没想到当天晚上对方就带了帮手来寻仇。这个帮手就是去年试炼比试中拔得头筹的夜游神昌夜。杏眼凤目的女子眉间有着女子少见的英气,见了红孩儿就笑道:“你就是红孩儿?白天是幼童,晚上是成人的红孩儿?”一句话就戳到红孩儿痛处。

废话不多说直接开打。两人算得上不打不相识。昌夜最终没能敌过红孩儿的火云枪,性情爽朗的女子痛快认输,临走之前约好来日再战。自那以后三天两头就来找红孩儿比试,每次都输,屡败屡战。

红孩儿也从不拒绝,有人愿意当靶子,正好合了这个精力过盛人士的心意。

我觉得那昌夜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有正常人每次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满脸喜悦眼中含情脉脉的?摆明了是对红孩儿有意思嘛!

果然,某一日红孩儿跟我说:“昌夜跟我表白了,说要跟我结百年之好。”

我呵呵干笑两声:“这是好事啊。她是夜游神,专门晚上出来晃荡,正好符合你身体变化规律。你们一红一黑的也挺般配的。你娘也不用担心你们老牛家绝后了。”

“你果真这么觉得?”少年面色掩在夜色里,语声里似暗藏了一丝恼怒,“你以前……跟我说的要负责的话都是骗我的?”

这么久远的事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定定神强笑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不是怕你家绝后吗?”

许久之后我听到少年声音静静响起:“你果然改不了乌龟本性!”

他走了以后我揽镜自照,镜中人眼皮耷拉,双目无神,一脸呆滞表情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我想昌夜其实说得很对。这个气势逼人的女子白天直接跑来找我,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跟红孩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也不是一般人能比。但是你们并不般配,你不觉得他跟我在一起更合适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和,既不盛气凌人也尖锐刻薄,事实上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样的我,普通到甚至有些平庸的我,怎么能配得上那团跳跃的火焰?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的是多年以前我跟红孩儿去到当地部落的一次集会。

当地部落的集会十分热闹,明亮的篝火旁围满了欢乐的人群。各式小摊上摆满了贩卖的琳琅物事。红孩儿嘻嘻哈哈拉着我在街道上疯跑。

一路东瞧瞧西看看,前面有蒙了轻纱的舞女在人群中间跳舞。身上银铃金片叮当作响,妖娆身姿曼妙舞动,连我这个同性也忍不住看呆了。尤其是腕上一只银镯,随着纤细五指舒展微微晃荡。

“真美。”我忍不住赞叹出声。

“你喜欢?”说着他就要朝那舞女走过去。

“你干吗?你不是要抢吧?那是人家的东西!”

红孩儿翻了个白眼:“我就是问问她在哪儿买的。”

就见他走过去同那舞女说了些什么,舞女朝我这边望过来,对着我微微一笑。忽见她脱下银镯递给红孩儿,又说些什么。

红孩儿走回来把银镯递给我:“喏,镯子给你。”

“你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那她怎么……”

红孩儿挠挠头:“不知道,她只说要我送给你……给了你就戴着呗。”

“咦,这里面好像有字。”

红孩儿好奇地凑过头来:“写的什么?”

当时我紧紧攥了镯子不让他看见,却在回去之后躲在被窝里细细抚摸。

银色镯子内侧刻了蝇头小字,写的是当地的一首情谣:枕前发遍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称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现在那镯子还搁在我枕头底下,伴我度过无数好眠。

回去的时候红孩儿在我面前俯身蹲下:“上来。”

“啊?”

“快点。”似是有些不自然,红孩儿别开头。

慢吞吞趴到他背上,我脸上有些发烫。

下一刻红孩儿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呼啸而过。

红衣黑发的少年背着我在戈壁上空飞行,天边明月仿佛触手可得。

此情此景,永生难忘。

第二天我给昌夜下了战帖。约她三日后的正午时分到无量山旁的海边决斗。如果她输了,就再也不能去纠缠红孩儿。反之亦然。

我承认我有些卑鄙,昌夜是黑夜之神,日光之下法力施展会大打折扣。我又特意选了有银色沙滩的海边,正午日光最盛,再加上沙粒反光,还没开打我就已经占了上风。不过情爱之事本来就无所谓公不公平,这可是关系到我的终身幸福,就让我且做一回小人。

本来没有十足把握她会答应,没想到昌夜答应得很是痛快。

战斗开始之前我信心满满,结束之时我灰头土脸。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战斗力真的很渣,小人都做了居然还是以惨败收尾。

“我输了。”我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失败,女子面上一喜。

“不过我还是不能把红孩儿让给你。”

似是没想到我会反悔,昌夜脸色一变,很没风度地大叫出声:“你想反悔?战帖上可是白纸黑字写了的!”

