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璎珞
2014-05-13祁发慧
祁发慧,又名邦吉梅朵,1988年生于青海鲁沙尔,现为河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小说评论与族裔诗歌批评,文章散见于《中国诗歌评论》《西北民族大学报》《东京文学》《金银滩》《格桑花》《郑州师范学院学报》等。
欲望是每一个能够自为的生命体,从躯体深处传达出的一种心理表示,一切欲望都潜伏在先于语言而存在的本我之中,如寒冬中熊熊燃烧的篝火吸引无数个体环它而坐上演本能的舞蹈,如秘密一般静坐其间却通晓所有。先锋小说家墨白用吊诡的情节设置、自主性的小说语言、错综的迷宫叙事、经十九年经营铸成长篇小说《欲望》,将现代人诸种欲望面相及欲望表达的秘密悉心托出。小说分为红、白、蓝三卷,每卷皆有一个隐喻性的标题《裸奔的年代》《欲望与恐惧》《别人的房间》,三个题目在语言能指的漂移中直指欲望一词的所指意涵,从而将不同的故事情节串联在欲望主题的叙事上;欲望本身也如璎珞一般佩戴在墨白笔下人物形象的脖颈和手腕上。三部曲虽然集结于《欲望》一书中,但每部作品的写作倾向和风格略有不同,基于此,本文将从不同角度分析和评述三部曲的叙事艺术。
墨白热衷于叙述上的寻找模式,红卷《裸奔的年代》中主人公谭渔便是一个追寻者,一方面他在寻找自己青年时代以来的爱慕对象,另一方面寻找他事业和情感的出路,即自身之谜。这种寻找模式是人类神话时期的原型模式,例如寻找金羊毛、寻找圣杯等故事。这种模型按弗莱的说法是一种永无穷尽的形式,其中心人物从不发育也从不衰老,经历一次又一次追寻,直到作者本人耗尽最后一丝精力为止(弗莱《批评的剖析》)。弗莱把它称之为历险探求,这种模式追索到人性心理深度一方面是人本性有一种对目标终结的渴望,一方面是人类心理有好奇探秘的癖好。因而这样会使文本具有传奇、探秘、追踪、溯源等元素。文本始于谭渔对周锦的寻找,中间穿插寻找小慧、赵静、叶秋等女性以及对事业的追寻与奔波,综观之,谭渔以找寻的姿态的行走于文本之中。谭渔寻找周锦,发现周锦死了;想找小慧,找到的却是小红;找叶秋,叶秋告诉别人他是买皮衣的称不认识他;欲在京城发展事业,却被朋友策反;在他结束一系列寻找行为回到家门口时,却听到儿子说:“你不是我爸,我爸死了。”就此意义而言,谭渔的寻找是一个永无终结的形式,其功能作用重在寻找的过程,这个寻找是一个复杂而多元的目标,但它并不具备目的论的实际效应和意义。
寻找行为本身具有目的性和实践性,成功的寻找是目的与结果一致,实践与意义统一;谭渔寻找行为的目的实践和意义结果却是矛盾对立的。起初谭渔寻找的是周锦本人,周锦之死是谭渔继续寻找的前提,周锦复杂的身世和经历是谭渔可以接受的寻找结果,但作者的叙事由此过渡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不可接受的结果:谭渔和周锦生有儿子小渔;这个寻找目的与结果不存在逻辑上的因果联系,从而在结构内部形成一种互反关系,在肯定周锦之死时否定了小渔之生。文本中叙述的接续关系表明,寻找行为是由一个平衡接续另一个平衡的过渡组成,首先是由一个理想的叙述开始局面,遇到了某种意外,被一种力量打破,出现了不平衡状态,于是产生了反作用力,产生了一个新的平衡,但第二次平衡与第一次平衡性质不同。这种互反的悖论叙事也同样应用于寻找小慧和叶秋,因此谭渔的寻找行为可以称之为同类行为不断地重复,在叙事上表现为不同序列的相同重复。问题的关键在于叙事活动既是静止的又是运动的,表征为重复序列的接续关系和反向序列的转换关系;接续关系将四个不同的寻找行为串联在一起,使得整个文本具有内在的连贯性;转换关系使得寻找预期和结果互反,谭渔所希望的正好和愿望相反,找周锦变成找死因,找死因变为探身世,身世是关于既是周锦的又是关于小渔的,而小渔与谭渔有关系,因此这些叙事的序列是否定性的也是悖论性的,使得文本具有内在的张力和含混意味。
