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

钱良营，河南淮阳县人。河南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协会员，周口市作协副主席，周口市小说学会会长。周口师院客座教授。在《当代》《十月》《青年文学》《莽原》《长江文艺》《清明》《安徽文学》《天津文学》《延安文学》《牡丹》《延安文学》等发表作品若干篇（部）。著有长篇小说《金龙湾》《包公下陈州》，中短篇小说集《会走的湖》《陈州故事》等。创作有电影、电视剧本《太昊陵》《包公下陈州传奇》等多部（集）。有作品被选载，并多次获省市级优秀作品奖和五个一工程奖。

陈州城东门里北侧住着一大片人家，这片人家都姓黎。这里被陈州人称作黎家门。

黎家门的族长黎七爷是个很守信用的人。他的长孙黎尚品还没有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被他做主，和城南门口乔四老的孙女乔依定了娃娃亲。待黎尚品从娘肚子里拱出来的时候，乔依已经年满五周岁。也就是说，未来的新娘子比未来的新郎官大了五岁。黎尚品的爹嫌父亲给儿子定下的这个媳妇儿年岁太大，有意把这门婚事辞掉。可是，话才开了个头，就被黎七爷骂了回去，妈了逼，你让老子在陈州城丢人啊？老子吐口唾沫楔个钉。别说大五岁，就是大五十岁也是俺黎老七的孙儿媳妇！做生意是靠诚信取胜的。黎七爷是个生意人，说过的话一言九鼎，是不能随意变更的。

乔依自小机灵聪慧，鸭蛋脸上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会说话似的，一张小嘴说起话来脆甜脆甜，真是人见人爱。

黎七爷和乔四老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两人又是拜过把子的干亲家。黎七爷每次来乔府做客，都没有空过手。或拿串刘麻子的冰糖葫芦，或掂包张老蔫的焦酥麻糖，再不然就是秦拐子的吹糖人儿，糖人儿是用糖稀吹出来的。秦拐子虽然腿瘸不好使，可是一张嘴却很好使，一团糖稀在他嘴上，要吹啥就是啥。有时是七仙女下凡，有时是八仙过海，有时是孙猴子大闹天空……糖人儿好看又有故事，看够了玩够了含在嘴里就渐渐地化成了糖稀。小乔依最喜欢。每当黎七爷从乔府大门口的影壁墙那边转过来，小乔依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黄鹂一样飞过去迎接：“黎爷爷——黎爷爷——俺可想您了！”黎七爷一弯腰把小乔依抱起，举过头顶，高兴地说：“乖乖女，疼死七爷了！”

一闪过去十八年，到了民国时期。黎尚品长到十八岁，乔依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大姑娘了。按照陈州城的风俗，二人到了这个年龄，早该拜了天地，结为夫妻。然而，只因为黎尚品一直在外边读书，从开封府读到了保定府，从中学读到了大学，二人的婚事便拖延下来。乔依十八岁那年，乔四老就向老亲家暗示过，孙女儿不小了，不能让她老待在娘家了。黎七爷听了，也是万分焦急。当初，孙子的这门婚姻是他求了乔家定下的。自己的孙子虽然还小，可是人家的孙女却是等不得了。咋办呢？黎七爷就一封一封地写信，催黎尚品回家完婚。信中言辞恳切，又迫不及待。黎七爷在信中写道，“哪怕是先回来把媳妇儿娶回家，你再去读书，爷的这块心病也算落地了。”可是，黎尚品这个不肖子孙，却是千般和爷爷做对的，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黎七爷。开始回信说功课紧张，孙儿难以脱身。后来又说，要抓紧复习，报考保定陆军学校。再后来就说，已经考进保定陆军学校。保定陆军学校是一所培养军官的学校，学员是不能随意请假离开学校的，更不准在学习期间结婚等等。儿大不由爹，何况是隔着一辈儿的孙子呢！看到黎尚品的回信，黎七爷的心变得哇凉哇凉！这可咋办呢？孙子是断线的风筝，越飞越高，要把他抓住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可是，人家的孙女，还苦苦地待在闺房里。已经等了十八年，还让人家等多久呢？

