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
2014-05-14陈毓
陈毓
三天前,他看见那匹马,只一眼,爱已无药可治。马在黎明的地平线上向着太阳驰骋,轮廓一片金黄。但经验告诉他,马是白马。他注视着马的背影起起伏伏,直至消失。他在马离去的蹄声中失魂落魄。蹄声如鼓点敲击大地,余音不绝,荡到他的脚心、膝盖,再到他的小腹,在那里盘桓。
已经两天了,他都神不守舍,不时倾耳而听,期待那独一无二的蹄声再次响起。
他是驯马师,大草原上最优秀的驯马师,驯服野马是他一生的光荣。他是野马的敌人,也是野马的知己。
他在第三天黎明前夕等在他遇见马的地方,他预感马会来和他约会。
带上驯马师的套索、鞭子以及嚼子,它们从祖先那里留传下来。他想起他的工具,却决定放弃工具。赤裸的马,天籁一般妙不可言的马,任何工具对它都是侮辱。他决定徒手对待白马。
他捕捉到风中马的气息,循着气味,他看到了那匹马。在这一刻,马的剪影是黑的,马的鬃毛像一排密集的黑色旗帜,但他依然确信,马是白马,白云的白。
他“嗨”一声,那一声“嗨”寄托着他对马仅仅两天两夜过去就好似凝集了一生的情感。他敏感地意识到马也明白他的情感,马的双耳陡然一竖,黎明的地平线忽然一亮,“哗啦”一声,点亮天地之间那匹伫立的马。几乎同时,马一个打挺,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里,完成从起步到飞驰到止步的一个完美过程。然后,像是报答他的守望,又像是要自夸给他看,马鬃耸起,状如飘雨,四蹄翻飞,色白如霜。
他耸动鼻翼,心醉神迷,但他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约会稍纵即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把身体变成一朵云,袅袅升腾,飘上马背。
他感受到了马背的温度、弹性,但几乎同时,他像一滴难以栖息在树叶上的水珠一样,在马背上弹跳而起,跌落在马身后的草地上,溅起草的浓香、露珠的清香、铁线莲薄凉的冷香。穿过这些混合的气味,白马独一无二的气息扑进他的鼻腔。
他再次把身体聚拢成一朵云,飘向马背。他依然白费力气,再次坠地。白马稳立不动,目露促狭,像是在奚落他,又像是在嘲讽他。
他仰脸躺在地上,向白马伸出双手,嘴里喃喃自语着。
他听见四周轰然而起的笑声。
你还是驯马师吗?
你像个发了情的娘儿们,黏黏糊糊的。
你忘了你的鞭子、套索、马嚼子啦?
他的那些驯马的搭档,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真是昏了头,忘了潜伏在白马身边的危机。
多么漂亮的一匹马啊!伙伴们赞美道。
去野马那里,带上你的马鞭和嚼子。你忘了这些了?一个驯马师怎能忘了这些!奚落他的同伴,把一根长长的套索向白马抛去。
他从草地上跃起的同时,看见三根套马索从三个角度抛向白马的脖子,把腾空的马从半空绊倒在地。马在脊背触地的刹那再次腾起,像一团火焰跑远了,脖子上的绳索在它的身后哆哆嗦嗦,一路延伸,似乎可以延伸到天边。太阳猛然一跃,马卷裹的那团火焰在天边再次被绊倒,绊倒后马又挣起,如此数次,像夏日雷雨天在草地深处炸响的连环雷。一团火焰,又一团火焰。三个驯马师拉着套索滚下各自的马背,被白马拖拽着在草地上犁过,却都不松手。又有三个驯马师齐刷刷抛出手上的套索,把他们像石头般沉重的身体坠在各自的套索上,一起对付那孤胆英雄。
冰冷的马嚼子穿过白马的嘴唇,缰绳也已套上。天光大亮,所有的人都看清眼前这匹马。它通身熠熠生辉,仿佛神就住在它那一边。
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拉着马缰绳跃上白马优美的脊背,但他旋即像被利剑刺中一般滚落下来。另一个知难而上,被马闪电般一甩,也跌下去了。
同伴的号叫唤起驯马人心中更大的野性。六根套索如死亡的绞索,把马拉翻在地。
跃起,摔倒。摔倒,跃起……似有一千次。
嫣红如红宝石的血滴从白马口部滴滴跌落。即便这个时候,他心爱的白马依然睁着那双不染一尘的眼睛,它不知道不屈服的马儿在驯马人这里是不存在的。被驯马人捕获的马儿,只能站在他们一边。
白马最终的结局可想而知。马被杀死,变成驯马人胃囊中的物质。马的精神将来到人的身体里,马的勇气、气力、无畏、不屈,这些都是驯马人看重的。宰杀烹食马肉的过程,充斥着欢庆,男人举杯痛饮,女人载歌载舞,孩子为争一块马的拐骨扭打在一起。
奇异的肉香不可阻挡地冲进他的鼻腔,刺激得他眼泪滚滚。
他渴望得到马的头骨,哪怕他要为此和那个杀死马的驯马师决斗,他也不放弃这最后的机会。他想要珍藏它,像珍藏可以一生缅怀的爱情。
当夜晚的虫鸣被睡神宽大的袖笼收没,寂静的草原夜,只有他和他的马头琴醒着,如泣如诉。他恍惚看见白马驮着他驰飞,马鬃飞扬,状如飘雨,四蹄翻飞,色白如霜,使他风生耳后,鼻头出火。
选自《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