反向序列的转换关系在红卷中无处不在,谭渔的寻找行为可以说是这个文本叙事的前提,但在情节的推进中,寻找行为被一次次的否定、策反,寻找的意义被一次次的虚拟、消解。谭渔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最后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寻找叙述在文本中成为一个意义为空悖论。反观文本,会发现谭渔所要寻找的并非实实在在的客观对象,他寻找的是一个象征——欲望;他将欲望实践为对女性的爱恋和追逐——性欲,对真相的追问——探秘欲望,对事业的追求——权力欲望;吊诡之处在于谭渔的欲望从未达成过,可见,墨白无处不在写欲望但无处不在消解欲望,这是一种悖论的叙述。确如标题《裸奔的年代》,裸奔只有发生在个体身上时,才具有代表性意义和探讨的必要,当它成为一个集体性行为时,每个人都裸奔意味着每个人都没有裸奔。因此,裸奔是作者对现实的一种设计,裸奔在象征层面上代表了个体欲望的外显,而寻找模式的悖论叙事表明了主体自身面对欲望时的一种疑难,一种难以揭开的死结。欲望在现实中不在于求解,只要求把他置于一种现实关系中,欲望在现实中化解,或者永远作为一种存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墨白设置的吊诡情节、悖论叙事才对叙述中的寻找模式奏效。
当下小说家都注重语言,墨白作为先锋小说创作者,他对语言主体性的追求深受博尔赫斯叙事迷宫的影响,从而形成一种内指性的自主语言。自主语言即语言的自主意识,又称为自为语言,指语言的主体性;小说语言形式的内指性也指向语言自身,是多层次的主体状态。望现代小说语言的内指性正好指向了无意识的深度,意识的复杂表述,思维曲折细微地变化。这恰恰符合了墨白对欲望主题的叙事要求:
蚊子每天都会把我的身上叮出许多又红又痒的疙瘩,一天夜晚有一条蛇竟然爬到了我脚面上,突然楚翔的蛇差点没有把我吓晕过去,我惊叫一声逃进黑暗里,发疯似的奔跑,后来我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就跌倒在地上,头也被一块砖头磕破了。那天夜里我就发烧不止,一直在无力整整待了一个星期。我想,七仙女就是那条爬到我脚面上来惊吓我的蛇吗?七仙女,你到哪儿去了?那个夜晚我一直望着陈家阁楼上漆黑的屋顶,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入睡——《欲望与恐惧——黄色泥泞》就引用的这段文字来看,蛇是一个被多次反复强调的意象,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个象征,进一步分析它是男性的阳物象征,也是性欲的象征。这个“蛇”与牛文藻、叶秋、洗产包的老女人、尹琳等女性发生异乎寻常的关系。这里无疑是梦境的,他要以梦的方式进入一个象征性的场景,梦态是潜意识的语言,从欲望的补偿原理看,这是一个不能获得的爱情与性欲,这些词语浅层是符号,深层都是欲望的不可得。语言成为潜意识的梦幻展示,这也表现出自主语言的审美表现性。不难发现墨白的陈述语言是冷静的客观的,表面上不动声色,且不停留在细部的感觉体验上,修饰语和中心词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逻辑的联系。句子在“疙瘩”、“脚面”、“磕破”、“发烧”这些词语的能指并联中,用相似性的所指意涵在语段中凝结为语言的深层结构——欲望受阻。endprint