黎七爷的侄孙黎尚良，时年三十岁，在陈州府衙里当差，早已是娶过妻的人了。这人爹娘死得早，从小游荡惯了。虽然家有妻室儿女，可是，早不晚地在外边拈花惹草，衙门里那点儿差事费不够他一个人浪败的。没了钱花，就腆着脸找黎七爷借几个。黎七爷借给他的钱，大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的路没有回的路。那日，黎七爷独坐堂上，正为孙儿的婚事犯愁，黎尚良又过来借钱。这一次借钱是因为和人家推牌九，输给了人家，如果到天黑还不了赌债，就要把自己的老婆送给人家睡一夜。黎尚良害怕的不是老婆被人家睡，而是害怕老婆被人家借走后，一双还不懂事的儿女哭闹着要娘，他可没办法哄他们。因此，才来借钱还赌债的。几年的衙役生涯，把黎尚良锻炼成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黎尚良悄声走进黎七爷的堂屋，看到黎七爷一副心事重重、心烦意乱的样子，心里便想，原来烦心事也不是都落在没钱人的头上，连七爷这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主也有烦心的时候呢！只不知七爷为何事如此愁眉不展？如果此时向他张口借钱，准要碰钉子。倒不如先把他哄得开心，让他从烦恼中走出来，再提借钱的事。想到这，黎尚良便为七爷倒了一杯热茶，小心地走到黎七爷面前，道：“老爷，请用茶。”黎尚良没有喊七爷，而是喊老爷，这就抬举了黎七爷。原来老爷这种称呼是官称，只有小民把陈州府里的知府大人才喊着老爷。黎七爷一辈子生意人，哪里被人当着老爷喊过。只有这个贫嘴的孙子才把他当老爷一样敬着。黎七爷明白，这个孙子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上赶着来逢迎拍马，还不是有事求他？虽然对这个孙子不待见，但是，一想到他毕竟在府衙里当差，见的世面多一些，就想着要向他讨个主意。便把黎尚品不愿回家完婚，而乔家孙女早已成了老大闺女守在闺房的事情如此这般地讲了。

黎尚良听七爷道出了心中的烦恼，心想，黎尚品读书把自己读傻了，连新娘子也不要了。这真是天下一桩奇事。陈州城的人，谁不知道乔家的孙女乔依是陈州城的一朵花？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子在大街上闪过，便把男人的眼都望直了、晃花了。这样一个美貌女子独守闺房，岂不白白地浪费了她的女儿身？黎尚品呀黎尚品，你真是放着艳福不会享！看到七爷为此事愁眉不展，黎尚良眉头一皱，想出一计，遂伏在七爷耳边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黎七爷一听，担心地说，这不是苦了乔家女子？黎尚良说，七爷别怕！先把新人娶进家门，再写信告知尚品兄弟，新媳妇已经给他娶回家了，他不回来还有啥话可说？黎七爷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如此了。

黎七爷托媒人给乔四老传话，说是孙子黎尚品已答应回来完婚，拜堂的日子选在三月二十六。如乔家无意见，就把吉日定下来。乔家早已等候多年，哪里还有不同意见，巴不得黎家即刻就把人娶走呢。便满口应承下来。黎乔二府，一边是张灯结彩，准备迎娶孙子媳妇；一边是添置嫁妆嫁衣，忙着打扮老大闺女出嫁。endprint

可是，吉日前一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五，黎家又突然捎信到乔府，说是新郎官公差在身，回来的日期延迟了。然而，吉日选定，不易更改，如果乔家不介意的话，先把新人接到黎家完成拜堂大典，等新郎忙完公差，回家后再与新人合卺。乔家一听，虽然十分生气，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得不答应黎家。

第二日，黎府接亲的队伍从城东门向城南门逶迤而来。黎家接亲的队伍非常奇特，走在最前边的是响器班子，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随后，黎尚良身着官差服，牵着一匹枣红色大马走在后边。让观者惊奇的是，“坐”在马背上的不是新郎官，而是一只大红公鸡。准确地说，红公鸡不是坐在马上，而是被一条红绸带绑在了马背上——红绸带牢牢地缠着公鸡的爪和腿，然后，又固定在马背上，给看热闹的人留下的印象，便是老公鸡昂首挺立地“坐”在马背上。走在枣红马后边的是一顶接新娘子的花轿。再后头，是抬着彩礼的庞大队伍，一拉长溜占了半条大街……新郎官虽然没有来接亲，但是，这样高规格的接亲场面，也算给足了乔家面子。