我无奈地摊摊手:“我知道,不过我不会认账。”

“你!”可怜的昌夜,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我这种无赖,一张俏脸都气得变了形,提了剑就向我冲来。

我当然不会傻站在那儿等她来砍我,果断转身闪人。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人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扔了块香蕉皮在沙滩上,偏偏我好死不死地踩了上去,当下身体就失了平衡一头栽进水里。

水花四溅的那一刻,我不由得唏嘘着感慨:真是机关算尽反误己身啊。

作为一只土生土长在沙漠里的旱龟,我理所当然不会游泳。尽管红孩儿曾试图教我此项龟类常见技能,我还是秉持了本性,游个三米必然沉底。

四脚在水中乱蹬,咸腥苦涩的海水灌进我口鼻。我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自己是一只海龟,至少不会淹死在水里。

缓缓沉入海底,无边无际的黑暗漫进眼底之前,视线里红莲在水中徐徐盛开,少年雪白面孔向我荡来。

温暖干燥的银色沙滩上铺满柔柔的月光,我惬意地眯着眼享受重生的喜悦。红孩儿盘腿坐在旁边,手中抓了把沙子撒在我身上,翻了大大白眼:“早跟你说认真学游泳了,哪有乌龟差点被水淹死的?说出去都能笑掉人大牙。”

月光之下我昏昏欲睡,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昌夜呢?”

“回去了。我已经跟她说了,我跟她是不可能的。”

我爬起来严肃地看着他:“你做得很对,我说过我会对你负责,就一定会负责到底。”

红孩儿不说话,然后他突然向我靠过来。

少年在这温柔月色之下吻我,灼热气息喷洒在我脖颈。我仿佛置身火焰山的炽热岩浆中,少年爱意正如那座山所赋予他的颜色,热烈又决绝。

半晌后少年结结巴巴的声音响起:“阿……阿蛮,回去以后我让我娘去你家提个亲吧。”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阿蛮”,而不是“乌龟蛮”。

我脸上适时地浮上两朵红云,低垂了头扭了衣角:“嗯。”

学业结束的时候我们一起回了火焰山。定亲下聘,两家的大人紧锣密鼓准备大办喜事。

某日我听一只小妖说在火焰山北面见到了玄天老祖,激动之下我也没来得及通知红孩儿就匆匆忙忙赶去了小妖说的门头沟。本来只是去碰碰运气,没想真让我得幸遇见。赶到那里的时候须发皆白红光满面的老者正在优哉游哉地啃着桃仁。

三天后我欢欢喜喜回了火焰山。

路途中突然有人驾云落到面前问路。嬉皮笑脸的一猴头瞅了我笑道:“小乌龟,你可知这火焰山怎么走?”

我心中飞快盘算,眼前这猴头不像个善茬,火焰山多年来也少有外人经过,难不成又是来找红孩儿寻仇的?唉,这熊孩子从不让人省心。

我眨巴眨巴眼,面上茫然道:“火焰山?那边最远的那座就是了。”伸手一指相反方向。猴头手搭凉棚眺望一番,嘻嘻一笑:“多谢!”堪堪去了。

我脚下步子加快,得赶紧去通知红孩儿,让他早做准备。

哼哧哼哧爬到半山腰一口大气还没喘匀,眼前黑影从天而降,刚才那猴头去而复返。

“你这小妖敢诳俺老孙!吃俺一棒!”手中棒子变长,作势向我打来。

我迅速四肢收缩,钻进壳里骨碌碌滚下山。连着磕到好几块石头,我在里面撞得鼻青脸肿。

突然有人堪堪接住我,耳边熟悉的声音响起:“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敢在小爷地盘上撒野!”

红孩儿怒气冲冲,见到我脸上的青紫更是勃然大怒,火尖枪当即唤出。

“你给她道歉!”长枪一指,稚气面孔阴云密布。

“嘿,黄毛小儿,敢跟俺老孙叫板,我偏不道歉,你能奈我何?”

我看红孩儿脾气就要发作,赶紧拉住他衣袖劝道:“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什么算了?你脸都肿成这样了还叫没事?”红孩儿瞪大双眼,没好气甩开我的手。

两人都是好战分子,正是针尖对上麦芒,当即就打起来,你一棒我一枪打得好不热闹。我心急火燎看着眼前混乱局面,只觉头大如斗。

两人打了半天也分不出胜负,最后红孩儿放出三昧真火结束战局。熊熊火焰当即燎上了猴头的毛,吱哇叫着腾云而去。红孩儿还要追上去,我赶紧拉住他:“算了算了,差不多就行了。”红孩儿冷哼一声:“算他跑得快,否则看我不烧光他的毛。”说话时腮帮子一鼓一鼓,模样煞是可爱。我忍了笑附和道:“那是那是,圣婴大王本领非凡,自不是寻常人可比。”

红孩儿面露得意,又冷了脸没好气地说:“你去哪儿了?找你几天都不见人影。”我也不跟他计较,从怀中掏出白玉小瓶,笑眯眯地递给他:“快把它吃了。”

“什么东西?”