这个欲望首先是吴西玉性欲的无意识表达。无意识受本能的驱动目标被压抑着,在人脑的意识领域无时无刻不在移置与压缩,所以无意识改装后以各种面貌出现,人只能借助感受相似性的形式发现同一东西处于趋向中,因而获得的所指只能靠意指过程来实践。按照精神分析学派的说法,无意识具有语言的结构,个人语言是无意识的反应;语言的无意识结构保持了一个人的本性,能够解释个人意识与行为的真实状态。在此意义上,用无意识语言叙述梦境是对个体真实欲望的披露。文本中提到的七仙女仅仅是吴西玉众多欲望对象中的一个,这说明吴西玉的欲望并不是纯一的、单向度的,对女性的爱慕或者性欲仅是他众多欲望形式中的一种。自主性的无意识语言为欲望本身的次第展开和多维环绕铺开了康庄大道,欲望从一个抽象的范畴或概念经语言的运动和实验,在文本的推进中具体化为男女主人公对女色、金钱、权利的占有。一定程度上,墨白关心的是写作行为和语言本身,文本的趣味独立于任何外在的所指。
蓝卷《别人的房间》以黄秋雨的死亡案件为起点,借助刑侦队长方立言判案分析作为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借助汪洋为绘画所做的评论,以及大量的诗歌、信件和内心独白,形成一个复调和互文组合的文本。从表面上看,一直是“我”在说,“我”以第一人称的身份讲述他人发生的故事,“我”对整个事件的发生没有干预能力,处于被动状态。“我”叙述的目的是寻找黄秋雨死亡的真实原因,随着“黄秋雨是怎么死的?”“谁偷了黄秋雨的画?”这一系列具体的叙述指向中使文本充实,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针对对象、目的,使叙述连贯紧凑,凝聚为一股叙述动力。但在繁杂的叙述过程中,读者的注意力更多地被包括信件、调查、评论、资料多种文体牵引。我们越来越不关注黄秋雨死亡的真相,不知不觉地陷入黄秋雨情人与妻子的情感纠葛之中,陷入黄秋雨自为的欲望陷阱之中。由此形成了黄秋雨私生活的大门,在有关金钱、情欲、权力、文革等多种记忆混杂交织之中,构建起新的叙事迷宫。“我”侦破案件,是对黄秋雨意外死亡的顺延,受到社会和事件本身的力量支配。所以破案这个行动本身对于整个文本框架而言只有结构作用,是一种表层的、推进事件进行的动力;但对于整个文本的叙事而言,这仅是叙事迷宫中的一条小径。
迷宫(Labyrinth)作为20世纪文学艺术中的极端表达方法,已经成为人类知识和表现事物最为重要的手段之一(刘恪《先锋小说技巧讲堂》)。就此而言,案件侦破与否只是作者为推进故事而设的噱头,小说叙事的关键在于欲望的揭露与诠释。“欲望是从身体深处传出并到达心理的种种刺激的一种心理上的表示,是由于心理同躯体联系的结果而在心理上产生的一种需要行动的动态。”(陆扬《精神分析引论》)构成欲望本质的是权力欲望。人类对于权力的争夺似乎是一种早已习得的先天经验,但权力本质上是一种司法模式,以法律陈述与禁令作为核心,是一种建立在级差关系上的支配型力量(福柯语)。这也是叙述者“我”感到最棘手的地方,黄秋雨的社会身份必然牵扯到社会的其他权力阶层,可是方立言在整个权力阶层中的地位无法与其他权力阶层抗衡,这种抗衡不仅是关于权力阶层的,更是关于权力本身的,所以当他知晓黄秋雨死亡最终定案结论为溺水身亡的时候保持了沉默。方立言之所以这样做出于两个动机:首先是在权力较量中保全自己,其次是以此为筹码,跻身更高的权力阶层。或许权力本身并不复杂,复杂的是有行动能力的社会主体对于权力的操纵。人总是处于微分权力的控制和训练中,权力从个体的基本意识中,规训并惩罚着行为主体各个方面的能力。“我”或者黄秋雨或者谭渔,都无一幸免于此,叙述人“我”的遭遇便是文本乃至现实生活中每个人具体经验的抽象。