原来，这正是黎尚良为黎七爷出的主意，先谎称黎尚品同意回来完婚，是让乔家为新人出嫁做好充分准备。等到婚期前一天，再放出新郎不能回来的消息。如果乔家听到此消息不发亲，就视为乔家悔婚毁约，黎七爷不担当失信的名声。如果乔家同意新娘出嫁，也只好请一只老公鸡代替新郎官拜天地完婚。等把新娘子娶到黎府，再引诱黎尚品回来。“颜如玉”藏在洞房，还怕引不回馋儿郎？按照黎七爷的脾气，这样绕圈子的把戏是不屑于玩弄的。可是，没有其他好办法，也只好采纳了黎尚良的主意。再说，古时也有过类似于这样的婚礼，黎家仿效古人的做法也算不得大逆不道。只要能把那个不孝孙子引诱回来，这办法还是不错的。

一顶花轿把乔依抬进黎府，和一只红公鸡拜堂成了亲。从此，红公鸡便成了乔依须臾不离的伴侣。本来说，新郎忙完公差就回来和乔依合卺的。可是，等了一个月，没有音信。等了半年，还是不得消息。一年过去了，黎尚品的公差仍旧没有忙完。

一晃过去了三年，乔依与红公鸡为伴，也不觉得十分的寂寞，每日为红公鸡梳理毛羽，修剪鸡爪。乔依还为红公鸡缝制了几件花色不等的坎肩，早上套在红公鸡的身上，晚上取下来细心地搓洗。每日把一只红公鸡打扮得干干净净、精神抖擞。红公鸡在乔依的呵护下，像通了人性似的。吃食的时候，除了乔依拿给它的食物才肯吃，其他人扔给它的食物，它连看也不看一眼。晚上，睡在新娘子房间的门后。拉屎的时候，自个儿跑到门外边找个旮旯地方解决。最让人感到惊奇的是，红公鸡自从和乔依居住一室之后，从不老早地打鸣叫唤了。它好像懂得了主子喜欢睡懒觉的习惯，怕惊醒了主子似的。

黎尚品没有回来，乔依不着急，倒是急坏了黎七爷。黎七爷每次看到乔依抱着红公鸡在院子里溜达的时候，就有一种负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欺骗了齐家，害了乔依这个好女子。孙子的背叛使他做人的诚信打了折扣，他再也无颜面对老亲家乔四老。被这样的自责折磨着，黎七爷患了重病。

乔四老听说黎七爷得了重病，买了几匣点心来看望。两个至交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体己话。黎七爷最为内疚的是，孙子媳妇自从进了黎家门，就守了活寡。全是他家教不严造成的。他愧对老友啊！乔四老劝亲家也不必过于自责，人的命天注定，孙女守活寡，那是她自己的命，怎么能埋怨黎七爷呢！

乔四老如此宽心话，让黎七爷内心越加不安。病刚有好转，他便把生意托付儿子照管，只身到保定寻找孙子。拿定的主意是，孙子就是不做啥的破军官，也得回家和媳妇儿合卺。可是，到了保定一打听，黎七爷便傻了眼，原来孙子已经从学校毕业，去了前线打仗。时值北伐战争打响，万里国土硝烟弥漫，到处都是战场，黎尚品究竟去了哪个前线，无人得知。黎七爷无奈，只有空手而回。迟后年把时间，黎尚品音信全无，人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这时候，乔依在黎家已待了五个年头。乔依嫁到黎府时二十三岁，在黎府这些年，和红公鸡为伴，眉眼间的鱼尾纹深深浅浅地爬出来，再加上她懒得修饰打扮，老相便日渐显露，从背影上看，越发地像四五十岁的老太婆了。

乔依就这么孤灯形影地熬日子，黎七爷和乔四老内心都感到不安。两位老亲家做主定下的这桩婚事，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耽搁了半辈子，二人都心疼啊。一日，二人相聚，言谈之间都透露出让乔依改嫁的想法。乔依虽然已嫁到黎府五年，但是，人还是女儿身，再寻个普通百姓家还是不难的。可是，这个主意透露给乔依，乔依却一口回绝。乔依放出话来，说她既然嫁给了黎家，生是黎家人，死是黎家鬼。黎公子纵然一辈子不回来和她完婚，她也不会离开黎家。古人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说，她乔依嫁了红公鸡，就要和红公鸡厮守一起。谁若非要逼她改嫁，她就一死了之！听乔依如此慷慨陈词，黎乔二府再没有人敢提让乔依改嫁之事。

乔依“好女不嫁二夫”的贞节行为在陈州城传为佳话。有人把她的故事编成话本在民间广传。在这种情况下，黎七爷决定，在黎家门，为乔依立一座贞节牌坊。黎七爷如此做，是对自己内疚之心的一种宽慰。可是，立牌坊的事还没做，就发生了一件事。