“驻颜丹的解药啊。以后你白天再也不是小孩子啦。”

“你就去找这个呀。”红孩儿耳朵诡异地红了,撇嘴小声道,“赶紧回去吧,娘叫你去试嫁衣呢。”

没过几天猴头又来了,挥舞着棒子在空中叫骂。

红孩儿气不打一处来,腾了云就上去了。

“又是你这猴头!上次没把你变成烤猴子你不得劲是吧?想过火焰山?先过我这关!这次我非要你尝尝小爷的厉害!”

又冲我摇摇手:“乌龟蛮你躲远一点。进你壳里去。”说完抡枪曳步,两人战作一团。

戈壁上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附近山头被两人气劲震动,滚下碎石无数。

我目光紧紧跟随半空中的红色身影,紧张得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猴头被三昧真火逼得无法靠近,突然拔下数根猴毛,吹一口气变出无数小猴。

“红孩儿,背后!”我慌忙出声提醒。少年闻声不假思索,扭头就是一口火焰喷出。

幻影瞬间破碎,猴头又被燎着了毛。红孩儿清亮的笑声响彻四周。

我这边刚松一口气。头顶巨石突然松动,滚落而下。

然后他的笑声凝住了。少年抖着声音叫了一声:“乌龟蛮!”眼前红影一闪。

还是那句话,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昨天我还在想着成亲的时候穿什么花色的衣服,今天我就被一块大石头从天砸中。

痛,全身都痛。我怀疑我的骨头是不是全都被砸碎了,要不然我怎么会连动弹一下都不能。

“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躲?不是叫你进壳子里去吗?你不是最喜欢钻进你那个壳子吗?”红孩儿连珠炮似的发问,语声急促慌乱。

我想开口安慰一下他,嘴里却有咸腥液体不断涌出来。少年惊慌失措地捂住我嘴,像是想堵住那些红色的液体。

摸到我软软的后背,红孩儿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极了:“你的龟壳呢?”

我不敢告诉他,我不是不想躲,而是找不到地方躲。我真正的龟壳已经给了玄天老祖,现在这个只是我捡的一个普通壳子。

性情古怪的老祖拈了长长胡须,笑得不怀好意:“要青春驻颜丹的解药也可以,你拿什么来换?当年铁扇公主用八百年道行换这驻颜丹,你呢?先说好,你这小妖的道行我可看不上。”

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一番,又忽然笑道,“我看你那龟壳还不错,也算是个宝贝,不如就拿它来换。”

我咬紧下唇,摸摸我背上硬壳。那是陪伴我几千年的宝贝,替我遮挡过无数风雨,是我害怕恐慌时最温暖安全的避风港,我一向爱惜它如珍宝。

而现在我必须舍弃它。

乌龟没有壳还算什么乌龟?

可是……可是我突然想起那个少年绚烂的眉眼,我从未告诉他他笑起来是多么美丽,那朵如火般炫目的红莲即使是在夜色里也能让人骨惊心折。可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还可以更加美好。

须发皆白的老者问我要求什么。

我要什么?

我要那耀目红莲也能绽放在日光之下。

有水滴不停滴落在我脸上,伴有少年隐约的哭喊。我很想抬手替他拭去眼泪,身体却沉重不听使唤。

不要哭啊,你可是红孩儿。我还记得你在襁褓中的样子,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眨也不眨,一张口就是清脆的笑声。

朦胧中白光大盛。

“菩萨!”少年语声惊喜,“菩萨你来得正好,求求你救救她!”

半空传来一个温和肃穆的女声:“红孩儿,你性情顽劣犯下许多过错,此次又阻碍西行取经。如今你可知错?”

呜咽风声里我听见少年咬牙:“红孩儿……知错了。请菩萨救救她。我愿随侍菩萨左右,反省自身过错。”

“那我就封你为善财童子跟随我左右。愿你潜心修行,待到功德圆满,再恢复自由之身。至于这小乌龟,我会再赐她一副龟壳,保她无碍。”

“谢……谢菩萨。”

有温暖白光包裹身体,背上熟悉的坠感又回到身体。最后的记忆里有人摸摸我头顶,手指温柔隐含眷恋:“乌龟蛮我走啦。你乖乖在火焰山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啦。”

火焰山长年不息的火焰后来被芭蕉扇扑灭。那个少年离去的同时也带走了这座山的所有色彩。

红孩儿曾经说我是缩头乌龟,我也曾痛恨自己如此懦弱胆小,可如今我又如此庆幸。乌龟的生命比别的妖怪都要漫长,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等待。

亲爱的少年不要焦急,我会耐心等待。

时间足够我们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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