离权力越近,离真相越远。“我”作为国家权力机关中的普通一员,折服于刑侦专家符合科学验证和逻辑推理的证据,但在“我”的判断意识中,这个案件还没有最终的定论,这个案件是一个权力构成的黑洞式的谜团,不管“我”从何处入手,这个谜团均没有正确解。小说的表层结构是一个刑侦破案的故事,叙事形式上也是按照立案、调查、侦破的顺序规则推进,但是破案办案故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叙述者“我”和“我”的所见之物一直处于不对等的状态,因此“我”的叙述仅作为迷宫叙事的构成部分——迷宫要素而出现。至此,不难发现不管迷宫中的小路通向何处,小说的深层结构依然是欲望及欲望的变体在运动。
迷宫叙事也有一个严谨的逻辑关系和清晰的结构安排,不妨将文本做这样一个梳理:文本以黄秋雨为叙事结构的中心点,然后通过他的情人作为辐射,向整个社会层面播散,所以整个文本结构是一个同心圆,由同心圆产生播散四面的抛物线。黄秋雨便是迷宫的核心,借着破案的叙事策略将米慧、粟楠等人贯穿其中。虽然黄秋雨命案作为案件分析的主导线索大体上构成了一个框架,但它不能作为文本的意义核心,从文本的外部结构和内部结构的分析比较来看,案件分析只是一个假设,其实质在同心圆的辐射结构上。外部的刑侦破案仅仅是一个表象的破案线索,而不是结构的核心,破案的故事并不是真正的意义指向,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被怀疑成为罪犯,但又不是真正的作案人,作案人互相之间在彼此消解,在文本中不难发现“我”的被动处境,起初“我”怀疑米慧身负血债并已自杀身亡,粟楠精神失常早已丧失行动能力,但事实恰恰相反。所有的人都是罪犯,就表明所有的人都没有犯罪。那么这个推理破案就没有意义了,这是一个平行式的表述,是一个消解了的故事形态,不能作为它的核心,它的核心应该是一个同心圆的辐射结构。作者就这样设立了一个叙事的迷宫,用游戏的方式上演了一场关于欲望表演的大戏。
不禁要问作者为何要设下这个叙事的迷宫呢?首先,叙事的形式在黄秋雨死亡事实以及立案侦破的情节中一层一层推进,假若没有破案这条小径,想要揭示文本的深层主体会比较困难。其次,叙事形式与情节推进是相互联系的,由于叙事迷宫的存在才使文本富有情节,让作者、读者以及文本中的人物均参与文本之中。最后,文本中涉及到的欲望和欲望的不同面相均属于个体,个体找不到自身欲望的合法性依据,所以没有提升的个体欲望依然处于迷宫之中自娱自乐。
综观之,《欲望》一书在对欲望的叙述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内在的递进关系:探秘欲→性欲→偷窥欲望→权力欲望。欲望一词被彻底功能化、符号化,围绕谭渔、吴西玉、黄秋雨等人所涉及的种种叙事策略皆围绕欲望展开,其所指意涵也被作者充分挖掘。墨白用刺穿耳膜的声音低吟了一曲关于欲望的哀歌,揭露了一代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中的处境。我们这个时代所有东西都指向消费和身体,可是现代文明却是以理性为基点,我们被道德束缚、被伦理规训,个体的欲望处于天然的压抑状态之中,因此我们选择用一种隐秘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本能和欲望,某种意义而言,只有通过痛苦的欲望,我们才能够在这个大众社会中神圣。欲望的歌声就这样萦绕在每一位现代人的耳畔,渗透于每一位现代人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
责任编辑 谷 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