乔依的贞节在陈州城广为传咏的时候，陈州府的官员却不以为然。那时候，陈州知府已经改叫县长，县长是民国政府新派来的，姓蔡。蔡县长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陈州人喊他眼镜县长。黎尚良还在官府里当差，只不过从差役提升为文书，薪水没有增加，但是，文书比差役喊起来好听。黎文书在陈州大街上走路的架势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眼镜县长便是从黎文书嘴里听到的乔依的贞节故事。黎文书向县长讲乔依故事的目的，是要让县长对黎家门有所好感。没想到，眼镜县长听后，却不以为然地道：“现在都啥年代了，还有这么愚昧的女子？委员长力求革新，主张自由民主；蒋夫人大力倡导男女平等，妇女要从封建樊笼中解放出来。乔什么……”黎文书忙说：“乔依。”眼镜县长慷慨陈词地说：“不管她是乔一还是乔二，也不能让她做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我要亲自做她的工作，劝她改嫁，把她从封建礼教的樊笼中解救出来，为陈州广大民众和妇女们树立一个女性解放的典范！”endprint

眼镜县长亲自到黎府做乔依的思想工作。

乔依听说县长亲自登门劝自己改嫁，便抱了红公鸡躲在房里，任凭外边的人把门敲得咚咚响，也不肯把门打开。催得急了，乔依便又放出话来，说是谁再逼她改嫁，她就立马死给谁看！

眼镜县长听到如此固执封建的女人拿死来要挟，害怕典范没能树起，再逼出人命来，只得摇头叹息无功告退。

乔依的刚烈和坚贞让一个人越发心痒难耐。这个人就是黎尚良。

其实，黎尚良对乔依馋涎已久。陈州城第一大美女独守空房，守了五年活寡，黎尚良早想趁虚而入，替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本家兄弟开了瓢。可是，却一直寻找不到良机。听眼镜县长要把乔依当了典范树，真怕一朵鲜花便宜了外姓人家的臭小子。后见乔依誓死不改嫁，不由心花怒放。高兴之后，便盘算寻找机遇，与乔依合欢。

那日晚，黎七爷过六十大寿，请陈州当红旦角九里红唱《麻姑献寿》，族人都欢聚前厅看戏。乔依借口身体不适回房中歇息。

黎尚良看了一半，悄悄溜到后院，来到乔依住房。见房内灯光已息，便壮了色胆，把门拨开。谁知人刚进屋内，一团黑呼呼的影子迎面向他扑来。立时，他的脸上被锯齿般的东西抓得像鹰啄了般生疼。他捂着被抓破的脸皮，借助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影，定睛仔细一看，看到那只老公鸡昂着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随时准备向他发起第二次进攻。黎尚良不由火起，心想，我这里便宜还没赚到，却先被你这畜生搅了好事，我岂能饶你！想着，便出其不意，扑向红公鸡，两手抓住了红公鸡的脖子。红公鸡纵然使出浑身的力气，扑闪着翅膀、蹬抓着两只鸡爪拼命挣扎，可哪里是黎尚良的对手？黎尚良死死卡紧红公鸡的脖子，不给对方留一丝喘息的机会。直到确认红公鸡已经被活活掐死，他才松了手。

也许乔依真的病得不轻，直到黎尚良走进屋内，和红公鸡进行了一场生死较量，又摸黑上了床，她竟然昏睡不知。黎尚良隐隐约约看到，熟睡中的乔依粉黛不施，却依然娇艳可餐，不由性欲大发，急忙把自己脱得精光，赤条条钻进了被窝。

直到黎尚良趴在了身上，乔依才猛然惊醒过来。黑暗中看到一个男人压了自己，便像鬼一样惊叫起来。

黎尚良恶向胆边生，一边伸出手捂了乔依的嘴，一边直挺挺地寻找入口。按道理说，黎尚良做这种事已是驾轻就熟，可是，这一次，他却找不到了入口，硬梆梆的一个“棒槌”在女人的两腿之间戳弄半天也没能入巷。慌乱之中，竟如大江决堤一泻千里，把自己的一腔激情喷射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第二日，人们发现，乔依穿戴整齐吊死在顶子床上。

让人惊奇的是，那只红公鸡也穿着乔依为它缝制的马夹，躺在床上。红公鸡躺着的姿势，像一位浴血战死的斗士。

责任编辑 王小朋endprint